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先见 “师尊早早看出我此生堪不破情劫……
明火不灭, 四周的温度却越来越高,宫无岁的额头也渗出汗珠。弱水畔下的古城在成片成片坍塌,化作滚烫的岩浆, 火光中, 一条满身烈焰的火龙冲天而起, 朝着传送阵出口奔来!
是弃颅池底那座真龙像!
楚自怜惊声道:“快躲开——”
蛰伏十年,慕慈心显然已把弱水畔改造成第二个驻地,这火龙和岩浆遇水不灭, 遇上人怕是要顷刻取命,宫无岁不敢托大,后退几步, 直直从传送阵入口跃下,一转头,果然见沈奉君和越非臣已经架着楚自怜一起落下。
然而一抬头, 连慕慈心也一同跃下。
“它的残躯被落在弃颅池中, 只等着有朝一日有人放它出来大开杀戒, 宫无岁, 我看你这回怎么救?”
这个疯子, 他竟真打算同归于尽!
宫无岁一横剑, 正要趁乱偷袭, 谁知那火龙横冲直撞冲出传送阵,那翻涌的天河中, 居然又冲出一条浑身浴火的恶龙, 一众修士都看得愣在原地, 直到被宫无岁一声怒喝打断:“快躲开——”
柳恨剑才收剑,就见头顶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一抬头脸色也变了,他下意识去找刚才那两个年轻小子,谁知一伸手却只抓到一个闻枫月:“快走!”
越兰亭听罢要走,谁知刚转身,左腿就被一双枯瘦滚烫的手抓住,他疼得脸色一变,瞬间就被拖入水底,然而就这么一耽搁,那火龙已然直坠而下!
闻枫月失声道:“越兰亭!”
见来不及,柳恨剑再不犹豫,打算先带人上岸,谁知闻枫月神色一定,竟然挣脱柳恨剑的束缚,朝着越兰亭落水之处纵身跃下。
柳恨剑显然没想到他会做此举,神情一愣:“疯了!都疯了!”
砰——那重逾千斤的火龙甫一接触到江面,霎时溅起大浪,入战的修士东倒西歪,不少都被高温灼伤,傀尸浑身裹满烈焰,四处乱跑,桃花渡也损毁大半,这求仙处顷刻化作炼狱,柳恨剑瞳孔一缩,急道:“宫无岁!沈奉君!你们死了没有?”
“没死就说句话!”
他提剑奔向水中,剑阵已经在火龙头顶聚集,正待杀上,忽见水中窜出一道红影:“还没死呢!”
他定睛一看,却是宫无岁,这人一身狼狈,但未见重伤,柳恨剑稍稍松一口气,又听“哗啦”一声水响,沈奉君也全须全尾地出了水。
宫无岁眼见狼藉,桃花渡清澈的江水已经一片浑浊,惋惜道:“可惜了这么美的地方。”
说完又问:“慕慈心呢?”
柳恨剑摇头,他没看见慕慈心在哪儿。
“算了,先把传送阵毁了,否则桃花渡真要成第二个弃颅池……沈奉君,帮我一把!”他扬声起阵,沈奉君心领神会,他双剑一并,强势的灵力涌进大开的传送阵口,凝成结界,竟然是打算强行封住传送阵。
柳恨剑:“我也来!”
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眼看着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大开的阵眼渐渐收紧,还不待成功,修为稍弱的就已有力竭之象,而那坠入江水的火龙似有所觉,重新翻滚着腾跃起来,直直撞向即将封禁的阵眼!
“来得正好,”宫无岁微微一笑,将无遗剑刺进阵眼,又歪头看向下方的沈奉君,“好阙主,借把剑用用!”
后者微一点头,雪白的剑光在空中一闪,宫无岁伸手抓住,发现沈奉君扔上来的是他的心肝宝贝初魄剑,他微微一笑,提剑指天,少顷,一股强势的灵流就在剑身聚集。
神花府的问花借灵之术,除了能驱使一群花妖为他们所用,最重要的是“借灵”的过程,它借的是天地日月之灵,以天抗天,所以即便当年的宫无岁修为尽失,但以燃血术短暂修复躯体之后,他也能以一人杀百人。
强悍的灵流几乎在空中结成蛛网,就算其他人看不见宫无岁的动作,却也能感觉到这震撼的能量,宫无岁只觉浑身过电,衣袍猎猎,四肢都跟着酥麻起来,眼看着火龙迎面撞来,他将无遗剑往阵眼一送,身体却像蓄势待发的黑豹一般跃上火龙的头颅,眉眼一凛,初魄剑照着火龙的头颅直直刺下。
砰——只听震天撼地一道撞击声,桃花渡江水晃动,山谷中回荡着不绝声响,再定睛时,宫无岁的长剑已经刺进了火龙石头左的头颅,他狠狠一绞剑,那火龙仰天惨叫一声,开始胡乱挣动起来,而与此同时,那迟迟不曾合拢的传送阵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电光火石间,沈奉君重新抓住无遗剑,又见缝插针将尘阳剑刺入,给予最后一击!
传送阵法越缩越小,化作一丝细线,最后彻底消失不见,那从天而降的大水和岩浆彻底断流,前赴后继的傀尸也被隔绝在另一端。
柳恨剑的心狂跳着,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彻底确定传送阵被关闭,他才喜道:“青容!”
大弟子立马迎上来:“师尊请吩咐!”
“去接几位长老出来,送到药堂医治,我稍后请楚自怜上山!”
青容喜出望外地领命而去,然而这时,空中那条不断翻滚挣扎的火龙却发了性,不停摇头摆尾,载着人甩来甩去,宫无岁紧紧抓着剑,好几次都被摔下去,但仍然不停送出灵力。
直到那火龙带着他冲进云霄,石头身体却再也受不了这凌迟似的折磨,它仰头怒吼着,身体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宫无岁知道它要炸开,正准备拔剑走人,却见它口中凝出一团火球,他惊道:“不好——”
他剑下发力,却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那火球直直对准仙陵,破空而去,宫无岁闭上眼睛不忍视,下一刻远处一座高耸的建筑和火龙一同炸开!
砰——他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开,手忙脚乱地收回佩剑,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眼看着又要沉底,下一刻却只觉腰背一紧,被人凌空抱进怀里。
他后知后觉睁开眼,先看见的是沈奉君一张俊脸,下意识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后者微微一顿,又将他抱紧了些,宫无岁再侧目,却见那火龙自云端炸成千万块,熊熊燃烧着坠落下来,一不小心还会把人砸个头破血流。
沈奉君抱着他落了地,宫无岁总算松了口气,他将初魄剑送回剑鞘,沈奉君也依样画葫芦把他无遗剑佩回他腰间。
传送阵法被关闭,一切就好办多了,宫无岁忍不住邀功道:“怎么样?刚才我那招厉不厉害?”
“嗯,很厉害,”沈奉君立时回答完,却不见喜色,反而抓起他的手,那火龙虽然是石头做的,但是烈焰灼人,宫无岁拼尽全力这一招,虽无大碍,但手脚都被灼伤,手肘和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更不用说踩过石龙的双脚。
沈奉君看完他的双手,眉头就皱起来,弯腰去看他的脚心,宫无岁吓了一跳,连忙后退道:“别别别!大庭广众……你师兄还看着呢。”
他抓着沈奉君的手臂把人扶起来:“没事,待会找楚自怜看看,这种小伤他肯定得心应手。”
沈奉君仍是皱着眉,却没再坚持查看他的脚,宫无岁看他脸色不好,连忙转移话题:“刚才那条龙临死前吐了口火,我还听见爆炸声,是什么地方炸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幽幽道:“是我的恨剑阁。”
宫无岁定睛看去,果然见那高耸的阁楼塌了半边,旁边的柳恨剑苦大仇深,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是湘君的住所……哎呀怎么会这么不巧偏偏炸毁了恨剑阁呢?怪我无心之失,你节哀啊。”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针对柳恨剑,那火龙仰头一吐,不炸山不炸水只炸恨剑阁,这哪里是他能预料的?
柳恨剑目光凉嗖嗖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觉得这样的“无心之失”有待商榷,然而看着宫无岁血淋淋的双手,灰扑扑的一张脸,甚至连头发都被燎卷了几根,骂人的话终究还是没出口,只恨恨地将矛头对准始作俑者。
柳恨剑嗤笑道:“恨剑阁炸一次,我柳恨剑就重建一次,我能一直建,他慕慈心能一直活吗?”
他说完再不理二人,转头重新组织仙陵弟子杀傀尸,宫无岁被他这财大气粗的一句震得眼睛都亮了,再次对仙陵的人力和财力有了认知,他忍不住问:“仙陵掌门居然那么有钱吗?你当初不当掌门是不是亏了?”
沈奉君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很想让我当掌门?”
宫无岁道:“也不是特别想,但是你以前本来能当掌门,又为了我放弃,我难免愧疚,替你遗憾。”
“不必遗憾,”沈奉君难得和他谈起旧事,认真道,“其实师尊仙逝之前,就已属意师兄继任,遗书上白纸黑字……所以即便我想当掌门也不能。”
这回愣住的却是宫无岁:“是吗?可孟前辈生前不是最器重你吗?当时修真界全都是你要继任的传言……”
他一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看向柳恨剑,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去抓挠手背上的伤痕,沈奉君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认认真真为他涂抹伤口,垂目道:“因为师尊早早看出我此生堪不破情劫,意气用事,故而培养我十四岁成为阙主,却不曾动过让我继任的念头。”
孟知还将他抚育成人,如何不知徒弟心性,故而未死前就已定下仙陵掌门人选。
宫无岁微微张大了嘴,感叹孟老前辈还真是火眼金睛慧眼识人,一边又困惑道:“既如此,那你师兄又如何口口声声说自己夺位?”
沈奉君细心为他包扎好,又道:“当年我在棺前受罚,承诺以后不再继任掌门,他或是觉得违背师尊教导,与我同门相残,故而不肯见师尊,也不肯打开传位遗书,亦不相信我说的话,每每提及此事,他都觉得我讽刺于他。”
久而久之,沈奉君就闭口不再提,只尽心辅佐掌门,偶尔在外人面前维护师兄得位公正。
“……是我对不住师兄。”
宫无岁听完,却觉得这对师兄弟好生别扭,一个刀子嘴豆腐心,一个倔脾气闷葫芦,目光再投向柳恨剑时,已然别有深意。
不过细细想来,湘君继位多年,虽屡遭诟病和质疑,但仙陵的确恢复元气,甚至更上一层楼。
谁知这一眼竟让柳恨剑逮个正着,见宫无岁目光深沉地盯着自己看,他眉头一皱,又露出那副刻薄神情。
“包扎完就滚过来帮忙,难道还要等慕慈心爬出来死在你们面前吗?”
第112章 怙恶不悛 “慕慈心天生怙恶不悛。”
柳恨剑一开口, 宫无岁那点来之不易的温情顷刻烟消云散,心说湘君这张嘴真是十年如一日地惹人讨厌。
他理理衣袖走到水边,各门各派的修士已经在游刃有余地对付余下傀尸, 柳恨剑黑脸盯着水面, 宫无岁道:“还没找到慕慈心?”
柳恨剑瞥他一眼, 言简意赅地“嗯”了声。
方才情况突然,慕慈心和他们一起跃了下来,如今却不见了人影, 水下浑浊,什么都看不清,加上傀尸捣乱, 一时竟找不到人。
一人道:“姓慕的不会被火龙砸中,死在水底了吧?”
宫无岁摇头道:“他诡计多端,既然敢跳下来, 一定是做过万全准备。”
他说完, 忽然又想起什么:“也不见越非臣和楚自怜?”
柳恨剑又点点头。
宫无岁摸了摸下巴:“奇怪, 以越非臣的修为, 应该不至于出事才对……”
多半是慕慈心趁乱潜逃, 越非臣带着楚自怜追了上去。
“先找越非臣, ”他说完, 沈奉君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恰此时, 近处的水面忽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两张熟悉的面孔从水底钻了出来, 定睛一看,竟是越兰亭和闻枫月。
越兰亭搀着受伤的闻枫月,慢慢凫水上岸,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了少来,却见闻枫月左臂已经鲜血淋漓,越兰亭只看一眼,眼睛就红起来:“你笨不笨啊……病秧子就保护好自己,谁要你救了?现在受伤了,活该。”
闻枫月捂着胸口狠咳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转头有些严厉地看向越兰亭:“那你还到处乱跑?”
越兰亭被他这么一吼,也有些不乐意:“你又不是我师父,少来管我……”声音却越说越小。
闻枫月没想到他还敢反驳,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宫无岁见状,伸手在越兰亭头顶重重两个暴栗:“怎么说话的?人家救你还救错了?”
越兰亭被这么一敲,也心虚下来,半晌才慢吞吞道:“……对不起。”
“没关系,”闻枫月惨白的脸色终于好了些,宫无岁又道:“你伤得那么重,先下去包扎一下。”
一边去看闻枫月的伤口,谁知刚碰到手臂,后者却受惊似地推开他的手,把手抽了回来,宫无岁微微一顿,闻枫月死死捂着手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抱歉,是我反应过度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宫无岁捻了捻指尖,到底没说什么:“好罢。”
“你事怎么比我还多,”越兰亭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扶着人到边上包扎,现在连落水的越兰亭和闻枫月都回到岸上,其他三个人却仍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宫无岁也不安起来:“这个越非臣……不管在哪儿都应该给我们递个消息,不然别人怎么帮他?”
他抱怨完,沈奉君却忽然想起什么:“花毒。”
“什么?”宫无岁一愣,随即一拍脑门,“是啊,他身上还有我留下的虞美人花毒,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一定是刚才被那条龙烫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运起灵花术查看越非臣的位置,连越兰亭也凑过来:“怎么样?有我爹的消息吗?”
过了好半晌,宫无岁才慢慢睁眼,眉头却皱起来:“奇怪……他在离此地十里开外的一处山谷。”
越非臣跑那么远干什么?
“湘君留下,阙主我们走!”他踏上飞剑,越兰亭却不知感应到什么,忙跟了过来。
“我也去!”
然而才上剑,宫无岁和沈奉君的身影就已绝尘而去,越兰亭看看前面又看看闻枫月,颇有踌躇,谁知后者竟捂着草草包扎过的左臂,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陪你去。”
越兰亭为难道:“可你的伤……”
闻枫月不耐烦道:“快走!要不然追不上了。”
越兰亭祭出飞剑,载着二人紧追而去,柳恨剑看着四人离开的背影,心中微动,却慢慢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宫无岁循着虞美人花毒的指引,找到越非臣所在的隐秘山谷时,却见谷中到处都是尸首,楚自怜倒在一边,生死不明,越非臣以一对多,满身浴血,已然强弩之末。
而他对面,慕慈心正领着一众黑衣人围杀夜照城主。
这又是什么情况?
宫无岁看得一愣,却顾不得深想这幅场景,立时拔剑冲下:“越非臣——”
听见声音,战场微微一停,紧接着是更急切的交兵,宫无岁和沈奉君先拦下慕慈心,正要和那群黑衣人对峙,谁知他们却心照不宣似的,刀剑直直避开宫无岁和沈奉君,转头朝越非臣而去。
宫无岁:“?”
他有些困惑地走了几招,终于确定不是错觉,这群黑衣人对他二人全无战意,只围着越非臣一个人杀?
怎么回事?不是一伙的?
然而此时此刻,越非臣已然杀红了眼,只恨恨对着慕慈心:“我要燕孤鸿的下落!”
慕慈心却像是被他缠得没办法,忍不住骂出声:“我已经说了一百次,燕孤鸿失踪与我无关!当日越青遥根本没来得及对他下手,你到底懂不懂人话?”
“那你的意思是一个刚刚苏醒,伤重难行的人,在我寝殿密室中凭空消失了?”越非臣红剑一振,将近身的黑衣人全部枭首,后背却被人重重一剑,血光缭乱时,他强撑着站稳脚跟,显然燕孤鸿的下落已然成了他的执念,“告诉我他的下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事到如今,连宫无岁都能看出不对劲,他一边对付慕慈心,一边劝道:“城主,你状态不好,还是先避战为好。”
越非臣却道:“不……我一定要问出他的下落……”他话音才落,竟直直呕出一口红血,显然是伤到要害,再举剑,却听身后有人惊声唤道:“爹!”
越非臣微微一顿,转过头,难以置信道:“兰亭?”
越兰亭载着闻枫月落地,提剑将杀向越非臣的黑衣人击退,见越非臣如此狼狈,忙道:“爹,你不能再战了,快停手吧!”
越非臣却道:“你师父……”
“师父一定会找到的,我陪你去找,你不能再战了,真的不能再战了……”他搀着越非臣,声音颤抖。
闻枫月将迎面劈来的剑招挡开,急道:“不行,他们人多势众,你我根本敌不过!”
越兰亭看着满地陈尸的山谷,又看一眼正与慕慈心缠斗的二人,心中一横道:“我们走!”
在越兰亭纠缠和催促之下,越非臣只能强撑着跟二人离开,古怪的是这三人一走,那些黑衣人也像一群被鲜花吸引的蜜蜂,穷追而去,半点留意也无。
到了这个时候,宫无岁终于确定这群黑衣人和慕慈心不是一伙的,他们要杀的人只有越非臣。
“你们实在欺人太甚!”宫无岁和沈奉君联手,慕慈心再无可战之力,只能边战边退,他一手执银|枪,另一手却提着个古怪的箱子。
宫无岁一剑刺去,立刻卸掉了他半块肩甲:“少废话!”
“你不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吗?现在怎么又偷偷带东西潜逃……慕慈心,你嘴里怎么没一句实话?”他一旋剑,又将他半块胸甲卸下,慕慈心踉跄后退几步,刚站稳脚跟,却只觉后背又一阵刺痛。
刺啦——双剑齐出,将他整块背甲卸了下来,宫无岁和沈奉君一动一静,一前一后,顷刻就将慕慈心一副战甲拆得七零八落,露出他战甲下的素衣青衫,宫无岁微微一顿,想起当年文会宴,慕慈心也是穿着这样的青衫,只是物是人非人不在,素衣顷刻就成了血衣。
他再一剑,直直挑落了慕慈心的头盔,露出他一张惨白不见天日,又略带慈悲的面容。
这张脸,这幅神情,骗过多少人,又害死多少人?他心下微窒,再一剑,无遗就直直从慕慈心左胸贯入,从后背穿出。
“嗬…嗬……”慕慈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嗬嗬声,半晌才发出字据,“宫……无岁……”
咣当——他紧握的银|枪直直倒地,另一只手上的古怪木箱也骨碌碌滚落,坠地时发出“咔嗒”一声响,宫无岁低头望去,瞳孔却一瞬紧缩。
那是一颗完整的,面容安详的头颅,她阖起双目,唇角微带笑意,面貌庄严又慈悲,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像当年名震修真界的佛母娘娘。
慕慈心竟然随身带着喻求瑕的头颅,尽管她已死去多年。
到底是什么样的恨,能让他把她的尸身做成傀儡,又将头颅保存至今?
又或者这其中不光只有恨?
他一把抽出无疑剑,慕慈心却再支撑不住,双膝重重落下,跪在了宫无岁面前,他张了张嘴,“哇”得吐出一口鲜血,然后颤抖着双手去捡地上的头颅。
他心知此刻已然无力回天,也再不逃避,只是抱着那颗头颅惨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我败……”
他皈依佛门时,佛不肯将目光施舍给他;他追随喻求瑕,喻求瑕背叛他;现在他坠入魔道,多年绸缪,最后仍旧功亏一篑:“……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可恨!”
宫无岁举着滴血的长剑,却迟迟未动,看着他抱着喻求瑕的头颅,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当年喻求瑕把天命笏和喻平安交给我时,还对我说过另一句话。”
慕慈心却头也不抬。
“她对我说,‘我寿元将尽,死到临头,这辈子的冤孽是赎不清了,我只希望在死前将我那偏执的徒儿引回正途,稍稍弥补我对他的愧疚之情。’”
当年宫无岁尚不知她口中“偏执的徒儿”是何人,如今却什么都明白了。
慕慈心垂着头,口鼻不断涌出鲜血,闻言却微微抬起头来:“……是吗?”
宫无岁不愿说谎:“是。”
他本以为慕慈心会有所动容,谁知听完却恶劣一笑:“那又怎么样?”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想感动我,还是想在我临死前安慰我?”
他说完又猛咳几声,宫无岁不由皱起眉。
“如果你觉得我是那些……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三瓜两枣就能打动的傻子……就太天真了。”
“我将她的头颅封存,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着,看着我如何用天命笏重振天命教,如何用她教给我的枪法杀人,如何用她创造的术法炼制傀尸……这些都是我犯下的杀孽,也是她一手造就!”
“如果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那我只能告诉她没门……没门!”
他疯魔似地狂笑起来,气息却越来越弱,宫无岁看着他,却觉此人已然走火入魔,无可救药。
等笑够了,慕慈心又吐出一口血,他抬头紧盯着宫无岁。
“我是对不住你……当年神花府文会宴,你和你兄长真心相待,我多年不曾忘却……”到了这种时候,他才难得剖白一次,“可是稚君……慕慈心生来轻恩重利,你既挡了我的路,即便我不想杀你,也必须杀你……没办法,一切早已注定。”
他笑得真诚,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知悔改。
“慕慈心天生怙恶不悛。”
第113章 恩仇 “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
宫无岁静静与他对视片刻, 道:“你对不住的何止我一人。”
“反正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慕慈心冷笑一声, 又将喻求瑕的头颅慢慢面对自己, 低语起来, “师尊……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而那颗头颅注定不会回答他什么。
“我不会回头,也绝不悔改!”
他话音才落,那颗刺目的头颅忽然“砰”地一声燃起火光, 一瞬间连着慕慈心都被点燃。
“小心,”沈奉君下意识护住宫无岁,带着他后退几步, 担心此人垂死挣扎。
谁知慕慈心却没有反扑的意图,只是呆呆抱着怀里的头颅,好一会儿才怒道:“好啊……连你也要和我同归于尽, 来啊……来啊!难道我慕慈心还会怕你吗?”
“喻求瑕, 我要你烈火焚身, 死无全尸……永世不得超生!”他怒声诅咒完, 身体却已然到了极限, 狼狈地扑倒在二人面前, 在烈火焚身的剧痛中不停翻滚起来, 熊熊燃烧的头颅滚落在他手边,竟是一副地狱惨像。
他匍匐着, 渐渐不动了。
啪嗒, 一股凉意直直坠在额间, 宫无岁忍不住抬起头,诧异道:“下雨了?”
沈奉君伸手接住坠落的雨滴,也有些意外:“仙陵的冬天很少下雨。”
他话音才落, 倾盆大雨倏然落下,顷刻就将慕慈心和那些黑衣人的尸首浇透,地面很快就聚起一道道血河,流向山谷更深处。
等大雨落尽,冬天结束,新的一年开始,草木繁盛,很快就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无数性命葬身。
沈奉君给柳恨剑传了讯,等他派弟子过来清理山谷,刚做完这些,一道人影忽然从在雨幕中慢慢起身。
他眉眼稠丽,眼波流转,一身粉衣湿透,手中却还是万年不变握着折扇。
宫无岁这才想起这个存在感极低的人来:“楚自怜?你没受伤?”
楚自怜微微一笑:“医者手无缚鸡之力,遇上恶斗,只能假死以保性命……”
他说完,又垂目看了一眼慕慈心的尸首:“稚君,我已助你们杀死罪魁祸首,如今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宫无岁皱起眉:“现在?”
沈奉君却道:“什么承诺?”
楚自怜丝毫不隐瞒:“稚君当年承诺过,待一切事了,就将恶骨奉与在下。”
他话才说完,沈奉君脸色就一变:“不可。”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两位都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人物,又怎能忍心欺骗我这柔弱医者,”楚自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慕慈心尸首身边,不顾尸身上惨烈斑驳的痕迹,细细查看起来。
慕慈心被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大雨之中,宫无岁上前一步,却见他嘴巴翕动起来:“楚……楚自怜?”
“嗯?还活着?”楚自怜饶有兴致地垂下眼,然而慕慈心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弱声道:“是你……原来是你……”
他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只是自嘲地笑着,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原来是你”。
宫无岁一愣,却见楚自怜丝毫不见心虚,只将慕慈心的尸身翻过来,说话时仍然带着轻浮笑意,却又添了一丝狠意:“是我又怎样?”
他话说完,袖中划过一道冷光,锋利的短刀扎进慕慈心的脊背,鲜血溅上他漂亮的面庞,他冷笑一声,微微旋刀,很快手中就多了两片形状诡异,仍然带血的骨头。
“能为舍弟做药引,也算你死后功德一件。”
慕慈心已然彻底失去声音,宫无岁呆呆看着眼前一幕发生,脑袋却“嗡”地一声炸开,他难以置信道:“是你?”
“是我,”楚自怜将那两片恶骨珍而重之地放进衣袖,又道,“稚君之前承诺过在下的,现在不会后悔吧?”
宫无岁道:“可他怎么会是……”
慕慈心怎么会是恶骨?
楚自怜显然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耐心解释道:“稚君,当年你在护生寺自刎后,天雷降殿为你鸣冤,后来我把窍心换进你体内后为你重塑肉身和经脉,才发现你身上的恶骨已经被化去。”
“你肉身既死,新的恶骨就会现世。”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宫无岁复生之后就再也感受不到恶骨的存在……
“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又怎么断定慕慈心是新的恶骨?”
楚自怜微微一笑,竟也不隐瞒:“……因为我身上有尘思啊。”
真龙断首后留下的天赏之物,除了窍心,就只剩尘思了。
如今真龙六物已经全然现世,冥谶留在弃颅池,禁瞳认主叶峭眉,魔鳞在燕孤鸿手上,恶骨在慕慈心体内。
“我少年时偶得此物,它虽不能助我提升修为,却授我一身医术,还能感应到其他五物,当年没在稚君身上找到恶骨,我就认真留意,终于在慈心家主身上找到了。”
“所以你早早就谋划着……”宫无岁看着楚自怜,却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那些久久盘踞在脑海中的疑窦仿佛一瞬有了解释,他默了默,问道,“我当时复生,你的行船与慕家堡的商船在桃花渡相撞,也是你故意为之?”
“不错,”楚自怜十分坦荡,“就连那些突然出现在桃花渡的天命教徒也是我一手安排,慕慈心狡猾,他怎么可能在你复生时让教徒抛头露面?”
“稚君,盼着你复生的不光有阙主,还有在下,如果不能借你和仙陵的手,我又怎么可能扳倒慕慈心,得到恶骨,替弟弟治病呢?”
“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
他言语真诚,宫无岁却只觉后背一阵恶寒冷,回想起这一路,楚自怜参与的桩桩件件,他虽未作恶,但还是让人不适。
毕竟谁都不想被人当傻子玩。
“怪不得……怪不得你提起恶骨时,常常模棱两可,话里话外意味不明,怪不得你肯不要报酬为沈奉君治病……”想通这层,宫无岁却不觉畅快,只觉疲惫。
可归根结底,楚自怜也从没做过伤害他和沈奉君,伤害仙陵和正道的事。
见他如此,楚自怜也罕见地沉默下来,他收起轻浮的神情,用尽真诚道:“我的确利用了你们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是稚君,我从未想过害你,也未想过害阙主。”
“我不收受报酬为阙主治病,不是为了与你们谈条件做交易……而是为报当年之恩。”
这回宫无岁更不懂了:“报恩?”
沈奉君也道:“可我与你似乎并不相识。”
听沈奉君这么说,楚自怜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来:“也是,阙主品性如日月,又怎么会记得自己救过谁?何况如今的我面貌衣着与当年已经大不相同,阙主认不出也正常。”
“不过我倒一直记得,当年黄沙城中你舍命相护,宁愿受穿心之苦,也要救我和弟弟性命。”
他不说不要紧,一说另外两个人就同时愣住了。
沈奉君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好几遍,才难以置信道:“你是当年被天命教俘虏到战场上的……那个少年?”
楚自怜微微一笑:“正是。”
“怎么可能……”宫无岁瞪着眼睛,怎么也看不出这人和当初那个瘦弱无助的少年有半分相似之处,只觉做梦一般,“你是那个少年,那杏林里的楚二公子……是你的弟弟阿狗?”
他还记得当时战场上,那个少年抱着濒死的弟弟,哭得撕心裂肺。
楚自怜仍旧点头:“稚君好记性。”
宫无岁又道:“可黄沙城之战是十一年前,你替我二人换心是十年前……这怎么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
“在下自幼学医,那一战后我就带着病重的弟弟离开了黄沙城,结果偶然得到了尘思,医术更进益了许多……为了方便他养病,我带他上了杏林安定下来,一边帮人治病看诊……当然,偶有拮据之时,也做过别的营生……”他说完又再次保证道,“我替二位换心时已然弱冠,且必然是有所把握才肯动手……在下怎么会拿恩人的性命当儿戏?”
话是这么说,但宫无岁还是觉得不靠谱。
沈奉君又道:“……你当年鲜少露面也是此缘故。”一个年方弱冠的神医,说出去都没人信。
楚自怜又点头,他态度随和真诚,宫无岁终于放下些戒心,追问:“那你弟弟是怎么回事?”
谈起弟弟,楚自怜默了默,只握紧袖中的两片恶骨,道:“阿狗是我庶弟,我以前对他……很不好,后来天命教入侵黄沙城,他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受了伤,不能动不能跳,也不能说话。”
当年的刻薄,如今却要花整整十一年来筹谋弥补,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尘思,保住了阿狗的性命,又找到让他重获新生的办法,楚自怜此生必然在悔恨之中度过。
他没多说,但沈奉君和宫无岁却听得出他的未竟之言,人人都有悔恨之事,他们不欲深究,但一时还是难以接受楚自怜既是当年那个无助少年,又是在背后操纵之人。
宫无岁沉默着,余光又瞥道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那这些人呢?也是你派来的?”
楚自怜摇头。
宫无岁却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边想到什么:“我问你,当初在夜照城,燕孤鸿无缘无故从密室消失,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当初密室里就只有楚自怜和燕孤鸿两人,燕孤鸿失踪,楚自怜醒来后还转达了燕孤鸿的口信,让他们发现了慕慈心的真实身份。
楚自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显然没想到他猜到得这么快,但也没否认。
宫无岁又想到重伤逃脱的越非臣,心中越发不安,追问:“燕孤鸿到底在哪儿?”
楚自怜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笑道:“他?他现在就在越非臣身边呀。”
越非臣身边?那不就只有越兰亭和……宫无岁一瞬骇然。
“闻枫月?”
第114章 不归 “……师父?”
闻枫月怎么会是燕孤鸿?
且不说这两个人相貌没半点相似, 而且闻枫月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假包换,而燕孤鸿已然而立……宫无岁如此想着, 目光却慢慢落到楚自怜身上。
他有尘思在身, 精通医道诡术, 如果是这两个人相互勾连,要想蒙混过关也不是没可能。
但闻枫月为什么会是燕孤鸿?
他脑子里想过很多事,从与闻枫月初相遇, 到弃颅池和燕孤鸿重逢,一路种种,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这些黑衣人是他安排的?”
楚自怜没说话, 默认了他的猜测。
那越非臣和越兰亭现在被闻枫月带走,岂非自投罗网?
宫无岁脸色一变,即刻踏上飞剑:“我们走……楚自怜, 之后我再和你算账。”
沈奉君也起了剑, 楚自怜却劝道:“稚君……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 你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宫无岁一顿, 道:“我去看看越兰亭。”
他话音才落, 身影倏然消失在雨幕之中, 楚自怜叹了口气, 继续在雨中摇扇,静等着柳恨剑带人来扫尾。
……
哗——盛冬的大雨打在身上, 带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寒凉, 树林之中, 三道人影正在仓皇逃命。
越兰亭和闻枫月一左一右,搀扶着重伤的越非臣往更深处而去,不时回头查看是否有追兵。
“爹!那些人不见了, 都被我们甩掉了!”越兰亭喜极,抬袖擦了擦被湿透的面庞,勉强找回视线,然而定睛一看,越非臣一张脸惨白,已现死相,他张口想回应,然而却只咳出一口红血。
“爹——”不能走了,不能再继续走了……他搀着越非臣,下意识四处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不经意间瞥见闻枫月,却见这人沉着脸,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他却像是出神般全无反应。
“闻枫月?闻枫月!”越兰亭唤了两声,后者才陡然惊醒。
“什么?”
“我说——”越兰亭抬高声音,重复道,“我们先去那边的山洞躲一躲。”
闻枫月也扬声应他:“好!”
越非臣伤得太重,实在不能腾挪了,三人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才钻进一处隐秘的石洞。
咣当——越兰亭先扔了手里的剑,又和闻枫月合力扶着越非臣靠坐在洞中,做完这一切,他又手忙脚乱地拾起剑,奔到洞口去查看情况。
半晌他终于松口气:“还好还好,他们没有追过来……我们先在这儿躲一下,要不了多久稚君和阙主就会赶过来救我们……爹你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越非臣虚弱地吸一口气,脸色终于恢复了些。
他一边凑过去查看伤势,一边在身上翻找起来,夜照城的小少主别的没有,丹药法宝倒是一大堆,他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拣半晌,最后捧出一大把:“爹……快把这些吃了,很快就见效。”
越非臣虚弱接过,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给我点水。”
“哦对……水,”这么多药肯定咽不下去,越兰亭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容器,他想起来路上有很大一片竹林,立时道,“你们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完拿起剑,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
越兰亭一走,山洞就重归寂静,洞外大雨倾盆,里面光线昏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越非臣靠在洞中闭目休养,却只觉身边这个少年如鬼魅一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微觉古怪,正要转头,面前却忽然亮起一团火光,将黑暗中的二人照亮。
闻枫月一手捏着明火诀,脸色也有些发白,越非臣瞥见他左臂上被鲜血洇湿的绷带,不由道:“你也受伤了,先看看你自己的伤吧。”
“我还好,多谢城主关心,”闻枫月说着,坐到一边,伸手去解左手上的绷带,面对越非臣,他似乎一直不太热情,话也不多。
越非臣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一边试探:“小友似乎不太喜欢越某?”
闻枫月眼皮都不抬,只一圈一圈,慢慢地解着绷带:“我生性如此,无谓喜欢与否。”
“你这样倒让我想起一位朋友,”越非臣说着,思绪却慢慢沉进回忆之中,“他性情孤僻,实难相与,但待我极好……只是后来越某做错了事,他一怒之下就要与我断义,人前人后也再不肯给我好脸色。”
闻枫月静静听着,却不知想起什么,非但没安慰越非臣,反而道:“能让这样的人与你断义,城主做错的事怕不是天怒人怨,世所不容?”
他这话何等刻薄,却毫无预兆地戳中了越非臣,他眼底闪过一丝恼羞成怒的恨意,但很快又变成了惯常的假笑:“闻小友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过越某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带我逃过那些宵小之徒的追杀,实是夜照城与越某的恩人……待离开山洞,越某一定重重报答。”
闻枫月手上的动作一停:“哦?城主想要如何报答?”
“功名利禄,权势财宝,越某所有,无非就是这些……还是小友有别的心仪之物,越某必定竭力满足。”
闻枫月果然认真沉思起来,一时竟想不出条件,越非臣靠坐着,却只觉一阵难言的心悸,连呼吸都不能,他抬手抚了抚左胸,想要缓解这种怪异的不适,却忘了那里原本就有伤,轻轻一抚,却觉一股锥心之痛,痛得他四肢都难以控制,越兰亭递来的药滚得满地都是,他微微一顿,只能强忍痛楚,一手按住剧痛的胸口,一手去捡地上的丹药。
那把片刻不离身的红剑就摆在他手边,越非臣有些艰难地捡了两颗药丸,下一刻眼前却一暗,闻枫月不言不语地转到他面前,弯腰把丹药一颗一颗捡起来,递到他面前。
他愣了愣:“多谢……”
闻枫月依旧淡声道:“不谢。”
他颤抖着手将那把乱七八糟的保命药丸接过,然而下一刻,只听一道古怪的“噗嗤”声,锥心的剧痛顷刻传遍他四肢百骸,他惊骇到连惨叫声都发不出,目眦欲裂地低头,却见闻枫月的左手已经深深地刺进他的胸膛,再从他后背穿出。
这一招直击要害,越非臣甚至能感觉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已然四分五裂:“为……为什……”
他连话都说不完整,鲜血从口鼻涌出,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他只能狼狈地抬起头,对上这个少年再不掩饰,满溢仇恨的眼神。
“越非臣,我等你放下这把护身妖剑……已经等了整整七年。”
闻枫月狠狠一抽,将整条血淋淋的手臂从胸膛踌躇,越非臣被力道带着,无力地朝前倒去,然而那句“七年”却像是烙在他的脑中。
他费力地抬起头,借着微缩的火光,从下到上地去看闻枫月的脸,陡然想通了什么:“闻枫月,闻……你……你是磷州闻家的余孽,是不是?”
闻枫月微微一顿:“不错,枫月是我师父给我起的小字……我单名一个归字,是磷州闻家家主闻川的长子,闻归。”
“越非臣,你当年带着夜照弟子上磷山,一夜之间杀害我闻家二百一十四口人命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垂下的手臂在往下滴血,那副刻意伪装出来的冷淡如今全然被恨意填满,“你当年逼我坠崖,有没有想过我会爬出来找你索命?”
为了斩草除根,越非臣将年仅七岁的闻归打落山崖,但是他绝不能想到,悬崖下有闻家的藏书室,救了他和师父一条性命。
而也是那一次,让他看清了凶手腰间那把诡异的红剑。
“当年事我也是逼不得已……是越凭天逼我!他收我做义子也不过是逼我为他做事,我要是不做,他就会要我的命……我也是受害者!”越非臣一边说,一股恨意也跟着升起来,“你以为我那么想杀人害人?我不杀你们,别人就会杀我!”
“我虽害了你们满门,可我也杀死了越凭天为你们报仇……你不该这么对我!”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重新坐起来,揪着闻枫月的领口质问。
然而闻枫月面带嘲讽,半点不为所动,临死之际,越非臣已然心绪大乱:“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谁去找他?谁去救他?”
“我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死……”他抓着闻枫月,疯了一般,想借力站起来往外走,然而屡屡失败,知道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闻枫月重伤的左臂,他如遭雷击,陡然安静下来。
“怎么会……”他疯了似的去扯闻枫月的衣物,将那半截破破烂烂的衣袖扯下来,露出了一条鲜血淋漓,覆盖着漆黑鳞片的手臂。
这世上唯有一人被魔鳞附体,他的名字叫燕孤鸿,而不应该叫闻枫月。
越非臣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会是你?”
这七年来他为了这身魔鳞四处求医奔波,只为给燕孤鸿多求一些机会,帮他延长寿元。
为了燕孤鸿他可以不择手段,他什么都愿意做,可现在这身魔鳞却出现在他的仇人身上。
如果这么多年在夜照城主身边的人都是闻枫月,那燕孤鸿在那儿?
他的二弟在哪儿?
这样的真相让他比死还难受,越非臣已经顾不上血涌的心口,狼狈又崩溃道:“燕孤鸿呢?燕孤鸿在哪儿?”
“我问你燕孤鸿在哪儿!回答我!”
闻枫月被他拽得一踉跄,伸手将人推开,听到越非臣质问,却不见愤怒,反而将无情的真相一一道出。
“他在那儿?他早就死了……他早就死在了七年前!”
越非臣倏然定住。
“要不是你为了给越凭天当走狗作恶,他又怎么会不放心跟来磷州?要不是你害我闻家满门,他又怎么会救下我这个遗孤,尽心抚养,还收作徒弟?”
“要不是你三番两次置我于死地,不留活路,我又怎么会被魔鳞附体?他又怎么会冒险为我下山求医,最后被埋伏在山下的夜照弟子重伤,最后病死在磷山?”
“他临死前还在求我……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希望他的死能稍稍弥补你的过错……”
说到此处,闻枫月简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你害我没了父母亲族,又害我没了师父……我凭什么放过你?你告诉我凭什么?”
然而越非臣已经听不见他的质问,只是呆呆地:“死了?”
他问完这一句,已然浑身脱力,直直跪了下来,他目光呆呆投向不远处,像是看见了什么人,然而一开口就只会重复:“……死了?”
闻枫月看见他的眼神,似有所觉,他下意识转身,却看见洞口三道人影。
沈奉君和宫无岁在后,越兰亭在前领路,他们呆呆站着,显然不是刚来的。
“咣当——”两个盛着雪水的竹筒直直坠落在地,是给越非臣和闻枫月吃药用的。
然而越兰亭已经顾不上其他,只是呆呆看着闻枫月左臂上的魔鳞,眼眶一瞬就红了,一开口,声音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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