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乖又疯》 第1章 第 1 章 盛国十七年春日戌时,长安街西永安街道,荣府内。 月华如镜,满天星斗之下的荣府灯火通明,此时容府前厅聚满了锦衣华服的贵人,贵人们执起酒杯纷纷向主家敬酒。 容府家主荣毅前不久协助四皇子治水有功,如今被圣上任命为户部侍郎。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但世人皆知容家攀上了高枝,有些微末小官眼观朝中局势,纷纷向荣家倒戈。 而荣毅此番设宴,其一是为拉拢世家大族,其二是在告诉众人他荣毅现如今是四皇子身边的红人,不是以往能够屡遭世族排挤的对象。 此时的前厅灯火璀璨、杯酒言欢。 而同一时刻,荣府最东侧的一角却只掌了一盏烛火,烛光微弱,一女子静静地坐在竹椅上,她身着黛蓝素色齐腰裙,微小澄黄的火舌影子在她苍白无暇的脸上悦动,此时她听见风送来的前厅的热闹声,心却十分宁静。 ‘吱嘎’一声,伙房门被打开,蒲月恭敬的走至自家小姐的跟前,弯下腰附在小姐的耳边道: “姑娘,都准备好了。” 荣舒点点头,起身走出了伙房,黛蓝素衣隐在夜色里,当她踏在月华之下,纤柔的身段在月辉映照下如梦似幻,她脚边裙摆摇曳,如同翩跹的靛蝶。 “姑娘,到了” 蒲月在身后小声地提醒。 荣舒站在檐下仰头,一行书写着‘荣府祠堂’的额匾高高悬在她的头顶之上,放眼望去祠堂内设有数支烛火,却无人值守。 今夜本该轮到李嬷嬷当值,只是蒲月略一哄骗,李嬷嬷就早已醉卧在容府后院庖厨,手抱着她从荣舒身上揩下的银两做着美梦。 荣舒轻笑,提裙走入祠堂。 头顶上刻着的四个大字躺在月色里,刻痕锋利张扬,透出一股狠厉之意,如同悬在头顶的一道天堑,而荣舒神色泰然的踏进门槛,她直视着供奉在灵台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毫无一丝敬畏。 她抬手将灵台上位刻着先太祖的排位拿起,皓白的手腕翻转,扭动暗格,从里面的机关里取出一本薄薄的账本递给蒲月,蒲月接过账本迅速收进腰间,她张望着外间的状况,嘱咐着荣舒:“姑娘,奴婢这就去送,您这边要当心后夜巡查的护院。” 荣舒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她家姑娘谋事,蒲月从来都是放心的,遂转身揣着账本,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 恰巧有阵阵鼓乐之声随风传送到这边,荣舒知道容府上下的奴仆是何等的背主求荣、欺主罔上,有此等宴席必定去庖厨偷食听曲,懈怠职责。 荣舒抬起素手,拔下绾在发间的深色木簪,她眼角弯弯,扬起嘴角。 ‘喀嚓’一声,尖利的簪尾被狠狠的刺在里排位之上,前厅悠扬的乐曲传来,荣舒面无表情的随着节奏有规律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立在身旁的烛台上的火舌在荣舒眼眸中不断地摇曳,如同天上的金乌,一曲终了,荣舒停下手,将排位放回原位,她向后退了一步,皎白的月光铺在她的背后,前方是澄黄的烛火,日月交映,荣舒笑如繁星。 她随手拿起烛火抛掷帘栊之下,火苗越窜越高,烧至整个房梁,不一会便翻滚出浓浓黑烟。 荣舒提裙转身,未沾染一丝灰尘,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 此时前厅已酒过三巡,荣毅有些醉意的抚了抚下颌三绺长髯,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昔日对他漠然的同僚如今的笑脸相迎,荣毅眉间舒展,心中十分畅快。 他迷迷糊糊间好似闻见了一股怪味,看见有小斯慌张地走至他跟前。 “老爷,不好了,祠堂着火了!” 小厮颤抖着身体,手指着西南方向。 “什么!” 荣毅眼睛一睁开,猛地抬头一看,只见月华之下,西南方向有阵阵黑烟飘过。不过几秒,火势冲破大地,熠熠火光照亮了荣府的西南角,火势将荣家祠堂吞没,并向上迅速窜高。此时浓烟笼罩着荣府,比黑夜更像黑夜。 荣毅望着眼前的熊熊烈火,陡然像想到什么,酒顿时醒了,他厉声大喊:“不好!” 霎时他转身朝众宾客道:“荣府祠堂走水,劳请各位大人快速离开,免在此受其火势牵连!” 众人见火势将要蔓延至正厅,神色各异,纷纷地离开荣府这个是非之地。 荣毅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一路赶到了荣家祠堂,见防火司的人刚刚至此,四个水车在火势最大的方位旁围着,每车旁有三五个大汉不断挤压水袋扑灭着眼前的烈火。 “快!快!快去将先祖的排位给我带出来!”荣毅拦住一名拎着水桶的小厮,命令他进火场。 小厮被吓得支支吾吾,他犹豫地望着眼前灼热的大火,双脚打着颤不敢进去。 “废物!”荣毅双手一挥,将小厮掌掴至地上,随后在旁不断地踱着步,口里催促着防火司速速灭火。 直至翌日丑时,火势灭尽,只余煋火未熄。 荣毅不顾主母韩霜劝阻,颓然冲进被烧的只剩数根黑木的祠堂,不顾滚烫的温度,双手伏在被烧成一片狼藉的神堂上,翻找着先祖的牌位。 韩霜见自己的夫君跌跌撞撞的冲向被焚毁过得祠堂,她忙上前拉住荣毅:“荣郎,牌位没了还可再立,何苦这般伤害自己?”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荣毅忍不住地朝爱妻大吼,又急急地吩咐家丁一同来寻找。 被夫君这么一吼,韩霜直直地愣在那里,反应过来便气的胸闷,她用力地掐着身旁的侍女才顺了口气。 片刻之后,荣毅在一堆断木之下翻到了一块烧成半截的灵牌,忽的他如同患了失心疯般发出古怪的笑,他双手发抖,用自己的袖口不断地擦拭着牌位上的脏污,片刻后,灵牌上隐约显现出‘荣平’二个发黑的楷书刻字。 “找到了,找到了。”荣毅难掩亢奋的面容,却没有发现灵牌上的荣字有数道深深的划痕,从上至下,划痕将荣字一分两半,如同人被闸刀从中间砍成两块。周围还有不少深浅不一的划痕。 荣毅将灵牌反转至下方的托底朝上,扭转机关,打开暗格,看见里面空空如也。 他瞪大双目,面色仿佛骤然衰老,荣毅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头顶的发髻早已松散,几缕白发垂落在荣毅的脸上,毫无家主的气势。 韩霜望着地上的荣毅,紧皱着柳眉,她不解自己满腹经纶的夫君怎会如此失态,虽荣郎对祠堂摆放的先祖牌位很是尊崇,也时常见他去跪拜,可从未见过荣郎这般有失风度的举止,像是没了牌位便是要了他的命一般。 而此时火场上嘈杂的声响掩盖了墙后角一阵窸窣的浅音。 荣舒悠悠然地站在一丛开满了柰花的花丛中,荣府到处种满了柰花,仅仅因为是荣家嫡长女荣烟喜爱柰花香气,荣毅便为爱女求得了最好的柰花种子,种满了荣府院落。 柰花香气浓郁,荣舒笑着摘下一朵花瓣边缘被浓烟侵染成灰色的柰花,她轻轻一吹,花瓣上黑色的粉尘裹挟的芬芳的花香飘向那被大火焚过的祠堂,如天女散花般落入祠堂里众人的发间,引得场中人连连打嚏。 -- 四日后 荣府上下此时乱了套,荣家主母在前厅焦急地徘徊。 忽然她看见荣府管家刘二跌跌撞撞地从府外跑过来,此时韩霜的脸上浮现出疲态,她喉咙发颤,急问眼前刘二:“如何!?” 刘二腿脚一软,嚎啕大哭:“家主被皇宸司指挥使压入了诏狱,说是查出家主...家主...”,刘二到嘴的话被遏住,巨大的恐惧爬上了他满是横肉的脸。 “查出什么!?你快说啊!” “查出家主贪污国库黄金一百两!” 韩霜听后‘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上,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她想不通今日荣郎如同往日一样卯时上朝,此时却传来荣郎贪污的消息。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韩霜摇着头,口里不停地楠楠着:“荣郎怎会被攀上贪污的罪名。” “主母,此事千真万确啊!如今长安城大街小巷已经传遍了!”刘二哭的声嘶力竭,脸上裹着油的肉一颤一颤的,像屠夫手上待宰的公猪。 “娘!” 荣烟从后院一路跑至前厅,她早已听见了刘二方才的声音,她将伏在地上的韩霜扶起,一脸的满不在乎:“娘,父亲怎会贪污呢?父亲最是与人和善了,一定是圣上弄错了。” 韩霜心力交瘁,她无力地靠在女儿的身上:“烟儿,你有所不知,当今圣上最是厌恶官员贪污受禄,若是被圣上知晓贪污,不管是否属实,皆是重罪。” “什么?”荣烟娇艳的面上一怔,随后回过神来又宽慰韩霜:“父亲是朝中大臣,待来日查明真相,圣上一定会还父亲一个公道的。” “况且,四皇子...”,荣烟提及四皇子,耳边一红,“四皇子对父亲赞赏有加,我们不如去请四皇子来为父亲平冤。” 韩霜瞧见女儿微红的双颊,心中立即警铃大作,平日里她忙于后宅之事,竟没发现自己的女儿对四皇子有了爱慕之意,她严厉道:“如今荣府蒙难,旁人对咱家是避之不及”,她戳了戳荣烟的脑袋:“你竟还敢肖想寻求四皇子庇佑。” “娘!你弄疼我了!”荣烟嘟囔着嘴,实在听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韩霜叹了口气,荣烟被她娇养在荣府,养成了个胸无点墨、毫无心计的性子,之后的路她该怎么走啊! -- 荣舒正坐在残破的窗柩前,撑着下巴抬头遥望着挂在黑夜之上的圆月,月光顺着屋檐映在荣舒姣好的面上,铺在窗柩之上,将她卷翘的眼睫拉出长影。 她记得幼时母亲一人回外祖柳家探亲,那时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拉住母亲的裙裾,叫母亲不要丢下她,母亲笑盈盈地蹲下来抚摸着她的发顶,言语之间满是温柔。 母亲说她还太小,受不了一路的颠簸,她说:“舒儿,若是思念母亲的话,那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明月,母亲在遥远的地方也同样看着月亮思念着我们宝贝舒儿。” 朦胧间,荣舒抬起手,素白的衣袖往下滑,露出了一片洁白的手臂。荣舒手探出窗外,指尖勾勒着满月的边缘形状,她似乎望见母亲的倩影,在那月华之上,有一温婉女子正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后背被披上了一层薄衣,感受到温软的的暖意,眼前的朦胧幻影化为了一只白粉蝶,它用力地挥动着双翅,跌跌撞撞地飞出了荣府,到了更广阔的地界之外。 “姑娘,夜深露重,仔细着凉。” 荣舒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薄衣:“外面如何了?” “真如姑娘所料,皇宸司的人得了账本,把荣毅压入了诏狱。”蒲月吐出一口气,心里高兴欺负姑娘的坏人要受到惩罚。 荣舒浅笑,府中上下都以为荣毅忠孝,时常看见他在祠堂祭拜,实则偌大的祠堂是荣毅藏污纳垢的储室。 荣舒自母亲被荣毅戕害致死后,也被关进幽室,若不是她装疯卖傻后假装失忆让荣毅从此对她放下了戒心,那荣舒此刻还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幽室里,抱着双膝等待死亡,而那样母亲的仇也无以得报。 “可惜呀,荣毅太不当心,让我发现了端倪,找到了账本”,她转头望向伙房之外,笑语盈盈:“还有赃款的位置。” 蒲月在荣舒身侧,望着她,却有些不解:“姑娘要我将账本飞鸽传书给皇宸司的人,是怎么料定他们定会严查此事的,难道他们不会认为是某个孩童的恶作剧吗?” 荣舒摩挲着从窗柩外探进的翠叶,轻轻道:“建平年间,陛下痛恨那些贪污受禄的官员,便下旨将那些蠹虫杀了个精光,可是贪官何其多啊,杀死一批又会浮上一批,此后凡是大臣身上有染受禄的传言,陛下不管传言是否属实,皆下了旨去取他们的性命。” 荣舒转而望着蒲月的眼睛,笑了笑:“而荣毅,贪污黄金一百两是满门抄斩,牵连同族的死罪。” 蒲月被吓了一跳,生出一身冷汗,一刹那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喊道:“姑娘,你想与他们同归于尽!” “怎么,怕了?”荣舒望着她,鸦青的眼底浮现出不忍。 随后她取出提早放在腰间的一张卖身契递给蒲月:“我早说过,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在抄家之前,你自行离开找个出路吧。” “姑娘!”蒲月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也不伸手去接卖身契。 荣舒见此情景,轻叹一声,随后抬起皓白的手腕,将卖身契放在火烛之上,火势蔓延纸张,将卖身契烧了个灰烬。 “姑娘!”蒲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道:“我的命是姑娘救的,我已经没有了姐姐,我不想再离开姑娘了,请姑娘不要赶我走!” 荣舒似乎也被感染了情绪,她卷翘的羽睫上沾染了湿意,她开口,声音却冷冷的:“你不走,难道想和我一起死吗?” 蒲月此刻已泪水决堤,她知道自家的姑娘在她的面前从来都是口是心非,冷言冷语,其实姑娘的心比谁都热。 她擦掉泪水,站起身迅速地收拾出包裹,随后拽着荣舒就要往外走。 “你这是做什么?”荣舒被用力的拉着向外走。 “我不能看着姑娘作茧自缚!枉送性命!” “我们这就走,离开长安。” 荣舒被拉至门外槐树之下,她挣脱手腕,乌黑的盘发因为挣扎而散开,满头黑丝倾泻至荣舒胸前,此时她的眼眶氤氲着水汽,“蒲月,已经晚了”她艰难的摇了摇头。 “母亲的大仇将要得报,我要在这里亲眼目睹那些欺辱过我母亲的人的结局。”荣舒双眸中泛着寒光,无数的怨恨自她体内放出,她站在清冷的月下,像只破碎的木偶,没有一点生气,只有一双圆润的鹿眼如璀璨的星河,清澈明净。 她闭上眼,耳边传来天际的振动声,她的心也随之跳动。 “你听,他们来了。” “谁来了?”蒲月问到。 只听荣府正门外传来高亮的一声:“皇宸司指挥使元宴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第2章 第 2 章 四日前。 陆通右手揪着一只通体灰白的信鸽,左手上捏着一节筒状的长盒走进了诏狱。 走至诏狱关口,无尽的幽深瞬间吞噬了天光,潮湿的的泥土味裹挟着血腥味直冲而来,陆通耳边还传来远处凄厉的痛叫声,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径直走下诏狱审问处,恭敬地站在那血腥味的源头之地,等候着眼前大人审讯结束。 元宴对一旁的陆通视而不见,继续手持长鞭,轻轻一挥,尾部带有尖利的弯刺重重落在双手被铁链牢束的突厥人胡真身上,瞬间皮开肉绽,汩汩鲜血自绽开的皮肉之内流出,而此时胡真身上已无一处好肉,他早已疼的意识模糊,嘴上却任然抵死不松口,他忍着剧痛开口: “传闻中心狠手辣的覆面阴司也不过如此。” 听到胡真的冷嘲热讽,元宴也不恼,他勾唇浅笑:“你倒是有几分血性。” “可惜呀,”银白鬼脸面具之下,嘴角一抹玩味之笑,带着些戏谑,一字一顿道:“你很快要去地狱了。” 如同鬼魅的声音回荡在幽深的诏狱,陆通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往后稍了稍,害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又一重鞭落下,血溅三尺,胡真直直晕了过去。 元宴慢条斯理地扣着护腕上松开的盘扣,开口吩咐:“抬桶盐水来,醒来继续审。” 他拿起桌上的湿布擦拭着双手,瞥了一眼旁边垂手站立的陆通: “何事?” 陆通将手上之物递给元宴:“大人,今早我巡防时见这只信鸽落在皇宸司内,脚上还绑了圆形木盒。 “打开它。” 陆通闻言迅速地扭开圆盒上盖,从里面取出一本被弯成圆形的薄本,翻开之后夹在薄本里的一张纸飘落至地,陆通弯腰捡起,将纸张展开在手心,他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眼翻开的账本。 “这是把我们皇宸司当做大理寺啊!” “大人,您瞧。” 元宴接过陆通递上的纸张,抬眸看见硬黄纸上赫然写着一行字:‘贪赃枉法度,民怨何时消。’ 此字迹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却暗涵些雅气,元宴又掀开账本比对。 “果然,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是份抄录账本。” 元宴微眯着眼,望着账本里贪赃之人的名字。 “荣毅?” “四皇子的人?”,元宴眉尾微挑: “有意思。” “大人,这荣毅不就是朝中新任的户部侍郎吗?现如今四皇子对荣毅青睐有加的消息传的满城皆知,卑职记得他家前几日失火,累了我防火司的兄弟一宿呢。” 被银色面具覆脸,陆通看不见元宴此刻面上的情绪,他见自家大人默不作声便试探的问:“大人,您不会真的要帮这送信之人去查荣毅吧?万一是四皇子一党的阴谋诡计呢?” 元宴抬手用账本在陆通头上一敲:“若为真,那便剪掉了四皇子一支羽翼。” “若是为假”,元宴掀眸,眼里闪过一丝幽暗:“我倒要看看,这幕后之人究竟有什么手段。” -- 四日后,皇宸司金麟卫指挥使抽丝剥茧查出新任户部侍郎荣毅贪污受禄的罪证,陛下下旨将上朝的荣毅压入诏狱。 当日酉时,金麟卫将荣府重重包围。 元宴踏着月色迈入荣府大门,他的眼前是被金麟卫钳制的荣府家眷。 荣舒立在人群当中,相对于旁边哭的梨花带雨的荣烟,荣舒的平静显得异常诡异,不过有了夜色的帮衬和周围慌乱的人心,谁也没有注意到荣家这位毫不起眼的小姐。 她抬起头,透过前方排成一排的金麟卫之间的空隙里望见一抹月白的背影,依稀能看出那人颀长的身量,荣舒心里暗忖着那人大概是皇城司指挥使元宴,她曾听过京城的一首童谣: “子夜至,必安来。” 唱的就是那位指挥使大人,至于为何是必安之名,那就要归咎于元宴常在夜间执行任务,身穿月白色锦衣,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配上他覆脸的鬼面具,百姓们无不惧他。他就如同地狱里的阴司白无常谢必安一样,是将死之时才会与之相见。 “荣毅贪污之事证据确凿,皇城司奉旨前来搜查行贿的赃款,赶紧把位置告诉我们大人!否则耽搁久了小心你们的死期提上日程!” 荣舒侧头望向右边说话的一位金麟卫,他的品级比寻常的金麟卫高些,听着话头荣舒也能猜到他是元宴的属下陆通,荣舒在长安这些年,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早已把皇宸司上下打听了个遍。 陆通话一出,厅中众人更是被吓得脸色惶恐,韩霜双手被女儿搀着,方才她就一直沉默不语,也无暇顾及声旁女儿的哭泣,金麟卫一来,她心里便知道了大概,眼下荣郎下了诏狱,荣府即将大难,她必须要趁着抄家之前带自己的一双儿女逃走,想到自己的儿子荣善闲,韩霜的脸色好了些,荣善闲前几日恰好替她回娘家看望父亲,侥幸躲过了这一劫。 一旁的荣舒忽然听见远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直奔至荣府前,一道冲天的勒缰声而至。荣舒的心更明快些,她幽幽地望着她这位庶母脸上五彩纷呈的表情,不禁浅笑,明亮的瞳色藏在夜色里。 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架着一个瘦弱的书生摸样的青年踏入荣府,把他往前一推,那青年踉跄一摔,嘴里对那两人不停地骂骂咧咧。 韩霜见自己的儿子被如此粗鲁对待,顿时慌了神,她抖着手指着那两个大汉:“你们竟敢如此对待我儿!” 韩霜气急上头对金麟卫出言不逊,荣舒颇有些怜悯地望着她,好像在她眼里此时的韩霜已是一地白骨。 元宴闻言转身居高临下的面对着荣府众人,他摩挲着剑柄,仿佛对方才韩霜的指责置若罔闻。 月白色的背影转身,荣舒仰头端详着前方挺拔如松、宽肩窄腰的身影。入目的便是元宴面上覆盖整张脸的银色鬼面具,在月华的光辉之下熠熠生辉。往上移目是稀碎微扬的刘海,卷如云烟,垂在额畔。一根玄色束带将泼墨的青丝高高束起,一路垂在他身后。 元宴今夜穿了一身月白圆领束腰袍,两手腕端分别戴了玄色护腕束袖。腰间围了一圈皮革蹀躞带,劲瘦有力的腰线跃然眼瞳。腰后别了一柄银光宝剑,剑在鞘中,蓄势待拔。 荣舒盯着元宴,眨了眨眼,有微风吹过,拂过男子的墨发,白衣在夜色下显得尤为显眼,若是有不明真相之人见到他,定会认为眼前的此人是个恣意潇洒的弱冠郎君,实则这位元郎君手上的剑沾了世上最脏的血,诚然血溅三尺,元宴身上的白衣袍却依旧洁白如雪。 似乎是感受到一道微妙的视线,元宴侧目聚焦到了一个低着头的姑娘,从他的视角只能望见一抹煞白的小脸和洁白细长的脖颈。那女子似乎被自己吓得惊魂未定,但却并未落泪,坚韧的站在哭泣的人群当中,如同一朵纯白的花朵。 元宴视线停顿了两秒便移开,转头拎起地上喋喋不休的荣善闲,如同拎小鸡崽子一样:“赃款在那里?” 声音凉如寒冰。 荣舒望着平日里对母亲肆意污蔑的荣善闲,如今也沦为阶下囚,她乌黑的双眸冷如冰霜,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一出好戏。 元宴的周遭的气息太过强势,荣善闲瞬间被吓得呆若木鸡,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真不知道银子在哪里,我爹从未与我说过。” 元宴嫌恶的瞥了他一眼,他手一松,荣善闲又摔在了地上,吃了一地的土。 随即元宴神色不悦: “你们觉得我很闲吗?” 他一声令下,数支卫队涌入荣府各个角落搜寻赃款。 片刻后,金麟卫悉数悻然而归,搜寻全然无获。 元宴皱了皱好看的眉,他摩挲着剑柄上的银丝纹路,忽然他偏头问向身边的陆通:“你说前几日荣府失火过?” “是...是啊...”陆通挠了挠头,显然还未明白大人突然问这个作什么。 “找一个荣府家眷带我去失火处。” “是!” 得了元宴的命令,陆通走上前睁大双眼,寻找可引路之人,突然他视线停在正在哭泣的荣家二小姐荣烟身上,听闻荣烟虽嚣张跋扈,却毫无城府,若是大人盘问她定是不敢假说,陆通暗忖完,暗夸自己真聪明。 荣烟见那凶神恶煞的金麟卫盯着自己不动,她双腿一软,抖着手将身旁的荣舒往外推。 “她!她原意带路!” 荣舒被推搡的脚步趔趄,差点撞到前面的人,幸而稳住了身形。她回头望着荣烟惶恐的神情,而后荣舒眼眶中霎时氤氲了水雾,她有些害怕地回眸盯着荣烟,又回过头低下,用甜润的哭腔轻声道: “是我愿意为大人引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看似小姐的姑娘深受荣烟的欺负,陆通见身穿素白,异常柔弱的姑娘抖着嗓子说话,心下有些不忍,他不禁望向元宴,等待自家大人的命令。 “就她了。” 元宴双手环抱,不咸不淡道。 陆通心一凛,大人从来说一不二,他不由的为这位可怜的姑娘捏把汗。 -- 荣舒跟在元宴身后,元宴修长的双腿迈的步子太大,荣舒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跟的上他。 “大人,您不是说要我给您带路吗?” 少女音如丝蚊,似乎很害怕他这个皇城司指挥使,但却像只小猫心中好奇的很。 元宴眉尾微挑:“你不怕多嘴之后被我杀了?” 听见身后的默然,元宴猜测少女是被自己吓到了,他也环着双臂缄默无言。 倏然间响起女子软糯的声音:“方才大哥哥如此对您不敬,您也只是恐吓他,并没有杀大哥哥,我猜大人不会杀我。” 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评定他,元宴觉得分外有趣:“你是荣毅的女儿?” 荣舒一顿,开口道:“小女在家中行三,比不得大姐姐素来在长安的美名。” 若不是身后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元宴此刻便要怀疑这姑娘是在故作谦卑。 “为何觉得我不会杀你?”元宴银质下的嘴角浅笑。 荣舒乌亮的眼眸盯着他的背影,开口道:“我总感觉,大人不像坏人。” “哦?那我这个好人不日便要来抄你的家哦。” 元宴站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荣家家祠前停下,转身对身后的姑娘道。 而这一次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面如月中聚雪,眼如华光琉璃。她眼光婆娑,一双鹿眼望着他,似乎是被自己的话恐吓到了没有说话,随后她眼神坚定又开口道: “我阿爹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此时荣舒的声音清亮,不似片刻之前。 元宴隔着面具的琥珀寒眸落在荣舒绒绒的发间,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哼,愚孝。” 随后元宴移开目光,开始搜寻线索。这祠堂烧的动静略大,他通过周遭空气中的木炭味便能寻到方位,不过,元宴垂眸望向眼前之人,冷峻地问道:“这火是如何起的?” 荣舒略思索一番,仰着头看向元宴:“那日晚上我在伙房里,听见外面乱哄哄的,李嬷嬷说是风将烛火吹倒了,将家祠烧了个干净。” 少女清澈的鹿眼望着自己,隔着银色面具,元宴不解道:“你一个小姐,晚上在伙房做什么?” “我...住在那里...”荣舒眼神躲闪不敢望向元宴。 元宴蹙着眉,却也不多言语,他也曾听他娘说过世家里的恩怨算计手段不比后宫的少,而眼前这位不被重视的小姐应该是权利制衡下的牺牲品,当然这一切也与他无关。 他望着眼前恹恹的姑娘,倏然间眼眸聚焦在她柔和的发间,他才发现有一支深色的木簪绾在她的发丝里,不过,元宴斜长的双眸微眯,注意到了簪尾有一处被划过的痕迹,呈凹进去的形状,好似用它用力地划过什么东西。 他到未细究此簪,转而继续观察四周。 一番探寻无果,他发现赃款并不在此处。 元宴立在此处不再盘问荣舒,荣舒抬眸盯着他月白的背影,也闭口不言,周遭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后墙柰花丛中窸窣移动的蟾蜍声。 “你说,你住在伙房?” 头顶忽然传来冷冽的声音。 “是的大人。” 元宴沉思后又问:“伙房的位置在哪里?” 荣舒抬起皓白的素手,指向了东角们方向:“在东角们耳房右边的小门里。” 一记划破长空的声音响起,元宴放下了骨哨,很快陆通便持刀赶到他的身边。 “荣府伙房有没有搜查?” 陆通听后心下一沉,单膝跪下抱拳请罪:“属下失职!没有搜查到荣府伙房。” 元宴并未动怒,只一声令下: “即刻去查。” 陆通接令刚转身便听见身后的元宴又道: “带她一起去。” 元宴双眸扫过荣舒的脸,眼底没有一丝情绪,随后径直向前走去,留下一段恣意的背影 仰头望着元宴飘扬的发尾,在不经意间,荣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贪赃枉法度,民怨何时消。出自《贪官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陆通推开布满青苔的木门,门边上原本被白蚁侵蚀腐烂的木栓此刻因为受力摇摇欲坠,最终重重地砸落下来,摔成两半。 他挠了挠头,尴尬的望着此间伙房的主人,见她脸色平静,毫无指责之意,陆通心有歉意,而后又继续例行职责让一行金麟卫进屋搜查。 见手下毛毛躁躁的,元宴蹙眉道:“下手轻点。” 金麟卫得令开始在伙房内仔细搜查。 元宴修长的双腿迈进院子,便见院内一株遮天的槐树笼住了细碎的月光。 盯着这株枝繁叶茂、绿叶青翠的槐树,元宴问向身后之人:“这颗树时常有人养护?” 站在元宴身后的荣舒歪头想了想,回道:“父亲院里的花匠时常来修剪多余的枝叶。” “你是说,”元宴一顿,忽而继续问:“只是打理,并无人悉心照料便能长得如此繁盛?” 见元宴转身隔着鬼脸面具望着自己,荣舒道:“是啊”随后荣舒面上又浮现出一丝不解:“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荣舒侧头见陆通抱拳跪在元宴身侧,神色沉重:“大人,三军已搜完,伙房内并无赃款。” 周遭一默,只余上方风过槐叶的‘沙沙’声。 荣舒见此情景,便走至树下,长舒一口气,柔柔道:“既然府中无赃款,想必大人一定是弄错了,我父亲他定是冤枉的呀。” 元宴随着荣舒的移动抬高了几许视线,他发现荣舒脚下踩的一片石板路比周遭的高了几公厘,如此微毫的差距,若不是他常年监察缉捕罪犯,练就了洞察细微的能力,只怕此刻不能分辨。 他眼底闪过冷意,不知此女子是故意还是无意,让他发现了端倪。元宴盯着眼前温声恳求他的女子,随后他收回目光,命令众人道: “将槐树下的石板路挖开。” 指挥使一声令下,金麟卫众人行动很是迅速,找来工具,砸开了石路,开始挖土。 荣舒被这大阵仗吓的缩了一下,退到元宴身后,如同受惊的小鹿。 她见数个金麟卫手持火把,照亮着被凿开的土坑,片刻后有一声沉重的金属相撞的声音。 陆通手抹掉上层遮掩的泥土,地里露出一角青铜铁块。 “大人,有东西!”陆通赶忙上报。 元宴掀起眼帘,侧头望向躲在他身后的荣舒,从他的视角只能瞥见荣舒乌亮的发顶,他回过头对陆通道:“继续挖。” 似乎感受到头顶上方有一道凌厉的视线,荣舒心微紧,随后鼻尖嗅到一股莫大的臭味,她发现前方金麟卫纷纷都停下手中的挖掘的动作。 “大人,有一个青铜铁箱,还有...埋了一地的白骨。”陆通报道。 随后元宴命人将铁箱和白骨皆台上地面。 在场众人才得知此槐树能生长如此茂盛的原因是汲取了地下腐蚀后尸骸,以血为饮,以人躯为食,方能茁壮成长,异常繁盛。 荣舒幼时在乱葬岗找寻母亲尸体时也曾见过满地的白骨,曝露在荒野之上,森森幽幽发出漫天的臭味,情景重现,荣舒心骤然收紧,胃里一阵痉挛,她脸色煞白,强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她忽见眼前的白袍转身。 “荣姑娘住在这里,都不曾闻到过尸臭味?” 听见元宴的质问,荣舒扬起脸,艰难地摇了摇头:“未曾。” “我住在这里半年间都不曾发现异样,若是知道这下方埋有...我定会去求父亲让我住在别处。” 元宴目光在荣舒苍白的脸上审视了几秒,他见眼前的女子神情害怕,不似说谎的样子,随后他又命人将尸骨抬到皇城司检尸房勘察,此后他拔下利剑,重重劈向落在青铜铁箱上的锁。 铁锁砸向地面,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金麟卫掀开铁箱,暖黄的火光下有一道更为刺眼的金光映照冲出,这里面竟放满了整整一箱金块。 “荣毅贪污赃款已悉数缴获,”元宴垂眸望向荣舒,接着道:“按陛下旨意,一旦搜出赃款,即刻抄家,荣家财产充库,荣府上下皆压入诏狱,听候发落。” 话音如同索命的恶鬼萦绕在荣舒耳边,死期将至,她心中猛然跳动,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面上装作被吓傻的模样望着元宴,将尾戏完美收场。 - 荣家上下皆被铁链锁住双手双脚,一行人跟在骑马金麟卫身后,铁链摩擦地面铮铮响动,走在最前方的是荣毅家眷,荣舒听着周遭众人传来地呜咽的哭声,她却心如止水。 这么多年来,她厉心筹划,从荣毅常去的祠堂里探查出蛛丝马迹,她剥丝抽茧偷寻出荣毅贪污的账本,而这让她发现排位里暗格机关的能力,偏偏是幼时荣毅教过她的营造之术。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荣舒仰头望着今晚的月色,她忽觉夜风习习,身体十分轻盈,她缓缓闭上眼: “母亲,害你的人将要葬你了,你的舒儿很快便能见到你了。” 耳边哭哭啼啼的声音倏然停止,接踵而至的是一记重重的推搡。 “都怪你!金子是在你那找到的,说!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荣烟转身,娇颜震怒,眼底一片红肿的瞪向荣舒。 思绪被打断,荣舒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她眸如静渊般幽幽看着荣烟,犹如看一件死物。 见平日里被自己打压的畏首畏尾的三妹妹此时平视着她,荣烟觉得此时的荣舒好似变了一个人,从荣舒的身上她好像看到了从前柳氏那个贱女人的影子。 荣烟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气的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境地,转而开始大声辱骂荣舒。 骑在铁骑上的元宴不耐的皱着眉: “都给我闭嘴!” 指挥使发话,荣烟一愣,她颤抖着身体闭上嘴,乖乖的被押解着,一路不敢言语。 耳边的聒噪声消失,荣舒望向前方马上月白色的身影,说起来,她还要感谢元宴,这位指挥使大人或许并不似传说中那般狠厉无情。 -- 一夜之间,荣家轰然倒台,长安里数版流言在坊间横行,一些与荣家交好的世族现如今都在极力掩去来往的痕迹,生怕大火烧到自己身上。 大殿之上,龙涎香飘逸在尽头宝座处,王座旁宦官垂手侍立,殿内数位大臣整冠肃带、济济一堂,在官员的最前方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元宴面戴银质面具,身着圆领白袍,身后别有一把长剑。 尽头上坐着的人面容间尽显天家威严、不怒自威,他垂眸望向他的肱股之臣,眉宇间却没一丝冰霜: “元卿,此事你办的极好。” 元宴双手抱拳,身体微前倾:“此前是奉陛下之命按章行事,今幸不辱命,是陛下之威,臣何功之有?” 言语间滴水不漏,聊表衷心,天家颔首微笑。 倏然间,殿外王公公前来上报: “启禀陛下,四皇子在殿外候旨,扣请圣安,求见陛下。” “哦?我儿来了,速速请进来。”闻见四皇子求见,圣上眉眼含笑,心情似乎大好。 随着王公公一声宣读,一道紫色华服映入众人眼帘。 四皇子李谨瑞身着紫衣朝服,他剑眉星目,凤眼含笑地朝殿前走去,越过元宴时目光不经意间骤然变冷,随即又笑语盈盈对自己的父王微微一拜,话语中满是委屈: “父亲近日来都不来看儿臣,儿臣只好自行来寻父亲。” 闻见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在众人面前嗔怪自己,圣上不怒反笑,他笑呵呵地抬手点指了四皇子两下,话语间满是宠溺:“你呀,最会讨朕欢心。” 一时之间,宣政殿这肃穆之地倏然如同民间平凡的家一般。 立在一旁的元宴静静望着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沉默不语。 父子之间叙完话,圣上眼望着自己身前的元宴,继续了方才的话头:“贪污一案,元卿觉得这荣家该如何发落。” “荣毅贪污国库,祸国殃民,按照盛国律法,应当如从前一般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听闻此话,圣上满意地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父亲不可!儿臣有一事相报。” “哦?”陛下剑眉微挑:“吾儿有何事相报?” 四皇子继而道:“父亲曾派儿臣治水时,有一日水势浩大,儿臣被卷了进去,是户部侍郎舍命相救,儿臣这才能有机会活着回来继续侍奉父亲。” “荣毅贪污是属实,可确救过儿臣一命,儿臣恳请父亲饶他一命!” 听闻自己儿子差点殒命,陛下眉目间满是心疼:“这事情你怎么不早与朕说,你落水可有受伤?” 四皇子摇了摇头,道:“儿臣治水为国为民,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片刻之间,天子眉目似有思索之意,大殿之上朝臣默然,都在等候圣上裁决。 “既是救过我儿性命,那便给荣毅一次机会,罚他两年俸禄,降为翰林院编修,此外幽禁荣毅家眷在清远寺三月,焚香忏悔,改过自新。”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关于官员贪污一事,陛下从来都是赶尽杀绝,如今这贪官荣毅因为救了四皇子性命,陛下便宽容处置,可见陛下对四皇子宠爱之至,比当今太子更得圣心。 一旁的元宴听闻圣上发话,面具下的俊颜毫无变化,也并不意外陛下的决定,他依旧默默站立,缄默无言。 忽然一道沧桑的声音响起: “陛下!” 已是古稀之年的大学士白观年从文官行列之首颤颤巍巍地走出至御前,他弯下腰朝天子跪拜,上谏道:“四皇子德才兼备,是国之栋梁,可陛下若是因荣毅曾救过四皇子一命便从轻发落,弃律法于不顾,这叫天下众人如何如何服君?而这四皇子是否又有包庇之嫌?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依宪处罚荣家!” 大学士这话太过僭越,陛下脸色瞬间不悦,而在场众人更是低头绷紧心弦,无人敢附和,场面一度静默。 皇座上的陛下忽地冷笑一番:“怎么,大学士觉得朕的决断不对?” “大学士若觉不对,那朕把这皇位让给你坐可好?届时大学士定是万民奉仰,比朕高一筹啊。” “陛下!臣绝无此意啊!”大学士浑浊的双眼满是惶恐,他将官帽脱下,漏出花白的发丝:“为了社稷考虑,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随后他伏在地上不断磕头上谏,不过一会,额上便渗出血丝。 见自己的心腹之臣脱帽死谏,文宣帝龙颜震怒,衣袖一拂,‘哐当’一声,一只玉扳手碎在大学士跟前,其音绕梁在大殿之上。 九五之尊,龙威虎震。 殿中百官一同跪下,有些刚入朝为官的人更是惊的一身冷汗。 大学士从来都是克己奉公,刚直不阿,现如今死谏天子,触犯圣怒,谁也不敢贸然帮他。 场面一下变得僵持起来。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陛下,前几日突厥奸细一事金麟卫正在严审,您不是说要亲自去审吗?” 文宣帝此刻正在犯难如何惩治冒犯自己的白观年,听闻元宴递出的无关紧要的话,他收敛了怒火,白观年乃是朝中重臣,若是随意处置,倒显得自己公私不分,于是陛下清了清嗓子道:“大学士白观年殿前失仪,朕罚尔禁足三日,潜心思过,不得外出。” “退朝!” -- 诏狱之内,荣舒身着囚服,缩在暗无天日的一角,凌乱的碎发贴在她的额前,此时荣烟已经哭的身心疲惫,再无力喊叫,而荣善闲却忽然暴起,晃动着牢门,企图钻出去。 荣舒对周围的闹剧充耳不闻,她闭上眼,忽然想到被自己强硬打发走的蒲月此刻大概已在回故乡的路上了吧。 回想她这一生,少时亲眼目睹母亲被父亲戕害,她才忽然明白父亲对自己的温情全是假的,她再也不相信世上的真情,而蒲月却一席赤之之心进府报恩,让她觉得这世上之人并非绝情寡义之人,蒲月不该同她一起赴死。 而她,荣舒睁开眼打量着四周的人,幼时母亲性子温和,那年冬日却被韩姨娘伙同全府上下算计滑了胎,在母亲枉死后,这些人更是肆意侮辱母亲声誉。 荣舒恨恨地望着他们。 “这些人都该下地狱。” 眼中的寒光散开,接踵而至的是浓浓的笑意,他们将要下去陪母亲了,她不动声色地望着这群将死之人的脸上精彩的表情,眼角弯弯如天上明月。 忽的一个狱卒向他们靠近,牢中众人皆瘫坐在地上,韩霜将自己的儿子护在身后,祈求狱卒不要杀他。 狱卒脸色微妙地望着他们,将锁链打开道:“你家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四皇子为你家求情。陛下宽厚,饶了你们一命,”说着,狱卒打了个哈欠:“快点走!老子等会还要补觉呢。” “狱卒小哥,此话当真!”韩霜满是污渍的脸上欣喜若狂,她站了起来抱住自己的一双儿女,劫后余生般的长舒一口气。 “此话还能有假?还不快走!”狱卒道。 狱卒小哥将众人放出至诏狱外,韩霜母女三人火急火燎地走远了,其余众人听到此话更是觉得心中狂喜,作鸟兽散去。 只余荣舒一人呆呆的坐在诏狱门外。 一道刺眼的天光直射入荣舒的眼里,荣舒眼眶干涩被刺激地流下泪珠。 “明明...就差一点了啊...”她嘴里喃喃,已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姑娘!”躲在树后的蒲月望见自家小姐单薄的身影,她眼前一亮,急跑过去牵住了荣舒。 “姑娘,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回家?”荣舒歪头看着蒲月,她双手紧紧握住,长长的指甲嵌入皮肉里,渗出汩汩鲜血:“没有母亲的家还算家吗?” 蒲月泪眼婆娑:“姑娘...或许还有别的方法,我们寻一个不用同归于尽的方法报仇好不好?” 荣舒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无力地靠在蒲月的身上。 “我好累,蒲月,我好累啊。” 情绪上头,忽然荣舒全身颤抖,不断干呕,脸色十分惨白。 蒲月慌乱地安抚着荣舒的后背,却并无见效。 片刻之后,一道冲天的勒缰声传入主仆二人的耳里。 一抹亮眼的白衣翻身下马,元宴瞥见荣舒伏在地上颤抖的双肩,有些不解道:“荣小姐这是怎么了?为何还不归家?” “我...我家姑娘被吓得太狠了,此刻身体抱恙,不便动身。” ‘身体抱怨?’元宴抬眼盯着荣舒单薄的后背,‘吓成了这样?’他眉头紧锁,第一次遇见这般女子,他觉得棘手极了,他叹了一口气,润声道:“荣姑娘现在不必害怕了,陛下宽恕了荣家,你现在可以回家了。” 听见是元宴的声音,荣舒颤抖的肩线一顿。 良久,荣舒转过身,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她红着眼眶对元宴轻声道:“多谢大人告诉这个好消息,我想等我爹出来与他一同回家。” 元宴挑着眉,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有些好笑的开口:“你爹明日午时才能放出,难不成你要在这里一直等到明日?” 荣舒神色一呆,然后又点点头,方才哭过的泪珠还挂在她的眼睫之上,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似乎被气笑了,元宴不再开口,他将绳缰递给小厮,径直略过荣舒,朝诏狱走了进去,刚入门,他身形一顿,背对着荣舒开口道:“荣小姐若是想等那便等吧,不过不要妨碍我们金麟卫办事。”说完便只身潜入幽暗的诏狱,不见了踪影。 “姑娘,你真要等荣毅吗?” 荣舒望着那一抹月白踪影消失在黑暗里,苍白的摇了摇头。 “自然是为了获取荣毅的信任。” -- 是夜,天空之上消散了最后一道月光,取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幽黑,一记蜿蜒的巨大游龙划过天际,破晓了黑幕,震动着长安的百姓。 荣舒站在诏狱廊檐下,如柱的雨裹挟着狂风送在她的脸上,混合着绿叶香气的水珠从她发髻处顺至发丝滴落了下来,氤氲了一片燥地。 街道上慌忙躲雨的百姓抽空看了一眼诏狱门前极为显眼的清丽女子,纷纷揣度她身上的故事。 站在一旁的蒲月望着自家的姑娘,脚步往前移了移,直到和荣舒并肩,她知道自家姑娘此举是想博取众人怜爱,重新获取荣毅的信任,好为日后之事做打算。 她家姑娘性子倔,若是她决定的事,凭谁都劝不回来,蒲月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姑娘想做的事,她便也同姑娘一起做。 诏狱内,四周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元宴刚审完胡真,这敌国奸细自诩嘴硬的很,却也抵不过阴司地狱般的手段,将其余细作悉数招了出来。 元宴将银剑刃上鲜红的血渍清洗干净,合上了剑鞘,掀起眼看见陆通从外面来,掸了一地的水。 “外面在下雨?” “是啊,大人,雨可大了!风也大!”陆通指了指自己的乌皮靴:“属下方才来的时候伞都被吹跑了,靴子还湿透了。” 陆通只顾着说,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沉默的元宴。 “对了大人,您说也是巧了,我刚到门口就看见那荣家的小姐了,我瞧着她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大概是在等什么人。” “外面雨下这么大,我们要不要给人家姑娘送把伞啊,瞧着怪可怜的。” “你很闲吗?” 陆通这才意识到自家大人语气不善,他讪讪地闭了嘴,继续做了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数个时辰后,诏狱关口最后一道门落了锁,元宴走至檐下撑开一把霜色油纸伞,他淡淡地撇了一眼旁边神色恹恹的女子。 “你觉得这样做荣毅会很感动?” 此时荣舒腰身之下的白色素裙尽湿,好在风雨渐收,荣舒憔悴的脸上只能感受到冰凉的雨丝,还有一道毫无感情的视线。 她张开嘴,声音沙哑:“我不奢求父亲感动,”她撑开混沌的眼眶,无力地看向元宴:“我只希望父亲在出来后能有亲眷在他身旁,这样父亲或许便不会觉得难过了。” “哼,简直无药可救。”元宴冷笑着。 看见元宴的态度,荣舒低下头,忽然又开口道:“其实我父亲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奸恶,在我幼时父亲常常教我认字学画,在我不开心时也会遣人给我买当时最时新的蜀锦彩衣裙。” 如此稀松平常的一番话,元宴却嗅到不对之处。 “在你幼时你父亲是八品官职,是如何能买到如此名贵的东西的?” 冷冷的声音传来,荣舒一愣,随后睁大眼睛急急道:“我父亲那时绝没有贪污!他如今定是被坏人所蒙蔽才不得不做此事!” 元宴蹙着眉看着眼前这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女子,双眸之中却还有余力怒视自己,他眸光淡淡一转,隔绝了与她的谈话。 他将纸伞递给蒲月,随后抬脚走入如银针般的雨丝里。 “荣小姐的家事我不想管,只是别死在诏狱前,连累了我们皇城司。” 倏然间,荣舒神色里没有半点焦急,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双眸,还有勾起的嘴角。她望着眼前月白的身影逐渐拢入黑雾里,她手心的血已干涸,心也逐渐归为平静。 第4章 第 4 章 圆润的水珠伏在碧叶之上,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繁叶间隙,将雨珠映照的晶莹剔透。 大雨过后,长安城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坐在胡饼摊上的几个书生围了一桌,纷纷斯斯文文地吃着胡饼,眼睛却时不时转向几丈外的诏狱前站着的一个女子,虽然她看上去弱柳扶风,但是气质却十分典雅,和诏狱的周遭的街景十分不相融。 “我昨晚就见她在这里站着,哎?你们说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啊?” 其中一个书生好奇地问旁人,其余书生都纷纷摇了摇头。 有人吃下一口胡饼,满不在意地道:“或许是在等什么人吧。” 忽然有一道声音横插过来:“你们也是外地的吧!这女子便是前几日犯事的翰林院编修家的女儿,她爹今日便能放出,她从昨日就一直在那里,自然是等她爹啊。” 波斯商贩的盛国话讲的很到位,他咬下一大口胡饼后感叹道:“此女子倒是个忠孝之人啊!” 几位书生听闻是那贪官的女儿,脸色变了变,却也不吝于对这女子露出夸赞之情。 此时诏狱廊檐下的荣舒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荣毅一身囚服,身上满是血痕,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见到眼前的人,他眼睛眯起一条缝,片刻后才认出她是自己的小女儿。 他下颌三缕胡须抖了一抖,冷冷地问道:“你母亲呢?” 荣舒张了张口,却不敢说话,面上浮现出一抹害怕的神情。 “你母亲没来接我?”荣毅是自诩聪明,他一下便能看出女儿的神情。 “哼,你母亲都没来,你来做什么?”荣毅此时已经对韩霜有诸多的不满,他将这份怒火悉数发泄在荣舒身上。 “女儿...女儿只是想接父亲回家。”荣舒小声地开口。 荣毅清瘦的脸一愣,浑浊的双眼落在荣舒那和柳氏七分像的脸上,他的眉头紧皱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荣舒低下头,依旧小声道:“昨...昨天晚上。” 荣毅心中颇有些讶然的正视着她,面上却也不显:“你在这里等了一夜?” 荣舒缓缓点点头,脸上并无一丝邀功之意。 “嗯,韩霜把你教的极好。” “幼时父亲时长给我讲忠孝之学,舒儿早已记在脑海中,”荣舒抬起头对荣毅扬起笑来:“父亲讲的舒儿不敢忘记。” 听闻此话,荣毅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你不是说幼时的事情你不记得吗?” 荣舒愣了一下,乌亮的双眸里满是迷茫:“女儿只能记起幼时父亲教导我的画面,其余的,”荣舒蹙着眉想了想:“其余的女儿真的想不起来了。” 荣舒按了按额头,神色痛苦道:“每次回忆时,女儿的头都好疼啊。” “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改日,我让你母亲给你换个居所。” 荣毅看着荣舒,好似对她满意了些。 听闻自己要换住所,荣舒睁大了眼睛,甜甜地笑着:“多谢父亲。” 荣毅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还是个孩子心性,若不是那贱人所出,怎会...” 忽然间,一辆马车停在父女跟前。 “女儿身上的钱...只够买一辆如此简陋的马车,还请父亲见谅。”荣舒手绞着帕子,脸上满是歉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其实荣舒聘请马车夫正中荣毅下怀,他方才的怒火是因为韩霜不派马车来接他,他堂堂一个朝廷命官,是不可能穿着这一身囚服明晃晃地走在长安的街上,荣舒此举刚好遂了他的心意。 荣毅抚过长须,点了点头:“你有此心便是极好。” 父女两坐上了马车赶往荣府,一路上,父女两相谈甚好,荣毅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小女儿竟如此的乖顺、懂事,有京城贵女的风范。 到了荣府,二人下了马车,却发现门口有官兵值守。 官兵见到荣毅,将一纸房契举起来,道:“陛下有令,收回荣府,还请俢撰大人自请找个住处。” “什么!”荣毅的面上一僵,却是敢怒不敢言,他咬着牙回道:“那便多谢大人了。” 随后他移开目光对上了正在朝府外走来的韩霜。 荣舒也侧头望了望,看见韩霜背着包裹领着她一双儿女走出了府,韩霜在瞧见荣毅时面上一愣,随即拿出了一张纸条。 荣毅看着韩霜递来的和离书,面色十分难看,他紧紧的压住胃里翻腾的怒火:“你休想和离!”荣毅一佛衣袖:“没想到你竟是个没有主见的蠢货!你以前的聪慧贤良都到哪里去了?” 韩霜早已将往日与荣郎的温存忘得烟消云散,她此刻只记得自己同一双儿女被连累关在如此可怕的牢中夜不能寐的场景,韩霜也被气笑了,她指着自己道:“我不贤良?”她将和离书甩到荣毅的脸上:“这么多年你扪心自问!家里哪件事不都被我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就连那件事...” “韩霜!”荣毅厉声打断她,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啊!你想和离我便成全你!”荣毅厉眼望向她,哼笑着:“不过你别忘了,圣上让我荣府家眷去清远寺静思三月,你以为你能逃得过!?” “你!”韩霜眼中含愠,身旁的荣烟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娘,您别生气了,等三月之后外祖就会派人来接我们,您到那时再和离也不迟啊。” 韩霜这才顺了一口气,她收敛的心中的不快,随后带着一双儿女扬长而去。 而荣舒静静地观赏着这一出精彩的闹剧,悄无声息的勾了勾嘴角。 陛下将荣府收回,眼下荣毅算是家财散尽,不过他手里还捏着数份家奴的死契,他咬着牙,额上的青筋绽起,只要他还是朝廷的官员,手底下还有衷心他的人,他就不算失败!总有一日他会东山再起的! 父女两暂且在客栈下房住了两日,监院的命令下达,让荣府家眷即刻前往清远寺。 此时父女二人手上的铜钱已所剩无几,勉强能过完最后一夜。 荣毅见小女儿日渐消瘦,心里十分不畅快,好像他此刻无用极了。 他鬓角已染白色,原本高挺的肩垂了下来,荣毅对小女儿承诺道:“舒儿你放心,四皇子不会不管为父的,届时我将重振荣家往日辉煌,到时为父再给你择一门好亲事。” 荣舒笑了笑,一字一顿道:“我相信父亲,您一定会做到。” - 转眼荣舒已在清远寺修心十日,这十日间日日吃的都是斋饭,听的都是佛经,荣舒也不恼,期间潜心修行,身侧陪同的蒲月也觉得自家姑娘眉宇间的郁气疏散了不少,整个人透亮了不少。 又过了几日卯时,居士们静静地吃朝食时,一道清脆的摔碗声响起。 随后响起女子声音:“这粥里掺了石头,这叫人怎么吃!” 荣舒屈身坐在木凳上的身体俨然不为所动,她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荣烟在闹事。 身旁的荣毅再也沉不住气,他厉声开口道:“烟儿,你是在责怪为父吗?从前都是我将你宠坏了!竟不知你这般蛮横无理!” 荣烟听闻是父亲教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随后她不满道:“父亲您也不必如此教训女儿,如今我们家遭此难全都是因为您,待三月之后,我外祖便会派香车来接我们,届时母亲会和你和离,我们韩荣两家便一拍两散吧!” 在一侧的荣善闲也微微的附和着。 而对面的韩霜昂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荣毅,她爹怎么也是朝廷五品官,她自从嫁给荣毅,便是一度隐忍,就算是做荣毅的妾她也愿意,因为彼时她觉得荣毅背靠着四皇子,未来定是风光无限,谁知,她剜了一眼荣毅,竟然出了这档子事情。 荣毅听此直接怒急攻心,指着荣烟骂道:“你这个不孝女!” 荣舒露出一抹不可察觉的笑容,随后她拉了拉荣毅的衣袖,让父亲莫要动气伤了身体。 荣毅长须颤抖着,眼见自己乖巧的女儿劝自己,他才得以顺了口气:“你学学你妹妹的孝顺!” 荣烟冷眼瞥了一眼荣舒,冷哼道:“父亲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看看我这么乖巧的三妹妹能不能攀上高枝,给您加官进爵。” 荣毅一口气扼在喉中说不出话来,随后满脸郁色的佛袖而坐,沉沉地吃着朝食。 霎时间,荣毅似乎变老了许多,花白的发丝布满了他的头。 ‘真是很可怜呢’荣舒在心中笑了笑,舀上一勺掺杂的石子的白粥,将它咽了进去。 - 寺中的时日枯燥,却是荣舒这几年住的最舒服的地方。 转月初八,荣舒卯时起时见寺里的主持命弟子打扫着主殿,陈设香炉,众弟子各司其职,挂佛幡、搬香炉等,俨然一副迎接贵客的架势。 随后便听见主持开口道:“世子喜静,届时就留道空和我接待,其余人按部就班。” “世子?”荣舒歪头想了想,能让清远寺如此声势浩大的接待,想必定是大人物。 当然,寺里接待大人物的事情也与她无关,荣舒吃完朝食便去听佛经,不过今日讲经的法师道空师父有事,众人难得空出一日,荣舒回净房休息了半天,起来倒水,却发现水壶里茶水已无一滴,她拎起水壶,朝庙后的井院里走去。 荣舒素手将井绳往上拉,把木桶之内的井水倒入水壶内。 忽见眼底有一双僧鞋,她抬首看见一个僧人立在她的面前,僧人低着头,拎着水桶,行动较为木讷。 荣舒随即反应过来,问他道:“师父,您要注水吗?” 僧人点点头,却也不说话。 荣舒心中了然,将水注入木桶里,片刻后荣舒手上的井桶变得轻盈,她将井桶重新放入井内,转头后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僧人大骇地望着荣舒,一瘸一拐地冲出了井院。 记忆里狰狞的双眼如今与这双眼重叠,荣舒心脏骤然收紧,她可以确认,那老僧是幼时给母亲掌棍刑的老奴赵坚!他居然还活着! 手里的水壶摔落置地,荣舒头也不回的追了上去。 老僧腿脚不便,却跑的十分之快,荣舒追着他绕入了前殿,转向一个银杏树后她跟丢了赵坚。 她躲在蔽日的银杏树下,手搭在树身上,指腹触碰到了悠久的岁月遗留在树干上的形成的沟壑,她探头望去,此时前殿主持正端站在香炉前,口念经文,为他身前焚香的年轻素色华服男子祈愿祝福。 荣舒皱了皱眉,跟赵坚到这里便不见他踪影,他究竟去了哪里? 倏然间,华服男子忽然侧头,似乎感应到他树后有个人,他斜长的凤眸一转,将余光落在荣舒的身上。 从荣舒的方位,只能看见男子如墨似画的青丝和风姿卓越的气质,素色的衣服将男子的身姿衬的愈发修长,仿佛从背影便能知晓这位公子定有举世无双的容貌。 此时主持也察觉到异样,他缓缓睁开眼,盯着都在树后鬼鬼祟祟的荣舒道:“荣施主,切莫再往前了,繁请速速离开。” 被主持识破,荣舒窘迫的朝他笑了笑,荣舒此刻并不想扩大此事,随后她欠了欠身,对主持道:“我不慎闯入此地,无心打扰贵客,还望主持见谅。”说完转身踏入幽深的来时路。 第5章 第 5 章 夜幕降临,山顶的清远寺被隐在浓雾里,此时,厚重的雾气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仿佛将清远寺与人间相隔,独身置于三界之外。 一阵低声诵经声从眼前的破败屋内传来。 屋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佛身上已无一处完好铜漆的地藏菩萨,地藏菩萨庄肃地盘坐在老僧面前,老僧口念金刚经,仿佛在地藏菩萨面前虔诚地跪着,便能驱散心中的妖邪。 片刻后,诵经完毕,老僧撑起麻木的左腿,随后他一瘸一拐地转身,准备朝屋外走去。 此时寒雾入侵,浓白的雾色如同蛇一般悄无声息钻入了屋内,沾染了佛像点点露色。 屋外,白雾里隐隐绰绰显现一道轻盈的身影。 老僧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那道白色倩影。 “什么人在那装神弄鬼!”老僧的声音不大,带着沧桑的沙哑。 那道倩影自雾中向前飘进,素色裙裾竟无半分摇晃。 老僧浑浊的双目内望见一张清丽的皎颜渐渐隐出,登时他左腿一软,瘫在了地上,转身朝地藏菩萨爬去。 他拖着残破的双腿在地上拖行,布制的衣料与粗粝的地面摩擦‘沙沙’作响。 老僧慌乱的抬头,见素色衣裙已俨然站在他的面前,他抖着牙关道:“柳氏!可不是我想杀的你啊!”他抬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又道:“您要寻仇便去找你真正的仇人,我都是受他指使啊!” “他是谁?”似是幽幽魂魄声响起。 老僧不敢抬首,只一味地沉着头,此时他沧桑的双目中聚起一团仇意,他恨恨地道:“自然是荣毅!他让我将你用棍打死,还派我去放火烧死了你柳氏一家!事成之后,荣毅却要将我赶尽杀绝!” “幸而我逃了出来,”他撇了眼自己残疾的右腿,闷声道:“大抵是杀孽太重,老天要罚我吧。” 赵坚的话还萦绕在荣舒的耳畔,她怔了一下,双腿不自觉的往后退。 她忽的笑了,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原来五年前烧死外祖父一家的大火是故意放的! 母亲、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小舅舅以及柳家上下全都死于荣毅之手! 荣舒紧握着双手,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让荣毅如此痛下杀手,灭了母亲满门,又是什么让彼时还是微末小官的荣毅逃过官兵的追查,安然的活到了现在。 指尖越嵌越深,方愈合的旧伤疤又添几个伤口,血珠顺着纤细的指间砸落置地,洇染成数个深浅不一的血色圆点。 瘫软在地的赵坚忽然察觉的不对劲,他复又抬起头探究起眼前的柳氏。 眼前的女子有七八分像柳氏,他仔细地辨认了一番,他发现她根本就不是柳氏!柳氏貌若杨柳,而眼前的女子眼型圆润不似柳氏的凤眼。 方才雾气重,赵坚便把她认成前来索命的柳氏。随后他幽怨的盯着荣舒,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想走?” “呵呵,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清远寺吗?” 荣舒红着眼眶擦掉泪痕,望着赵坚转身的背影,兀自笑出声来。 听见身后诡异的笑,赵坚佝偻的背影一顿,方才害怕的情绪此时又升腾起来。 他压抑着怒火冲她吼:“你究竟是谁!?我的事又与你何干?” 荣舒向前走了一步,淡淡道: “赵坚,你不认识我了?” 赵坚盯着荣舒的脸片刻,他睁大了眼睛:“三,三小姐?”他不可置信的喊出了声,“你怎么会在清远寺!?” 荣舒扬了扬眉,轻轻道:“不仅我在,荣毅也在哦。” “什么!” 一股莫大的恐慌爬上了赵坚布满风霜的脸。 荣舒收敛了笑意,幽幽地盯着他,乌黑发红的双眸隐在暗色屋内。 “如果不想死,那便同我去作证。” 一语未了,赵坚便将荣舒打断:“作证?” 赵坚仿佛听见了莫大的笑话,他嘴角抽搐:“你想让我去上公堂状告荣毅?” “你休想!” 若是他真的去上公堂状告荣毅,那他便要在大狱待一辈子,若是时运不济摊上当官的发怒,判他死罪,那他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从而害死自己。 “赵坚,若你不去作证,从这里出去也是死,荣毅就在清远寺,”荣舒眼角弯弯:“你觉得按照荣毅的性格,他若是知道你还活着,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会把你找到。届时你觉得你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赵坚盯着荣舒那张温和柔顺的脸,却被她口中的话吓得汗毛竖起,他不懂,明明三小姐少时如此的讨人喜欢,现如今竟变得这般令人毛骨悚然。但眼前不过一个闺阁女子,他好歹是男子,有何好怕? 赵坚双眼一瞪,捞起地上一块碎石,扬起手喝到:“三小姐,你怕是没有机会告诉你爹了!” “哦?是吗?” 荣舒笑了笑,抬起芊芊素手,只听从她皓白的手腕深处‘咻’的一声射出一根银针,银针如绵绵细雨准确扎进赵坚身体里,一刹那,赵坚疼的龇牙咧嘴,他倒在地上,撑着手肘将银针拔下,怒道:“你这个贱人!” “这句话还给你到地狱里喊吧。”荣舒怜悯地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荣舒双手一摊,眼里波澜不惊:“这针上有毒,若是没有我的解药,你活不过七日。” “你...”赵坚按着发疼的伤口,登时泄了气,他老态的眼皮耷拉着,若是不答应三小姐,七日后便会死,若只是去上公堂作证,运气好的话不过是在牢子里度过余生,孰轻孰重一想便知。 随后他叹了口气,伏在地上喃喃自语:“都是报应啊...都是老天的报应啊...” - 荣舒自庙内出来已是亥时,她双手捏着微有些凉意的银针,将它放回藏在衣袖里素镯的暗格内。 随后她拢起衣袖,没入连接地藏菩萨庙的小道内,踏入曲径的尽头转身轻悄悄地走入居士院,打开自己的净房门,随后轻声关上。 卯时,一道钟声划开破晓的天光,传至荣舒的耳畔,此时荣舒睁着疲惫的双眼,眼睫之下是一片鸦青,她不敢睡觉,不敢合眼,她怕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个亲人在她眼前惨死的摸样,她至少,要等到这双眼看到仇人死在她的面前,才配睡一个好觉。 片刻后,她起身收拾好一切,穿好禅服,吃完了朝食,默默走入禅室,屈身坐在蒲团之上,等候道空师父前来讲经。 余间,门口风送来一抹熟悉的奈花香味扑鼻而来,荣舒余光见荣烟端着身姿,抬手将额前的青丝抚过耳后,禅服穿在她身上却能衬出曼妙的身姿。 荣舒淡淡地挪开视线,对荣烟心中的打算毫不关心。 而后荣毅、韩霜和荣善闲等其他一众居士皆已到齐,片刻后道空法师也同往常一样如约而至,不过他身后还站着一位长身鹤立的男子。 此时为卯时三刻,天隅方掀起微微的曙光,禅房点了数支烛火,暖黄的火舌摇曳,晃动在众人忽明忽暗的脸上,不少居士昂首打量着道空师父身后的男子,外间光色稍暗,众人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身着素色禅服却依然气质斐然,身长如玉,就像个矜贵的年轻世家公子。 “世子,请。” 道空师父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位被称作世子的男子朝他微微点头,跟随道空一同进入禅室。 澄黄的烛火驱散了外间暗色的天光,映在世子英容俊逸的侧脸之上,恰到好处的眉骨为双眸挡住阴影,将修长的眼睫投下长长的黑影,他眸似幽潭,薄唇如樱,相貌实在俊美,却不失英气。 在场的一些居士皆倒吸一口凉气,直直地盯着世子。 荣烟神情满是惊艳的望着世子,心里泛起一片涟漪,世子竟比四皇子容貌更胜一筹。 她前几日不小心偷听到主持谈话,清远寺将要迎接宁远侯世子,传说中宁远侯世子身子孱弱,需每日服用汤药,极少外出,世人也从没见过世子露面,没想到却让她在清远寺遇见了!这是何等的缘分呐!若是嫁给世子,以后不仅身份高贵,还能享尽荣华富贵,况且世子体弱,若是不小心英年早逝,那她岂不是侯府最尊贵的夫人? 荣烟想起以后的富贵日子,差点笑出了声,随后她缓缓端正了姿态,故意不去看世子,想让世子觉得她是最特别的那个。 谁知世子长腿一迈,盘坐在她的对面最左处,那是距离她最远的地方,荣烟撇撇嘴,心中暗忖:“世子莫非没有看到我?”她偷偷瞥向世子,却发觉世子的目光落在了其他地方,荣烟也随着世子的视线扭头望去,竟然看见坐在蒲团上的荣舒! “凭何是她?”荣烟愤愤不平的剜了荣舒一眼,随后她傲然收正脖子:“一个病秧子也没什么可以喜欢的,我才不屑于和荣舒抢男人!世子不过是样貌好些,四皇子涵养不知比他好了多少倍!” 对面的岑予安目光停留在一个熟悉的脸庞上,只见荣舒低着头,眉目如画,脸若霜花,眉宇中显现一丝憔悴,见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似乎呆呆地在思考什么事情。 岑予安幽暗的眸中划过一丝不解,他似乎总是看不透她在想什么,随后他的视线停留了几秒便移开,专心听道空法师诵经。 地面由青石板铺设,荣舒低头不是真的在观摩地面,而是在思考今后的打算。此时她在人群中,无人在意她,她也疲于伪装,便卸下了防备。所以她没有留意到禅室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也并没有注意何时来了一位世子殿下。 少时她以为戕害母亲所有的人证物证均被荣毅湮灭,如今却能偶遇此案旧人,此后若是能查到其他物证,那便能为母亲昭雪,可先前荣毅是被四皇子所救,若是此后她上公堂,不知四皇子是否会再次救下荣毅。 荣舒按了按过度思索而昏沉的额头,三月一过,只要盯紧荣毅与四皇子的动向,便能知晓他们之间究竟有何交易,若是四皇子执意要保下荣毅,荣舒忽的扬起嘴角,那便把他们一同拉进阴曹地府吧。 辰时一刻道空授完今日的经文,居士们纷纷散去,荣舒起身捶打了几下麻木的双腿,准备随着众人出去,却听见身后的道空师父唤她的名字。 “荣舒施主,暂且留步。” 荣舒心中有些狐疑地转身,移步上前略一施礼:“道空师父,怎么了?” 道空单手向她行礼,随后语重心长道:“荣施主,聆听诵经须得凝神,切莫思绪缥缈。” 荣舒低下头,卷翘的长睫上似乎沾染了湿意,她闷闷的回道:“道空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定不会出神。” 倏然间有一团阴影靠近,荣舒鼻尖嗅到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气,她忽的抬起头,撞上一双好看的双眸,耳边的声音又想起: “如此,荣施主便回去休息吧,免得耽误了后面的晚课。” 岑予安扬眉看着她呆呆的盯着自己,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每天究竟在想些什么?纵使阅人无数,他这双厉眼确是没有真正看透过她。 荣舒默默移开目光,朝二人微微行礼,走出了禅房,迎着湛蓝的天幕回到了自己的净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