《水晶球与船长》 第1章 Chapter 01 《水晶球与船长》槐宋/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从有记忆起,姜音一直痛恨爸爸和大姑一家,因为她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 在她很小很小,还住在村里的时候,邻居叔叔曾作为礼物送给过她一只狗崽,村里人都将这种眉毛上有两块黄色印记的狗叫“四眼”,姜音欢喜得不得了,给小狗取名叫汪汪。 村里的小朋友实在太少了,姜音没有人一起玩,就把汪汪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在姜音伤心难过的时候,汪汪总是会异常乖巧地坐在她身边,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心。 后来它消失不见了,爸爸告诉她,汪汪在她白天上学的时候忽然疯了一般跑走,因此年幼的小姜音曾处于很长一段时间的自责,她想,如果她那天没去上学,汪汪就不会跑丢了。 可是汪汪向来最懂事听话,从来不会跑太远,怎么会忽然选择流浪呢?那时的姜音没有细想,只是一味伤心,哭得稀里哗啦,好几天吃不下饭。 后来某次中秋,大姑一家回来吃饭,隔着薄薄的木门,姜音终于听见了事情的真相。 爸爸趁她不在将小狗送给了大姑父,大姑父把它拿去了狗肉馆。 得知真相的姜音几乎要崩溃,心底萌生出细细密密的恨意。 为了报复,七岁的姜音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哭喊大闹,她推开门猛冲进去,摔碎了爸爸和大姑父面前的酒杯。 而大人们当姜音胡闹,怒目而视,爸爸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她一巴掌,事后只轻描淡写:“一只狗而已,至于你这么大呼小叫,再给你要一只就是了。”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姜音恨不得和汪汪一起去死,其他的狗和我的汪汪怎么能一样。 从此,姜音将爸爸和大姑一家视作仇人。 可惜显而易见,大人们并不会在意孩子的想法。没过多久,大姑父出轨外加欠债,找借口离了婚,从此带着一身的罪孽潇洒离去,留大姑一个人拉扯年幼的堂哥。 姜音很快也多了个弟弟。 父母担心工作忙,照顾不过来两个孩子,再三斟酌后决定将姜音送到乡下的奶奶家照看。 至于弟弟,父母言之凿凿,刚出生的孩子正是需要爸爸妈妈的时候,自然要亲自带在身边。 除了姜音自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记得那只无辜的小狗,没人记得这些大人做过什么,没有人和她道过歉。明明老师上课的时候讲过,做错事就应该向别人道歉。 大人们最擅长的就是自欺欺人,以为装作不记得,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姜音愤恨地想,你们错了,大错特错了。我要在正式成为大人,拥有独立那天向你们宣战。到时候你们哭着求我原谅,我都不会原谅你们。 被大包小裹送到乡下那天,姜音看见奶奶家门口拴着一只小狗,白色的,很凶,朝姜音龇牙。 爸爸笑道:“你不是喜欢狗吗,在奶奶家就可以和它一起玩了。” 姜音冷漠(她以为)地说:“可是它不是汪汪,我只喜欢汪汪。” 爸爸疑惑:“汪汪是谁?” 哦,原来他们并不是装作不记得,而是真的不记得。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只有姜音记得。 有那么一瞬间,姜音陷入恍惚,那只眉毛上有两块黄色印记的小狗是真的存在过吗? 妈妈终于下了车,抱着弟弟,小小的弟弟对她来说好像一件金贵的首饰,从他出生后妈妈就带着他不离手。 妈妈亲了亲姜音的额头:“我们走了,爸爸妈妈爱你,等你上初中我们就接你回来。” 姜音赌气地想,你们干脆把我忘了,再也别接我。 我会在这几天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被河流冲走,到时候你们伏在我的尸体面前哭泣,那就太迟了,而且永远不会有赎罪的机会。 不过好在姜音很快就适应了乡下,也特别喜欢她奶奶,所以这个令父母后悔的计划被她抛之脑后,再也没提起。 奶奶拥有一个特别文艺的名字,叫淑清。 淑清女士在三十多岁刚生完爸爸时得了糖尿病,打了几十年胰岛素,她的体型变得肥胖臃肿,还患上了白内障,几乎是失明的状态。 根据淑清女士自己说:“我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片白光。” 天哪,视野里只有白光,姜音细思极恐,爸爸竟然让自己失明的年迈的母亲照顾自己年纪尚小的女儿,这也太不是东西了。 思来想去,姜音觉得自己要对奶奶好一点儿,多给她省心,这样奶奶就不会因为照顾她太过辛苦了。 走路一定很艰难吧,姜音想,肯定还会经常撞门。会总是摔倒吗?做饭的时候会不会经常放错调味料?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卧室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事实证明,姜音的担心是多余的。 淑清女士虽然失明,但简直是一个失明的女超人,她走路的步伐缓慢但是稳健。 从姜音来的那一天起,她从没见过奶奶摔倒一次,走错一次。在前往厨房时,奶奶走得甚至是直线,在姜音担心她会因为厨房的门槛绊倒而准备开口提醒时,奶奶精准地抬起脚跨了过去。 简直太了不起了。 虽然有的时候会跨早一步,导致连跨两次,像在原地跳踢踏舞,但淑清女士显然对家里的结构已经了如指掌烂熟于心。 于是姜音多了一项娱乐活动,就是和因患有白内障而失明的淑清女士在家里玩捉迷藏。 有时,姜音会故意在淑清女士扯开嗓门叫她时不答应,等她来找。 但奇了怪了,淑清女士竟然每次都能找到她。 无论姜音是缩在墙角,还是猫在炕沿,甚至屏息凝神躺在室外大棚的沙发床上,淑清女士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现姜音的身影。 后来某次,姜音淘气地离开“游戏范围”,躲进了院子,那天淑清女士在屋子里喊她的嗓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姜音终于跑了回去。 淑清女士手中的鸡毛掸子飞过来,没打中,姜音吓了一跳,听见淑清女士用一贯平静的语气说:“别这么吓奶奶。” 那天以后,姜音再没玩过这个游戏。 - 乡下很少有姜音的同龄人,可以说,从她被送到这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见过同龄人。 偶尔看见小孩,都是特别特别小的,需要被抱在怀里哄的。 奶奶家的小白狗是根据它的毛色取的名字,就叫阿白,特别凶,一点都不亲人,只知道吃东西,仅在姜音手里拿吃的时摇尾巴,是个大饭桶,和姜音玩不到一起去。 新鲜感过去后,姜音开始感到久违的孤独。 陈渡一家就是这时候搬过来的。 当姜音下河抓鱼回来,端着战果满满的大盆往回走时,她忽然发现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少年站在隔壁大门口。 一瞬间,姜音眼睛放光。 作为初次见面的见面礼,姜音把自己辛苦两小时捕获的七条狗鱼送给了陈渡当礼物。 陈渡对此不感兴趣,于是说:“还是你拿回家吧。” 姜音说:“不用和我客气。” 很快,他们交换了姓名,又问了年龄,竟然一样大,只是姜音比他小了几个月。 对于陈渡的到来,姜音无与伦比的兴奋。 紧接着,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就来了,陈渡转到了和她同一所小学。 姜音想,多么巧合,我们简直就是命中注定的朋友。 淑清女士说:“全村不就一所小学。” 姜音瘪嘴,又无从辩驳,只好气得一连吃三个鸡蛋。 吃完饭,姜音出门找陈渡玩。 她比陈渡先来半年,早已将这附近好吃的好玩的地方摸熟,等待陈渡出来的间隙,姜音在心里合计今天领他去哪玩。 陈渡穿得很厚,毛衣领子长的遮住他的鼻子,头顶戴着个有些滑稽的毛线帽子,土黄色,整张脸只露出两个眼珠子。 姜音正拿着捡来的树枝在地上乱划,抬头看见他这幅装扮,忍不住惊叹:“嗬,又不是去当杀手。” 陈渡解释:“怕被蚊子咬。” 这话提醒姜音了,她冲回屋,再出来时手上拿着瓶绿色小瓶风油精,滚珠款,在自己手心胳膊上滚了滚,又在陈渡身上滚了滚。 涂完风油精,姜音吸吸鼻子,忽觉不妙:“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好像是哪里烧火的味道。 “闻到了。” “什么味儿?” “一股风油精味儿。” 姜音看了陈渡一眼,心想这种人也亏得自己不嫌弃,愿意和他做朋友,浑身上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愚蠢之气。 不等她腹诽完,陈渡终于嗅到不对,警觉地抬起脑袋。 两人细细寻觅一番,最后发现不远处的山上竟起了一小片山火。 天干物燥,清明节在即,想必是有人烧纸祭祖时不慎引燃山火。 姜音定定看了片刻,忽然问陈渡:“想当英雄吗?” 陈渡抬眼:“想。” - 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淑清女士对声音和气味敏感,嗅到有什么东西着了的时候从床上翻身下来。 她推开门出去,喊:“音音——!” 没人应。 再次扯着嗓子:“音音啊——!” 还是没人应。 淑清女士心里发慌,又喊了好几声,这时才听见隔壁的王大娘喊起山火了,淑清女士浑身冒冷汗,一个趔趄摔倒在大棚下的沙发上。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小院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淑清女士站不起来,胳膊肘撑在沙发上努力睁大眼睛,喊:“音音——!” 姜音听见声音,大声回应:“奶奶!” “你这小瘪犊子,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把我吓死你才满意是不是?” 那天,姜音第一次挨淑清女士的打,她看见淑清女士布满皱纹的脸上有湿漉漉的泪水,所以没有反抗,站着乖乖挨打。 打完,淑清女士终于才想起来问:“你上山了?” “没。”姜音揉着胳膊,好疼,“我和陈渡去消防队找人救火了。” 淑清女士沉默,又沉默。 当晚,姜音的面条里多了个荷包蛋,只可惜被煮得稀碎。 而姜音吃得一如既往的香,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淑清女士误会她的赔罪礼。 短篇be文,十万左右,缘更到完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01 第2章 Chapter 02 起初,淑清女士觉得音音太过寂寞,能有个同龄人一起上学,一起疯玩,也挺好的。 小孩嘛,正是该肆意疯玩的时候。 但很快,淑清女士意识到自己孙女不太懂男女有别的道理。 一次家长会结束,班主任将淑清女士留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音音平时总和陈渡黏在一起,今天上午我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和陈渡关系这么好。” “你猜音音回答我什么?她说她和陈渡只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她从哪学的,总之,唉,音音奶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音音得好好教育一下了。” 淑清女士很为难。 一路上,姜音搀着她往家走,淑清女士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相信自己的孙女只是无心之言,只是眼看着两个孩子越来越大,有些事情老师说不出口,难免需要家长来亲自教育。 淑清女士问:“音音,你知道你和陈渡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姜音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叫姜音,他叫陈渡。” “……”是很有道理,说得也没错。 “那么身体上呢,身体上有什么不同?” “他这几天脸上起了一颗痘,我没起。” 淑清女士再度陷入沉默。 唯一令淑清女士有些欣慰且放心的是,陈渡那孩子还算稳当。 他从小跟姥姥一起生活,听说父母双亡,经历事情多的孩子难免早熟早慧,想到这,淑清女士心底又一阵柔软和心疼。 姜音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奶奶的变化。 淑清女士开始频繁地叫她邀请陈渡一起到家里吃饭了。 这个发现令姜音心里酸酸的,她希望自己可以是淑清女士独一无二的宝贝,不想让淑清女士再多出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分走她的爱。 于是姜音做出了反抗。 对陈渡的反抗。 一连几天,姜音上学没有等陈渡,放学也不和陈渡一起走,每次视线里闯进那个小少年的身影她都会板着脸刻意避开,甚至视线都不和对方交汇一秒,仿佛对方是拥有古怪神力的美杜莎,看一眼会让人变成冷冰冰的石像。 毫无疑问,受害者小陈渡十分可怜和委屈,他想不通自己最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让姜音如此生气和愤怒,竟开启了和他的冷战。 然而还不等陈渡想通自己的“错误”,姜音竟主动来找他求和。 “对不起。”姜音拉下脸,道歉也是冷冰冰的,“我们和好吧。” 陈渡想,就这么爽快答应实在太丢面子,他必须也拿出这几天姜音和他冷战的十分之一冷酷来,让她明白她的态度有多么伤人。 姜音伸出一根手指:“我请你吃一整包辣条,麻辣风暴,怎么样?” 陈渡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理不睬。 姜音深吸一口气,一根手指变为两根,比出一个“耶”的手势:“两包,两包麻辣风暴,可以了吧?” 陈渡有些心动了,但高傲仍然使他高高抬起头颅,像一个绝不向臣民低头的国王。 终于,姜音耐心耗尽,收起手指,转而攥成硬邦邦的拳头:“你再不理我,我可就揍你了。” 陈渡马上说:“那和好吧。” 因为姜音的拳头砸人真的很疼。 男孩子通常比女孩子发育晚,在五年级之前,陈渡几乎一直比姜音矮,所以多少畏惧姜音三分,直到现在他们的个头也只是勉强平齐而已。 所以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是陈渡和姜音相处时的原则,只对姜音有效。 就在陈渡还沉浸在姜音主动找他和好的喜悦里时,姜音紧接着说了下一句话:“你们家有铜钱吗?” 好嘛,原来是有求于他才找他和好的,陈渡的脸瞬间耷拉下来,黑如锅底。 - 姜音敏锐地发现,淑清女士最近经常喜欢自言自语,嘴里总是神神叨叨地念叨着:“铜钱,铜钱。” 姜音不知道铜钱是什么,但她知道奶奶肯定找铜钱有用,所以才想到请陈渡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枚铜钱,到时候奶奶一定很惊喜。 就知道陈渡这人办事靠谱。 放学到家的几个小时后,心不在焉写作业的姜音就看到了陈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张开手臂,像一只小燕子一般飞奔而去,陈渡弯唇笑,献宝般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金灿灿的铜钱。 姜音喜不自胜:“陈渡,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陈渡愣了下,旋即轻哼:“只有在我帮你忙的时候才会这么说。” 胆敢怀疑她的诚心? 姜音撅起嘴巴,动作麻利地伸出小手指:“我们拉钩,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陈渡却伸手,不解风情地拍开她,慢悠悠往家走:“谁要和你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气得姜音上去就是一个锁喉,陈渡直求饶。 但就是不肯和她拉钩。 - 令姜音失望的是,得到铜钱的淑清女士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愿望成真的欣喜,反而让她快点把铜钱还回去。 姜音看到淑清女士在电视柜前面蹲下,在抽屉里摸摸索索掏出一个宝贝似的盒子,掀开,说:“我有。” 姜音仔细一看,嗬,满满一盒子铜钱。 姜音困惑不已,问奶奶要铜钱究竟有什么用。 淑清女士笑眯眯地说:“我死了以后,就会把铜钱含在嘴里。” 姜音皱眉,不爱听“死”这个字,赶紧学着奶奶以前的样子大叫:“呸呸呸,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往常,每当姜音提及“死”这个字的时候,淑清女士都会脸色骤变,唾骂她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可是好奇怪,到了她自己身上,淑清女士反而平静又坦然了:“我这么老了,迟早都会死的。” 姜音忽然好想哭,哀求地说:“你别再说了。” 淑清女士却像是在故意逗她,继续说:“我还给自己准备了寿衣,紫红色的,你想看看吗?” 姜音擦干眼泪,问:“寿衣是什么?” 淑清女士说:“就是人死的时候,躺在棺材里穿的衣服。” 姜音哭得更大声了。 好在淑清女士适时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或许她也考虑到,孩子还小,听到这样的话题难免会伤心。可是转念又想,早点让她知道死亡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课题或许是好事。 淑清女士沉默了一下,自顾自盖上盒子,把满满一盒铜钱收起来,啪嗒一声关上抽屉。 姜音看着她慢吞吞走去厨房的身影,心想,老天保佑,奶奶一辈子都不要再打开这个抽屉才好。 哦,对了,就连“老天”这两个字,淑清女士平时都不准她说。 - 六年级的时候,姜音和陈渡十二岁。 明明每天吃得都是一样难吃的饭菜,陈渡这家伙却像偷食了神药一般,个子突飞猛进起来。 姜音终于不再欺负他了。 主要是,有点担心打不过了。 然而,显而易见,和陈渡一起飞涨起来的不止有他的身高,还有他愈发顽劣的性格。 姜音多么怀念刚认识时的那个小陈渡,当时他小小一点,听话得像个乖娃娃,姜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去哪他就去哪。 而现在,这个高挑的陈渡,逐渐看出清俊脸庞的陈渡,如报复一般开始反过来频频戏弄她。 有时上课,他折的纸飞机会精准落在姜音的脑袋顶,啪嗒一声,引得班级同学狂笑,只剩姜音气急败坏。 有时体活,在操场踢球的陈渡会在人群中鹰眼扫射般精准锁定姜音的身影,然后大力踢来的球与她擦身而过,吓得她吱哇乱叫。 姜音不止一次地说:“这样很危险。” 陈渡则每次都嬉皮笑脸地扯她的辫子:“我不会伤到你。” 姜音冷笑:“伤到就晚了好吗?” 陈渡想了想,吊儿郎当地说:“那到时候我就认罚,我给你当仆人,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姜音轻蔑,潇洒离去:“谁有这癖好啊,神经。” 直到陈渡终于闯祸了。 在他又一次用踢球戏码吓唬姜音的时候,未曾想身后突然跑来一个男生和姜音迎面相撞,而姜音也因此后退好几步,刚好进入这颗大力足球的行动轨迹。 只听砰一声,球飞了,人倒了。 好在姜音没什么事儿,只是受了点外伤,足球擦过人造草坪和塑胶跑道以后力道卸下不少,但疼是真疼。 姜音从地上爬起来,掐上腰,正准备顶着红脑门和陈渡大战三百回合,未料男生似风般狂奔而来,拦腰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神经病啊。” 姜音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仿佛下一秒就要发酵成果酱从容器中爆发开来。她试了几次,挣扎不下去,只好拼命锤他肩膀:“赶紧放我下来,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不要脸我还要好吗?” 她一点没收劲儿,敲鼓似的把少年肩头砸得梆梆直响。 陈渡疼得皱眉,却死活不肯放她下来,还故意露出令人气得牙痒痒的笑容,似在挑衅:“等到了医务室我就放你下来。” “陈渡!”姜音大声喊他,气得不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少年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晃眼的白牙,像是没看见她的愁眉苦脸似的,佯装无辜地低眸瞅她:“在呢,叫我干嘛?” 可恶啊可恶。 姜音只好把脑袋埋下去,深深地埋下去,让其他人看不到她的脸。 她想,陈渡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 第3章 Chapter 03 姜音曾在日记里写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在这里的日子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平静地、安稳地、哪怕是偶尔有些单调无聊地,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那么即使我和陈渡这个讨厌鬼做一辈子好朋友我都愿意。 但姜音清楚地知道,现实不是魔幻剧,也没有能让时间永远静止的魔法,这个世界上的水流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暂停一秒,哪怕只是一秒。 这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几天前,姜音听见淑清女士接了一通电话,而那通电话是她的父母打来的。 那两个快从记忆中模糊淡去的,披着成人外表的可怕梦魇,正隔着电话和奶奶窃窃低语,商量着恐怖阴谋,要把她从奶奶身边夺走。 其实姜音没忘,当时妈妈就说要在上初中的时候把她接回家,但姜音希望他们能把这件事忘了。 而从来想不起她的爸爸妈妈竟然没忘,真是不可思议,也够倒霉。 终于,姜音还是等到了淑清女士的转达:“你爸和你妈打算提前半年把你接过去,我同意了。” “我不同意。”姜音斩钉截铁。 淑清女士叹气:“他们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早点适应城市的生活,那里和我们这有很多不一样,你得适应一段时间。” “城市一定没有我们这好。” “城市很发达,有大电视,还有电脑,电脑的屏幕比奶奶家的电视屏幕还要大。” 姜音说:“我宁愿一辈子不看电视,一辈子不看电视的话能多留在你这里一年吗?” 姜音知道,和大人做交易从来没有平等的交换,平等对大人来说就是亏本。 但即使这样了,淑清女士还是说:“你得回去。” 姜音哭了,但淑清女士这次没有心软。 那晚,她们祖孙俩爆发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吵架。 姜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你让我回去,让我听妈妈的话,可你明明是爸爸的妈妈啊!你是他们的长辈,他们为什么不听你的话?如果你态度坚决一点,坚决把我留下来,就说我不让音音回去,我要把她留下来!我相信他们会妥协的!” 淑清女士却只是一次次地说:“我们是为你好,为你好,我们仔细商量过了。” 这样的回答让姜音感到心灰意冷。 她觉得,父母不爱她不理解她就算了,就连自己最爱的奶奶也要把孙女这样不负责任地推出去,推给不爱她的人。 姜音越想越委屈,鼻涕混着眼泪,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声质问:“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生活不行吗?有那么难吗?” 而淑清女士挺直腰板,提高嗓门,头一次朝错方向,瞪着空荡荡的墙角声音嘶哑:“我这么老了,又一身病,能照顾你多久?我还能活几年?!” 上一秒还震耳欲聋之势的雷霆暴雨顷刻间偃旗息鼓。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姜音背过身,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淑清女士没看她,径直走向厨房,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 - 姜音没想好怎么和陈渡告别。 她原本打算小学毕业之前再和陈渡讲这件事,但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快,她离开的时间要早整整半年,留给她的时间没有多久了。 姜音想,不如留一封信,在走的前一天晚上塞到他家门缝里。 姜音受不了当面告别,因为她猜到自己肯定会哭,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变得特别容易哭了,听到伤感的歌会哭,看电影会哭,那些老掉牙的煽情片段每次都赚足了她的泪水,惹得陈渡嘲笑。 总之,她不想让陈渡看见自己那么丑而窘迫的一面。 然而就在准备着手写告别信的那天晚上,陈渡的外婆忽然离世。 非常突然,没有任何征兆,老人家只是如往常一般躺在躺椅上小憩,这样的事情她每天都会做。 偏偏就在那天,她在睡梦中猝然离世,再也没有醒过来。 姜音去看望陈渡的时候,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 书上说,人都会死的。爱你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保护你。 姜音一到灵堂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找少年的身影,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陈渡有这么多亲朋好友。 终于,姜音看到他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陈渡竟然没哭,甚至眼睛都没肿,他只是脸色煞白,面无表情地站在棺材旁边,看起来不仅没有悲伤的情绪,好像任何一丝情绪都没有。 隔着黑茫茫的人海,陈渡抬眸,看到姜音。 她生涩地牵起嘴角,很快又意识到这不是微笑的场合,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陈渡大步走过去,走到姜音身边,嗓音沙哑地说:“没事,不讲究那个。” 他说着,语气稀松平常:“即使你现在哈哈大笑,像你看漫画时那样笑,我也确定你比到来的任何一位访客都伤心。” 听见这句话,姜音眉头一皱,竟没忍住哭出来。 她没想哭,真的,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如何用平静的温和的口吻去安慰他。可此时此刻,眼泪竟像止不住的水龙头,哗啦啦地在脸上流。 灵堂里,姜音看见了那位去世的老人。 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服,双手交叠搭在肚子上,盖着层厚厚的棉被,安静躺在棺材里,嘴里含着一枚铜钱。 会不会很热?姜音想。 几天前,这位老人还笑着坐在院子门口,塞给她几颗杏子。 这是记事之后,姜音第一次直面死亡。 她望着那双泛青的,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面庞,不受控制地感到恐惧。 一想到淑清女士很可能也有这一天,不,是迟早会迎来这一天,她就感觉心脏被人攥紧似的疼痛。 “我要先走了,对不起。”姜音艰涩出声,抬手擦眼泪,“我本想来安慰你的,没想到是我哭了,不想让你反过来安慰我。你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别太累了,好好休息,我得走了。” “姜音。” 听到叫喊,姜音下意识回头,未曾想竟看见那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头一次眼眶发红,一瞬间,她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涌出来。 几天不见,他怎么这么瘦了。 姜音不想和陈渡对着哭,于是飞快转身,说:“再见。” 陈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哑干涩,也是两个字:“谢谢。” - 那些酝酿已久的,打算安慰陈渡的话,姜音始终没有说出口。 她想,在未来还能一起相处的有限的日子里,她必须对陈渡更好一点儿。 但姜音却忘了,陈渡外婆死后,少年在这儿就没有监护人了。 他只剩一个人了。 姜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场早已既定的分开中,竟是陈渡先告别。 大伯成了陈渡的新抚养人,决定将这处老宅子卖出去,把陈渡带回城里。 分开的前一天晚上,姜音发誓绝对不和陈渡见面。 他们两个人笑着认识,肯定不该哭着分别,不然也太滑稽,太不吉利了,好像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但陈渡竟出现在门口,锲而不舍地敲门,仿佛姜音不出现,他就会一直在那耗到明天早上,耗到离开的那一秒。 淑清女士说:“好好告别的机会在人的一生中极为稀少,还是别留下遗憾才好。” 姜音想,言之有理。 于是她整理好衣服和发型,还特意抠了一坨奶奶的老式蛇油膏擦擦脸,确认自己的形象是昂扬向上而非精神不振,才大步走了出去。 一见面,姜音就皱着眉,预判似的说:“你可千万不许哭,哭的话我会觉得你很丢人。” 陈渡低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出来了。” “相识多年,朋友一场,我们好好告个别,也算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姜音说得老神在在,十分镇定,不想眼前少年倏地抬手,竟一点不手软地在她刘海上胡乱拨了几把。 “你神经病啊。” “你神经病啊。” 她叫骂,他预判,两道声音合二为一,姜音蓦然愣住。 陈渡得意轻哼:“姜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奶奶,也就我最了解你了吧。” 她却几乎脱口而出:“那你现在不还是要走了。” 二人皆是一怔。 为什么,为什么。 眼泪忍得好好的,这一秒却又想哭。 姜音瘪了下嘴,在脑袋里给自己讲冷笑话,努力冷静下来,视线落到陈渡手里的东西上,转移话题:“那是什么?” 陈渡像是才想起来,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她,语气随意:“离别礼物。” 姜音梗着脖子问:“贵吗?不贵我可不收。” 陈渡这时却没再嘴贫:“我知道你会珍惜它。” 姜音咬唇,低头要看。 陈渡摇摇头,笑着让她回去再看。 时间转瞬即逝,他们要分开了。 姜音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时光竟会过得这么这么快。 如果一觉睡醒,她能回到六年前的那个暑假,她一定会在遇见陈渡的时候对他好一点,更好一点。 隔着夜色,姜音看到少年的脸庞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她后退一步,抱紧怀里的礼物,无比郑重认真地和他道别,字正腔圆:“再见,陈渡。” 这四个字显然又把他逗笑了。 陈渡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弯了腰,好像还笑出了眼泪,抬手去擦。 他一如既往地没个正形,站下房檐底下朝她挥挥手:“再见,姜音。” - 当天晚上,姜音在淑清女士的见证下拆开了陈渡送的告别礼物—— 一个漂亮的水晶球。 花纹独特精细的包装礼盒显示这是校门口文具店新进的那几款水晶球之一,数量有限,装上电池还能播放音乐,她觊觎已久,之前每次看到班里的女同学拥有它作为礼物时都会羡慕得不行。 姜音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将心爱的水晶球捧在手心。 隔着层厚厚的玻璃,掌心中那个圆滚滚的世界是一片蓝色汪洋,而随风摇曳的轮船上正站着一位孤独的船长。 安上电池,水晶球里播放的音乐是《献给爱丽丝》。 姜音并不意外,因为学校的午休铃声是《献给爱丽丝》,圣诞节一掀开校门口批发的五毛钱贺卡也会响起《献给爱丽丝》,反正到处都是这首歌。 但她从未觉得这首歌这么孤独,这么冷清。 淑清女士看不见水晶球是什么模样,姜音便认认真真地给她描绘了一遍是什么样。 淑清女士问:“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姜音点头,说:“喜欢。” 是曾经做梦都拥有的东西。 可下一秒,她想。 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如果能和陈渡继续待在一起,哪怕永远都得不到这个心爱之物也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