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琳缓步走在这座冰冷的建筑中,脑中一遍一遍回响着科林的话,不自觉地发笑,心底却是无限悲凉。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笑着,然而只是机械地挂着笑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压抑着的声音。
她大约是在笑科林,过了这么多年,还这样天真,总以为能看透别人,其实自己才是那个最幼稚的,一事无成却幻想着自己天赋异禀、怀才不遇,永远坚信自己能干成一番大事业,却时时刻刻展示着自己的愚蠢和懒惰,真是可笑。
或许她是在笑着这座庄园,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然而她从十几岁起就对着自己发誓,一定要成为像这样一座华贵的府邸的女主人,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终究是成功了。如今她终日面对这座庄园,成为了这座庄园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她当然该笑。她想起父亲母亲,从来对姐姐寄予厚望,但姐姐只是嫁给了一个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的小商人。她终究是赢了姐姐,父母该后悔,后悔当年没有慧眼识珠,没有早早看中她。她怎能不笑。
到头来,她想,她大约还是在笑着自己。她当然知道,科林说的没有错,她一直嫉妒着她自己的姐姐,哪怕到了今天。即使她有了如今的地位,也幸亏她有了如今的地位。
她忽然想到艾伯特那个老家伙发现的东西,忽然整个人僵住,不声不响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他已经死了,不然,她唯一拥有的一切也要随风而逝了。她恨着艾伯特,恨着伯爵。她所有的幸福都如同空中楼阁。洛琳用牙齿咬碎了右手中指的指甲,咔哒一声,圆润的指甲破碎,她将右手握住,指甲破碎的尖端剐蹭着皮肤,带来丝丝缕缕的痛感,她忽然又笑了。
一步一步走着,她不需要刻意去辨认方向,这座宅子闭着眼睛她也不会迷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到了日光室门口。塔莉娅和露米都去图书室上课了,因此日光室中只剩下佐伊一个人,正专心看着一本很厚的书,手边放着一纸袋什么东西。
洛琳啪嗒啪嗒走进去,大摇大摆地坐在叶南初对面。叶南初抬头看了一眼,心里默念一声怎么又是你后,到底弄不清洛琳的路数,于是又低下头继续看书,等洛琳先开口。
然而洛琳只是看着她。
她想着,至少她自己将她的孩子们培养的很好。塔莉娅年纪轻轻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社交圈子里的翘楚,谁家太太小姐不夸她。露米也不错,性格乖巧,长大后一定也能达到塔莉娅的成就。她邀请佐伊来庄园,就是想让姐姐知晓这一切。倒是没想到会有意外的收获,佐伊居然和科林的那个不知身份的养子暧昧不清。她看出了他们之间似乎有不一样的情愫,奇怪的是简直像认识了很多年。佐伊到庄园的第一夜,她派去监视佐伊的茱莉就来向她报告佐伊偷偷离开了房间,一定是和克莱尔那个鬼东西不知跑哪厮混去了。
她心中泛上一阵阵得意。她的孩子会嫁入王公贵族,耀眼而得意地活着,而姐姐唯一的女儿,却与那个和仆人没什么区别的克莱尔混在一起。这一番她终于算是赢了。
想起这里,她不禁高高地扬起头,眼睛微眯,仿佛赢家姿态,继续打量佐伊。
叶南初不知道她这番内心活动,但实在被看得心头发毛了。
她牙一咬抬起了头,问道:“姨母,这是怎么了?”想了想又把手边沈程川给她带回来的玉米脆皮推过去,补充道:“您要吃吗?”
洛琳一脸“有失体统”,面露不悦,眼睛移开,干咳两声道:“不必了。”
叶南初也不言语,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然而洛琳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问道:“这两天在庄园感觉怎么样?习惯吗?”
面对这迟来的关心叶南初皱起了眉,洛琳这一句话弄得她莫名其妙,简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答道:“习惯,庄园里一切都好,我喜欢和塔莉娅和露米聊天,茱莉照顾我也很细心。”
洛琳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高高在上:“茱莉好好照顾你是她的职责,你不用把这个放在心上。
叶南初撇撇嘴,刚想来一段“人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思想,忽地心念一动,轻轻合上书,缓声说道:“说起来,姨母,我还真一点觉得奇怪的事。”
“怎么了佐伊?”洛琳看着她,又挂上冷漠的笑意,说道,“有不习惯就是要跟姨母说出来,又不是外人,说说看。”
叶南初将双肘撑在桌子上,手托住下巴,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刚看见日光室的花草好像已经有个几天没打理了,忽然想起以前来好像是看见都是一个年纪挺大的管家在打理。这两天都没有看见他。他是生病回家了吗?”
洛琳脸色不自然了一瞬,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日光室里的花草,果然有些叶片已经微微蜷曲,茎杆向下倒去,显得软弱又恐惧。
洛琳第一念头想隐瞒,然而觉得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何况佐伊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不过一个孩子能做什么?于是平静说道:“不是。这事吧,真是叫人伤心,毕竟艾伯特也在庄园里这么多年,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叶南初竭力做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洛琳缓缓说道:“就在你到庄园的三天前,艾伯特发生意外了,现在警察在调查这件事。”
“什么?”叶南初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怎么会这样?这,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么会……”
洛琳叹了口气,语气却很生硬:“这谁也能知道。怕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一直在庄园里,四十多年了,应该明白道理。大概是越老越糊涂了,不然也不至于干出蠢事。”
转头看见叶南初专注的目光,洛琳意识到自己今天被冲昏头脑,居然失言,突然恼羞成怒起来:“你这是瞎打听什么?这与你没有关系。”
叶南初也没多纠缠,只是耸耸肩:“我这只是一时好奇,姨母不让我问我就不问了。”
洛琳呼出一口气,旋即意识到自己放松的神态太明显,瞥了叶南初一眼,正对上她的目光,只得回视,迅速正色,语气不太自然地接着说道:“姨母倒不是责备你。你别误会了姨母的意思。姨母只是觉得这些事你没必要知道。你就在这吃好玩好就是,不用挂心这么多事。”
叶南初没言语,点点头,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洛琳的脸上。
本来洛琳就被科林那一番醉话说得心里乱糟糟的,现在更是口不择言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我还没有责怪你胡乱打听!我还没有事事都给你讲出来!……我都是为了你母亲的面子!你还要这样来看着我,你们都要这样看着我……难道真正该被审判的是我吗?”
这一下把叶南初也弄得莫名其妙了,实在没明白洛琳怎么突然发这样大的火,看起来却不像是凶手的恼羞成怒,甚至不像顾左右而言他,更像是生旁的什么人或事的气。而且那几句事事给她将出来是什么意思?她发现什么了?难道是发现她在调查了?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拆穿?
叶南初小心翼翼看向洛琳,心里想着要先稳住她,奈何并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生气,于是只得将手边的玉米脆皮推过去,声音软下来:“要不您先吃点这个消消气?”
洛琳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霍地站起来,嘴里念叨着“跟你说有什么用”,冷哼一声就要离开。
走到门边却停下来脚步,一只手扶着门框回过头来,看见叶南初也回过头看着她,背着光看不分明表情。
洛琳又想起姐姐,忽地觉得这些年真是白费功夫。姐姐哪里会在乎这些,哪里会在乎钱财地位这些事?如果她真在乎就不会逃走去嫁给那人了。
她自己才是真的傻啊。
洛琳心中一片悲凉,一抬头看见门帘上镶嵌的各色宝石,莹莹的光彼此拢着,给象牙白的荷叶边也染上浮色。她忽然冷笑了一下。
随后低下头,快步走到叶南初身边,也不管她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抓起一把玉米脆片就离开了。透过玻璃,叶南初看见她出门后在笑,眼眶红了,似乎咬着牙,太阳穴上起了一寸一寸青筋,然而确实在笑。
仲夏终究是燥热,叶南初又在日光室多坐了一会,热得心浮气躁,于是起身离开,一走进小客厅正好遇上露米和塔莉娅下课休息。她们上课的地方就在小客厅旁边。一抬头看见那个巨大的铜钟,正好是三点整,于是叶南初去和她们玩闹一会,直到三点半她们另一堂课开始,叶南初便不打扰她们,自己在庄园里闲逛着。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她心里大致对这栋建筑的结构有所了解了。
这栋伯爵一家主要起居的府邸一共两层,加上一个地下室。地下室一小半是厨房,剩下的则是仆人的宿舍,除了老管家艾伯特和克莱尔是单独住,且分别在宿舍区两端,其他的都是两人间或三人间。一共有三个楼梯可以通往地下室,厨房那一个、老管家房间旁边那一个,以及房间尽头有一个老旧废弃的楼梯,通往小客厅,楼梯口的大门被锁住了。克莱尔的房间就在这个楼梯旁边。
那个凶器要么是被藏在了地下室,要么就只有两条路能带到一层。厨房时时都有人在,这对凶手来说风险太大。那就只能从房间旁边那一个楼梯来去。可是大厅白天也随时都有仆人在,怎么能瞒天过海?
那就只能是藏在地下室里了?
地下室这么多房间,别说不能直接去翻怕打草惊蛇,就是能去找也是大海捞针。
一层中,大门进去的走廊直接通向大厅,左边有一个走廊,进去第一个房间是伯爵夫妻的房间,不过伯爵为了方便在二楼自己的办公室旁又辟了一个房间,常常睡在那里。隔壁就是塔莉娅和露米的房间。
走廊再往左边,是小客厅,左边放着玻璃面茶几和硬木沙发,右边是单独的深棕色皮沙发,围着一个小圆木桌,木桌上面有一套很精致的陶瓷茶具。
穿过小客厅往里去就是塔莉娅姐妹上课的地方,是一个大的藏书室,中间放着一张长桌,围着五六把椅子。小客厅隔壁是日光室,往里走,就是叶南初的房间。
大厅右侧开了一个走廊,一走过去就到了餐厅,分了里外两间,厨房上来的楼梯口在外间,厨房的人在外间把饭菜交给在餐厅里侍候的人,不能进到主人们用餐的内间。
二层主要是办公室和书房,除了伯爵的房间,维加的房间也在这一层,紧挨着最大那个书房,他平时也在里面做功课,不常与叶南初打照面。有两个楼梯通到一层,一个是大厅里那个,一个出口则在藏书室背后。
凶手究竟是怎么到地下室的?那个凶器到底藏在了哪里?
叶南初一面走一面思考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客厅,忽然眼前有什么影子晃过,凝神一看不自觉愣住,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