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犹如一位毫无生机的垂垂老者,散发着濒死一般的沉寂。
在黑剑山庄的祠堂,一位身着玄色长衫的剑客正长跪于祖宗牌位前虔诚地祷告。
“张家列祖列宗在上,张家现任家主张念,恳求各位先辈保佑我张家少主张正今夜能顺利渡过此劫,往后平安无虞,顺遂康健……”
张家主每说一句便要磕上三个响头,那额头已是猩红一片,嘴角也泛起白皮。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在青砖上,烛火随风摇曳,映照出他惨白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
“张正这孩子小小年纪,在剑术上的造诣便已超过大部分族内高手。他聪颖好学,刻苦勤奋,为人正直善良,是盟内难得一见的奇才,更是我张家黑剑的希望。假以时日,我儿定能让黑剑超越王权,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晚辈张念以家主之名祈求各位先祖,求你们保佑我儿彻底好起来吧!为了张家的前途,吾愿倾尽所有,就算让我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
张念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伏在地上的身躯在微微发颤。平日一向杀伐果断,令人妖两界全都闻风丧胆的张家主,此刻竟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弱小、无助、令人心疼。
“家主……?”张家医官踌躇地站在祠堂外,怯生生地朝里面叫了一声
不愿被下面人看见家主狼狈样子的张念,不着痕迹地擦干泪痕,起身快速平复好心绪,弹了弹衣袖,重现往日威严。
“说”
家主冰冷低沉的声音令医官心中一震,压抑的感觉压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医官深施一礼,硬着头皮道:
“回禀家主,少主的伤情暂时稳定住了,只是日后切不可再动剑了。以少主如今的身体,使用黑剑技法就是在加速燃烧寿元。这次盟内问剑,少主为了战胜王权公子,竟然学那王权无暮以命燃技。能从鬼门关救回来已属不易,若能谨遵医嘱仔细调养,未来或许还能有十年八载可活。”
“怎么会……正儿还那么小,这怎么可能……你都在说些什么呀?”张念难以置信地看着医官,喉咙中的哽咽已快抑制不住内心的波涛汹涌。
张正少主气质如兰,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他对张家的每个人都极好,就算面对旁支的挑衅和暗害,他也都一笑而过,不曾追究。明明是这么好的孩子,为何老天非要他遭受如此不公的命运啊。
医官越想越自责,当即跪下道:“家主,是属下无能,医治不好少主的身体,属下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也请家主为了张家的大局着想,早作打算。”
医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惊雷一般在张念脑中炸开,无形中似有一双手在搓揉他的心脏,令他无法喘息。
张家主老来得子,张正是他唯一也是最珍视的孩子。张正与王权家的少爷都是一气盟公认的天才,张正百日抓周的时候,第一次握住黑剑便使是黑剑发出强大的剑气,三岁时仅用一根竹棍就挥出了张家剑法“守·强”的剑意。
中原武学世家林立,看似有一气盟盟主王权世家在统领一切,实则大家是谁也不服谁,弱肉强食,明争暗斗,如此才是盟中常态。张正拥有如此强大的天赋,无疑是给张家的江湖地位增添了一张底牌。
张念神情低落地走到医官面前,拍了拍他:“正儿自有他的命数,与你无关。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属下告退,万望家主保重身体。”
无法冷静,无法思考,唯有任由愤怒和痛苦将他一点点吞噬。曾经的张家主是那么英明神武,斩妖除魔无数,拯救过数不清的家庭。如今轮到自己的孩子需要被拯救,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无能为力的恐惧折磨得他心力交瘁,令他得不到救赎。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张念终于无法压制心中的悲伤,仰天哀嚎。
今夜的圆月很亮,张念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银白的月光让他努力在外人面前藏起的孤寂无所遁形。夜深风起,冷风将张家主终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吹散。他踉跄了一下,“哇”地吐出一大滩鲜血。
“家主小心身子,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少爷或许还有机会。”
一个人影突然现身扶住了张念,他利落地为家主披好披风,随即又取出一方净帕毕恭毕敬呈上。
此人名叫师山海,是黑剑山庄的管家,也是张念最信任的人。
张念一顿,黯然的双眸突然有了一丝光亮。“你有办法了?”
“老奴听说南边的蛭妖族的妖王翠玉灵十分擅长治愈术……”
“住口,那可是妖!谁给你的胆子,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师山海不以为意,“家主息怒,人如何?妖又如何?我张家虽为一气盟的一员,但却从未像其他世家那样嗜杀、滥杀妖类。眼下寻常的救治之法对少爷已经不起作用了,家主何不另辟他法?我知家主的顾虑,但为了少爷,为了张家的前途,老奴觉得家主不宜再遵循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迂腐之言。”
“够了山海! 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不要再说了。”
张念虽然斥责了师山海,但心里也有些被他说动。妖的寿命远高于人,妖族依自己特性修炼出来的妖法更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人妖两族自古以来便势同水火。站在家主的立场上,他绝不能支持自己人向妖寻求帮助的行径。
师山海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激进,于是以退为进道:“家主别嫌我啰嗦,老奴也是为家主着想,绝无二心。退一步就算不借助妖力,这世上还有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奇人异士和灵丹妙药。青木家是盟内的百事通,与张家的关系也不错。若能求得他们帮助,定能有所收获。”
张念边走边思考,没有立即表态。过了许久,他才凝重地摇摇头道:“不妥,纸里包不住火,正儿的事情一旦被有心人知道,定会借题发挥。我身为家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毁掉张家百年基业和清誉。”
张家剑的威名始于百年前的一个暗夜,开宗立派的张风曾是当时的王权少主-王权无暮的贴身护卫。众所周知,天下第一的王权剑拥有风、雨、雷、电四大护法,而张风便是新一代的“风剑卫”。
无暮少主是个极好的人,可他的父亲却因嫉妒儿子的才能而将其一剑杀死。王权家主将儿子的死伪装成龙妖所谓,并在众人面前演出一副慈父样子收买人心。
忠于无暮少主的张风,根本不将王权家主的剑放在眼里。他憎恨王权家主虚伪丑恶的嘴脸,一怒之下创出仅次于天地一见的黑剑。自此张风离开了王权家,一心钻研黑剑。短短几年时间,张家的实力就发展得极大。
张家剑法狠戾诡谲,就算强如王权,若无神剑也难与之相抗。单论招式,张家剑犹在王权之上,故而被称为“天下第二”剑。
中原武林向来强者为尊,任谁都想得到这样的绝学称霸一方。
张家年轻一代里,唯有张正一枝独秀。在新的接班人还未培养出来之前,张正命不久矣的消息若被传开,必会使张家受到重创。
面对家主的忧虑,师山海已经想好完全之策。他试探地问道:“纸确实是包不住火,但若我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张念停下脚步,回头凝视着师山海,突然有了兴趣:“仔细说说。”
“家族不妨位少爷物色一个替身,明面上让他为少爷亮相、立威,代表少爷去除掉那些有狼子野心对张家不怀好意的人。暗中我们悄悄为少爷治病,由替身来做药人。这样既不会引起别人怀疑,又能为少爷多添一份保障,两全其美。如果事情败露,我们便把替身推出去顶罪,撇清他与我们张家的关系。”
张面紧了紧披风,凤眼低垂,叫人看不出喜怒。
“看来你已经为少主物色好替身了?是谁家的孩子啊?”
师山海不敢含糊,抱拳于胸半跪在家主身前,郑重地说道:“回禀家主,是三老在外面的孩子。老奴见过那孩子,除了年龄比少主小些,左脚没有六之外,其余与少主一模一样。”
“老三在外面还有个孩子?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此事老奴也是刚刚知晓。7年前,张生公子与南宫家小姐相恋。不想南宫家为和王权家结交,竟强行将南宫小姐送给王权山庄的长老为妾。张生公子阻拦未果,便伤心地离开张家外出游历。游历到御妖国时,公子遇见了与南宫小姐性情相似的阿那颜。两人情投意合,相守不到两年,公子就因家主的急召而与阿那颜分别。半年后,阿那颜生下公子的孩子。不知为何,阿那颜这些年不曾与三长老联络过。直到近日,阿那家被御妖国主下令抄家,阿那颜死里逃生,这才带着孩子来到中原。想必是来投奔三长老的。”
信息量太大,张家主完全被惊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张家族规:秉持正义之心,担当道义之责。自强守境,重情忠信。以剑破暗沉,斩断世间所有不公。
黑剑因情义而生,重情重义乃是张家代代相传的铁律。张家主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弟弟,黑剑山庄的护法长老,竟会做出如此薄情寡义之事。
张念越想越气,愤然拂袖,“张生怎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家主息怒,我已暗中调查清楚,三长老对于阿那颜的近况还有孩子的事情毫不知情。若不是下面弟子来报,有人在四处打听三长老的旧事,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孩子。不过请家主放心,我已经把这对母子严密监视起来了,不会叫他们有丝毫抹黑张家的可能。”
张念仰视明月,轻轻叹了口气:“整个张家我最信任的就是你,替身的事情就依你的意思办吧。不过切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存在,尤其是老三。另外你办事的时候要对孩子的母亲客气点,尽量满足人家要求。毕竟老三爱过的人,最好不要闹得鱼死网破。”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