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峰山下,孟家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又一天。从田里锄完地的女人们三三两两的回家吃饭。太阳落到山顶头上,遥遥传来驾牛车的呼喝声,一听就是赶集的回来了。有托人带货的便不着急往家去了,等在路口,一边拿破麻衣擦手。
“孟二娃!”女人们笑着打招呼。山村女人的嗓门又高又洪亮,孟二娃才从地平线上冒个头,就听见她们远远的喊声飘在山野间的上空,提起气回敬一声荡气回肠的“诶——”
牛车上几个女人揉搓耳朵,怒骂几声,“这个孟二娃,声音这么大干啥,震得老娘我耳朵痛。”
一个泼辣的作势拍打,孟二娃不敢躲,连连讨饶,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氛围。
收拾完孟二娃的女人转向对面的少女,关切问道:“淞小大夫,这愚痴的泼猴,没吓着你吧?”
此话一出,车上瞬间静默。所有人都颇为在意。爹唉,那可是个大夫!要落户她们孟家村的,孟二娃把人吓跑了咋整?
少女眉眼弯弯,“哪儿的话,孟二姐一听就中气十足,身体好呢。”
孟二娃闻言嘚瑟,腰杆挺直,“淞小大夫这话我爱听。小花婶你多学学,别动不动就打我,打坏了让你自个走着去城里。”
小花婶子眉毛倒竖,勃然大怒,又是“啪啪”两下打到她背上,斥道:“呦呵,孟山,还敢威胁你婶子,长本事了,皮痒了是吧?”
孟二娃夸张哀嚎,格外委屈,壮硕的身体佝偻,像根饱受风雨摧残的可怜狗尾巴草。引来一阵大笑。
嬉闹间牛车已经驶入村内。孟二娃绳子一甩,喝住牛车,“离得近的在这儿下嗷,今儿我就不送了。”
她扭过身,在车上翻找出一个纸包。一个女人掐点上前,接住她递过来的纸包。
“两文钱的萝卜种子,点好咯翠婶子。”
翠婶子捏着种子,十分亲昵,“说的什么话。婶子还信不过你?”
她拿了货却不着急走。老早瞧见张新面孔,正是稀奇的时候,要看个新鲜。哪成想近儿细看,我的个爹,好俊的女娃。
弯眉大眼,高鼻子红嘴唇,皮肤白里透粉,笑起来叫人心怦怦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一句,“好俊的小娘子!”
小娘子抿唇一笑,不见自得之色。孟二娃可劲儿得意,“咱们淞小大夫人美心善,神仙似的人物哩。翠婶子你且等着,咱以后不止有眼福!”
孟二娃说完,赶时间似的,直接驾车拉着人跑了。
“这个孟二娃!”翠婶子骂了一句,倒也不是真生气。她拽住刚跳下车的女人攀谈起来。
“草儿啊,这小娘子啥情况,听二娃的意思是要在我们村长住了?”
孟草家就在村口,坐得靠里,下车慢了些。翠婶子凑过来问,她犹豫一下,见远处牛车头也不回地往村长家奔了,心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外头来的,想要迁到咱孟家村!”孟草眉飞色舞,脸上透出几分激动。
“真的?”翠婶子惊讶,那女子瞧着像个读书人。自古以来,读书的拼命考,不就是要往外往大的地方去吗,头回见要扎根小山村里的。因此有些迟疑,“这,莫不是犯了什么事儿,跑咱这儿躲灾来了。”
孟草怒道:“呸呸呸!你这破嘴莫要胡说,让淞小大夫听见,给人气跑了你担的起吗!”
“还真是个大夫呀!”翠婶子震惊。刚才孟二娃说她没往心里去,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才注意到这点。
不怪她不信。这年头大夫少的可怜,莫说孟家村,石溪县都只有一个年纪六七十的老大夫,医术还不怎么样。那些大夫个个都高贵的很,翠婶子惹怒了她,铁定要被村里人骂个狗血淋头。
“那可不。人一瞧,手指一动,就知道你有啥毛病。”孟草伸手比划,口沫横飞。
别小瞧这些田野乡人。她们是见识不多,可不是傻子,别人说就信,自然是领教过大夫的真本事,才会将人捧着。
“淞小大夫幼年流浪来过石溪,咱孟家村的有人帮过她一把,她记着这份恩情,学成后便想回来在这里扎根。”
翠婶子从一开始的怔愣,后面越听眼睛越亮,忍不住赞一声有情有义。
她倒没想过淞小大夫说谎的可能,瞧人家那气质,自己这穷挫的乡下人有什么值得人家骗的。仔细一想对方那模样性子便是哪哪都好。
想到自己那个十七岁都还没嫁人的儿子,翠婶子心思顿时活泛开来。
“小草妹子,这淞小大夫一个人来的?”言下之意意在打听对方的家里情况。
孟草家单一个还在吃奶的女儿,没有竞争关系,翠婶子一提她就懂了,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这是打人淞小大夫的主意了?”
翠婶子苦着一张脸叹气,勾住孟草肩膀,“唉,我家那儿子你也是知道。眼光高,脾气倔,也不知道哪学的臭德行。再不嫁人,我都怕他老死在房里头。一天天的,我和他爹都愁死了。”
孟草也叹气,儿女都是债。她为人母,知晓不易,这事又不碍着她,索性倒了个干净,“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我敢肯定淞小大夫目前没有娶夫。”
片刻后又道:“翠姐,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人家淞小大夫自个条件好,咱们这些人不一定入得了她的眼啊。”
翠婶子拍拍她的肩膀,“我晓得的,总归要试一试,不成咱也不能强迫人家啊。谢了小草妹子,等我儿嫁出去一定请你喝酒。”
“得了吧,八字还没一撇就乐成这样。成,到时候看我不喝你几大缸。”
村长那边听闻两人来意,大腿一拍,激动得直哆嗦,势要给小大夫划一块好地。
小大夫笑而婉拒,道自己不耕种,良田于她便是浪费。只是行医少不得药材,她欲自己培育,希望住处的范围尽可能的大。
村长连连称是,苍蝇搓手状。思索一番,给她圈了北面三亩地。
孟家村人多,但空闲的地方更多,连成片的却只有贫瘠的北面。
此处靠近山林,夏日蛇虫鼠蚁比比皆是,冬日里阴冷万分。除了同样一户的外来人,村里人都不大愿意住那儿。
村长一五一十的把情况掰扯清楚,见淞晴同意,便将那三亩的地都划到她名下。思前想后,心中仍过意不去,提出要帮着她盖房。这春耕的季节承诺抽空帮她做活,可见其诚意。
小大夫再次推拒,拜托村长在房屋盖好前帮她寻个住处。
一旁的孟二娃比村长还有着急,竟不顾长幼尊卑,抢先一步开口:“淞大夫,我家地方大,要是你不嫌弃就来我家吧。”
村长瞪她一眼,“孟山家离你那儿更近,确实不错。”也是真心实意的给出建议。
淞晴自无再拒绝的道理,“那就打扰你和姐夫了。”
孟二娃“嘿嘿”笑,“没事儿,以后我们就是一村的人,我就是你山姐。咱们互帮互助,互帮互助。”
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却说那边翠婶子告别孟草,一手抓着锄头,一手捏着纸包急吼吼往家走。
院子里,一个少年正坐在小木凳上择野菜。
初春尚且寒冷,他身上穿的厚实,水却冰冷。去根的野菜得在水里清洗,手要伸进里面搓去泥,十根手指冻的通红,加上冻疮,疼的人秀眉紧皱,时不时停下动作哈上两口气。
正是翠婶子家的独生子,孟怀。
孟怀自从几次拒绝他爹亲说的亲事,两父子彻底陷入冷战僵持状态。他爹是传统的保守男人,坚持男儿得十六岁嫁人生女。气孟怀十七岁熬着不肯嫁,不是少他一口饭,而是年纪大了再嫁会被女人嫌!拖不得!
他狠下心要给儿子苦头吃,将家中杂务推给孟怀,“别家的小子像你这么大,都在妻主家里主持家务。你既不肯嫁,我也不白养你,在家吃喝你都用干活来抵!”
孟怀也是个倔的,被宠了十几年的少年,硬扛着把活做完没抱怨一句。
他爹又气又心疼,每天晚上躲在妻主怀里偷偷哭,白天还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两父子都不肯退让。
翠婶子夹在夫郎和儿子中间两面为难,家里不和谐,连地里干活都在发愁。
孟怀习惯了母亲傍晚归家的低气压,今儿她走路生风的样子倒叫他侧目。
他还没问,翠婶子已经撂下锄具,一把将他从凳子上拉起,朝屋子里走去。
“先别洗了,跟我进屋。”
孟怀满头雾水地被拉到自己屋里,听母亲扯高嗓子叫父亲。一边喊,一边将他按到梳妆台前坐下。
孟怀莫名其妙。他本就个暴脾气,喊了母亲几声没得到回应,心中也来了几分火气。大喝一声,“娘亲!”
这一喊,他娘猛地反应过来,骤然凑近,眼睛放光,直勾勾盯着他。直把孟怀盯得浑身不自在,火气都哑了。“娘,你怎么了?”
翠婶子笑眯眯地摸摸孟怀的头,万分感慨,“我儿长得真好看。”
孟怀浑身不自在,他娘很少夸他样貌,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句,诡异得很。
“娘你有事就直接说,你这样看着好像山里的黄皮子。”
“啧,怎么和你娘说话的。”翠婶子又喊了几声。
他爹急急忙忙从厨房出来,站在儿子房门口没进,“妻主?”
翠婶子喜上眉梢,“快来,我儿的婚事有着落了!”
孟怀爹果然欢喜,跑过来围在女人身边不停追问,“当真?哪家的,情况如何,脾气怎么样?”
孟怀脸一下子垮下来,火气反涨到十分,“不是说不给乱给我说亲吗!?”
翠婶子攥住被气到的夫郎的手,摸着儿子的头,“哎呀我儿,娘没给你说亲。”
孟怀半信半疑:“那婚事?”
孟怀爹也有点好奇,两人都忘了生气,一大一小齐刷刷看向家里唯一的女人。
“怀儿不是想找一个模样好,有本事,脾气还好的妻主吗,我今儿就瞧见这么一个,保准你满意。”翠婶子轻咳两声,神秘兮兮。
孟怀顿时失望。哪有那么完美的女子,他当时不过顺口一说,私心是想拖着找个合眼缘,脾气相合的。
翠婶子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的崽她还能不清楚?也不卖关子了,噼里啪啦的把消息倒个干净。
父子两听她把人吹的天花乱坠,反倒不以为然。尤其是孟怀,他娘的眼光他早就领教过了。
翠婶子活像个卖货的,卖力吹嘘自己的商品,孰不知太过完美反而显得虚假,听众完全不买账。
得不到捧场的翠婶子很生气,哼哼几声,摆出强硬的大女子作派,一锤定音。
“今儿个吃完饭别做活,让你爹好好把你捯饬捯饬,赶明儿一早就跟我去见人。”
这便是不容他拒绝了。往日里相看,孟怀可以不同意成婚,但必须得出席露面,显出对女人的尊重,要给女人面子。纵使他娘再疼他,也绝不容许孟怀越过这条线,让她丢脸。
孟怀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敢挑战他娘底线。乖乖吃了饭热水梳洗,翻出裁剪的好衣裳摆好,又躺在床上,让他爹用细线刮毛,保证脸蛋看起来清爽干净。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他穿好衣服,他爹跑来为他绾发,画眉,还从怀里掏出一盒口脂。父子俩隔阂消融,默契十足地回到以前的相处模式。
“先漱口再擦掉水渍。”孟怀配合照做。
说起这口脂,还是他娘买给他爹的。平日里宝贝的紧,前几次相看都不见他拿出来,不知道他娘说了什么,竟让他爹如此舍得。
轻微的一点不同,令孟怀意识到他娘对这次对象的重视,不免带上一两分期待。
待他点上红脂,一个俏儿郎新鲜出炉。
他长得不差,眼睛细长上挑,有点婴儿肥,头发微卷,身段紧致,水灵灵的像朵杜鹃花。
孟怀挑剔,自是有底气和资本的。
男儿爱俏,饶是他原先有几分不愿,能盛装打扮一次心里也挺开心。满意地对着铜镜左看右扭,整理衣襟,被他爹抨击的年龄算不得事儿了。
年纪大怎么了?他长得这么好看,挑剔些又怎么了?
当他跟在母亲身后自信满满地出门,黄泥路另一边,正对着他家那户正巧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他熟悉的孟山,她们曾经相看过,事儿没成,孟山就娶了另一个村的男人。另一个是个脸生的,孟怀看了一眼,惊为天人,男儿的娇羞纷涌而至,慌张低下头,羞怯万分。
孟山大咧咧打招呼:“翠婶子,咦?小怀弟弟,你们这是要出门?”
她是个心大的,和孟怀的事没成也不计较,待她们一如往昔。
翠婶子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哎,二娃又赶集去啊。”
孟山如梦初醒,“啊啊啊,今天起晚了,翠婶子我就不多聊,先走了啊。”
说着孟山去后圈里牵她的牛,笑嘻嘻和几个人道别,悠悠驾车跑了。
那小大夫拱拱手,跟着道:“翠婶子,我也先走一步。”她正要去考察她名下那三亩地。
翠婶子哪儿能放她离开,原以为人在村长家,谁成想就在自家对面!
她急忙忙找个理由,“淞小大夫,我家小怀他最近有点不舒服,想让你瞧瞧。”
淞晴垂眼打量女人身后的少年,对方低着头,冲着个毛茸茸的头顶实在看不出什么。
孟怀粉面含春,没有反驳他娘拿他身体作筏子,方才惊鸿一瞥,便叫人心跳如雷。听见那人的声音,身体发麻,耳朵都红透半边。
淞晴神色不变,沉吟道:“既然是看病,那就去翠婶子家吧。”
若是在露天这人来人往的地界给这些男子看诊,他们是抵死不从的。
翠婶子在一旁偷偷观察她的表情,愣是看不出她对自家儿子的印象是好是坏,便支使着儿子引人进去。
昨日人坐在车上,只觉一张脸好看的紧,今日见她举手投足自成一番气度。翠婶子说不出那种感觉,比她以前见过的县上大户家的小姐们还要好。
心中越看越满意,恨不得自家儿子马上能嫁给她。
孟怀是男子,虽然是主人家,也不能完全背对女人,需得小幅度侧半个身子,不超过女子前面半步。
他借着提醒的空档悄悄打量对方。然对方感官敏锐,每每偷窥总会被抓个正着,她浅笑点头以作回应,孟怀却羞个脸通红,哪还有往日相看时的傲气。
对视间,淞晴也看清楚他的脸,不免多瞧了一眼。
孟怀低着头没看见,翠婶子却是看个分明,暗道有戏。
院子不大,不到十米的路程就进了屋。两人各挑一条长凳坐下,孟怀十分紧张,根据对方的指示伸出手放在桌子上。
小大夫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少年纤细的手腕。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少年肉眼可见的哆嗦一下,脑袋仍低低的,不敢再看。
但医者望闻问切,看不见病人的脸怎么成。
淞晴把完脉,见他作态,屈起手指在桌子上轻叩,“来,抬起头。”
在女尊世界给男患者看病就是这点不好。病人害羞,总要扭扭捏捏,纠缠一番才能走完一套流程。
淞晴不耐这般姿态浪费她的时间,无奈女尊世界,风俗如此,入乡随俗,她不好冷面以对,却也不想惯着。
故每遇这种情况,声音要比平日更清冽,如玉石敲击,不容反抗。
孟怀听她低下来的声音,条件反射抬起头,呆呆望着女子秀丽的面容。
“不要动。”淞晴探身,手指轻翻少年的眼皮,又轻捏住他的脸颊,“张嘴,啊——”
孟怀晕乎乎的,对方身上淡淡香味萦绕在鼻尖,指尖冰凉,捏着他滚烫脸蛋格外舒服。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翠婶子看得是心里哎哟哎哟直叫,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这儿子是相中人家了!
淞晴全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检查完便不再多瞧。
她起身,认真叮嘱,“令郎身体康健,火气过重,少食辛味,多吃绿豆和萝卜,改日我上山寻草药,再炒决明子冲水,效果更佳。”
翠婶子忙不迭道谢,“是是,多谢淞大夫。小怀,还不快去给淞大夫拿钱。”
孟怀着急忙慌地要去里屋拿钱,和他爹撞个满怀。
他爹撞见一个陌生女子出现在家里也很惊讶,将儿子往屋内拖了拖,暗中观察情况。
淞晴跟没看见似的,仍挂着那副标准微笑,“他本就没病,收不得银钱,遵守医嘱去了火气,便是对医者最好的报答。”
她点头示意,拱手一礼,“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说罢抬脚就走,竟没有丝毫留恋。
翠婶子搞不清楚这是对自家儿子有意还是无意。不过她们乡下本就不搞什么两情相悦,不少人嫁娶双方甚至都没见过面,日子照样过得好好的,也就她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奇葩的很。
反正人跑不了,日子长着呢。翠婶子不能紧逼,败坏人家的好感,和夫郎儿子招呼一声,出门干活了。
孟怀则被他爹拉着问东问西,屋子里充满少年的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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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非女尊土著,表面上是个老好人,其实脾气不好,有点独立于世外的冷漠。
女主不渣,她只是有点养花的癖好,搓手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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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