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来得暧昧不清。梧桐枝头刚吐出指甲盖大小的嫩芽，缠绵的雨便淅淅沥沥落了一整周，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湿漉漉、沉甸甸的凉。
夏景之推开宿舍朝北的那扇小窗，雨丝裹挟着泥土和植物萌发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把电脑推到书桌最里边，给一大沓刚从图书馆借回的英文文献腾出位置——关于撒哈拉以南非洲小额信贷模式的比较研究。
纸张边缘锋利的棱角划破指尖表皮，渗出细微的血珠，她只蹙了下眉，随手抽了张纸巾按住。
这是博士二年级稀松平常的一个周六上午。距离内罗毕之行已整整一年。
那份嵌在她书架角落里的银色钢笔，像一粒沉寂的种子，早已融化在她精确运转的学术秩序中，不再泛起涟漪。
桌面右上角的日历被她手工圈画得密密麻麻：开题报告初审（红笔）、非洲年鉴数据核对（蓝笔）、林教授组会（黑笔）......时间被裁切成精确的方块，严丝合缝。
只有偶尔临帖时，毛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能让她短暂地从那些密匝的数据和模型中抽身，获得片刻的凝神静气。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手背上。
夏景之茫然抬头，才发现窗玻璃上不知何时已爬满细密的水痕。她打开那份沉重的论文集，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陶瓷笔洗边缘。目光落在桌角那个素白的景德镇青瓷笔洗上。
上次用墨条研开的一汪松烟墨早已干涸板结，墨池底部积着一层薄薄的灰。上一次提笔临帖是什么时候？那些需要屏息静气、沉下心来的时刻，早已被文献的啃噬和数据的纠缠挤压得所剩无几。
手机屏幕亮起，跳出林薇的信息，带着跳跃的节奏：
林薇：【位置：复兴公园 - 北门】
【景之！春光不可负！速来放风！再泡图书馆你要发霉了！给你带了瑞幸新品，茉莉花拿铁！】
附一张照片：公园入口处，林薇穿着明黄色的雨衣，手里举着两杯咖啡，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背景是烟雨朦胧中湿漉漉的绿意。
一丝微弱的暖意爬上心头。夏景之看着照片上好友鲜活的笑脸，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陈年纸墨的尘埃气息混着窗外潮湿的泥土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桌面上《非洲地区小额信贷风险控制机制探析》的硕大标题沉沉压着。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松烟墨的冷香似乎也带上了雨水的潮气。
良久，她指尖轻点：【好。半小时到。】
复兴公园的雨仿佛被滤过一层柔光镜。细密的雨丝织成薄纱，笼住了法式园林修剪整齐的几何草坪和蜿蜒小径。
“景之！这边！”林薇抬头招手，笑容灿烂，如同角落里那瓶怒放的向日葵，“看看你这黑眼圈！再熬下去真要为国捐躯了！”
林薇塞给夏景之一杯温热馥郁的茉莉花拿铁，自己捧着一杯冰美式，鼻尖冻得微红：“瞧瞧你这脸色，再闷下去要和你那宣纸一个色号了！”
她一把挽住夏景之的胳膊，力道不容拒绝，“今天别跟我提数据模型非洲金融！只谈风月！”
脚下是湿滑的鹅卵石小道，雨滴在伞面上敲打出细碎的鼓点。夏景之任由林薇拉着，目光掠过在雨雾中包裹的玫瑰园。
含苞的花骨朵低垂着，深红、浅粉、奶油白，花瓣边缘凝结着晶莹的水珠，沉甸甸的，随时欲坠。她想起内罗毕郊外荒原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烈日下开得泼辣恣意，全然不似眼前这般精致又易碎。
“开题报告磨得怎么样了？”林薇还是忍不住切入正题，语调刻意放得轻松。
“框架定了，是气候异常对东非牧区传统信贷网络韧性影响研究。”
夏景之抿了口咖啡，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熨帖了些许疲惫，“难点在田野数据获取。最新可靠的社区一级微观数据很难找，尤其是灾后重建期的信贷流动追踪。”
林薇夸张地叹了口气：“听听！信贷流动！灾后！我的夏博士，你脑子里除了这些就没点别的了？”她停下脚步，扳过夏景之的肩膀，让她面对旁边一棵开得极盛的垂丝海棠。
粉白的花朵累累垂枝，被雨水洗刷得清丽无匹，“看花！闻香！感受春天！你有多久没抬头好好看看天空了？”
细雨如烟，花瓣簌簌飘落几片，沾在夏景之深灰色的羊毛外套肩头，像几点柔软的吻痕。她静默地看着，眼底映着那片繁密的粉白。
林薇是对的。她的感官似乎被文献和数据包裹得太久，变得有些迟钝和封闭。她试着像林薇说的那样，深深吸气。空气里是泥土、青草、花香和雨水混合的清冽气息，不再是图书馆旧纸页的尘土味，也不是非洲旱季空气里弥漫的干燥尘埃。
一种久违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鲜活感，透过微凉的空气，丝丝缕缕渗透进来。
“薇薇，”她开口，声音有些哑，随即清了清嗓子，“我只是......有点迷失了。研究的越深入，越发现那个世界的复杂和幽深，像没有地图的迷宫。有时候写报告到深夜，看着那些图表和模型，会突然觉得它们好似悬浮在空中，离真实的地面......隔着厚厚一层玻璃，有点摸不到了。”
林薇收起调侃的神色，认真地看向她。雨水顺着伞骨汇成小股水流，滴落在脚边的水洼里，晕开一圈圈涟漪。
“景之，”她语气放软，“玻璃是可以敲碎的。你选择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荆棘丛生是必然的。但别让这条路上的荆棘，蒙蔽了你感知其他美好的眼睛和心灵。研究是冷的，数据是硬的，我们的心也应该是热的。”
她指了指自己心口，“就像现在，我们还能在这里淋着雨看花，还能喝一杯甜得发腻的饮料，还能为狗血的电视剧或者烦人的社交吐槽几句。这些都是活着的证据，也是支撑着你的锚点，别把它们丢了。”
林薇的话语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旋开了夏景之心头某个拧紧的阀门。一股混杂着疲惫、迷茫、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冲得她眼眶微微发热，一下子有点没忍住。
她匆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温热的甜香混杂着咖啡的微苦在口中弥漫开，奇异地安抚了那股翻腾的情绪。
“谢谢你，薇薇。”她抬起头，努力弯起嘴角，眼底还有未褪尽的水光，“我知道的。开题......我会想办法。”
“这就对了！”林薇重新扬起笑脸，用力拍拍她，“走！带你去喂天鹅！公园新湖里那几只，胖得跟大白馒头似的，可好玩了！”
傍晚时分，雨势渐歇。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水，缓缓洇染着湿漉漉的城市。
淮海中路的霓虹次第亮起，在水光闪烁的街道上投下迷离的倒影。夏景之和林薇走进一家格调雅致的云南菜馆——竹影婆娑的盆栽悬垂于卡座上方，深棕色的木质桌椅，空气中浮动着菌菇类特有的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清凉。
这里是周铭选的，他总说这里的环境像他向往的“原生态艺术空间”。
周铭已经到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深灰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桌上一盏陶土小油灯摇曳着暖黄的光晕，映亮了他此刻专注的神情——他在速写本上飞快地涂抹着素描线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灯光柔和了他略显锋利的眉骨轮廓，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创作时才有的沉静气场里。
夏景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前的周铭，似乎有些陌生。印象中他总是带着点艺术生特有的不羁和散漫，衬衫上常沾染着斑驳的油彩，眼神里跳动着寻找灵感的灼热光芒。
而此刻，那份灼热被一种近乎疏离的专注取代了。他的头发似乎也精心打理过，额前垂落的几缕发丝带着刻意的弧度。
林薇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大画家，又在捕捉灵感呢？今天我们景之可是被我强行从文献堆里挖出来的，可得好好补补！”
周铭闻声抬头，看到夏景之，脸上瞬间绽开笑容。他放下笔，合上速写本，动作自然流畅。那本子是手工制作的粗粝牛皮纸封面，是夏景之在去年他生日时特意去福州路淘的老物件。
“景之，”他起身替她拉开椅子，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薇薇说得对，是该放松放松。看看你，又瘦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关切，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她鬓边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指尖带着松节油残留的清冽气味，是他身上永远挥之不去的标识。
夏景之坐下，那丝异样的感觉并未消散，反而在他靠近时，变得更加清晰。除了松节油，还有一种......陌生的、幽微的甜香，像是某种昂贵香水的尾调，若有若无地缠绕上来。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放在桌角的速写本，封面上她亲手刻下的名字缩写“ZM”依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