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第二才女》 第1章 临江仙 入秋之后,一程秋雨一程凉。 风从苍穹堕下,摔在青石板上,翻个滚儿,溅起阵阵凄寒。 司户参军张略瑟缩着等在城东的崇新门旁,不时抬眼向城门外望去。 临安共有十八座城门,崇新门为旱门之一。此门外乃军营聚集之地,游奕步军五寨与城东厢都巡检使司皆坐落于此。兵戈旁又有佛院杳然静立,祇园寺、清修寺、鹿苑寺诸伽蓝亦皆建于此处。 刀光和香火缠绞,暴烈与慈悲共渡,让人一时不知究竟该向生还是向死。 眼下晨雾未散,赶早入城的行客从张略身边络绎擦过,却都不是他要接的人。 正等得不耐烦,就见不远处一位头戴帷帽、侧骑蹇驴的女子慢悠悠向自己行来。 那女子瞧上去清瘦柔弱,裹着遍身轻雾,寒气之中愈显缥缈,乍看竟如幻觉一般。 待走近了才瞧清,这人衣着十分普通——下穿松绿裆裤,上着月白褙子,外罩一件用来御寒的貉袖。可令人诧异的是,她不仅头戴帷帽,帽下还披着厚厚一层面纱,像是生怕别人看清自己容貌似的。 “劳张大官人久等。” 蹇驴行至张略身旁,女子并未下地,只微微欠身行礼。 张略赶忙上前替女子牵起驴绳,朗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梨娘子此番前来着实帮了某的大忙,应是某感激不尽才对。” 被称为“梨娘子”的人轻轻应了一声,音声柔婉,令人如闻西子湖畔燕语莺啼。 张略忍不住在心底赞叹:“果然佳人!这回怕是能让那挑剔郡王满意了。” 被张略腹诽的“挑剔郡王”姓赵名珝,字清存,敕封泸川郡王,遥领怀安军节度使。 泸川郡王名义上是官家幺弟,实则与官家并非一母同胞。官家于今夏初登大宝之时,原本想封他做亲王,却因太上皇赵构从中阻挠,最终便只封了个郡王之爵。 可坊间人人皆知,官家与郡王虽非嫡亲,情义之深厚却远胜同母手足。 这些日子,泸川郡王不知因何事而一蹶不振,眼看衣带渐宽、日渐消沉,官家心里着急,便下旨恩赐数名歌伶入王府,左右与郡王消遣。 有了这些仍觉不够,复又下旨让寻个书会先生(注1)一并入府,填词讲史,再写些滑稽话本子讨郡王欢心。 寻书会先生的差使辗转落在了司户参军张略的头上。张略原以为这是件容易事,毕竟临安府瓦子极多,每个瓦子里都有书会先生,找几个能写会唱的还不是易如反掌? 谁知这易如反掌的如来掌,硬是在泸川郡王赵清存那儿变成了红烧巴掌——张略寻到的所有书会先生全都被那挑剔郡王扬手一挥就给赶了出去。 这可把张略急得火烧眉毛满头包,想他司户参军不过是个掌户籍与仓廪的从八品小官,倘若再寻不到合适之人,上峰必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正焦灼上火时,却由秦衙内那边荐了个名唤“梨枝”的女先生给他。 彼时秦衙内懒洋洋地对张略说道:“你寻的那些瓦子里的腌臜泼才,怎入得了玉骨兰郎之眼。需得是才貌双全的西子娇娘,才可讨那贵人欢心。你就放心带她入府,倘若她没有能留住的本事,届时你只管来与我质问!” 忆及秦衙内信誓旦旦的话语,张略终于舒了口气,二人一驴这便披着初升晨曦入城而去。 进了崇新门一直向西走便是西巷坊,之后转向北,过丰乐桥行至善履坊,而后继续向西,行经武志坊便至御街。 这条路说长不长,却着实弯绕。蹇驴走不快,张略也只好牵着驴子缓步走。 他本不是个话多之人,许是今日驴背上的女子实在清瘦可怜,他便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想听她多言几句。 “某听说梨娘子是海宁人?” “正是。” “海宁是个好地方啊……某还听说梨娘子的亲眷皆已不在世上,这才到临安做书会先生。唉,女先生恐怕不好做吧?今日若是能顺溜溜入了王府,也算是余生有个归处。王侯府邸虽然麻烦规矩多,可一入朱门便衣食无忧,远胜梨娘子孤苦一人在瓦舍里给人填词写话本子过活。” 张略絮絮地说了这些,却不见驴背上的女子答话,以为触到了她的伤心事,遂暗自叹息着也不再多说什么。 原想尽快送这梨娘子入府,哪知刚到御街却发现街面被封了。 一问才知,盖因这些时日雨水不歇,铺设御街所用香糕砖被水浸泡,致使多处或塌陷或烂损,街衢也因之泥泞不堪。 眼瞧着快到中秋节。佳节当日,官家要侍奉太上皇经由御街去往城北祥符寺行香,故而工部雇募乡夫百人,必要赶在中秋节前将御街修葺一新。 监工认得张略,十分热情地给他出主意:“泸川郡王的府邸在清风坊,张司户若是着急的话,就从万岁桥那边绕个道儿,走兴庆坊过去;若是不急,可在此地稍后片刻。眼下这段路,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放行。” 张略想了想,牵着这跛脚驴子去绕路,只怕用得时辰更久,倒不如在此稍候片刻罢了。 恰好他们身后便是一间茶肆,拴了驴,茶博士引着二人入内,寻了一张舒坦茶桌各自落座。 茶肆最里面置了张书案,一位说话艺人正坐于案后口沫横飞地说着行在临安的种种奇闻轶事。 “本朝无论男女,人人皆喜簪花,却唯有一人例外。原因何在?盖因此人天生俊秀非凡,眉间生来便带有一瓣兰花印记,真真儿是无需簪花,花自在矣。闺中女儿们皆对此人倾慕不已,赠其雅号曰‘兰郎’。列位可知此乃何人?此人便是那泸川赵郡王!列位不信?且听小老儿唱来!” 那话说艺人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唱起一阕《临江仙》: “花面不如郎面好,眉心一枝春风凿。琉璃香冷乱云烧。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注2) 才将半阕唱完,茶肆内喝彩之声已不绝于耳。 那边众人唱的听的都高兴,这边张略却发现眼前戴着帷帽的女先生身形僵硬,放在茶案上的手指捏得紧紧的,像是攥了千钧重的怨怒,坠着她如赴深渊。 在其身后,那话说艺人仍在津津有味地讲述着:“……兰郎盛名,花面不如郎面好。虽则如此,可这诺大个行在临安,却只有一人得其青睐。” “是谁?”茶座中有人好奇地追问。 “那娘子姓樊,陪伴郡王身边已有数载,虽尚未迎娶,然二人做一双交颈鸳鸯也是迟早的事……看他神仙样貌,瞧她菩萨心肠,纱罗帐暖,被翻红浪……” 大概是荤段子的吸引力往往比清汤寡水要好许多,故而市井间的说话艺人总是如此,除了以佛经为底本的说诨经艺人外,其余诸色伎艺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要往荤事上跑。 可眼前梨娘子的手却已攥得骨节发白,甚至呼吸也变得急促。张略正想问她是否身子不适,却见她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张略舍不得这出荤段子,支棱着耳朵又多听了几句,眼见得梨娘子已步出茶肆,只得赶紧追过去。 站在街面上又等了好大一会儿,从武志坊通往寿安坊的这段路终于放行。 二人一驴继续向西,过了寿安坊便是妙果寺,再过一座桥名井亭桥,之后就到了泸川郡王府邸所在的清风坊。 经过前几次送人又赶走的事,张略已然变成王府熟客。只见他轻车熟路上前叩门,唤了院公出来,几句交谈过后,院公命小仆役将驴子牵走,继而领着张略和梨娘子由西角门进入王府。 行经马厩和仆院向东转,迎面一条抄手游廊。刚走出廊道,忽觉一阵寒风冷雨向人扑来。原以为今日不会再下雨了,谁知还是要听这万里穹苍再哭一场。 细碎的哭声沾在衣衫上,只觉骨头缝里马上就要爬出一道道苔色的怨意。 “妙儿养娘,恩王向何处去了?”院公开口唤住前方一个婢女模样的人。 那个名叫妙儿的女使立在廊庑外,待这几人走近,柔声答道:“恩王出侯潮门向钱塘江去了。” “又去江上?!”院公惊诧。 妙儿压低声音叹息道:“可不。这都大半年了,隔三差五就去。江面上也找了,江畔也找了,根本找不到。依我看啊,干脆弄一只大乌龟来,把钱塘江水全吸干,兴许才能找到。” “净胡说不是。” 张略听这二人说泸川郡王不在府内,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问道:“郡王是要找什么?某虽无能,未尝不可献些薄力。” “找人,恩王的故人。”妙儿快嘴答道。 “故人是……哪位?”张略愈发疑惑。 院公一声咳嗽拦住了妙儿的快嘴快舌,道:“这是恩王私事,我们下人哪能嚼舌。” 话毕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挟屋:“二位且入内稍歇片刻。” 张略陪着梨娘子等在挟屋,大约一个时辰后,忽听得屋外响起女使们来往奔走的脚步声,随之亦有零碎话语传入耳内。 “……恩王回府了……快去伺候着……” “……恩王回房更衣……” “……去了暖阁小憩,让张司户带书会先生也去暖阁吧……” 此话说完,不多会儿便有个小婢子进来,领着他们一起去了位于正堂西边的暖阁。 暖阁不算大,陈设却样样精致讲究。 进门处摆着一幅设色花鸟画屏;绕过画屏往里走,左手边是一把黑漆靠背躺椅,椅上披着精织细作的海棠纹锦缎椅衣;右手边放着一张螺钿棋桌,其上还有一枰残局。 更内里则是一张三面山水矮屏壶门榻,榻上安放凭几一张,几旁斜倚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头戴青玉莲花冠,内穿白绸暗纹交领长裾,外着一件天水碧对襟氅衣。氅衣并未规矩穿好,只随意地披在身上。 此刻他以手支额,眼眸微阖,倚着凭几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疲惫不堪。可愈是如此疲惫之时,他眉心的那瓣兰花印记却愈发明显——天水碧衬着远山兰,世间再无此绝色。 张略疾步上前,极其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殿下,新的书会先生寻来了,是位难得的女先生,名唤梨枝。” 听到这话,那人缓缓睁开眼睛,将立于数步之外正向他拜万福的女先生打量了两眼,片刻后摇了摇头,未置一词。 张略心内一惊,意识到这恐怕又是没看中,情急之下他赶紧替人吹嘘: “殿下莫看这梨娘子弱不禁风模样,实则是个极有才华之人。说佛讲史、填词唱曲,样样当行本色。殿下最爱长短句,她填的一手长短句,那可真是清丽雅致,灵气妙不可言。不说瓦子里,哪怕是太学、府学,也少有人能及。……梨娘子不仅才思敏锐,容貌也是极好。殿下若是属意,末官这就叫她脱了面纱给殿下瞧瞧……” 入暖阁之前梨娘子已摘了帷帽,但却仍披着厚厚的面纱。 眼见张略又开始喋喋不休,那倚在壶门榻上的郡王却已然不耐烦,兀自起身下榻向暖阁外走去。 经过女先生面前的时候,他抬起眼角瞥了女子一霎,眼神似窗外秋雨一般肃杀冰冷。 “赶出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泸川郡王口中道出这如同眼神一样冰冷的三个字。 【注释】 1.书会先生:宋金时期,有许多民间下层文人艺人自发组织起来,将写作小说话本、创作剧本等作为职业。他们所组成的行会组织,被称为书会。而在勾栏瓦舍等地,专职为他人提供写作服务的文人,则被称为书会先生或书会才人。 谢桃坊先生在《中国市民文学史》一书中指出:“在中国文学史上,书会先生开辟了一条新的创作道路。其创作目的不是为了‘经国之大业’或‘不朽之盛事’,而是服从现实的商业利益。他们必须向艺人提供脚本或者刻印脚本以取得合理的报酬,这样才能在都市里维持中等以下的生活消费。由此使得文学走上了商业化的道路。” 2.这首《临江仙》为本书作者出于故事情节需要所填。 【本书后文中凡是作者所填诗词将不再逐一标注。】引用其他人的诗词会全部标注清楚,作者自己的就不标了。 【特别说明!】 1.女主的参考历史原型是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但因史料中对于朱淑真的记载实在是太少太少(甚至现存史料也几乎全都不是信史),故而本书女主晏怀微的故事基本上都是作者杜撰的。 晏怀微≠朱淑真。本书不是人物传记,不是人物传记,不是人物传记。 【怀微女鹅特别特别可爱,有她自己独特的灵魂,希望大家能喜欢她~】 2.男主没有原型,是作者虚构的角色。但这个人物因为身份的特殊性,会和许多非常厉害的历史人物有交集,而那些厉害的人物则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 【看在怀微女鹅的面子上,大家也喜欢喜欢他吧~有点惨.jpg~】 3.本书女主所填的词,全部出自作者慕清明之手,都是为了配合故事情节而写,没有直接取用古人的作品。另外,文中因情节需要而引用他人词作时(例如李清照、陆游、张孝祥等),会全部在作话标注清楚,还请读者宝宝们不要屏蔽作者有话说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临江仙 第2章 菩萨蛮 梨枝这名字是假,书会先生的身份是假,海宁的家世也是假……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谎编这些,是为了让你也尝尝,我曾尝过的痛苦……”俯身向赵清存行礼之时,晏怀微在心底不无哀怨地想。 是了,她便是曾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的晏家元娘,姓晏名樨,字怀微。 数月前,她因对这人世绝望至极而投江自尽,谁知却被行舟江面的一位衙内救了,之后她就被安置在崇新门外的农舍内养病。 晏怀微原本一心求死,纵使获救亦是心如槁木,毫无生机。 衙内见她如此,冷笑道:“你可真是个可怜虫,生前死后皆遭欺辱。无怪乎连阎王爷都不肯收你,怕不是嫌你弄脏了他老人家的阎罗殿。” “恩人……这是何意?”晏怀微怔怔地问。 那人轻嗤一声:“你躲在这儿养病,故不知城内风雨,不若听我向你逐一道来。” 在救命恩人的娓娓讲述下,晏怀微这便知晓了在她投江之后发生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她用尽一生心血所撰词稿,都在她“死后”被爹娘一把火给烧了。 焚稿之处就在北桥仙林寺外,彼时看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说是佛法荼毗,可晏怀微一听便明白,爹娘是要与她这个有辱家门的不肖女彻底了断。 第二件事,她所余无多的词句于市井间流布,可女子芳心惹来的却尽是讥嘲与唾弃。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这词句是你写的?”恩人问她。 “是。” 听她毫不迟疑便承认,恩人摇头叹息道:“晏娘子写这样的词句,也忒胆大妄为。眼下街面上已传遍,说晏娘子生前惯爱作淫词艳曲,为人不贞不洁,不守妇道,故而才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第三件事,怂恿她爹娘烧词稿,还大肆剽窃她心血的人,正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赵清存……” 这名字被晏怀微噙在口中,用力咬下去,刹那间只觉满口血腥横冲直撞。 怨意如荆棘丛生,仿佛浑身扎满密密麻麻的细刺,轻轻一碰便是钻心的疼。 她原以为自己是打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任何事能惹她痛楚。可眼下终于明白,她太高估自己。 过往诸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他曾那样温柔待她,也曾骗她、辱她、弃她……从前她对赵清存的眷恋有多少,如今的怨恨就有多少。 “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振作起来,将他亏欠你的逐一向他讨回。况且,我既救了你性命,你也应当报恩不是?”恩人抿了口盏中清茶,幽幽地说。 “恩人想让妾如何报答?”晏怀微强打起精神问道。 “莫急。你先在此好好将养,待我寻到时机便将你送回临安,届时你听我分说便是。” 时机出现在半年之后,其时太上皇赵构下诏禅位于皇太子赵昚(shèn)。赵昚对他的幺弟赵清存向来极好,见幺弟萎靡不振,便下旨寻个书会先生与之解闷。(注1) 也正是这时,晏怀微才知道,她的救命恩人姓秦名炀,乃故太师秦桧的养子。 秦桧和秦熺虽已一命呜呼,但秦家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由秦炀四下走动帮晏怀微伪造一个身世仍是轻而易举之事。 依照秦炀的谋划,晏怀微假扮书会先生混入王府,与秦炀里应外合,伺机寻找能让赵清存身陷囹圄的证据。 于是乎,带着满腔旧仇新怨,晏怀微再一次站在了泸川郡王赵清存的面前。 * 赵清存冷冰冰地说完“赶出去”三个字后,加快脚步向暖阁外行去。 孰料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柔婉嗓音:“……殿下且慢。” 赵清存猛地顿住脚步——并非人家叫他慢他就慢,而是这声音竟隐约像是他的一位故人! “你说什么?”赵清存回身看着正对他施礼的女子,极力控制着自己语气里的惊愕。 晏怀微向着赵清存拜了三个万福,徐徐言道: “妾从海宁至临安,在瓦子里讨生活,常听人说临安府有三骨——忠骨、财骨、玉骨。忠骨乃咸安郡王韩世忠,财骨乃清河郡王张俊,而这玉骨,便是殿下您。世人誉您为‘玉骨兰郎’,想必殿下是知晓的。” 她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市井间对于达官贵胄的阿谀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竟平白多了几分轻灵雅趣。 赵清存却暗自松开了紧绷的神经——这回他听清楚了,这女先生的声音虽柔婉,却显得有些喑哑凝涩——乍听与故人音声相似,实则不及故人之万一。 那边女先生又施一礼,礼罢,话锋一转却忽然尖锐起来: “妾本以为,殿下既被称为‘玉骨兰郎’,必然不同于凡夫。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妾虽是书会先生,亦出自诗礼之家。本朝自太祖起便对读书人崇敬有加,太祖曾言,人臣当尽读书以通治道。殿下乃太祖苗裔,却如此傲慢无礼……” “梨娘子慎言!”眼瞧着泸川郡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略赶紧冲着晏怀微大喝一声。 暖阁内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垂下头屏住了呼吸,整个房间静至落针可闻。 在这令人恐惧的静默中,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披着面纱的女先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声开口: “敢搬出太祖来压我,也算有胆识。既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书会先生,自然知晓‘七步成诗’的典故——曹子建于七步之内作成一首漉菽诗,这才免遭杀身之祸。今日我要你于七步之内作一首曲子词。作出,便可留下;作不出,便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话音甫落,晏怀微还未及反应,张略先冒了一头冷汗——这女先生是他带来的,倘若要治罪,岂不是连他也要带累。 张略在心里暗骂一声“遭了瘟神”,下意识便想拉着女先生跪地求饶。怎知手才刚伸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不知殿下想要妾以何为题?”晏怀微没搭理张略五官扭曲打眼色的模样,只笃定地问赵清存。 赵清存抬眸,透过窗牖向庭院看去,那里植着一株木樨。 眼下时值仲秋,但见满树金桂摇香,细嫩花蕊绽放枝上,像是缀着一树轻柔的往昔。 “就以那株木樨为题。”赵清存平淡地说。 ——咏物。 听到词题的瞬间,晏怀微在心底松了口气。赵清存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咏物。更何况,这木樨花还是她的名字。 晏怀微看着庭院中金灿灿的木樨,略一思索,道:“妾奉郡王钧旨,于七步之内作一首《菩萨蛮》。” 话毕,她抬腿向着立在不远处的赵清存走去。 “天生芳蕊嘉节候。”第一步走出,第一句也随之念出。 “须弥藏入金尘袖。”再行一步,第二句亦潺湲无阻。 “秋景又团栾。”第三步向前,她与赵清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香魂辞广寒。”第四步走出,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她将赵清存的容颜看得清晰。 第五步继续向前,词句继而吟出:“飘零悲历喜。” “身死风兼雨。”至第六步……她与赵清存之间已仅余一步之遥。 只要再走一步,她就可以挨上赵清存,就能与他面对面,就能扬手扇他一个耳光! 可晏怀微没有做冲动的事,她忍住了,她要的并非扇耳光这样粗鲁简单的惩罚,她要赵清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身形一转,晏怀微向侧方迈出第七步,随即吟出这首《菩萨蛮》的尾句。 她这边一首曲子词才刚作完,那边张略已经抹了把额头冷汗,又开始替人吹嘘: “好啊!好一句——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有气魄!梨娘子果然才高八斗!” 赵清存的面上却忽地浮现出一片黯然,他像是被一首曲子词勾起了神伤往事,身形疲倦地走向壶门榻,倚着凭几缓缓坐下。 “茗如呢?”赵清存问榻旁伺候着的妙儿。 “回殿下,樊娘子伴着周夫人一道去了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应该就快回来了。” “等茗如回来,让茗如领她去签押。” 此言一出,张略简直大喜过望!挑剔郡王这是终于答应留下书会先生了! 他赶忙上前两步,正要继续谄媚,却见赵清存倦怠地摆摆手,那意思是:都下去吧。 妙儿悄没声地冲晏怀微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适才候着的挟屋等樊娘子回来。 晏怀微明悟,遂放轻脚步向暖阁外走去。怎知才刚走到门边就和一个从拐角冲进来的冒失鬼撞了个满怀。 “哎呀!疼!你没长眼睛啊!”清脆悦耳的女声回荡于耳畔。 晏怀微被撞得差点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稳后才看清,这个与自己撞在一起的也是位老熟人——赵清存的妹妹、乐平县主赵嫣。 赵嫣今岁正值碧玉年华,已于数月前嫁于皇城使姜文烨为妻。皇城使为正七品武官,乃裙带官之属,故而姜文烨对赵嫣从来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这不,赵嫣虽已嫁为人妇,却总是三不五时就往泸川郡王府溜达。 “阿兄,这人谁啊?如此碍眼。” 赵嫣满脸嫌弃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小婢子,一边嘟哝着一边坐在赵清存身旁。 “书会先生……”赵清存像是突然脑壳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嫣乐了:“原来这就是大兄让人找来给你消遣解闷的书会先生!怎么是个女的?!” 复又疑惑道:“怎么还戴着面纱?把面纱摘了给我瞧瞧。” 晏怀微心头倏地一紧——赵嫣让她摘面纱!这可如何是好! “还愣着作甚?!快把面纱拿下来,给本县主瞧瞧女先生长什么样儿。”赵嫣见晏怀微一动不动,语气很有些不耐烦。 那边赵清存虽未发话,却也抬眼看了过来,一双深黑的眼睛紧盯着晏怀微,似乎好奇这个颇有气魄的女先生究竟会作何反应。 晏怀微仍是立于原地,动也不动。 赵嫣像是被这个不肯俯首听命的女人气到了,扬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脸这么清贵,连本县主都不能看?!” 暖阁内原本已然平缓的气氛倏地又变得剑拔弩张,妙儿和张略在一旁面面相觑。 张略刚想硬着头皮为女先生解围,却见赵嫣三步并作两步从壶门榻上冲过来,一把拽住晏怀微的衣襟,将之拽至赵清存面前。 此刻她气势汹汹,一手按着晏怀微防她挣脱,一手抓住面纱猛然用力扯落。 晏怀微的面纱就这样被赵嫣扯掉了,猝不及防地,她的面容袒露在赵清存面前。 赵嫣却尖叫一声松开手,连退数步跌坐于壶门榻上,像是被吓到了。 ——袒露在赵清存和赵嫣面前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这张脸像是被火烧过,其上布满黑黑红红的大片伤疤。 但伤疤都不算什么,更令人惊愕的是,她的鼻、嘴、颊都像是被烧变形了似的,皮肤皴缩,导致五官歪歪斜斜地伏在脸上。 这容颜任谁看了恐怕都会忍不住惊呼一句——天底下竟有人能丑得如此五花八门?! 张略才放回肚里的一颗心霎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可真怕泸川郡王一怒之下将他拖出去打个五十背花杖——谁让他刚才拍着胸脯向郡王保证这梨娘子貌美如花呢! 贼老天,你想要张略的命你就直说啊! 【注释】 1.赵昚:即南宋第二位皇帝,史称宋孝宗。史家评论认为“南渡贤主,首推孝宗”。宋孝宗赵昚注重内政,整顿吏治,裁汰冗官,赈济百姓,使得南宋呈现安定局面,史称“乾淳之治”。赵昚也被认为是南宋最有作为、最贤明的皇帝,被誉为“南渡诸帝之称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菩萨蛮 第3章 丑奴儿 所幸泸川郡王并未因这女先生是个丑八怪而将之逐出王府,只命她披好面纱去外面等着。 妙儿领着晏怀微仍回到那间小小的挟屋,从晌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终于把樊茗如给等了回来。 晏怀微虽未见过樊茗如,可她对这人实则早有耳闻。 犹记当年,赵清存意有所指地当众说自己最厌烦才女之后,没过多久晏怀微便听闻坊间传言,说赵家兰郎接了一位姓樊的女子入府。 那女子便是樊茗如。 直至今日,当她真正与樊茗如面对面站着时,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玉骨兰郎为何会格外青睐这位樊娘子。 樊茗如瞧外表不过桃李之年,可说话行事却分外老成,像是经历过许多在她这年纪不该经历的惊涛骇浪一般。 晏怀微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个十分讲究的人。但见她上穿一件奢丽的饰金褙子,下着一条彩蝶缀珠裙。明明已经在外面待了整日,可头上梳着的芭蕉髻仍是一丝不乱,发髻两旁的金球簪与居中的花钿钗亦皆端丽雍容。 “恩王身份与众殊,所以王府不赁外人,只签献状。一入侯门深似海,虽说得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到底失了自在。梨娘子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这层道理……你可要想好了。” 樊茗如端着一身娴雅模样,将这番话向晏怀微娓娓道来。 晏怀微却毫不迟疑地答道:“劳动樊娘子,我这便签押。” 写罢献状并于其上画押,又收下“身子钱”,这契约便算是立下了。 却听樊茗如又叮嘱道:“你既已签押,从今日起便是府中人。这王府从里到外、从人仆到草木,皆属于恩王。恩王想惩便惩,想责便责,不可有半分忤逆。你可明白?” “我明白。” 这三个字答得仍是无分毫犹豫。 事实上,在秦炀要她混入王府里应外合的时候,她心里便已经有了担当。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既然打算走出这一步,便已有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鬼门关前奔一遭,市井坊间遭讥嘲,遇人不淑,命途多舛……过往种种恨事如今反而激得她生出一种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勇气。 樊茗如却忽地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梨娘子且放心,王府不是不通人情之地。虽然你面目可憎,但我瞧你是个伶俐人儿,待过些时日我替你求一求恩王,恳请恩王在府内虞候、押番、待诏等诸人之中为你择一夫婿。届时有恩王的钧旨,我看他们哪个敢嫌你丑。” 话毕,樊茗如唤来妙儿,命妙儿领着晏怀微去晴光斋安顿。 郡王府的外院瞧着也不觉如何,过了中门才知内里别有洞天。 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也不知自己穿了几道门、转了几条廊,头都绕晕了,这才终于到得晴光斋。 晴光斋乃府内一处僻静偏院,原本空置着,后来官家下旨命教乐所送歌伶入府,樊茗如便让人将晴芳斋收拾出来给诸伎乐艺人居住。 可赵清存这段时日一直是黯然神伤模样,赵昚所赐歌伶也都被他逐个退了回去,退到最后只剩下两位——再退就不礼貌了,遂留下。 被留下的两位歌伶是一对儿姊妹花,姐姐名唤应知雪,妹妹名应知月。 妙儿领着晏怀微来到晴光斋的时候,这对姊妹花正于屋外竹亭内弦拨琵琶,缓歌低唱。 见人来,应知雪放下琵琶,欣然起身唤道:“妙儿养娘,你来得正好,快来听听我们姊妹新学的曲子词。中秋夜要向恩王献乐,我们想着到时就唱这一支。” 妙儿究竟少女心性,听得此话,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是什么词?” “是恩王所填,一首《小重山》。”应知月笑答。 妙儿虽只是个女使,可她自入府以来亦曾读书习字,此刻听闻雪月姊妹要唱赵清存的词,遂欢喜上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应知雪重新抱起琵琶,转轴拨弦,应知月红牙檀板轻敲,姊妹二人音喉婉转唱将起来: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晖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秋雨入帘丝。冰轮抬眼望,竟犹蚀。烂柯人旧旧人知。姮娥泣,打落百花湿。” 这唱词本是凄婉哀切,可应知雪唱一句,应知月和一句,一唱一和间竟将如此幽怨的词生生唱出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味道。 妙儿听得高兴,正想请女先生品评几句,怎知一转头就见对方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像是已被淹没于无尽的悲凄之中。 妙儿唬了一跳,心道恩王这词填得虽好,却也不至于感动成这样吧? 可惜妙儿弄错了,晏怀微这模样不是被感动的,她是被气的! ——秦炀说得果然没错,赵清存剽窃她! 这首《小重山》是她当年嫁为人妇时,因与夫婿不睦,满怀愁绪无处排遣,遂于中秋前夕的凄凉寒夜里搦管写出。 她记得太清楚了,那年中秋佳节的月亮并不圆满,黑云半遮,苍穹昏暗,不一会儿窗外就开始飘落丝丝冷雨,雨水沾湿纱帘,如泪一般。而她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赵清存,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 可笑现在看来,赵清存何止负心薄情,他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无耻之徒! 我呸! 妙儿扯扯晏怀微衣袖,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出来,之后又将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介绍给她。 晏怀微怔怔地逐一应着。 那三人见她神情颓然,以为她是刚入府不惯于此地生活,故而忧悒不乐。三人俱是温柔心肠,也不再探究什么。 妙儿将晏怀微安置在晴光斋的西厢房内,嘱她好生歇息,一切事由明日再说,之后便离开晴光斋找樊茗如复命去了。 是夜用罢飧食,晏怀微一个人坐在这间阒寂冰冷的西厢内,只觉身体也是冰冷的,心绪也是冰冷的,仿佛有万里凛风正凄凄然从她七窍内无情吹过。 恰在此时,忽听得对面厢房传出琵琶和红牙檀板的声音。晏怀微知道,这是那对儿姊妹花又在为中秋夜的献乐而习练。 她们如此俏丽明艳,不像她,浑身死气。 晏怀微起身走向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这便听出应氏姊妹此刻唱的是一首《永遇乐》,只是隔着门墙听不清唱词究竟如何。 在听到《永遇乐》这一曲调的瞬间,晏怀微忽地想起那位曾居住在清波门外的女词人。 临安人附庸风雅,惯爱结社。文人士大夫喜结文社、诗社,市井小民爱结鞠社、绣社。而晏怀微和那位女词人就是在“平湖女子词社”认识的。 那人名唤李清照,旁人皆称呼她为“易安居士”或者“李大娘”,唯独晏怀微撒娇卖俏,使出小姑娘耍无赖的本事,非要将她唤作“大妈妈”。 大妈妈乃临安坊间小儿女对祖母辈或曾祖母辈之人的亲昵称呼。 其实她叫她大妈妈也无可厚非,毕竟她们相识之日,她未及十七,而她却已年近七十。 七十岁的老媪和十七岁的少女,她们之间隔着从东京到临安那样漫长的风霜雨雪,隔着女真人的金戈铁马,隔着无法言说的病起萧萧两鬓华。 彼时她是天真烂漫的江南女儿,而大妈妈却是北人南渡,早已饱尝人生沧桑,亦不再对这世间抱有幻梦与渴望。 “大妈妈写元宵的那首《永遇乐》我特别喜欢,我唱给大妈妈听吧?”少女依偎着老媪,语气满是娇憨。 李清照笑着将写了词句的纸笺递给她,她接过词纸,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注1) 嗓音清亮婉转如啼鸟,又如谁家痴儿不当心洒了一地珍珠碎玉,泠泠玎玎,魂魄空灵。 这样美的嗓音,恐怕余音绕梁三日都不止。 谁知听着听着,李清照却忽地转开头去,白发皤然的头颅低垂于胸前,双肩颤抖,不肯再看她一眼——她知道,大妈妈哭了。 可她却并未停下歌喉,而是继续唱下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昔年的她只觉这首《永遇乐》曲调好听、文辞瑰美,却并不明白其中痛极、憾极之情。直到现在,她亦经历了劈面而来的风刀霜剑之后,才终于理解了大妈妈那时为何无声恸哭。 ——心焉如割,心焉如割! 大妈妈早已不在人间,甚至离世那会儿,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那时节她刚嫁人不久,与夫婿闹得不可开交,被舅姑以“新妇无礼”的罪名锁在偏院以示惩戒。 老媪已魂归帝所,少女亦不复当初。 思至此,满腔憾恨汹涌,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晏怀微赶忙将衣袖咬在口中,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对面厢房内,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还在唱着悦耳的曲调,只是这会儿她们唱的已不是《永遇乐》,而是换了一首缱绻欢悦的《喜迁莺》。忽地又听得两姊妹玩笑打闹的声音,笑声清晰地刮着耳廓,刮得生疼。 晏怀微转身走向床榻,衣裳也没脱就直接躺下,又将薄被拉起来蒙住头。 她躲在被子里,声如蚊蚋般一字一句再次唱起当年那首《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才唱了几句就已经哽咽得发不出完整音声,可她强忍嚎啕痛意,仍用她破碎的、颤抖的嗓音将整首词逐字唱完: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那天夜里,晏怀微躲在她的“帘儿底下”哭了几乎整整一宿,哭到最后已经抽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像灌了铅水,嗓子也像被利刃刮磨,甚至眼睛肿得睁都睁不开。 次晨起床梳洗的时候一照镜子——好家伙,这下更丑了。 【注释】 1.《永遇乐·落日熔金》的作者为李清照,现将全词附录如下: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特别说明!】 本书没有雌竞,没有雌竞,没有雌竞。 樊茗如确实喜欢赵清存,但她是一个骨子里特别高傲的女子,且身世十分坎坷,关于她的性格和故事会在后文慢慢讲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丑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