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个黑色的身影,始终没有离去。
薛子琛自语般地道:“……这次走了,也不该再来看他了……”
他振了振他那深红广袖,身形终于消散。
薛子琛再次出现,便是在离江南城千里以外的一处繁华城镇。他走到一家商铺前,哪家的铺子的招牌十分简陋。
——“阴缘”。
薛子琛进去,那家商铺后,是截然不同的一座庞大宫殿!
他并不叩门,直接走进去,主殿中,静静地跪坐着一位黑发红衣的青年,那红衣似是一件婚服,只是早已破烂不堪,青年头顶,还佩着女子出嫁时的银饰,仍然闪闪发亮。
青年面上佩一红纱,直至胸口,那双灰色的眸子缓缓睁开。
薛子琛笑道:“好久不见。”
“‘缘魄’。”
青年笑了笑,开口道:“尊者。此行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薛子琛沉默一阵,“……你的神力,能否使人记忆缺失,或是说,抹去记忆?”
青年笑道:“当然。若是这都做不到,那我徐浩楠还有什么意义存在呢。”
薛子琛眼前亮了亮。徐浩楠又道:“……让我猜猜,是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少年?”
薛子琛点头,道:“抹除他自从遇见我起,截至他新晋上神后的所有记忆。”
徐浩楠愣了愣。
“抹除他自从遇见我起,截至他新晋上神后的所有记忆。”
徐浩楠叹了口气,道:“薛子琛啊,你明明可以让我牵段红线,把你们…绑在一起的……”他抬起苍白的手,纤长的手指上,一道红丝若隐若现地缠绕在他手上,凌乱,又美丽。“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做呢?”
薛子琛没有回答。
徐浩楠摇摇头,“这是极有可能失败的,毕竟我更适合牵线……若是成功了,他也不会彻底忘记你的啊……”
薛子琛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徐浩楠遗憾地垂眸,轻声叹道:“……薛子琛,你真的甘心他…被他人带走么……”薛子琛清晰地看见,这位向来淡漠的鬼士眸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些悲哀。“……上次你这么痛苦,还是在晓闻死的时候。”薛子琛咽了下口水。
听见最后一句,徐浩楠彻底绷不住了,指间无形的红线不受控制地飞舞着,在他白皙的1脸庞上刮出一道红印。
“……我会尽力。”
薛子琛最后看了一眼这位鬼士。
殿中空空荡荡,只留下青年断续的抽泣声音。
柳一玄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给洛凛泡了茶,在腾起的热气中喝了些酒。洛凛看着他,道:“你喝酒?”
柳一玄自斟自饮几杯,道:“偶尔。”
洛凛从没喝过酒,在薛子琛那里,也未曾尝过,好奇地道:“我能喝吗?”
柳一玄眼含笑意,打趣道:“满十七了么?”
洛凛乖巧地点点头:“满了。”
柳一玄勾起嘴角,为洛凛斟了半杯,笑道:“那也不能喝多,先这些吧。”
洛凛抿了几口,脸颊微微泛起红晕。随即将瓷杯搁下,轻声道:“不好喝。”
柳一玄笑出声来,给他倒了杯茶,“乌龙茶。”
洛凛捧起杯子,窝在榻上。良久,他道:“我昨夜……是不是犯病了?”
柳一玄身躯一震,抬头道:“你怎能得知?”
洛凛道:“我自己发作,我会有感觉的。”
柳一玄抿了抿唇,道:“那今夜如何?”
洛凛摇摇头,道:“这病发作是不定时的。”
柳一玄缄默一阵,温声道:“别怕。”
洛凛抬头去看他,面前的男人背着光,他看不清他的脸,却挡不住那股温柔的气息。
洛凛脸又红了。
洛凛岔开话题道:“那女子会来么?”
柳一玄摇摇头,“尚且不知。照你的说法,那女子便是在撒谎了。”
洛凛垂眸沉思,道:“不能下定论。”
正当柳一玄要说话时,房门被敲响。
洛凛睁眼,眸中散发出一阵蓝光。门外是那女子,却换了身衣裳,衣着更加华贵。
柳一玄上前开门,微微侧身让风晞进去。风晞颔首致意,进了房间,又向洛凛行礼。洛凛懒得搭理,抬手挥挥便打发了。
柳一玄道:“小姐应约来访,不知此行何事?”
风晞道:“道长应已听闻南苍山人员失踪之事,风晞斗胆,请道长出面,替我探明此事!”
柳一玄轻微偏头,余光撇向洛凛,后者微不可察地一点头,柳一玄正色道:“多谢小姐信任。今夜,我二人便出行南苍山。”
风晞喜道:“那就多谢道长了。”
洛凛忽然开口道:“小姐。”
“你的身份……是假的吧。”
风晞一滞,道:“我本便是天王府人士,风氏三女风晞,何来身份一说?”
洛凛眯眼,轻笑一声,便不再言语。
柳一玄起身,道:“是夜,我二人便会上山,请小姐先回吧。”
风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离开。待脚步声消散,洛凛才转过头来。
柳一玄并没有多说话,只是简略地道:“你休息下。”
洛凛察觉他的情绪,慢慢下榻去。仍处少年时期的洛凛,思想还是不大成熟。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着的方帕,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食中二指捏起一角,轻轻揭开。那方帕包裹着的,赫然是几颗红宝石般晶莹的樱桃。
他双手举着这方小帕,递道柳一玄面前。
“……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等柳一玄回答,洛凛接着道:“这是我…我哥哥送我的,很甜的,只有天王府那边有,你吃一颗……”
柳一玄愣愣地注视着那几颗樱桃,良久,奇怪道:“你以为我生气了?”
洛凛歪了歪头,道:“没有吗?哥哥说了,像你这副表情,就是生气了,需要人哄。”
柳一玄失笑,摸了摸洛凛的脑袋,指尖触到他轻软的发丝。“……别乱想了。还要上山,你歇一会儿吧。”
洛凛默默收起樱桃。“嗷。”
江南城。戌时。
南苍山脚下,两道身影,一灰一蓝。洛凛腰佩长刀,狭长的眼睛眯起:“南苍山。”
柳一玄率先迈步,正走出几步,便被洛凛叫住。
“怎么?”柳一玄疑惑道。
洛凛眨了眨眼,低声道:“不用走上去的。”他伸手取出一枚细长扳指,轻唤一声,那扳指瞬间化作万丈银光,直冲云霄!片刻过后,光芒散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尊体积庞大的不明物体。
柳一玄在一片阴影里,抬头望去。“……‘河神鲸’。”
洛凛摇头,道:“此名苍鲸。”
柳一玄嘴角微微抽搐,“是不是太过的……大了一点???”
洛凛闻言,手掌覆上巨型生物的身体,那生物体型急剧缩小,最终变成一尊普通上神像大小。柳一玄松了口气,“好了。”
见洛凛迟迟没有动作,柳一玄不禁疑惑道:“为何不上?”
洛凛面无表情转过头来。柳一玄瞬间明了。
他够不到。
“忘了你还没学法术……”
洛凛很自然地冲着柳一玄张开双臂,后者无奈,抱了他上去,随后自己也坐在洛凛背后,一手轻轻地虚扶住他腰。“走吧。”他在洛凛耳畔轻声道。
洛凛拍拍苍鲸的耳鳍,苍鲸长鸣一声,振翅腾飞。
柳一玄奇道:“你这苍鲸通灵性的?”
洛凛淡淡地道:“聪明些罢了,没什么神奇的。”
柳一玄应了一声,俯视着下空的山林。
“那儿有个村庄,不如下去问问当地村民?”
洛凛微微蹙眉,道:“那村子看着灯火通明,方才在山下怎的一星亮光不见?”
柳一玄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先下去看看再说。”
见状,洛凛施令,苍鲸又静静地俯冲下去,稳停在村口。柳一玄跳下来,伸出手接住洛凛。后者拍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将苍鲸收起。
这村子放眼望去,粗粗一数,也便三四十户人家,村口缀着大红色的浮夸灯笼,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村中传来的声音以及乱哄哄的锣鼓喧天。
柳一玄迈步走进,打量着村子,洛凛乖乖跟在后边,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刀柄上。远处的人群愈发清晰,忽地,一个高大的汉子转过身来,向二人招手。
“你们也是来看的?”
柳一玄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贫道见山上敲锣打鼓,好不欢快,便领了师弟来凑个热闹。”
那壮汉却道:“道长搞错了吧?这可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这新婚的,是……两个男人。”
男人?
柳一玄怔住了,那汉子接着道:“就在他们洞房的时候,这其中一个,就忽然失踪了,另一个怎么也找不到他,现在已经疯了。喏,那疯子一直从一月前疯到现在,村长请了个法师,说他身上阴气太重,还说什么……要什么祭品?”
祭品!洛凛二人对视一眼,风晞家失踪的武士,是不是他所说的祭品?
“现在,法师就施法呢。后来听说另一个的尸体在山里找到了,也是穿着婚服,却已经认不出来了,那疯子一直嚷嚷着,说那就是他的新婚对象,坐在那尸体旁边几天了,村长为了方便法师施术,才把他和那具尸体一起带回村来……唉,你说说这两个……”
洛凛早已穿过人群,看到了那跪坐在地上的红衣男子,那人生的剑眉星目,十分俊朗,一身英气却被憔悴磨灭,他面前躺着一具身着红衣的尸体,看样子,两人的婚服是一套的。
柳一玄看了看洛凛,沉默一阵,道:“那两人……是什么身份?”
汉子道:“活着的好像姓东方。死了的那个叫徐浩楠,平时总叫另一个‘晓闻’,那疯子应该就叫东方晓闻。”
“仪式——起——!”
场地中央的一位身披道袍的年轻人叫道,他双手合十,指间流淌出金线几缕。
他脚下的青年忽然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猛地挣脱几个大汉的束缚,浑浑噩噩地向洛凛冲去,一手拔出洛凛腰间的长刀,明亮的刀刃映出他凌乱的面容。柳一玄自见到青年有所动作,便冲上前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待他在洛凛身侧站定,后者的刀鞘已经空空如也。
名叫东方晓闻的青年持刀,冷冷地看着那法师,刀尖直指他的脸庞,怒吼道:“你个只会使下三滥手段的疯子道士,老子今天就要你为他陪葬!!!”语音未落,单手舞刀,刺向法师的胸口!
年轻人并未反抗,任凭刀尖刺入身体,他嗤笑道:“……你杀了我,那具尸体就能活过来?”
“咚”。
一声闷响,年轻人的尸体重重摔在地上。东方晓闻回头,深深看了洛凛二人一眼,踱步到红衣尸体前,嘴角浮现一抹憔悴但满足的笑容。
“阿楠……”
“…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东方晓闻举起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胸口刺去!
刀刃深深陷入体内,绞碎心脏。他缓缓倒下去,尘土四起,身体与那红衣尸体肩并肩躺在一起。
良久,洛凛缓步上前,猛地拔出尸体上的斩马长刀,鲜血溅到他白皙的脸上。
“锵!”
长刀入鞘,洛凛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身着破破烂烂的婚服的两具尸体,他们并排躺着,洛凛从他们身上,看见了一起对人世不公的诉讼。
可惜,这场他和柳一玄中途误入的、不被世俗认可的爱恨情仇,还是败了。败得又是那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