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疏桐,仙君熄了烛火,乌絮只能借着那点微弱光亮用目光描摹着他的侧脸。
不知身旁的人是否入睡,他低低唤了声,在得到回应后,才放下心,问道:
“仙君这回要待多久?”
乌迎平躺阖着眼,故意逗他:“怎么,等不及赶我走?”
“没有!仙君若是能一直不走才好呢,怎么会赶你走。”乌絮连忙辩解。
话音刚落,几声轻笑传进耳朵里。
“快睡吧,这回多留几日。”
得了仙君的承诺,乌絮心满意足,维持着睁眼就能看见乌迎的姿势,美滋滋梦周公去了。
夏雨又急又猛,这一场异样漫长,白雨跳珠,久不见停。
乌迎头戴斗笠踏着泥泞小路进了山。
平日里无甚口腹之欲,今日不知怎的,格外想吃上一口野菌子熬炖的汤。
天遂人意,还没往深处去,一路走来碰见不少叫天地生养得肥圆菌子,其中乌迎偏好,鲜到满口溢香的见手青尤其多。
上手轻拍几下听了个响声,乌迎擦拭去上边些许泥渍雨水,将这一小片长成的野菌子悉数摘下丢进背篓。
沿着小路又走了阵,收获颇丰,背篓一点点沉重起来,压得乌迎渐渐直不起腰。
鬓角出了些薄汗,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乌迎正从一处较为险要的巨树根下往平地挪,哪知脚下湿滑,没留神踩了个空,控制不住地往后栽倒下去。
身体骤然悬空,乌迎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停下来,可不等他再多做挣扎,身子旋即落到实处,同菌子一般在土里扎了根。
松了口气,他四处环视一番,却是发现周遭万物都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庞大,低头一看,自己竟当真半截身子埋在土里!
胸口重重挤压着,沉闷得逐渐难以呼吸。
乌迎大口喘息,下一瞬倏地睁开双眼。
窗外天光大亮,映入眼帘的,仍是乌絮屋里的红木房梁,他并没有变作菌子栽在泥土里。
而造成这场噩梦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身旁化作原型,睡得天昏地暗不分昼夜的乌絮。
叹了口气,乌迎费了些力气将沉沉压在自己胸膛上的龙尾巴推下去,掀被下床,披了件衣裳出门透气。
不过倒也奇怪,若非有意为之,乌絮先前夜里与他同睡时,是不会无端化作龙身,今日怎的……
忧从心起,乌絮当下还处于蛟龙一族的幼年期,应当不会这般早便控制不住自身力量才是。
一道青梅色身影由远及近踱步至门前,鲍岄端着沿上搭着帕子的铜盆,恰与乌迎碰上面。
没料到仙君会起得这般早,鲍岄手上东西也来不及放下,赶忙向乌迎行了一礼。
“仙君今日怎的起这般早?”
屋里还睡着一位,鲍岄刻意放轻了声音,如此问道。
依照以往的时间,她这时来伺候洗漱不早不晚刚刚好。
乌迎接过铜盆,柔声道:“隔了些时日没来栖梧境,今日想四处走走。”
“原是如此。”
鲍岄面上盈着笑,欣然接受仙君的解释。
这说明仙君无论身处何处,心里都牵挂着栖梧境,想着念着他们的小阿絮啊。
趁着乌絮没醒,鲍岄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两眼,凑近乌迎身边,声音放的更轻。
“仙君,阿絮近来应是发现了什么,举动多有怪异。”
乌迎沉默一瞬,应声道:“知晓了。”
“我去唤阿絮。”
他转身进屋,却被鲍岄拦下。
“仙君留步,近来阿絮许是在长身子,格外嗜睡,每日要睡到午时才醒呢。若是执意喊他,还得跟你闹脾气。”
此下不过辰时,还远不到那小家伙起来觅食的时候。
“竟有此事?”
乌迎略一挑眉,心底并不赞同鲍岄的过度纵容。
睡到午时,他是养了条小龙还是养了头小猪?
还敢发脾气,谁惯的毛病?
“那我便好生治治他这习惯。”
说着,乌迎进了屋,将铜盆搁置在六足架上,一捋衣摆坐在榻边。
门外吹风这一会儿功夫,乌絮迷迷瞪瞪间又变作人形,睡相极差地趴着横跨床铺中央。
伸长胳膊拍了拍小蛟龙圆滚滚,恨不得撅上天的屁股。
“阿絮,起床了阿絮。”
叫人搅了清梦,乌絮眉头一皱,嘴里发出不耐的哼声,挪着身子脑袋往被子里跑。
乌迎哪会让他得逞,扯些被子用力一拽,非但没让他藏住半分,反而整个都袒露出来。
没了遮盖,凉风直往衣领里钻。
乌絮打了个寒颤,这下不醒也清醒了,磨磨蹭蹭坐起来,抗议着依旧不肯睁眼。
“你干什么!”
没怎么留劲地捏了把这没道理还敢耍脾气的小蛟的脸蛋,乌迎只是笑:
“喊你起床,还能做什么?”
痛呼一声,乌絮捂着烙上红印子的脸,“噌”地站起身,怒目圆睁。
“乌迎!!”
“没大没小。”乌迎跟着他高度的变化微微仰起头,“仙君的名字也是你能大呼小叫?”
嘴上说着斥责的话,面上却浅淡笑着。
仙君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的样子回回都能把乌絮气得脑袋冒火。
从鼻腔发出一声气哼,乌絮跳下床去梳洗,决心在晌午吃饭前都不要再理会这个过分至极的人。
看着小蛟龙带着怨气的背影,乌迎笑着摇头,慢悠悠整理好衣襟。
“哪儿来那么大火气……要我封了漱玉潭才能安生些?”
漱玉潭可是乌絮的命根子,倘若没了那么一处游一圈浑身舒坦的洞天福地,他简直都没有办法活下去!
此话一出,果然方才还理直气壮跟乌迎摆脸色的小蛟龙霎时焉了劲,捧着浸透水的帕子转过身来,瘪着嘴巴看他。
“仙君我错了,拜托你千万千万不要对漱玉潭下手!”
有什么过错,都由他一人担着,与漱玉潭毫无干系!
乌迎素来拿他这股机灵劲儿没一点法子,再绷不住,走上前揉了揉乌絮沾上水珠子的头发,哄慰道:
“好了,说笑罢了。
待会儿和大家一起乖乖吃完饭,随我一同去看看现下的漱玉潭可还合你心意。”
记起昨夜的请求,乌迎既能这般说,定然是已经实现了他的心愿,方才闹得气恼立时烟消云散。
也顾不得双手脸颊还未擦干,乌絮猛地抱住仙君,若不是个子摆在这儿,恨不得把人抱起来原地转上几圈。
“多谢仙君!仙君是世上最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人!”
连夸的两句没有一个是夸在他心坎上的,乌迎无奈地低头看着怀里的黏人精,就势搂着他往膳厅走去。
二人到时,已有栖梧境叫的上名字的人等候在那儿。
显然鲍岄“通风报信”,众人纷纷提前了时间,专程在这候着仙君大驾光临。
“各位久等。”
乌迎牵着小蛟龙走进膳厅,一时视线不约而同都聚集在他二人身上。
除过鲍岄、小桃,还有几名看着乌絮长大的熟悉面孔,包括备上这一桌精致菜肴的孟叔。
而自乌絮有记忆起,沉默寡言的孟叔似乎就一直在庖厨里忙碌,除过吃饭时会上桌与他们一同进食,栖梧境别处压根见不到人影。
栖梧境并不算大,可能在他脑中留存下记忆的,也只有桌上这些共同用餐的人。
其余人面上似乎都笼着层薄雾,在各处擦肩而过,都轻飘飘拂过,只有下回再碰见时,薄雾散开,方才能看清想起对方的长相。
乌絮自认记性不会差到几次三番见面都记不住长相的地步,况且,当真会有人固定只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么?
实在太不合理。
可即便心知有异,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与以往别无二致的没心没肺。
到底习惯了被围哄着的场景,乌絮也不因自己耍赖拖延了时间而感到惭愧,拉着仙君在珍馐满案的桌旁落了座。
“阿絮今日起这般早,当真是破天荒呢!”
小桃坐在鲍岄身边,笑嘻嘻地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对着乌絮调笑道。
栖梧境里,亲近之人里唯有小桃与乌絮年纪相仿,也算是能互作玩伴。
不过小桃有自己的事要做,比不上乌絮那般百无聊赖到整日在栖梧境为非作歹,总要惹出乱子才行。
只当做听不出少女话里的逗弄,乌絮充耳不闻,兀自举著夹了一只蟹黄汤包放在汤匙里,慢悠悠吃起来。
在此之前桌上并无人动筷,乌迎尚未动作,这小蛟龙却是极不自觉地自顾自吃起来,偏生在场无一人有意阻拦。
见状,乌迎暗自叹了口气。
一来当着外人面也不好教训孩子,二来此时特意指出乌絮的错处,显得他多么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多么急着耀武扬威似的。
……嘴皮子开了又合,只能作罢。
于是乌迎也夹了菜,众人才紧跟着纷纷动起筷子。
用完较为丰盛的一餐,一如来时那般,乌迎与众人告辞,并为悉心招待表以感谢,牵着肚皮都圆了不少的乌絮赶去他心心念念的漱玉潭。
桃花林亘古不变维持在桃树盛开最为鼎盛的时刻,灼灼其华,一团团一簇簇,染粉了半边天。
这些总被世人所称赞的绝妙景象,乌絮早看得腻味,与乌迎一道途径过,冷不丁想起说书先生曾说的“花开花谢”,以及仙君赠他的那些个话本,皆描述过万物凋零,衰草连天。
虽说鲍岄再三告知他,那样的萧条之色只会让人心生哀凄,绝算不得好事。
可她愈是这般说,乌絮便愈是想要亲眼瞧上一瞧。
栖梧境的所生所长,永远都是生机勃勃,难道这也是符合常理的吗?
花开花谢……他还从未见过那番景象。
他偏过脑袋,微微仰头看向身侧的乌迎,试探问道:
“仙君……小桃是妖怪吗?”
乌迎脚步不停,抬手遮下几片叫风迎面吹落过来的花瓣,反问道:
“小桃作何答复?”
提及此事乌絮就来气,关于小桃是否为妖怪,他曾无数次向鲍岄以及小桃本人寻求过答案。
可那两人,一个闭口不提,一个回回都扯些别的话题引开,就是不正面回应。
分明他是条蛟龙,小桃若是妖怪也无甚可惊,他也绝不会因此讨厌小桃,为何就是不肯告诉他呢?
“小桃只会笑,什么也不告诉我!”乌絮气恼道。
不过即便她们不愿说,乌絮心中自有答案。
小桃倘若不是那小花妖,这大片桃林,是如何靠她那瘦小的身子一人照看得这样好?
瞥了眼踩碾混杂着落红的泥土泄愤的小蛟龙,乌迎沉吟片刻,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算是吧。”
“算是?算是究竟是是,还是不是?”
对于这个答案乌絮并不满意,加快脚步绕到乌迎面前,倒退着走。
“怎的仙君也要这样说话,云里雾里的,招人烦。”
“嫌我烦?”乌迎皮笑肉不笑,“好么,那我不说了便是。”
说罢,乌迎果真不再开口,任凭乌絮拽着他衣袖恨不得扯下几片布,也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