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泸川郡王并未因这女先生是个丑八怪而将之逐出王府,只命她披好面纱去外面等着。
妙儿领着晏怀微仍回到那间小小的挟屋,从晌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终于把樊茗如给等了回来。
晏怀微虽未见过樊茗如,可她对这人实则早有耳闻。
犹记当年,赵清存意有所指地当众说自己最厌烦才女之后,没过多久晏怀微便听闻坊间传言,说赵家兰郎接了一位姓樊的女子入府。
那女子便是樊茗如。
直至今日,当她真正与樊茗如面对面站着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玉骨兰郎为何会格外青睐这位樊娘子。
樊茗如瞧外表不过桃李之年,可说话行事却分外老成,像是经历过许多在她这年纪不该经历的惊涛骇浪一般。
晏怀微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但见她上穿一件奢丽的饰金褙子,下着一条彩蝶缀珠裙。明明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日,可头上梳着的芭蕉髻仍是一丝不乱,发髻两旁的金球簪与居中的花钿钗亦皆端丽雍容。
“恩王身份与众殊,所以王府不赁外人,只签献状。一入侯门深似海,虽说得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到底失了自在。梨娘子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这层道理……你可要想好了。”
樊茗如端着一身娴雅模样,将这番话向晏怀微娓娓道来。
晏怀微却毫不迟疑地答道:“劳动樊娘子,我这便签押。”
写罢献状并于其上画押,又收下“身子钱”,这契约便算是立下了。
却听樊茗如又叮嘱道:“你既已签押,从今日起便是府中人。这王府从里到外、从人仆到草木,皆属于恩王。恩王想惩便惩,想责便责,不可有半分忤逆。你可明白?”
“我明白。”
这三个字答得仍是无分毫犹豫。
事实上,在秦炀要她混入王府里应外合的时候,她心里便已经有了担当。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既然打算走出这一步,便已有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鬼门关前奔一遭,市井坊间遭讥嘲,遇人不淑,命途多舛……过往种种恨事如今反而激得她生出一种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勇气。
樊茗如却忽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梨娘子且放心,王府不是不通人情之地。虽然你面目可憎,但我瞧你是个伶俐人儿,待过些时日我替你求一求恩王,恳请恩王在府内虞候、押番、待诏等诸人之中为你择一夫婿。届时有恩王的钧旨,我看他们哪个敢嫌你丑。”
话毕,樊茗如唤来妙儿,命妙儿领着晏怀微去晴光斋安顿。
郡王府的外院瞧着也不觉如何,过了中门才知内里别有洞天。
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也不知自己穿了几道门、转了几条廊,头都绕晕了,这才终于到得晴光斋。
晴光斋乃府内一处僻静偏院,原本空置着,后来官家下旨命教乐所送歌伶入府,樊茗如便让人将晴芳斋收拾出来给诸伎乐艺人居住。
可赵清存这段时日一直是黯然神伤模样,赵昚所赐歌伶也都被他逐个退了回去,退到最后只剩下两位——再退就不礼貌了,遂留下。
被留下的两位歌伶是一对儿姊妹花,姐姐名唤应知雪,妹妹名应知月。
妙儿领着晏怀微来到晴光斋的时候,这对姊妹花正于屋外竹亭内弦拨琵琶,缓歌低唱。
见人来,应知雪放下琵琶,欣然起身唤道:“妙儿养娘,你来得正好,快来听听我们姊妹新学的曲子词。中秋夜要向恩王献乐,我们想着到时就唱这一支。”
妙儿究竟少女心性,听得此话,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是什么词?”
“是恩王所填,一首《小重山》。”应知月笑答。
妙儿虽只是个女使,可她自入府以来亦曾读书习字,此刻听闻雪月姊妹要唱赵清存的词,遂欢喜上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应知雪重新抱起琵琶,转轴拨弦,应知月红牙檀板轻敲,姊妹二人音喉婉转唱将起来: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晖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秋雨入帘丝。冰轮抬眼望,竟犹蚀。烂柯人旧旧人知。姮娥泣,打落百花湿。”
这唱词本是凄婉哀切,可应知雪唱一句,应知月和一句,一唱一和间竟将如此幽怨的词生生唱出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味道。
妙儿听得高兴,正想请女先生品评几句,怎知一转头就见对方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像是已被淹没于无尽的悲凄之中。
妙儿唬了一跳,心道恩王这词填得虽好,却也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
可惜妙儿弄错了,晏怀微这模样不是被感动的,她是被气的!
——秦炀说得果然没错,赵清存剽窃她!
这首《小重山》是她当年嫁为人妇时,因与夫婿不睦,满怀愁绪无处排遣,遂于中秋前夕的凄凉寒夜里搦管写出。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年中秋佳节的月亮并不圆满,黑云半遮,苍穹昏暗,不一会儿窗外就开始飘落丝丝冷雨,雨水沾湿纱帘,如泪一般。而她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赵清存,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
可笑现在看来,赵清存何止负心薄情,他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无耻之徒!
我呸!
妙儿扯扯晏怀微衣袖,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出来,之后又将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介绍给她。
晏怀微怔怔地逐一应着。
那三人见她神情颓然,以为她是刚入府不惯于此地生活,故而忧悒不乐。三人俱是温柔心肠,也不再探究什么。
妙儿将晏怀微安置在晴光斋的西厢房内,嘱她好生歇息,一切事由明日再说,之后便离开晴光斋找樊茗如复命去了。
是夜用罢飧食,晏怀微一个人坐在这间阒寂冰冷的西厢内,只觉身体也是冰冷的,心绪也是冰冷的,仿佛有万里凛风正凄凄然从她七窍内无情吹过。
恰在此时,忽听得对面厢房传出琵琶和红牙檀板的声音。晏怀微知道,这是那对儿姊妹花又在为中秋夜的献乐而习练。
她们如此俏丽明艳,不像她,浑身死气。
晏怀微起身走向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这便听出应氏姊妹此刻唱的是一首《永遇乐》,只是隔着门墙听不清唱词究竟如何。
在听到《永遇乐》这一曲调的瞬间,晏怀微忽地想起那位曾居住在清波门外的女词人。
临安人附庸风雅,惯爱结社。文人士大夫喜结文社、诗社,市井小民爱结鞠社、绣社。而晏怀微和那位女词人就是在“平湖女子词社”认识的。
那人名唤李清照,旁人皆称呼她为“易安居士”或者“李大娘”,唯独晏怀微撒娇卖俏,使出小姑娘耍无赖的本事,非要将她唤作“大妈妈”。
大妈妈乃临安坊间小儿女对祖母辈或曾祖母辈之人的亲昵称呼。
其实她叫她大妈妈也无可厚非,毕竟她们相识之日,她未及十七,而她却已年近七十。
七十岁的老媪和十七岁的少女,她们之间隔着从东京到临安那样漫长的风霜雨雪,隔着女真人的金戈铁马,隔着无法言说的病起萧萧两鬓华。
彼时她是天真烂漫的江南女儿,而大妈妈却是北人南渡,早已饱尝人生沧桑,亦不再对这世间抱有幻梦与渴望。
“大妈妈写元宵的那首《永遇乐》我特别喜欢,我唱给大妈妈听吧?”少女依偎着老媪,语气满是娇憨。
李清照笑着将写了词句的纸笺递给她,她接过词纸,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注1)
嗓音清亮婉转如啼鸟,又如谁家痴儿不当心洒了一地珍珠碎玉,泠泠玎玎,魂魄空灵。
这样美的嗓音,恐怕余音绕梁三日都不止。
谁知听着听着,李清照却忽地转开头去,白发皤然的头颅低垂于胸前,双肩颤抖,不肯再看她一眼——她知道,大妈妈哭了。
可她却并未停下歌喉,而是继续唱下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昔年的她只觉这首《永遇乐》曲调好听、文辞瑰美,却并不明白其中痛极、憾极之情。直到现在,她亦经历了劈面而来的风刀霜剑之后,才终于理解了大妈妈那时为何无声恸哭。
——心焉如割,心焉如割!
大妈妈早已不在人间,甚至离世那会儿,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那时节她刚嫁人不久,与夫婿闹得不可开交,被舅姑以“新妇无礼”的罪名锁在偏院以示惩戒。
老媪已魂归帝所,少女亦不复当初。
思至此,满腔憾恨汹涌,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晏怀微赶忙将衣袖咬在口中,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对面厢房内,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还在唱着悦耳的曲调,只是这会儿她们唱的已不是《永遇乐》,而是换了一首缱绻欢悦的《喜迁莺》。忽地又听得两姊妹玩笑打闹的声音,笑声清晰地刮着耳廓,刮得生疼。
晏怀微转身走向床榻,衣裳也没脱就直接躺下,又将薄被拉起来蒙住头。
她躲在被子里,声如蚊蚋般一字一句再次唱起当年那首《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才唱了几句就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完整音声,可她强忍嚎啕痛意,仍用她破碎的、颤抖的嗓音将整首词逐字唱完: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那天夜里,晏怀微躲在她的“帘儿底下”哭了几乎整整一宿,哭到最后已经抽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像灌了铅水,嗓子也像被利刃刮磨,甚至眼睛肿得睁都睁不开。
次晨起床梳洗的时候一照镜子——好家伙,这下更丑了。
【注释】
1.《永遇乐·落日熔金》的作者为李清照,现将全词附录如下: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特别说明!】
本书没有雌竞,没有雌竞,没有雌竞。
樊茗如确实喜欢赵清存,但她是一个骨子里特别高傲的女子,且身世十分坎坷,关于她的性格和故事会在后文慢慢讲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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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丑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