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守亮揣着仲民哥给的条子,一刻也没有停留。
从城里到张家村这几十里夜路,骑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路边黑黢黢的庄稼地,偶尔几声不知名的夜鸟怪叫,吓得他汗毛倒竖。
好在今天月色好,照在地上,还有三个影子陪着他。
等回了张家村,他直奔村长家的土坯院墙。
“六爷爷,六爷爷,开门呐,出大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特别想哭。
好像是刚刚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可以控诉的人。
“谁呀?大晚上的,嚎丧啊?”
村长那带着浓浓睡意和火气的吼声,从屋里炸响。
紧接着是趿拉鞋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是我啊六爷爷,守亮。” 他现在还边拍门,边带着哭腔喊道。
“守亮?”
院里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骂得更凶了。
“**的小兔崽子,作死啊,这都啥时辰了?你个天杀的叫魂呢?村里牲口都让你惊着了,等着,再拍门老子拿烧火棍给你腚抽八瓣。”
门闩被粗暴地拉开。
吱呀——
门开了条缝。
的眼睛在月光下冒着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作死的小王八羔子。”
村长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大半夜的,你让狗撵了还是让鬼撵了?大半夜的敲老子门。”
守亮刚才那点委屈劲儿被吓得一缩。
村长这时候也想起来了,问道:“你刚刚说出事了,出啥事了?你仲民哥呢?你不是今天在城里睡的吗?”
“呜……哇……六爷爷……仲民哥……仲民哥在城里……”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利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仲民怎么了?” 村长心里一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他咋了?快说啊,你个兔崽子。”
“仲民哥……差点……差点被人打了。” 守亮终于把后半句嚎了出来。
村长长呼一口气,还好不是他预想中最坏的那种。
巨大的惊恐瞬间转化为一种被愚弄,和惊吓过度的狂怒。
“啥?”
村长脸都气歪了,刚才那点睡意被烧得干干净净。
他一把揪住守亮的衣服,把他整个人都提溜得踮起了脚。
“草你姥姥的小王八蛋,你他么的吓死老子了,老子以为仲民没了,没了!草,我日你亲娘祖奶奶的张守亮。
你他娘说话大喘气是要你爷爷的老命啊?差点?差点你姥姥个腿儿,嚎得跟死了亲爹似的,老子……老子……”
村长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揪着守亮前的手猛地一甩,另一只手,劈头盖脸就朝着守亮的脑袋和肩膀扇了过去
“啪!”
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后脑勺上。
“让你嚎丧,让你吓唬人。”
“啪!”
又一巴掌扇在他肩膀上。
“你个没轻没重的混账玩意儿。”
“老子抽死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守亮被打得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哭都忘了哭。
他本能地抱着头缩着脖子,嘴里只会重复。
“六爷爷……是真的……真的差点……呜……”
村长打了几下,似乎还不解气,又抬起穿着破布鞋的脚,狠狠踹在守亮的屁股上。
力道不小,踹得守亮“哎呦”一声,直接扑倒在泥地上。
“给老子爬起来,滚进来。”
村长喘着粗气进屋了。
“把门关上,再敢嚎一声,老子把你吊树上抽,说,到底怎么回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动我老张家的娃?说清楚,一个字都不许漏。”
守亮捂着火辣辣的屁股,又疼又怕,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但看到六爷爷那双喷火的眼睛,他不敢再哭出声,吸着鼻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然后将今天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在他眼里派出所把人都给放出来了,就是向着城里人。
村长听着,眼神越来越沉,他一拍大腿。
“我日他仙人板板的,敲锣,开祠堂。”
“当——当——”
家家户户的门几乎同时被打开,男人们披着褂子,女人们拢着头发,脸上都带着惊疑和凝重,纷纷涌向了祠堂。
守亮被村长拉到供桌前,当着所有赶来的族人的面,又把今晚的遭遇说了一遍。
“……那大傻个拳头带着风,眼瞅着就要砸仲民哥太阳穴了,我、我啥也顾不上了,就把菜刀给掏出来了……”
“派出所的人来了,可他们后来又把那俩想打人的,和那老东西都放了。”
“仲民哥说没事了,可我……我睡不着,那城里人太坏了,还不讲理,他们人多,就欺负仲民哥刚去,没依靠。”
“草他八辈祖宗的。”
“哪个活拧了脖子的王八日的,敢动仲民?”
“当我张家人死绝了?”
祠堂里瞬间炸开了锅,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眼里冒着凶光,身体都蓄满了力气。
张仲民的名字,现在在他们张家村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是救命粮,是希望,现在有人要动这块招牌,就是要动整个张家的根基。
“都给我安静。”
村长压下了喧哗,走到守亮面前,拍了拍守亮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宣布。
“守亮娃子是好样的,没给咱张家丢脸,关键时刻护住了你仲民哥,族里记你一功,六爷爷做主,拨一只鸡,和二十斤粗粮给你家。”
刚刚就备好在祠堂的麻袋,被茂田给扛了过来。
人群发出阵阵羡慕声,看向守亮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守亮爹娘站在人群里昂首挺胸的,恨不得替他站在中间。
我儿子!
这是我儿子。
“六爷爷还等啥?抄家伙,进城,剁了那狗日的大傻个。”
第一个壮小伙跳了出来。
“对,带上柴刀、粪叉,妈的,敢动仲民,跟他们拼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
“六叔抽生死签吧,谁抽到谁去,砍死一个够本,砍死俩赚一个。”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张家祠堂里,弥漫开一股嗜血的狂热。
村长眼神扫过这群愤怒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然后说道:“胡闹,都给我把嘴闭上,现在是新社会,不兴以前那套打打杀杀的把式了,你们当城里是咱村后山沟子?那是天子脚下,你们拎着刀枪棍棒冲进去,是想让人把咱全村都当土匪剿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热血上头的后生们头上。
祠堂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新权下的枪杆子和监狱,对刚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农民来说,威慑力是实实在在的。
村长看着众人冷静下来,才放缓了语气,转向祠堂一侧坐着的那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
“年轻人火气旺不懂事,可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咱张家的人不能让人白欺负,更不能让护着咱全村人的仲民,在城里孤零零地受气。”
二爷爷站起来第一个发话道,“老少爷们儿,咱这把老骨头,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还怕个啥?”
“当年闹土匪、跑鬼子,啥阵仗没见过?”
“咱们这些老骨头,被抓起来还有人管饭。”
“没错,都到这个年纪了有啥可怕的,就用这身旧骨头,去给仲民娃子撑腰,”
“让他们城里人看看,想欺负咱家的娃,得先问问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答不答应。”
祠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位族老身上。
坐在最中间的七叔公,是村里辈分最高的族老。
“后生崽留着力气开荒种地,多打粮食才是正经,我们这些老家伙给村里省口粮,比啥都强。”
村长说道:“好,那就辛苦几位叔伯兄弟,族里不会大家白辛苦,这一趟进城,甭管结果咋样,每家去的,族里再给补二十斤红薯干,要是……”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残酷的悲壮,“要是真有哪个老叔伯兄弟在城里……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了……”
他家里的老婆子,没成年的娃,只要咱张家村还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们,张家管到底,我张元生拿这条命担保。”
后面那句承诺,安定了族老们的心,也堵住了所有可能反对的嘴。
用风烛残年的老命,为家族最有出息的子弟争一口气,同时给家里换一份保障。
这笔账,在许多人心里是算得过来的。
“茂河、茂粮,你们几个,赶紧去套板车,铺厚实点,把队里那头最稳的老骡子牵出来。”村长雷厉风行地安排起来。
“再去各家问问,凑点鸡蛋,给老叔伯兄弟们带上,路上垫补一口,”
“水葫芦都灌满凉白开。”
很快,两架铺着厚厚麦秸,和破褥子的板车被推到了祠堂门口。
那头被称作老伙计的骡子,温顺地套上了辕。
六位族老,在家人沉默目光的注视下,互相搀扶着,颤巍巍地坐上了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