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珛正在点香,映着烛光的脸表情晦暗不明,神龛里的塑像静静俯视着她。她低眉默念“常焚心香,得大清净”,三柱香按照中、右、左的顺序,依次平直地插入香炉。接着温珛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双手合十慢慢抬至眉前又回到胸前。
以上是工作前的必要仪式。推开暗门,外边是个普通的小卖部,货架上摆着酱油醋,常见的零食饮料,全是过期多年的摆设。另外摆着一张暖炉桌子,一把躺椅和几个叠起来的绿色塑料凳。围布罩子已经取掉,收进柜子里几个月,现在是梅雨季节。
温珛的右脚踝上带着镣铐,如果她行为异常,镣铐上的符文会召唤那只手,穿过冥界牢牢抓住她。几个月前她从无常局放出来,牢狱生活放大了她对自由的渴望,如果有一天她能以新的身份呼吸空气。
在小卖部每天的事情都很固定,第一件事情练习画符,温珛只拥有使用解除伤心和忧虑的之类的符咒的能力,这决定了她的工作内容。她喜欢画符,虽然如今它只是推动事情的微不足道的力量,虽然它的作用可被替代,但是她喜欢。
林小姐讨厌眼泪,她说那是懦弱的表现。
第二件事记录与此相关的祈求,并将它们整理成档案,分别放入两个抽屉,1号解决的,2号未解决的。哪怕只是望向庙宇的心中所想会邮递到这里。
温珛用橄榄色把柄的餐刀拆开一份,边写边喃喃自语:“‘我嫉妒我的朋友,难道只有远离她才能获得平静吗?’让人不得安宁的感觉是嫉妒。‘我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可她好像不这么想。’可口的嫉妒。”
夜深人静,时针指向三点,温珛念念叨叨写完两份,将它们装进牛皮纸文件袋,放入抽屉里。忽然,一辆越野车就从马路上横冲直撞猛停在人行道上,直逼小卖部门口,刹车声非常刺耳。
“这种小卖部居然通宵?”副驾驶上跌跌撞撞下来个年轻人,他倚住柜台,“来包烟。”嘴里喷出浓浓酒气。“身份证。”不论是越野车停靠方式,还是举止轻佻的年轻人都让温珛感到厌烦。
林小姐也酗酒,但很优雅,只会头发全都拨到胸前,一下又一下,像在安抚小猫咪。
“啊,老婆婆我已经二十了。”年轻人摸着衣服口袋找身份证,动作迟缓又夸张。车窗摇下来,温珛嗅见一丝美味。“小乖乖~怎么还没买好?”是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不是她。
女人几乎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一股熏人的香水味。温珛这才发现后边还坐着个少年,女人使不上劲儿似的,几乎倒在他的身上。少年察觉到温珛的视线,立马别开脸。哈,原来是他。
“陈姐,老婆婆说我未成年。”“哈哈哈哈哈!”女人大笑起来,笑声放肆又洪亮,“哎哟喂!老人家!”那双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挥来挥去。“找到身份证!”年轻人将酒店房卡“啪”地拍在柜台上,“不好意思,是这张!”“我的小乖乖!”
温珛吐吐舌头,多么廉价的快乐。不过,那个少年的情绪让她感觉很愉悦。舌尖轻抵上颚,她深吸一口气,仔细辨认着,震惊,恐惧,狼狈。温珛又看了眼罩在阴影里的少年。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林小姐说就是这样,她拿着筷子若有其事地在空中夹了着什么,将它们当作美味吃下去。
女人笑着拍拍那少年的脸蛋,拉着一个布条坐了回去。温珛看清了少年的样子,不过实在想不起来。越野车的轮胎转动着,倒了两下车,很快驶回了马路上,往五金路方向开去了。在这条路上很少见到这种好车,与周遭的环境简直格格不入。
建材路是一条两边都是住宅的老旧街道。它临近建材市场,街边的门店也多是卖卫浴洁具,不锈钢五金之类。两年前一排住宅楼要拆迁,所有住户都搬走了,拿着补偿费搬到了新小区。
不过,那排楼房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动工,看来近几年都是没钱了。精明的城隍爷立马把这排住宅楼改成恶安置区。接着,“年迈的母亲”和“壮年的儿子”在这里开了小卖部。
清晨五点,温珛开始填写《鬼魂管理台账》,这是第三项工作内容。安置区是鬼魂前往冥界的停留处。期间她登记或者查找鬼魂的身份信息。然后等到上一批鬼魂转世投胎,就该信息完整的下一批去乘坐摆渡大巴。
按照规定,温珛特别标注了新来的纵火鬼。这些文件将整理在3号抽屉里。“你好,这里是建材路安置区吗?”突然响起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温珛站起来,有个恶灵就在不远处,举止有些怪异,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但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过于瘦弱了。
她请他进来,自己从烟柜底下拉开一个抽屉,里边整齐地放满了文件,她翻找着什么。而男人低着头正襟危坐,他偷偷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的皮肤是死人的青白色,个子比较小,大概一米六。那头绸缎般的黑发很靓丽。他瞧着便不觉开始摸自己的头发。
没多久温珛找到了登记表格。“记得多少填多少。”“不会写字。”温珛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一下,在特征的那行记下他不会写字,然后说:“我帮你写。名字。”“小敏。”“我的意思是姓甚名谁。”“不清楚。”“就,先写成小敏吧。”
温珛用食指敲着桌子,看起来有些烦躁,她预感这是一只麻烦的横死鬼:“那么生前的事,你还想得起多少?”小敏偏着脑袋想,右手食指轻放在嘴唇上。温珛看着他,脑袋里蹦出一个词,阴柔。
“我身体很差,总是卧病在床,有个妹妹。”“她叫什么呢?”“我没见过妹妹,因为呆在病房里。不过周阿姨说妹妹长得很可爱。”“周阿姨是谁?”“一直照顾我的护工。她好厉害,什么都懂。”
温珛听着又在特征那里写下有钱人。“好吧,我先会替你查一查其他区的失踪亡灵的信息。先去104住下吧。”温珛在门口挂了“有事外出”的牌子,贴了张镇鬼的符纸,才领着小敏上楼。
小敏乖乖跟在后边,楼梯间带给人逼仄的感觉,爬到第五层的时候,温珛又转身下楼,再上第五层,四周都黑漆漆的,小敏只管低着头跟住温珛,也不知是哪一步环境发生了变化,刚迈出脚周围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室外,那在建筑中间摆起来的菜市场,满是污垢的红色遮雨棚高低错落,只使阴沉的天空露出缝隙。
“动作轻一点,现在是休息时间。”所有的摊位都被蛇皮袋子之类罩住了,他们走到104门铺,钥匙在锁里转了两转,“轰隆隆”将卷门推上去,房间里寒酸一览无余,锈铁床和朽木桌。
温珛对满脸惊恐的小敏说:“至少是单人间,档案补全后你马上就能投胎转世。”她看见夜游神正领着背着竹篓,挑着扁担的队伍走过来,“而且,想开点嘛,在菜市场能吃到当季蔬菜耶,明天有四季豆蘸辣椒水。”
梅雨季节,早上六点天依旧阴沉沉的。因为新来的小敏,温珛又写了一份报告,再呆在小卖部里只觉得闷,便搬来一把藤木椅子放在街道边,整个人缩在里面望着对面发呆,一只橘猫卧在椅子下。
林小姐最不喜欢温珛随便的样子,她不给正眼就走过,留下一句,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太无聊了,无聊到生气。温珛听见放在屋内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她手指绕着发梢,戴着镣铐的那只脚勾着鞋子一翘一翘,另一只盘在椅子上垫着屁股。白色塑料袋悬在空中,她的眼睛跟着动了下。
天空中飘起来毛毛雨,有人从五金路方向走来,风吹来那人的味道,温珛闻见了,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少年,她立马站在椅子上,兴奋地大喊道:“你好!你好!对!就是你!过来!”猫被惊跑了,少年也吓了一大跳。
温珛不断向他招手,少年看起有些犹豫,不过最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过来了。“我觉得你很眼熟。”温珛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长得真漂亮,他的消瘦将五官都凸显出来,尤其那双眼睛,那么清晰地镶嵌在最恰到好处,最能够摄人心魂的地方。
少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能问问为什么吗?”他看起来很镇定,可是温珛却尝到了害怕。她笑了笑:“你是咒禁师呀?”少年不回答,像是默认了,可是他的眼神闪躲了。温珛更开心了:“在甲市能直接看出恶灵原形的人,”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我知道了,你姓林是不是?”
“那我也见过你,”少年直视她,脸颊飞起红晕,连眼尾都染红了,“你叫温珛,是不是?”温珛舔了舔嘴唇。真是可口的紧张。她不回答少年的问题:“你昨天为什么在车上?”“关你什么事。”少年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吟。
温珛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每当空气飘来了美味的气息,可爱的鼻翼就会愉快地翕动,好像慢放场景下的美丽蝴蝶的翅膀。在她品尝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虽然无法准确形容让她感到心烦,不过难得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林小姐看到这样反应准会说,真是天生的恶魔。
“你跟我来。”温珛捉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拽进了小卖部。“心口不一。”温珛扇扇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实话说,我只猜出来你姓林。而你晓得我叫温珛,应该也知道我的,怎么说,特性?”
雨下大了,湿润的风刮进了室内。“如果你愿意给我讲你刚才在想什么,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不能骗我哟,人说谎不是会紧张嘛,紧张的味道我还是分辨得很清楚的。”
俩人陷入了沉默,温珛向外边望去,雨落得又快又细,不是在地上积水溅起的水花,眼睛不能确信正在下雨呢。藤木椅子的颜色被雨水变深了。本就破败的街区,被雨打湿后更显凄凉。
温珛一点不急,她从放着水果罐头的货架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她想起还没有查看的信息,【小糍粑:五金路死了人,我要晚到】。还有工资到账提醒,令人绝望的500元。温珛按熄了屏幕。
少年看着温珛,他发现温珛的眼里常常露出一种纯真的残忍。“我叫林冬取。”“啊,”温珛摸着嘴唇,靠在货架上,“那个私生子。”
林小姐表面不把私生子放在眼里,但是,温珛相信,她每时每刻都祈祷他下地狱。
他咬牙:“我因为想要脱离……”温珛伸手示意暂停:“为什么不重要,我要你用准确的词语描述你的情绪。”
林冬取低头深吸一口气,以百米冲刺的语气:“很想得到帮助!很希望你能记得过去的事!很不愿意回忆的过去的事!难为情!羞耻!期待!害怕!行了吧!”
确实是段不愿意会议的往事呢。对面这人被湿润的阴影笼罩着,她只看见朦胧的轮廓,真像。温珛的表情变得非常痛苦,皮肤出现了龟裂的痕迹。
啊,林小姐,作为杀害她的嫌疑人,温珛怎么可能不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