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回家后栾青给蒋爱文厂里打电话。
“考上了。”
“都考上了。”
“市一中。”
“都在市一中。”
“知道了。”
栾青面无表情把听筒递给她,安炎接过来放到耳畔,听筒里传出来蒋爱文兴奋雀跃的声音,混着电流“厂里最近忙着加班请不下来假,你和哥哥想吃什么自己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等我放假了再回去给你们做好吃的。”
“知道了,阿姨。”安炎挂断电话。
“去吃肯德基?”栾青问。
在这之前整座小城只有两家西式快餐店,一家是两年前开业的必胜客,还有一家1997年就已经入驻的曼德夫,安炎一直喜欢吃它家的黑麦面包,喜欢坐在玻璃窗前的秋千藤椅上喝加冰的橘子汽水。很多很多年后,一架飞机把安炎送去了大洋彼岸,在种满棕榈树的海边,她又看见了这个招牌,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一家连锁店。
时间已经到了2007,三年前的夏天,新闻上,穿蓝色西装的外国老头宣布第29届奥运会举办地在北京,举国欢庆。
路边的小卖店也早早贴上了迎接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海报。
但对生活在莒宜县的中学生安炎来说,更重要的,是第一家肯德基开进了本地最大的百货商场里。
两个人点了一份双人套餐,安炎找了个角落的坐下,栾青刚理了发,看起来干净清爽,坐在她的对面,帮她把可乐的吸管插上。
加了冰的可乐,晃一晃,听得到冰块撞击的声音。
“假期这么长,准备干嘛?”他问她。
“不知道,去市图书馆看小说呗。”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广场画画?我可以...”
“我才不要,被同学撞见怎么办。”安炎赶忙打断他,想起自己在学校里跟人说自己跟栾青不熟的时候,大家看起来都信以为真。
栾青没再说话,把薯条推到女孩面前,站起来又去柜台点了一份鸡块。
安炎是半夜被肚子疼起来的,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她想起来下午那碗红豆冰暗骂一句倒霉,更倒霉的是今晚套餐还送了一杯冰可乐。
可乐纸杯还放在床头柜上,剩了一半没喝完,冰块早化了,白色纸杯外缘凝结的水珠都干了。
洗手台的抽屉里有备用的卫生巾,她拿出来垫上。
回到房间打开抽屉里拿止痛药,一整瓶布洛芬一粒不剩。
上次生理期是中考前,晚上回家了她也忙着做卷子,止疼药最后一粒那个时候就吃完了,总想着考试要紧,考完再买,结果就这么忘了。
有了那碗冰的加持,安炎这次肚子格外痛,她揉着小腹辗转反侧,小区外面的药店九点半就关门,买药要去另一条街的诊所。
盛夏的夜晚,安炎关掉了电风扇,后背仍旧起了一身冷汗。
她咬着牙起身,换下睡衣,披了件薄外套。
走到客厅的时候脚底发虚,眼前黑了一下倒在沙发上。
意识仍旧清醒,她用力翻了个身,开始揉小腹,希望以此缓解疼痛。
木楼梯吱呀几声,黑暗里栾青站在楼梯上低声问她“怎么了?”
安炎没说话,趴在沙发上。
栾青跑下来,手贴上她的额头。
她知道自己没发烧,轻声哼哼了一句“肚子疼。”
“我背你去医院。”
“不用。”
“不用?”
“你看起来快死了。”
栾青蹲在她身前“上来。”
“没见过吃肯德基吃到肚子疼得。”
安炎知道他想歪了。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栾青瞥见安炎捂在小腹上的手瞬间明白了,脸烧到耳朵根。
客厅没开灯,安炎也没心思看他的脸是白是红。
“你是要去医院还是买药?”
“买药,布洛芬。”
栾青去蒋爱文卧室拿了条薄毯子盖在安炎身上,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
“等着我。”
安炎闭上眼,听着栾青换鞋、出门、下楼。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安炎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心脏里住了一只小蚂蚁,但只有在特定的时候它才会爬出来。
比如小时候在姥姥家,夜晚安炎跟姥姥并排坐在院子里纳凉数星星,姥姥说:在这等着我,我进去拿把蒲扇。
四岁的时候爸爸带她去修摩托车,路过邮局,爸爸对她说:等着我,我马上就出来。
幼儿园的假期和小区里的小孩玩捉迷藏的时候,安炎捂着眼睛倒数,听着小伙伴四处散开跑远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
这些瞬间,安炎都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这颗星球上,这个时候心里那只小蚂蚁就会爬出来,沿着血管经脉在安炎的胸腔里,慢慢的,仿佛想要找寻一条通往他们身边的道路。
以及,时隔多年的今夜,这种感觉自胸口蔓延。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栾青回来的时候,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了,杯子里的水已经冷却。
凌晨十二点,街道漆黑一片,他奋力奔跑,朝着远处唯一亮起的一点白光。
市中心医院的值班室,大夫躺在椅子上眯着眼。
“谁吃?”
“我妹妹。”
“怎么回事?”
......
“生理期。”
“痛经?”
“嗯。”
“是吃了生冷刺激还是一直这样,很严重要来医院看看。”
“吃了生冷刺激。”
“以前也这样吗?还是就一次。”
栾青垂着手“不知道。”
“不是你妹妹吗,你怎么不知道?她怎么没来?”
“在家睡觉。”
“家里大人呢?”
“上班。”
......
大夫刷刷在纸上写了几笔,“去一楼大厅交钱拿药。”
一楼大厅关着灯,只有角落一个窗口亮着灯光,小护士一脸倦容拿过单子进去找药。
一路飞奔他出了一身汗,医院总是阴冷的,无论外面天气多炎热。几分钟的功夫,贴在后背的T恤已经干了。
他站在卧室门喊了两声“安炎。”
“安炎。”
没有应答。
犹豫着要不要开门的时候,他听到女孩细如蚊呐的声音。
“能不能帮我拿进来,倒杯水。”
“好。”
安炎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那条薄毯子。
已经出了一额头的汗。
栾青拉开灯,灯光刺得眼睛不舒服,安炎撑起身子冲他伸出手,布洛芬挤进手心,栾青把杯子递到嘴边喂她喝水。
“吃完就好了吗?”他问。
“关灯。”
安炎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抬胳膊挡住眼睛。
栾青在床边站了一会,然后把水杯放在床头柜,关上灯轻轻退了出去。
*
整个暑假,每天下午栾青都背着画包去市中心商场前的大广场,素描画像5元一张。
他抓型抓的准画的又快,一天下来能赚不少。
长头发的女孩等了半天终于坐在凳子前,眼睛大大的,个子很高,百褶裙短到大腿根,坐在凳子上险些走光。
栾青把自己的衬衣递给她示意她盖在腿上。
他起笔盯着女孩的脸然后说“对不起,我不能画你。”
“为什么?”女孩眉头微皱,微微撅起嘴。
总有年轻的女孩来找他画画,看着眼熟,似乎从前见过。
每天都去,上午去、下午也去。
一张速写二十来分钟,女孩盯着他的脸仔细看。
“你已经来找我画过三次了,正面、侧面四十五度、正侧面,能画的角度我都已经画完了。”
“我,我不小心打湿了,重画一张不可以吗?”
“可以。”
栾青开始起笔,女孩的侧颜跃然纸上,他在画纸右下角刷刷几笔写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然后撕下来递给她“这张送给你,不要再来了。”
女孩接过画看了两眼“好吧,收了你的画我们就算朋友了吧?”
不等男孩回答她就伸出手“李钰,初三就在你隔壁班。”
栾青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栾青。”他记得这个女孩,不得不说她确实很漂亮,站在人群里注意力很难不被吸引,每次在走廊跟她擦肩,周围总会有人起哄,令他不明所以。
女孩起身把衬衣还给他“那再见啦,小画家。”
栾青把衬衣随手扔在画包上,收拾画材准备回家。
他拿出MP3戴上耳机,耳朵里响起重金属鼓点。
画包单肩背着,他拐进一条巷子,像往常一样准备抄近路回家。
石头头几下打在画包上的时候他以为是头顶的落叶。
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胡同口拐进来一个寸头男生,手里拿着一根废掉的羽毛球拍,目光凶狠的盯着他。
他扯下耳机塞进兜里,画包往地上一扔。
环顾四周开始找寻趁手的武器。
膝盖被从身后狠踹了一脚,他一个踉跄疼的跪倒在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围过来的是两个人,手里同样拿着的是废弃羽毛球拍子。球拍的前端瘪了,形状崎岖,抽在背上生疼。
“谁的妞你都敢泡?”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称不称得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拿起画包开始疯狂回击,寸头的球拍一下下抽过来,他瞅准机会一把握住崎岖的凹槽。
尖锐的金属划破掌心,鲜血流出一时吸引了寸头的注意力,他趁机一脚踹在寸头肚子上把他踢翻,拍子落到了自己手里。
身后那两个是不中用的,栾青回头挥了几下就被吓跑了。
寸头从地上爬起来骂了句“废物。”
恶狠狠的对栾青说“你他妈给老子等着。”扭头也跌跌撞撞跑出巷子。
栾青把手里的拍子扔到地上,手心划破了一条口子,看着挺深,血已经流了一手,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现在才感到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左手拿起画包往背上一甩,后背的伤口被刺激到也开始抽疼,他倒吸一口气,朝巷子外诊所走过去。
安炎回家的时候,以为家里没人。
书包扔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了一颗桃子转身走向洗手间准备洗洗。
门打开,迎面一个男人裸着上身,后背是一条条紫红伤痕,右手缠着绷带,对着镜子扭头正替自己上药。
手里的桃子掉到地上滚进柜子底下。
栾青回头看一眼她,然后忍着膝盖的疼痛单膝跪地捡起桃子递给她。
“手伤了,这几天不能做饭了。”说着指了指餐桌上的塑料盒饭。
“这几天你买着吃吧。”饭盒旁边还有一叠零钱。
“我有钱,不用给我。”安炎把桃子放回茶几问“怎么回事,我来吧。”
栾青没有拒绝,单手上药实在有些别扭。
安炎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从栾青手里接过棉签跟消毒水。
栾青背对着她,双肩挺阔,腰线收下去,后背一层薄肌。
她依旧是一米六出头的个子,眼下垫着脚都不太能够得着靠近肩膀的淤青。
“那个,你能不能蹲一蹲?”
安炎伸长胳膊试了几次后红着脸说。
她的胳膊已经开始发酸了。
栾青微微屈膝弯腰,膝盖疼的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膝盖也有伤?躺沙发上吧。”安炎扫了眼他满是淤青的膝盖窝。
瘦高个子躺在沙发上,小腿悬在外面一大截。
安炎蹲在一旁仔细替他给每一条伤痕消毒上药。
“到底怎么回事?”
“跟人打架。”
“我知道跟人打架了,为啥跟人打架?”
安炎从没见他被打的这么惨过。
栾青性格很孤僻,在学校里也总是独来独往。年级里那些混混觉得,栾青心气很高,眼睛长到头顶上,不屑跟他们玩,所以看他似乎也格外不顺眼些。
有几次晚上吃饭的时候,安炎看到栾青的脸上挂着伤。
她很少问,总觉得太冒昧。
在学校也总听说哪个小团体把谁打了之类的,班上偶尔有男生脸上挂彩,大多数是成绩吊车尾的混混。
老师看到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次安炎试探着问“你,又跟人打架了吗?”
栾青放下筷子,眼神骤然变冷。
“不要跟我妈乱说。”
“我当然不会乱说。”安炎皱起眉头,没想到自己在他眼里就是这种人。
栾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太凶,面色缓和了一点解释道“我不想让她担心。”
“不会是因为女生吧?”安炎问。
栾青闷哼一声,不知道是因为安炎下手太重还是在回应她的话。
棉签落在皮肤上,痒痒的,安炎的力道很轻,他特别想伸手挠一挠那些被安炎上完药的地方。
膝盖窝是最敏感的,他一路回家都有点瘸。
诊所里那个老大夫缝完手心的伤口后仔细检查了他的膝盖。
“没伤着骨头,估计伤着筋了,贴两天膏药吧。”
此刻膏药就在茶几上。
安炎拿起来仔细阅读说明书,然后仔仔细细盖在淤青上,抚平每一道褶皱。
“不要告诉我妈。”栾青撑起身子,一瘸一拐爬上阁楼。
安炎的声音很轻,但她知道他听得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