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北九龙一带的廉价公屋渐次亮起灯火。
昏黄的灯光下,罗宝珠将协议推至对面。
“我不签了。”
对面坐着的男人寸头花臂,听到她的拒绝后,脸上的横肉微微一颤,眼里盛满疑惑,“你不签了?”
“对。”
罗宝珠郑重点头。
少女端正的轮廓在斑驳的光影中摇曳,白皙透亮的脸上满是坚毅。
男人不懂。
昨天她还苦苦哀求着让他施舍一次机会,怎么今天说翻脸就翻脸?
“罗小姐,你可要想清楚,现在你的工厂资不抵债,没有哪家银行会贷款给你,我老k瞧你可怜,才大发慈悲拟了这份合同,你要是不识好歹,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已经考虑清楚,合同您收回吧。”
罗宝珠拉开椅子起身,做出送客姿态。
自称老k的男人脸色沉下来,纹丝不动,没有离开的打算。
“罗小姐应该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出尔反尔是坏了规矩,你打算就这么空手把我打发了?”
“那你想要什么?”罗宝珠还没接话,她母亲徐雁菱先护了上来,“我名下的房产及存款已经全部拿去还债,我们一家三口现在只能住这种廉价的公租房,实在没钱。”
褪去珠光宝气,眼前的妇女除了皮肤保养得好一些,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老k觑她一眼,内心有些唏嘘。
堂堂罗氏家族的大房,竟也会落魄到如此地步。
三个月前,名震香江的大富豪罗冠雄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离世,留下三房七个子女,共享百亿遗产。
据说罗冠雄生前立了遗嘱。
罗氏家族的两大核心资产,地产和航运,全都留给二房吕曼云。
除去两大核心业务,罗氏家族在港城还涉及金融保险业务,以及海外存有一些资产,这些金融业务与海外资产留给了三房冯婉蓉。
作为大房的徐雁菱,仅分得一家永丰制衣厂和几张深城老宅的地契。
制衣厂经营不善,刚接手一个月就负债累累,徐雁菱名下唯一的房产与仅剩的存款全都拿去填了窟窿,最后沦落到住公屋,向他这个四九仔伸手借钱。
谁看了不说一声惨?
没钱估计是真没钱。
他目光朝狭小的房子里搜寻一圈,最后落在妇人皓白的手腕处,“这手镯不错。”
“金镶玉的,不太值钱。”徐雁菱拢了拢衣袖,不太愿意给。
老k盯着她,冷笑一声。
“那你能给出更值钱的吗?”
不能。
她那些更值钱的首饰早都变卖了。
可是……
要交出这只手镯,徐雁菱于心不忍,她回过头看向自家闺女,“宝珠啊,咱们要不再考虑一下?”
罗宝珠态度坚决地摇头。
开什么玩笑,放在她面前是一份高利贷合同,这是能随便签的吗?
昨天晚上,在公司熬夜赶方案的她突然一阵心绞痛昏死过去,再次睁眼,人已经躺在港城北九龙廉价租房的木床上。
她穿成了同名同姓的罗家千金。
很可惜,是落魄版。
原身和她一样,昨夜突发心梗,已然香消玉殒,她接收原身的全部记忆,才知道现在是1979年的港城。
她顶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罗振荣几年前车祸去世,姐姐罗玉珠今年二十三,比她大五岁。
大富豪父亲去世后,母亲没分得多少遗产,唯一一间像样的制衣厂,目前濒临破产,日子确实有些落魄。
她想着落魄就落魄吧,好歹还活着,已经是万分幸运。
谁知第二天一份高利贷合同就摆在了她面前。
高利贷的利息是九出十三归,借了一万块钱,只得到九千,却要还一万三,利率高达44%,脑子清醒的人都不会考虑。
况且万一逾期,利滚利,债台高筑,那就万劫不复了。
这个时期的港城,帮派横行,催债的手段不可谓不凶残,被高利贷缠上,这辈子怕是永无宁日,不死也得脱层皮。
79年的港城正值腾飞之际,多的是机会,想要拯救濒临破产的工厂,不是非得冒这个险。
无论如何,高利贷绝对不能借。
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徐雁菱迟疑片刻,不情不愿摘下手镯。
老k接过手镯,慢腾腾起身,朝外面做了一个手势。
一群马仔立即冲进来,碰上什么砸什么,片刻工夫,将房子里砸了个稀巴烂。
这是他们道上的规矩,遇着这种出尔反尔的情况,也要给点颜色瞧瞧,不然人人有样学样,他们的生意没法做了。
将东西砸干净后,一群人不顾满地狼藉,扬长而去。
等人一走,罗宝珠快步奔向房间。
房间里,姐姐罗玉珠吓得抱头蹲靠在床边,嘴里呜呜咽咽,害怕极了。
“没事,坏人都走了,不要怕。”罗宝珠柔声哄着,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蹲着的那块地方遗留着一滩清晰的水渍,混着异样的难闻的味道。
罗宝珠脸色微变,转身替罗玉珠脱裤子。
八年前,大哥罗振荣车祸去世时,罗玉珠在现场,亲眼目睹了惨烈的车祸发生,受打击太大,之后人就傻了。
看过医生,说是脑部功能受到影响,智商退回七、八岁。
每次受到巨大惊吓,还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况。
这样的状态俨然无法独立自主的生活,搁以前住在富贵豪门不愁吃穿倒也罢了,现如今日子过得紧巴巴,朝不保夕的,她也跟着受罪。
罗宝珠轻叹一声,耐心将她身下的裤子褪下来,罗玉珠乖乖坐在椅子上,大概察觉到自己又惹了麻烦,老老实实垂着眸子掰手指,不敢吭声。
徐雁菱踏入房间瞧见这一幕,顺手将身旁的柜门拉开,找出一条薄丝裤子。
她已经习以为常。
以往的八年中,她无数次为女儿处理这种情况,对此见怪不怪。
相比之下,她更在意那只被薅走的金镶玉手镯。
“那是你爸爸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我抵卖了好多珠宝首饰,一直没舍得抵卖它。”
现在突然被抢走,她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掩过眼里泛起的泪光,她将裤子搭在椅背上,转身拿起拖把处理床边的尿渍。
“听你爸爸说,那手镯是你早逝的奶奶留下来的,以前我和你爸结婚时……”
“妈,”罗宝珠打断,“能不能不要提他了。”
徐雁菱一愣,“宝珠,你对你爸爸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能有什么误解。
遗嘱上,财产交割得明明白白,大头都给了二房和三房,作为大房的徐雁菱只分得一点边角料。
豪门的边角料也够一家三口过上衣食不愁的日子。
倘若制衣厂经营良好,下半辈子她们母女三人倒也可以凭借工厂过活,港城的制衣业正值腾飞之际,从供应本土市场逐渐转向欧美市场,很快会迎来黄金时代。
偏偏徐雁菱接手时,制衣厂已经资不抵债、濒临破产。
罗冠雄留给她的名义上的遗产,实际上是一堆负债。
多狠的心呐!
明明是识于微时的结发妻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相看两厌的仇敌呢。
“你爸爸留下这份略有偏颇的遗嘱,其实是有原因的。”徐雁菱停下手中拖地的动作,温声解释,“说起来,这与你大哥的离世有关。”
罗振荣是罗冠雄最疼爱的长子,也是她最寄予厚望的孩子,八年前被一场车祸无情夺去性命,消息传来,罗冠雄惊得心脏病发作,而她,整个人几乎要疯掉。
得知女儿也傻了,她如五雷轰顶,震得三魂丢了七魄。
那段时间一直浑浑噩噩,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总为一点小事歇斯底里,或是将罪责怪全到罗冠雄头上,埋怨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儿子。
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
罗冠雄气得当即立下遗嘱,发誓偌大的家产她别想染指一分。
“后来呢,后来你们关系缓和,为什么不改遗嘱?”罗宝珠质问。
“可能是太忙,没时间吧,毕竟你爸爸也想不到他会走得这么突然。”徐雁菱捏着拖把的手指微微发紧,“况且你爸爸也不是什么都没留给我们。”
罗宝珠听不下去了。
“妈,”她忍不住提醒,“永丰制衣厂是外公创立的,这是外公留给你的资产,不是他留给你的。”
外公徐永丰原本在沪城经营一家祖传的裁缝铺,后来得罪当地帮派势力,活不下去,才带着所有积蓄和家人来港城避祸,在港城重开一家裁缝铺。
没多久母亲徐雁菱出生,外公察觉家里开支变大,于是扩张事业,开了一家制衣厂。
制衣厂的生意一直挺好,直到二战爆发。
41年,日军占领港城,学校罢课,才上大学半年的徐雁菱被迫休学。
她心地善良,常在街头布施,因此认识了流落街头的罗冠雄。
在一次被街头几个流氓地痞骚扰遭罗冠雄英雄救美后,徐雁菱芳心暗许,两人慢慢走到一起。
当时时局混乱,她没再读书,选择嫁人。
两人婚后没几年,二战结束,港城经济开始恢复,外公的制衣厂也趁势做大。
罗冠雄长得英俊,能说会道,很讨外公欢心,外公逐渐把制衣厂的生意都交给罗冠雄。
罗冠雄的发家史离不开这家制衣厂,这是他商业版图上的第一桶金。
若不是这第一桶金,他哪来的资产投资房地产和航运业?
后来外公去世了,他家业也大了,逐渐看不上那间小小的制衣厂,丢在一旁任其发展。
明知已经出现亏损,却还执意写进遗嘱,似乎把原本属于徐家的制衣厂归还给徐家人,就能抹掉他靠徐家人发家的历史。
港城不少富豪都是靠岳父起家,起家后还能不忘初心的人少之又少。
这些薄情寡义的富豪,很多连善待原配都做不到。
罗宝珠只是替徐雁菱感到不值,“妈,他根本一点东西都没留给我们,制衣厂是外公留下的,深城老家的地契是爷爷的,爷爷指明了要留给我们……等等,妈,那些地契呢?”
她接收的记忆中,徐雁菱一直在为制衣厂奔波操心,似乎没提过深城老家的地契。
“放在吕曼云手里,我还没去拿。”
确切地说,徐雁菱不准备去拿。
深城是个贫穷落后的小渔村,那些地契能值几个钱,她目前的心思都放在怎样将父亲留下的制衣厂维持下去。
想到此处,徐雁菱不禁皱眉。
“宝珠,我还没问你呢,刚才怎么突然反悔了?不借这笔钱,工厂怎么办?咱们要眼睁睁看着厂子倒闭吗?”
那是她父亲多年的心血,她没法见死不救。
“放心,会有其他办法。”罗宝珠替罗玉珠换好裤子,接过徐雁菱手中的拖把,三两下将地上的污渍拖干净。
她提着扫把跨过满地狼藉走到卫生间,拿起脸盆冲水。
徐雁菱凑过来,倚着门框问她,“你真有办法?”
拖把的污水顺着地砖流进下水管,罗宝珠踩了踩拖把,没吭声。
连银行都不愿再贷款给她,那些放高利贷的又不是慈善家,为什么会把合同送上门来?
明知道她们手上什么资产也没有,还上赶着送钱,这里面的不对劲,徐雁菱怕是一直没察觉出来。
见她不吭声,徐雁菱没追问,只遗憾地念叨:“可惜了那个镯子。”
那镯子注定也是保不住的。
老k的目光早已有意无意在镯子上扫过好几圈,无论这份合同签与不签,这手镯估计都得被老k以各种名义抢去。
这些细节,恐怕徐雁菱也一直没关注到。
罗宝珠轻叹一声。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她挂起拖把,走进厨房揭开锅盖,端出里面温着的馒头,招呼罗玉珠出来进餐。
两人坐在一片狼藉中,配着中午剩下的卤水,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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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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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