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初和沈程川搭上往郊外的公交车,一边听着张涛涛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位李大仙,一边思索究竟是怎么脑子一抽上贼船真去找他的。
他们先是回办公室把楼下情况讲给其他老师听,在座人无不心惊。害怕是人之常情,叶南初原本顾忌着,只是想简单说说情况,最后还是一五一十将事情完整叙述出来。毕竟那镜中黑烟几次出现在化学学院,至少应该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张涛涛,这个压根没参与的人,在一旁添油加醋,表演了一个绘声绘色,平地都能让他起出波澜来,更何况本来就凶险,说得听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演完那一场,张涛涛仿佛被鼓励了一般,不知怎么又自己给自己打满了气,兴致勃勃又开始跟叶南初和沈程川说起李大仙。
“真的很神,不信我们打赌,不准的话我给你俩一人二十。”
路过的刘朋一巴掌打他头上,横眉竖眼地厉声说道:“你一个学生娃,从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张涛涛委屈巴巴,当下闭了嘴,看着刘朋走远才敢接着说,声音也低了不少:“我跟你们说嘛,上个学期,有一个学长考研,到了复试那一关,心里特没底,就去找李大仙算了一卦,得到的是下下签,结果复试里招三个人,他第四名被淘汰了。”
“这是概率问题吧,”叶南初不以为然,“考研多残酷,哪有那么多人能考上。再说了,他这么说,就算最后你那学长考上了,他也可以说他算出的不仅仅是结果,说你学长备考时一定付出很多艰辛放弃了很多东西,或是说什么就是因为找了他然后时来运转之类的话。”
“啧,你这人真是,”张涛涛简直是要把咬牙切齿四个字刻脸上了,“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嘛,我又不是什么傻子是吧。”
叶南初挑起了眉,满脸写着:这点存疑。
眼看张涛涛就要急了,还是沈程川又做起了好人:“好吧,你说吧,我们不打断你。”说罢给了叶南初一个眼神。
叶南初看懂了,倒真礼貌地笑了一下,比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张涛涛继续。
张涛涛这才满意了,迫不及待继续说道:“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咱们学校闹鬼,库房锁得好好的但是老有失窃,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些时候甚至只是一把铁锹一袋面粉之类的东西,有一天还丢了一架行军床。你说这些东西,谁也犯不着去偷啊。汪大爷有一天晚上就守在库房里,想看看那小偷到底是谁,结果第二天,整个人就有些疯了,说着奇怪的话,好像是见鬼了一样。疯了好几天,眼看着人都不对劲,然后他就去找了李大仙,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又恢复清醒过来,据他自己说,那天,李大仙在他身边一顿做法,回来后他就好了,平时的腿疼都消失了,只是问他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说。我猜啊,一定是那天晚上被妖魔上了身,李大仙施展法术把那妖魔……”
“你这小同学,一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打听这些事。”不远处坐着的陶丽琴听不下去,没忍住出声打断,只是语气没有刘朋那样严厉,“不许再说了。”
在一旁“认真”写作业实则已经支起耳朵听了半天的陈月赶紧抬起头,“别啊,哥哥再多说几个故事嘛。”
陶丽琴更生气了:“让你认真写作业,你在这听什么闲篇!这些东西能帮你考试吗?赶紧写,我等会要检查,再有粗心大意今天晚上就不准看电视了!”
陈月嘟起了嘴,耷拉着眼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看着陶丽琴一点心软要“收回成命”的样子都没有,只好又低下小脑袋,将作业本往前翻,检查起之前的题来,才检查了没几道,就像耐心耗尽,又像是偷偷生起闷气来,将本子重重翻回空白页,用铅笔咔吱咔吱开始一笔一画地写,小嘴一直翘着。
陶丽琴用手指点点她的脑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现在心里怨着我以后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了。做父母的,真是欠了孩子的,一天到晚操着心,还讨不到一点好。”
想了想似乎觉得气没消,又把矛头指向张涛涛:“你这同学,不许再说这些了,也不知道什么风气,学生一个个想成神棍。”
叶南初被这说法逗笑了,打着圆场:“不说了不说了。走吧,你俩。”
说的是沈程川和张涛涛。
张涛涛像蚊子一样哼哼:“我还没说完呢……”
沈程川一脸你怎么读不懂空气,小声说:“她的意思,咱们去找那个李大仙吧。”
所以,叶南初一时心软,觉得张涛涛说了这么多也是挺辛苦了,还莫名其妙挨两顿说,总之他们就这样坐上了这趟向着城边缘摇摇晃晃悠过去的公交车。
实际上,当听说要坐大约45分钟公交车时,叶南初就想转身就走,事实上她差点真这样做了,只是被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沈程川一把拽住,肢体语言明确告诉她后悔也来不及了。
叶南初无言以对只能狠狠责怪几分钟前的自己,心软害人,害人不浅!
公共汽车摇晃沿着既定路线前行,云楼的树枝桠生得极低,残留着一些雪意,划过玻璃上缘,抹上一条条冰冷的痕迹。叶南初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的,寒光映在她的眉间,在她的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让她的整张脸显得格外冷硬,看着看着,叶南初觉得很不舒服,一伸手拉上了收在一边的蓝色的帘子。
下了车又步行十几分钟,路不好走,积着泥沙,雪融后更是泥泞,要努力保持脚下的平衡才能不打滑,空气也凉丝丝的,割着他们的脸颊。
这一片都是低矮的平房,又上了一长段台阶,绕过支在只一扇门大小店铺门口的理发摊,看见一个没有招牌的店口,掀开厚重的挡风门帘望进去,前堂没有开灯,只几张方桌,配套木椅,要是不说,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没有生意的苍蝇馆子。
叶南初将信将疑看了张涛涛一眼,张涛涛刚要解释,靠里的一扇小门开了,暖黄色的光从门口泄出来,一片扇形慢慢展开。
出门的是一位阿婆,头发已经全白了,提着一个空篮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脚步蹒跚却莫名有种飘飘然的轻快,看上去心满意足极了。她一步一步走出店门,门口有个小麦色皮肤的中年男子,大约是她的儿子,守在一个电动三轮车旁边,正百无聊赖地抽烟,见她出来了,忙摁灭了香烟,上前将那位阿婆扶上车。阿婆脸上仍旧笑意盈盈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填上了喜悦,一边系上兜帽一边笑着对那年轻人说些什么,年轻人也是一脸惊喜,戴上皮手套,轻轻一跃跳到车上。车开了,扬起尘灰,不一会就没了影子。
张涛涛低声对他们说:“那位婆婆应该是附近乡镇过来的,国道往那边走不远就是农村了,那边很多人专程过来找李大仙的。李大仙人好,提着鸡蛋或是腊肉来的也照样帮他们排忧解难……骑着电三轮来的,那应该是雁翎村的……”
“雁翎村?”叶南初声音都提高了,藏不住的震惊,惹得面前两人都疑惑地看着她。
“是,雁翎村,”张涛涛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解释着,“大雁的雁,另一个字还挺复杂的,右边好像是羽字……”
叶南初眉头越皱越深,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张涛涛面前也没法解释。她这样震惊,是因为她自己的家乡,不是文静,是她自己,叶南初,在现实中的家乡,也叫雁翎村。这是巧合?
沈程川关切看着她,叶南初用口型说着:等会说。
“你怎么对这边这么熟悉?连乡镇都了解?”沈程川岔开话题,看向张涛涛问道。
张涛涛一脸理所应当:“我家就是这边的啊,再坐一个小时大巴就能到了。”
那扇小门又开了,这次看清了,门内摆了几张条凳,挨挨挤挤坐着好些人,手里大部分抱着包裹,时不时焦急地望向前方。
他们走进门,才知道那些人在看什么。是一张很大的屏风摆在前面,上面画着些竹子、奇怪的鸟还有大朵大朵的花,倒是没什么布局章法,只是胡乱塞在空白中,显出一种荒诞的热闹。隔着屏风,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对面的声音,说着什么“大富大贵自在前路”“卦象”“让她去念书吧,不然怕是天要怪罪”,沉默好一会,听见起身动作的声音,几个人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显然是一家人,一个方头大脸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脸色有些阴沉,却又不敢太表现出来,憋得脸上紫胀,他的脸是以粗糙为底色的,那几分紫就像是干掉开裂的舞台妆容,下台好久也舍不得卸下的结果,丑角一样滑稽。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中年女人,牵着一个小孩,表情像泥塑一般凝固,只是眼里,放出奇异的喜悦。在她旁边,走着一个十**岁的背着书包的年轻女孩,大约是十**岁,可是看她瘦瘦小小的,干枯的头发编成两个粗粗的辫子,说是十五六岁也很让人相信,她低着头,偷偷笑着,又怕被发现,头垂得更低了。
这一家人一言不发走到门口,男人突然顿住脚步,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那中年女人忽然迸发出勇敢,尽管声音很小,但是尖尖的嗓子很能引起人注意,她说:“大仙都这样说了……”
男人咬着牙,面目凶神恶煞,声音却是胆怯懦弱的,显然是在怕着所谓的“怪罪”,硬撑着说道:“那好吧,那你就去读,学费我是一分不会给你的!我供养你到现在已经足够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看你不如早些去工厂上工,还能贴补家里……算了,既然大仙都这么说了,那你就去读那破书,真不知道你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一路念叨着走远。女孩的辫子一晃一晃的,在空气中画出圆弧,一个一个圆弧,连成分割线,随着她的脚步延长着远去。
跟在这一家人身后走出来的想来就是那位“李大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