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休息室乱成一锅粥。
李女士抱着平板开电话会议,大公司的公关机器已经紧急开动,她边讲边来回踱步,高跟鞋踏地像催命的鼓点。
老程也有样学样,打了几个电话,最后带回噩耗:他们一个菜鸟经纪人,一个放养糊咖,公司给不到公关资源,自己瞧着办吧。
“……小江啊,你混得这么惨?”
江思远倒觉得老程少见多怪。
没成绩就没待遇,公司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签约六年,公司只有第一年给他安排过配车和助理,到前年更是连打车费报销预算都给砍了。他早隐隐猜到如果自己有今天,公司不会费心替他救场的。
只是,真的到了“今天”,他却过得比想象中还难。
他歪在沙发一角,已经放下手机,可热搜上的流言蜚语仍在脑海中盘旋。
以江思远踩陆之川是狗为首,还有什么江思远一上台就宕机,全靠陆之川救场;江思远故意选一场吵架戏,是不是就为当台辱骂陆之川;陆之川好心尊称江思远为前辈,江思远傲慢刻薄爱搭不理……
江思远被骂得有点心神恍惚。他拿的可是和陆之川相亲相爱的剧本,怎么演出一个十恶不赦又扶不上墙的反派?
陆之川在长沙发的另一头,没有刷手机观察舆论走向,而是拧着眉头若有所思。
大概也在懊恼,信错了炒作搭档吧。
想到陆之川还叫他“小江老师”,要他带飞,江思远逃去外太空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是不是至少该说点什么?
比如,谢谢你罩我,或者,对不起把你们的布局全给毁了。
踌躇着正要开口,陆之川却忽然抬起头,盯住江思远的双眼。
这人又要干嘛?
他条件反射错开视线,可陆之川竟欺身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地追上目光。
如此强制四目相对,不过几秒钟,江思远浑身就止不住地颤抖。
他咬死牙关克制身体的抖动,掩饰到他几乎能骗过自己的程度,可陆之川离他太近,把他的一切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你社恐吗,小江?”
陆之川虽在发问,却已经恍然大悟。
江思远的道歉僵在嘴边。
“我……呃——”
他不完全是。
只要进入角色忘了我,他就不会再怕了。
……如果承认了,这桩合作会怎么样?而不承认的话,不就相当于默认了吗?
陆之川却不再逼问他,而是起身,叫住紧急会议中的李女士:“叉姐!停一下,先听我说。”
-
李女士终于和公关交代好控评事宜,切断会议,已然忘了陆之川刚刚在叫停,像一阵龙卷风般刮向江思远。
“江先生!”
是和方才陆之川逼近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压迫感。
“你讲不出真心话夸他,可以,那你至少做做样子嘛!演乔林不是演得蛮好的?怎么配合贴一下陆之川就那么难?!现在好了,搞得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叉姐。是我接错话,又不怪小江。”陆之川拦了一下。
李女士听后长叹口气,但继续向江思远发难,语气虽然温和了不少,却更鞭辟入里地拷问。
“搞不定的合同,你不签不就好啦。”
……谁说不是呢。
老程见势不妙,赶忙替他找补:“那什么,我们小江拍戏可是嘎嘎一流,他就是低调,从来都不炒作,没经验呀!一回生二回熟——”
“开头风向就走偏,事后就算掰回来也要永远留黑料。”李女士打断老程,转向陆之川,“之川,这项目最好打住吧。”
老程一听,彻底急了:“你们要叫停,那可就是违约了!”
李女士反唇相讥:“我方违约个锤子?江先生业务水平达不到要求,合作无法存续,你方违约。”
“停!两位,停一下听我说好吗?”
陆之川站到针锋相对的两个暴脾气中间。一米九多的高个子,站起身就自带威严,话是客气话,却把两人的火气都给压了下去。
见经纪人们冷静了些,他才继续说:
“今天谁都不用违约,好吧?我看现在情况也没有那么糟,回头改改设定,忠犬护主照样能炒——”
“对不起。”
江思远却开口,叫停了所有人。
“……小江?”
陆之川回过头来,看着整个人裹在他影子里的江思远,满脸难以置信。
“对不起,我做不到。”
江思远哽在喉头的道歉,终于说出口。
他认命了。
任何角色拿来他都敢试一试,唯独这个“江思远”,他就是演不好。
把话撂下,他转身就走。
“那啥……我方艺人身心不适,先告辞了,咱回头再联系。再联系哈!!”
老程说着,也赶忙跟上。
-
出了休息室,后台长廊上满是穿行的工作人员,推着服装或者设备,匆忙地跑。
江思远一路侧着头,小心避让,却发现每个人都要在擦肩而过时,回头看上他一眼。
他们肯定都认出他了吧——那个上台砸了场子的糟糕演员。
江思远把头埋起来,加快脚步,直到晕头转向,跟对面走来的人狠狠撞上!
“……江思远老师?!”
真被认出来了。
江思远忽然觉得,从前在街上随便摘下帽子口罩的日子,一点也不糟。
他连连欠身以示抱歉,转头继续跑,可不出几步,背后那人竟竭力呼喊:
“你演的乔林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江思远猛地顿住脚步。
“《恋恋》能有江老师你加入,真的太好了!”
他这才回过身。
对面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生,甚至个头也差不多和他一样高,戴着眼镜,激动地涨红着脸。
是陆之川的粉丝,对他爱屋及乌吗?竟然不看热搜,而是记得他化身为角色的模样。
“谢谢。我也想把他演好。”
谢过粉丝他便离开,继续寻找后台出口,老程在这时才终于追上。
“年轻人跑得就是快啊——你咋回去?你家不住南郊吗?”
江思远愣了。
来时陆之川开着红车去接他,天还是大亮的,可一整套活动流程走下来,再加上休息室那一通争执,现在已是夜里。
会场位于滨京北部。就算他坐地铁穿城回到南部,也不一定赶得上到家的公交。
“我开车来的。送送你吧。”
-
老程的车是黑车,不敞篷,也没有红车那种犹如猛兽低吼的引擎轰鸣,上路很安静。
江思远已经精疲力竭,脸贴着车门昏昏欲睡。
结果,老程也是个闲不住嘴的。
“小江啊。”
“……嗯?”
“我刚过试用期那阵子,带我的前辈把你转给我,你猜当时怎么着?那老小子拍着我的肩膀说,任重道远,还笑了。”
老程说着,一脚油门驶过绿灯路口。
江思远不以为意。
你猜怎么着?每一任经纪人都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可老程的下文,却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了:
“我还以为你纯是年轻傲气,不听人话呢。到今天才琢磨明白,你有这样的苦衷。”
思来想去,无力反驳,江思远只好安慰老程:“没事,能熬出头的。”
“……啥?”
“等你跟别人做出成绩,再把我转给下一个新人就行了。”
烫手山芋,不扔还能怎么办?
谁知老程听完激动起来,猛地一捶方向盘:“谁要跟你说这一茬了?!”
黑车在马路上突兀地鸣笛。江思远被他吼得一愣。
“我是想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个同事就是你这样的人。那家伙,业务水平杠杠硬,就是可惜,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但后来啊,他混得也挺好的。”
江思远眼眶一酸:“……谢谢。”
“我是说他,又没说你。你算过账吗?”
江思远顿时眼又不酸了,心中咯噔一声。什么账?
老程干脆一脚刹车把黑车停路边,从后座抓过双肩包,掏出笔记本电脑,现场拉出Excel表给江思远一笔一笔细算。
你的每一笔收入,税要交吧?公司要抽成吧?老程我作为直接经纪人,也要提成吧?还有运维费、设施使用费、五花八门的杂费——
“等等……什么费?”
“反正公司就是要扣你钱。我看过你当初的签约合同了,啧啧,出道时候年纪那么小,不诓你诓谁?家里大人怎么也没帮你好好把关?”
江思远的心狠狠抽搐。
可老程似乎只是随口吐槽,马上又说回了算账的事:总之,和陆之川的卖身契,定金虽有300万,可小江你啊,只能拿到73万。
“……这么多?!”
江思远眼睛又亮了。他账上连7万块钱都没有过。
“你还高兴上了?违约赔偿还要按300定金算,双倍那可就是600万。”
“……抢劫吗?”
“呵呵,这就叫契约。”
江思远傻了。
他真是错得离谱,才会把一份厚达45页的合同,仅仅当成是他和某金毛男星卖腐的剧本。
那天谈到钱的时候,他该好好听的。
“还有啊,小江你听我说。你今天觉得上台露怯了,难堪了,就把小陆一脚踹了,保不齐明天《恋恋》就要把你给踹了。到时候再反手敲你一笔声誉损失费……你先照着700万准备吧。”
多少?
江思远彻底沉默。
他扭头望向车窗外。
夜幕笼罩滨京的核心,繁华商圈,写字楼和高级公寓,喧嚣与寂静并存。他的脸映在窗上,被玻璃大厦透出的灯照得斑驳,又被路过的行人反复撕扯。
……外面的人,你们也有700万的烦恼吗?
江思远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得先活着。
他缓缓掏出陆之川的手机。
先前几乎是从休息室落荒而逃,连别人借他的东西,都忘了还了。
老程还有心思点评:“新手机不错啊。卖肾了?”
“借的。”
江思远打开微信,正要敲字,想来想去又退出,直接翻出陆之川的电话,按下了拨通键——
信道里拖长的拨号音就像一双冰冷的手,掐在他心上,时间每流淌一秒钟,都在逐渐收紧。
陆之川……求你快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