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国十七年春日戌时,长安街西永安街道,荣府内。
月华如镜,满天星斗之下的荣府灯火通明,此时容府前厅聚满了锦衣华服的贵人,贵人们执起酒杯纷纷向主家敬酒。
容府家主荣毅前不久协助四皇子治水有功,如今被圣上任命为户部侍郎。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但世人皆知容家攀上了高枝,有些微末小官眼观朝中局势,纷纷向荣家倒戈。
而荣毅此番设宴,其一是为拉拢世家大族,其二是在告诉众人他荣毅现如今是四皇子身边的红人,不是以往能够屡遭世族排挤的对象。
此时的前厅灯火璀璨、杯酒言欢。
而同一时刻,荣府最东侧的一角却只掌了一盏烛火,烛光微弱,一女子静静地坐在竹椅上,她身着黛蓝素色齐腰裙,微小澄黄的火舌影子在她苍白无暇的脸上悦动,此时她听见风送来的前厅的热闹声,心却十分宁静。
‘吱嘎’一声,伙房门被打开,蒲月恭敬的走至自家小姐的跟前,弯下腰附在小姐的耳边道:
“姑娘,都准备好了。”
荣舒点点头,起身走出了伙房,黛蓝素衣隐在夜色里,当她踏在月华之下,纤柔的身段在月辉映照下如梦似幻,她脚边裙摆摇曳,如同翩跹的靛蝶。
“姑娘,到了”
蒲月在身后小声地提醒。
荣舒站在檐下仰头,一行书写着‘荣府祠堂’的额匾高高悬在她的头顶之上,放眼望去祠堂内设有数支烛火,却无人值守。
今夜本该轮到李嬷嬷当值,只是蒲月略一哄骗,李嬷嬷就早已醉卧在容府后院庖厨,手抱着她从荣舒身上揩下的银两做着美梦。
荣舒轻笑,提裙走入祠堂。
头顶上刻着的四个大字躺在月色里,刻痕锋利张扬,透出一股狠厉之意,如同悬在头顶的一道天堑,而荣舒神色泰然的踏进门槛,她直视着供奉在灵台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毫无一丝敬畏。
她抬手将灵台上位刻着先太祖的排位拿起,皓白的手腕翻转,扭动暗格,从里面的机关里取出一本薄薄的账本递给蒲月,蒲月接过账本迅速收进腰间,她张望着外间的状况,嘱咐着荣舒:“姑娘,奴婢这就去送,您这边要当心后夜巡查的护院。”
荣舒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她家姑娘谋事,蒲月从来都是放心的,遂转身揣着账本,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
恰巧有阵阵鼓乐之声随风传送到这边,荣舒知道容府上下的奴仆是何等的背主求荣、欺主罔上,有此等宴席必定去庖厨偷食听曲,懈怠职责。
荣舒抬起素手,拔下绾在发间的深色木簪,她眼角弯弯,扬起嘴角。
‘喀嚓’一声,尖利的簪尾被狠狠的刺在里排位之上,前厅悠扬的乐曲传来,荣舒面无表情的随着节奏有规律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立在身旁的烛台上的火舌在荣舒眼眸中不断地摇曳,如同天上的金乌,一曲终了,荣舒停下手,将排位放回原位,她向后退了一步,皎白的月光铺在她的背后,前方是澄黄的烛火,日月交映,荣舒笑如繁星。
她随手拿起烛火抛掷帘栊之下,火苗越窜越高,烧至整个房梁,不一会便翻滚出浓浓黑烟。
荣舒提裙转身,未沾染一丝灰尘,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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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前厅已酒过三巡,荣毅有些醉意的抚了抚下颌三绺长髯,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昔日对他漠然的同僚如今的笑脸相迎,荣毅眉间舒展,心中十分畅快。
他迷迷糊糊间好似闻见了一股怪味,看见有小斯慌张地走至他跟前。
“老爷,不好了,祠堂着火了!”
小厮颤抖着身体,手指着西南方向。
“什么!”
荣毅眼睛一睁开,猛地抬头一看,只见月华之下,西南方向有阵阵黑烟飘过。不过几秒,火势冲破大地,熠熠火光照亮了荣府的西南角,火势将荣家祠堂吞没,并向上迅速窜高。此时浓烟笼罩着荣府,比黑夜更像黑夜。
荣毅望着眼前的熊熊烈火,陡然像想到什么,酒顿时醒了,他厉声大喊:“不好!”
霎时他转身朝众宾客道:“荣府祠堂走水,劳请各位大人快速离开,免在此受其火势牵连!”
众人见火势将要蔓延至正厅,神色各异,纷纷地离开荣府这个是非之地。
荣毅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一路赶到了荣家祠堂,见防火司的人刚刚至此,四个水车在火势最大的方位旁围着,每车旁有三五个大汉不断挤压水袋扑灭着眼前的烈火。
“快!快!快去将先祖的排位给我带出来!”荣毅拦住一名拎着水桶的小厮,命令他进火场。
小厮被吓得支支吾吾,他犹豫地望着眼前灼热的大火,双脚打着颤不敢进去。
“废物!”荣毅双手一挥,将小厮掌掴至地上,随后在旁不断地踱着步,口里催促着防火司速速灭火。
直至翌日丑时,火势灭尽,只余煋火未熄。
荣毅不顾主母韩霜劝阻,颓然冲进被烧的只剩数根黑木的祠堂,不顾滚烫的温度,双手伏在被烧成一片狼藉的神堂上,翻找着先祖的牌位。
韩霜见自己的夫君跌跌撞撞的冲向被焚毁过得祠堂,她忙上前拉住荣毅:“荣郎,牌位没了还可再立,何苦这般伤害自己?”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荣毅忍不住地朝爱妻大吼,又急急地吩咐家丁一同来寻找。
被夫君这么一吼,韩霜直直地愣在那里,反应过来便气的胸闷,她用力地掐着身旁的侍女才顺了口气。
片刻之后,荣毅在一堆断木之下翻到了一块烧成半截的灵牌,忽的他如同患了失心疯般发出古怪的笑,他双手发抖,用自己的袖口不断地擦拭着牌位上的脏污,片刻后,灵牌上隐约显现出‘荣平’二个发黑的楷书刻字。
“找到了,找到了。”荣毅难掩亢奋的面容,却没有发现灵牌上的荣字有数道深深的划痕,从上至下,划痕将荣字一分两半,如同人被闸刀从中间砍成两块。周围还有不少深浅不一的划痕。
荣毅将灵牌反转至下方的托底朝上,扭转机关,打开暗格,看见里面空空如也。
他瞪大双目,面色仿佛骤然衰老,荣毅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头顶的发髻早已松散,几缕白发垂落在荣毅的脸上,毫无家主的气势。
韩霜望着地上的荣毅,紧皱着柳眉,她不解自己满腹经纶的夫君怎会如此失态,虽荣郎对祠堂摆放的先祖牌位很是尊崇,也时常见他去跪拜,可从未见过荣郎这般有失风度的举止,像是没了牌位便是要了他的命一般。
而此时火场上嘈杂的声响掩盖了墙后角一阵窸窣的浅音。
荣舒悠悠然地站在一丛开满了柰花的花丛中,荣府到处种满了柰花,仅仅因为是荣家嫡长女荣烟喜爱柰花香气,荣毅便为爱女求得了最好的柰花种子,种满了荣府院落。
柰花香气浓郁,荣舒笑着摘下一朵花瓣边缘被浓烟侵染成灰色的柰花,她轻轻一吹,花瓣上黑色的粉尘裹挟的芬芳的花香飘向那被大火焚过的祠堂,如天女散花般落入祠堂里众人的发间,引得场中人连连打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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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
荣府上下此时乱了套,荣家主母在前厅焦急地徘徊。
忽然她看见荣府管家刘二跌跌撞撞地从府外跑过来,此时韩霜的脸上浮现出疲态,她喉咙发颤,急问眼前刘二:“如何!?”
刘二腿脚一软,嚎啕大哭:“家主被皇宸司指挥使压入了诏狱,说是查出家主...家主...”,刘二到嘴的话被遏住,巨大的恐惧爬上了他满是横肉的脸。
“查出什么!?你快说啊!”
“查出家主贪污国库黄金一百两!”
韩霜听后‘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上,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她想不通今日荣郎如同往日一样卯时上朝,此时却传来荣郎贪污的消息。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韩霜摇着头,口里不停地楠楠着:“荣郎怎会被攀上贪污的罪名。”
“主母,此事千真万确啊!如今长安城大街小巷已经传遍了!”刘二哭的声嘶力竭,脸上裹着油的肉一颤一颤的,像屠夫手上待宰的公猪。
“娘!”
荣烟从后院一路跑至前厅,她早已听见了刘二方才的声音,她将伏在地上的韩霜扶起,一脸的满不在乎:“娘,父亲怎会贪污呢?父亲最是与人和善了,一定是圣上弄错了。”
韩霜心力交瘁,她无力地靠在女儿的身上:“烟儿,你有所不知,当今圣上最是厌恶官员贪污受禄,若是被圣上知晓贪污,不管是否属实,皆是重罪。”
“什么?”荣烟娇艳的面上一怔,随后回过神来又宽慰韩霜:“父亲是朝中大臣,待来日查明真相,圣上一定会还父亲一个公道的。”
“况且,四皇子...”,荣烟提及四皇子,耳边一红,“四皇子对父亲赞赏有加,我们不如去请四皇子来为父亲平冤。”
韩霜瞧见女儿微红的双颊,心中立即警铃大作,平日里她忙于后宅之事,竟没发现自己的女儿对四皇子有了爱慕之意,她严厉道:“如今荣府蒙难,旁人对咱家是避之不及”,她戳了戳荣烟的脑袋:“你竟还敢肖想寻求四皇子庇佑。”
“娘!你弄疼我了!”荣烟嘟囔着嘴,实在听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韩霜叹了口气,荣烟被她娇养在荣府,养成了个胸无点墨、毫无心计的性子,之后的路她该怎么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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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舒正坐在残破的窗柩前,撑着下巴抬头遥望着挂在黑夜之上的圆月,月光顺着屋檐映在荣舒姣好的面上,铺在窗柩之上,将她卷翘的眼睫拉出长影。
她记得幼时母亲一人回外祖柳家探亲,那时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拉住母亲的裙裾,叫母亲不要丢下她,母亲笑盈盈地蹲下来抚摸着她的发顶,言语之间满是温柔。
母亲说她还太小,受不了一路的颠簸,她说:“舒儿,若是思念母亲的话,那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明月,母亲在遥远的地方也同样看着月亮思念着我们宝贝舒儿。”
朦胧间,荣舒抬起手,素白的衣袖往下滑,露出了一片洁白的手臂。荣舒手探出窗外,指尖勾勒着满月的边缘形状,她似乎望见母亲的倩影,在那月华之上,有一温婉女子正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后背被披上了一层薄衣,感受到温软的的暖意,眼前的朦胧幻影化为了一只白粉蝶,它用力地挥动着双翅,跌跌撞撞地飞出了荣府,到了更广阔的地界之外。
“姑娘,夜深露重,仔细着凉。”
荣舒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薄衣:“外面如何了?”
“真如姑娘所料,皇宸司的人得了账本,把荣毅压入了诏狱。”蒲月吐出一口气,心里高兴欺负姑娘的坏人要受到惩罚。
荣舒浅笑,府中上下都以为荣毅忠孝,时常看见他在祠堂祭拜,实则偌大的祠堂是荣毅藏污纳垢的储室。
荣舒自母亲被荣毅戕害致死后,也被关进幽室,若不是她装疯卖傻后假装失忆让荣毅从此对她放下了戒心,那荣舒此刻还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幽室里,抱着双膝等待死亡,而那样母亲的仇也无以得报。
“可惜呀,荣毅太不当心,让我发现了端倪,找到了账本”,她转头望向伙房之外,笑语盈盈:“还有赃款的位置。”
蒲月在荣舒身侧,望着她,却有些不解:“姑娘要我将账本飞鸽传书给皇宸司的人,是怎么料定他们定会严查此事的,难道他们不会认为是某个孩童的恶作剧吗?”
荣舒摩挲着从窗柩外探进的翠叶,轻轻道:“建平年间,陛下痛恨那些贪污受禄的官员,便下旨将那些蠹虫杀了个精光,可是贪官何其多啊,杀死一批又会浮上一批,此后凡是大臣身上有染受禄的传言,陛下不管传言是否属实,皆下了旨去取他们的性命。”
荣舒转而望着蒲月的眼睛,笑了笑:“而荣毅,贪污黄金一百两是满门抄斩,牵连同族的死罪。”
蒲月被吓了一跳,生出一身冷汗,一刹那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喊道:“姑娘,你想与他们同归于尽!”
“怎么,怕了?”荣舒望着她,鸦青的眼底浮现出不忍。
随后她取出提早放在腰间的一张卖身契递给蒲月:“我早说过,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在抄家之前,你自行离开找个出路吧。”
“姑娘!”蒲月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也不伸手去接卖身契。
荣舒见此情景,轻叹一声,随后抬起皓白的手腕,将卖身契放在火烛之上,火势蔓延纸张,将卖身契烧了个灰烬。
“姑娘!”蒲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道:“我的命是姑娘救的,我已经没有了姐姐,我不想再离开姑娘了,请姑娘不要赶我走!”
荣舒似乎也被感染了情绪,她卷翘的羽睫上沾染了湿意,她开口,声音却冷冷的:“你不走,难道想和我一起死吗?”
蒲月此刻已泪水决堤,她知道自家的姑娘在她的面前从来都是口是心非,冷言冷语,其实姑娘的心比谁都热。
她擦掉泪水,站起身迅速地收拾出包裹,随后拽着荣舒就要往外走。
“你这是做什么?”荣舒被用力的拉着向外走。
“我不能看着姑娘作茧自缚!枉送性命!”
“我们这就走,离开长安。”
荣舒被拉至门外槐树之下,她挣脱手腕,乌黑的盘发因为挣扎而散开,满头黑丝倾泻至荣舒胸前,此时她的眼眶氤氲着水汽,“蒲月,已经晚了”她艰难的摇了摇头。
“母亲的大仇将要得报,我要在这里亲眼目睹那些欺辱过我母亲的人的结局。”荣舒双眸中泛着寒光,无数的怨恨自她体内放出,她站在清冷的月下,像只破碎的木偶,没有一点生气,只有一双圆润的鹿眼如璀璨的星河,清澈明净。
她闭上眼,耳边传来天际的振动声,她的心也随之跳动。
“你听,他们来了。”
“谁来了?”蒲月问到。
只听荣府正门外传来高亮的一声:“皇宸司指挥使元宴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