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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藻牧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瞬杀 “沈奉君!你又自作主张!”……


    沈奉君神色一僵, 颇有些为难:“……我不会唱。”


    “怎么可能?”宫无岁才不信,“你们仙陵不是要六艺皆通,样样娴熟吗, 唱歌而已, 怎么可能难到阙主?”


    沈奉君就事论事:“仙陵只是要求弟子通晓音律, 不强求弟子歌唱。”


    宫无岁道:“那也没事,你可以现在唱给我听,让我来品鉴品鉴阙主的歌声。”


    沈奉君却道:“……不行。”


    宫无岁:“真不行?”


    沈奉君:“嗯。”


    撬不开沈奉君的嘴, 宫无岁颇有些遗憾,乌龟似地趴在榻上:“好吧,不唱就不唱, 你别露出这幅如临大敌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逼人卖艺的登徒浪子呢。”


    沈奉君逃过一劫,难得松了口气, 门外却被人敲响:“稚君, 阙主, 两位的药已经煎好了。”


    沈奉君开了门, 却见慕慈心端了两罐药上来, 不由道:“多谢你。”


    宫无岁转过脑袋来:“你怎么还亲自送上来……辛苦了。”


    慕慈心笑笑:“我修为不济, 打打杀杀只怕会拖大家的后腿, 只能打打下手照顾伤患,没什么辛苦的。”


    “人各有所长, 何必妄自菲薄呢, ”宫无岁接过药碗, 皱着脸一口闷了,喝完不由打了个冷颤,才看向慕慈心, “要不是你日夜兼程去搬救兵,我和阙主哪儿有命在这儿喝药。”


    “而且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你看我,你看他,多惨,”他指了指后肩那一大团染血的纱布,叹息道。


    慕慈心却道:“你嘴上说惨,之前留下守城时是何等决绝,我看你并不觉得惨,反而引以为傲。”


    “这不一样嘛,事情既然有了端倪,又怎么能任其发展,要是我真的逃了,这辈子恐怕都追悔莫及。”十万人命压在肩膀上,那是何等沉重,一着不慎,悔恨终生。


    而且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做成的,且如今还没做完,祸尊还在黄沙城中,他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喝完了药,见沈奉君也放下药碗,拿起双剑,他心有灵犀,一骨碌坐起来:“我也去。”


    沈奉君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伤口,却没有制止,只点了点头。


    慕慈心只好跟着两个重伤的人继续巡查,宫无岁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人脾气还挺倔,为了找到祸尊的下落,他宁肯不眠不休守在阵点,而阙主就默默站在他身边。


    第六天时,柳恨剑带着两百仙陵弟子赶到,战况已经彻底偏移。


    黄沙城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风诏和夜照城不可能坐视不理,来支援的修士只会越来越多,可是血祭的杀阵只差最后两处,天命教怎么都不肯放弃。


    第七天时,第七个阵点被一群疯狂的天命教徒攻破,他们冲进阵点后就自刎献祭,用自己的血开启了第七个阵点。


    第八天,风诏和夜照的援军也已经赶到,整座黄沙城被围得严严实实,天命教节节败退,那位藏头露尾的祸尊终于被逼得现身,他坐在轮椅上,面色惨白如鬼,十指细长如枯骨,说一句话就会咳半日,仿佛风一吹就能折断在冬日的寒风之中。


    “咳咳……这是决定我教兴亡的一战……咳咳……”他三句两咳,目光却如鹰隼一般,巡视过人群时,却带着一种阴邪的杀意。


    “你们只剩不到三十人,退无可退,何必负隅顽抗?”柳恨剑已经起了剑阵,只待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犹豫杀过去。


    “你错了,我不是负隅顽抗……咳咳,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成就大道,逆改天命的机会。”轮椅上的人微一示意,那些残存的天命教徒就像是潜伏在阴影中的虫蛇,前赴后继地走到阳光下,柳恨剑还未起阵,却被慕慈心抬手拦下来:“等等——”


    和天命教徒一起出现的,还有几十个被绑缚的百姓,他们全都被打断手脚,动弹不得,只能被拖行。


    祸尊将他们挂在正邪道交兵的阵前,他两腰间的匕首解下,递给身边的教徒,后者登时会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年过三十的壮汉活活剖开。


    “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战场上,动手的教徒却充耳不闻,直到他捧除了一颗鲜活的,仍然跳动的心脏。


    “我的心——我的心啊——”惨厉的嚎叫声戛然而止,那壮汉原地抽搐两下,就这么失去了声息。


    “咳咳……如果你们敢动手……那这些人,全杀不留。”祸尊捧着那颗鲜红的心脏端详片刻,随手扔在脚边,“如果正道不收手,那每半个时辰杀一人。”


    他说完,目光又落到宫无岁身上,特意提醒道:“也别想用灵花术蒙混过关。”


    他话音才落,那些被吊起来的百姓就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对着正道修士,只能哀求:“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我们还不想死!”


    “我的孩子还在家,他才两个月大,不能没娘在身边的!”


    “天命大人,求您饶了我们吧!”


    祸尊和天命教徒听着这些惨叫声,却充耳不闻,只是慢慢排成两队,对着百姓张起弓箭,如果谁敢闯阵救人,就会被乱箭穿心,死无全尸。


    无辜百姓被当做人质,这场正邪之争就此僵持起来。


    战,死的也是百姓,退,死的也是百姓。


    每隔半个时辰,他们就要眼睁睁看着天命教徒把吊起来的百姓挖心枭首,赤红的鲜血流淌在地,尸体吊在寒风中慢慢风干。


    一时之间,人人进退两难。


    “卑鄙!无耻!小人!”当着旁人的面,柳恨剑少有发作的时候,此刻却彻底忍无可忍,“你们天命教就只会用这种不要脸的恶毒手段吗?”


    祸尊却道:“咳咳……能达成目标就是好手段,恶毒与否无关紧要……更何况……我们是为天下求大道,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算死后永坠阿鼻地狱,我们也不会退却。”


    他说着,双眼里却绽出狂热的光芒:“我们要执掌天命……百世流芳!”


    他话音刚落,那些教徒也道:“执掌天命,百世流芳!”


    这样献祭般的姿态,这样扭曲的誓言,却被这些教徒视为忠诚和坚定,让人头皮发麻,慕慈心怔怔看着祸尊向天起誓,只觉得耳朵也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下一刻,他就被宫无岁打断了:“百世流芳?我看是遗臭万年吧?”


    宫无岁骂人可比柳恨剑有经验多了:“你这样的都能百世流芳,那我这样的都能开天辟地当你祖宗了……长得人不人鬼不鬼,其实你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所以才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幻想里吧?”


    他咄咄逼人地打断了那些教徒自我陶醉般的宣誓,祸尊转过脸来,他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你说得对……咳咳谁让我生来短命……咳咳……天命不佑,我只能自救。”


    “你短命,就想让别人也短命,这是什么道理?”宫无岁抱着剑,一点都不客气道,“你要死就赶紧死,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这世上谁都想活,谁都想活得圆满,可为了自己能活就去戕害他人,那就是罪该万死。


    宫无岁油盐不进,祸尊也不欲多言,眼见半个时辰已过,他只是指挥着教徒将一对孩子吊到了最前面。


    这是一对兄弟,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最多十岁,那小一些的孩童已经受了伤,浑身是血,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一两个字:“哥……哥哥……”


    哥哥已经被打断了手脚,满面泪痕:“我在……我在这里……”


    “哥哥……跑……”弟弟说着说着,脑袋就垂了下去,渐渐没了声息。


    “别睡……阿狗……阿狗别睡!”哥哥哭着哭着,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无助的哀嚎。


    这残忍的一幕惹得一众修士都红了眼,然而无情的屠刀即将落下,他们却犹豫不决。


    “这样不行的,我们不可能为了这几十个百姓就让出阵点,既然动不动手他们都会死,那不如……也好过他们被折磨致死……”人群之中,忽有人鼓起勇气提议。


    虽然残忍,却不得不为之。


    宫无岁猛地转头去看被吊在不远处的两个小孩,眼眶却一点一点红起来,他下意识去看沈奉君,后者却坦然回视过来,半晌才道:“……现在动手。”


    他话一出口,连一边的柳恨剑都皱起眉,但这种境况不可感情用事,他欲言又止片刻,也道:“动手吧。”


    既然湘君和阙主都同意,有了担责的人,众人都没有异议。


    宫无岁收回目光,不再看沈奉君,灵花术已经在暗中排布,只求能亡羊补牢,谁知他才拔剑,沈奉君却按住了他的手。


    四目相接,宫无岁却立刻读懂了他的未竟之语,沈奉君松开手,却慢慢抽出了背后双剑,战声之中,他的身形如流光般骤然消散,瞬间杀入战场。


    那是宫无岁至今都难以忘却的一刻,也是日月双剑彻底成名的一刻,乱箭之中,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沈奉君已经化为残影,只剩下一颗颗滚落的头颅,那一双双还未来得及斩落的刽子手,因为主人的身首异处而再不能作恶。


    就算是他的灵花术,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瞬杀几十人,一切来得太快,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宫无岁和花妖已经冲进了战场,将那些被吊高的百姓救了出来,柳恨剑愤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奉君!你又自作主张!”


    天空炸起一道雷声,宫无岁将无遗剑狠狠插进祸尊胸口,闻声仰头,却只看见一抹金色的衣角。


    轰隆——闪电和雷声一同降下,直直劈向沈奉君,宫无岁视野一白,等再看清时,脸色也白了。


    那是一抹天降的金色佛影,眉目威严,手里却握着一柄银白长枪,沈奉君以剑撑地,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银白长枪从他后背贯入,从他胸膛穿出,浑身是血。


    “阿弥陀佛,”她唤了声佛号,慈声道,“阙主,贫僧久候。”


    宫无岁脑中的弦突然断开,失声道:“沈奉君——”


    第92章 暗流 “仙陵弟子……这成何体统!”……


    他话音刚落, 那银白的长枪一旋,生生从沈奉君身体里抽出,带出一串血光, 宫无岁瞳孔一震, 白光再闪过, 长枪已经朝他杀了过来。


    祸尊濒死之际,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命教主忽然毫无预兆现身,趁着救人的间隙重伤沈奉君。


    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意从胸中升起, 宫无岁握紧佩剑,刀枪相击时,震得他整只手都在颤抖, 一错身,他已掠到了沈奉君身侧,焦急道:“你怎么样?”


    柳恨剑一张脸黑得不成样子, 一边起剑阵, 另一只手却把丹药塞进沈奉君嘴里:“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你要死就死远点!死在这里我如何同师尊交代?”


    宫无岁瞪了柳恨剑一眼。


    喻求瑕这一枪不偏不倚刺中心脏, 是奔着要命去的, 沈奉君吞了药, 偏头呕出一口红, 他半身染血, 却还是把两个孩子交给柳恨剑:“我无碍……请师兄把他们带出去。”


    “你——”柳恨剑刚要发作,一低头, 衣服却被那狼狈的少年抓住, 那少年抱着弟弟, 哽咽哀求。


    “我弟弟昏过去了……他被刺了一剑,只有医师能救……求仙君垂怜!求仙君救救他!”


    柳恨剑压下怒气,一把接过昏迷的孩子, 那少年松了口气,崩溃地坐回地上,又强撑着颤颤巍巍站起来,他忽然想到什么,折过头来,对着沈奉君迎头叩下:“多谢恩公。”


    “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沈奉君仍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情,小孩才叩完,就被柳恨剑抓着领子提起来:“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两个小孩已经被柳恨剑带出战场,其余修士已经把喻求瑕和祸尊团团围起来,宫无岁扶着沈奉君,果断道:“我带你出去。”


    “我无碍,”沈奉君摇了摇头,他撑剑站起来,望向战场上的正道修士,就事论事,“他们困不住喻求瑕。”


    困不住喻求瑕,他们连日来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宫无岁心知肚明,但还是担忧:“你的伤……”


    沈奉君却道:“……速战速决。”


    沈奉君从不干涉宫无岁的决定,宫无岁亦然,他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将摔落的尘阳剑捡起来,在柳恨剑诧异的目光中递回对方手中:“我保护你。”


    沈奉君“嗯”了一声。


    “疯了……我看你们都疯了,”柳恨剑已经把小孩交给慕慈心,又骂骂咧咧地返回战场,眼见这一幕,气得头顶都在冒烟。


    天雷声已经近在咫尺,花妖们都不敢现身,这种时候宫无岁只能靠无遗剑,他假装看不见柳恨剑的脸色,只扬声道:“湘君,快落雷了,用你的剑阵挡挡!”


    柳恨剑一顿,怒道:“少来使唤我!”


    他话音才落,那雪白的剑阵就在空中展开,直直迎上坠下的天雷,强烈的冲击将众人冲得东倒西歪,耳边嗡嗡作响,柳恨剑脸色一变,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血,等再抬头时,原地已经没有了沈奉君和宫无岁的身影。


    他们已经重新杀入战场,对上了喻求瑕的银枪。


    柳恨剑捂着阵痛的胸口,只觉得经脉都快被冲散了,可一想到临行前师尊的嘱托,他又强撑着杀回去:“沈奉君,总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与喻求瑕这一战,才是黄沙城损失最惨重的一战,无数正道弟子被撕碎在那杆银枪之下,那位慈悲渡世的佛母娘娘,却在脚下铺了一层又一层血肉枯骨,湘君强撑着挡下三次天雷,直到浑身经脉疼得握不住剑,那些修为略低的弟子全都丧命于喻求瑕的狂态之下。


    慕慈心穿梭在战火上,将一个个重伤的人背回去救治,他远远看见喻求瑕天神般的身影,就想到护生寺中那一面,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人为什么能有完全不同的两面?他困惑地想。


    这种困惑几乎将他淹没,连惨烈的战火都无暇顾及,他只是木然地救人,直到人群中传来一声诧异的惊呼。


    那圣洁的金色法袍不知何时已经沾上血污,喻求瑕双肋已经被沈奉君的双剑刺中,喉咙从后到前被宫无岁捅穿,然而在这危机时刻,她忽然强运起一掌,将濒死的祸尊推进传送阵中。


    送走了濒死的手下,她重新逼退宫无岁和沈奉君,连被刺穿的喉咙的顾不上,化作一只色泽黯淡的金乌,转瞬消失在战场上。


    她一退,此战的胜负终于分出,只是正道元气大伤,连追击的能力都没有,沈奉君更是当场昏厥,差点死在战场上。


    喻求瑕负伤失踪,正道只能原地休养生息,将那些血祭杀阵一个一个拆除,慕慈心总是守着重伤的弟子和百姓,整夜整夜不睡,人人都夸他慈悲,转头又开始讨论稚君和阙主舍身的壮举,他总是报以微笑,又在无人处慢慢沉默下来。


    他最近总是这样闷闷出神,不知缘由,等他反应过来时,又强迫自己露出笑意,然后敲响了病人们的房门。


    “三位,药来了。”


    这天昏地暗的一战,伤者甚众,阙主被捅穿了心脏,又损耗过度,故而一直昏迷,柳恨剑和宫无岁放心不下,只能一起照顾,养伤的时候这两总是斗嘴吵架,仿佛天生八字不合。


    譬如此刻。


    “你又来了,”这两先前不知道在吵什么,慕慈心进门时已然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一见他来,宫无岁无形中松了口气,“你来就好。”


    他先把自己的药一口闷了,又抢过沈奉君的药碗,颇有些为难:“他一直这样怎么喝药?每次喂一半洒一半。”


    柳恨剑喝完自己的,见宫无岁神情苦恼,幽幽道:“强灌吧。”


    “那怎么行?”宫无岁扬起眉毛,十分不赞成,“你不是师兄吗,居然对师弟那么粗暴?”


    柳恨剑强压着怒火,谦虚发问:“那你要怎么喂?你还能怎么喂?”


    慕慈心只好道:“湘君息怒……你经脉受损,不可动怒。”


    柳恨剑默了默,不说话了。


    宫无岁端着药碗,冥思苦想片刻,忽道:“我有办法!咱们嘴对嘴喂吧,这样就不怕他不喝了,话本里都这么写。”


    “你说什么?”柳恨剑眼睛猝然瞪大,手一抖,药碗“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不可!仙陵弟子……这成何体统!”


    慕慈心已经见怪不怪,把摔碎的药碗拢了起来,叹息道:“湘君,不要拿碗出气。”


    柳恨剑愣了愣,黑着脸说了句“抱歉”,却仍旧与宫无岁对峙。


    宫无岁却未觉半点不妥:“知道你们仙陵弟子洁身自好,所以不用你喂,我来就行。”


    柳恨剑:“那也不行!沈奉君是仙陵阙主,绝对不能——”


    “行了行了,是你们的门规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宫无岁打断他,另一只手已经端起碗,“反正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湘君要是觉得不成体统,自行避嫌好了。”


    他扶起沈奉君,说干就干,柳恨剑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嘴对嘴之前拉着慕慈心离开了房间,“砰”一声摔上了房门。


    柳恨剑黑着脸站在门外,显然难以接受,看神色应该是还不知道沈奉君和宫无岁的真实关系。


    要是慕慈心再大胆些,就能将两年前神花府莲池水榭中那一幕告知,不知他会气急败坏成什么样。


    但这件事对于宫无岁和沈奉君来说是秘密,对慕慈心来说又何尝不是秘密,他偶然撞见的隐秘私事,又怎么有理由宣之于口?要是他告诉别人,不就是承认他在暗中窥视吗?


    所以即便知晓实情,他也只能宽慰道:“湘君千万保重身体。”


    柳恨剑胸口起伏片刻,终于道:“多谢你。”


    “你做自己的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慕慈心无奈,只好捧着满手的碎瓷离开了房间,默默出了门。


    他到了门外,却见夜色之中,无数细碎的白粒缓缓坠落,伸手接住一片,还未看清,就在掌心化成了水液。


    盛冬,黄沙城落雪了。


    再过七八日就是除夕,然后又是新的一年。


    他忽然想起沈奉君的药方中还缺一味,就在城东的郎中家,沈奉君心脉重伤,虽保住了性命,但也不能马虎,他担心天亮后雪路难行,不好取药,于是趁着天色未晚,戴上斗笠出了门。


    夜照城才遭了难,城中百姓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天一黑就闭户不敢出门,慕慈心一人走在萧索长街上,只觉得走在一座死城中。


    他离开时风雪还小,等取了药回程时雪中又夹杂着小雨,他怕淋坏了药,故而寻了处屋檐避雨。


    他静静站在檐下,仰头听雨,却只觉天地孑然,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怪异的咳嗽声,他身子一僵,循声望去,漆黑的角落,有活物窸窸窣窣。


    他只踌躇了片刻,就捏亮明火诀,慢慢走了过去,等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发出声音的是一个人。


    是喻求瑕。


    她仰靠在角落里,全身金衣法袍已经变成红色,又被雨雪淋湿,被宫无岁洞穿的喉咙还未完全结痂,有细微的血流下,此时此刻,她仿佛真得成了一只濒死的金乌,说不出的狼狈。


    可慕慈心凑近时,她的眼睛却猝然睁开,那种坚定威严的神情几乎给她镀上一层不存在的金身,在看清他的脸后,她甚至还强撑出一抹笑来。


    “是……你……”她喉咙里发出漏气的嗬嗬声,但慕慈心却听得清清楚楚,“你来……杀我……吗?”


    慕慈心定定站着,雨雪不知不觉将他的肩膀打湿,明火诀的光亮让他的脸庞轮廓模糊起来,喻求瑕一时都难以看清这个青年脸上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出声。


    “我救你……请你收我为徒。”


    第93章 极端 “快跑!”


    黄沙城的记忆就此中断。


    宫无岁慢慢睁开眼, 对上了慕慈心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五味杂陈道:“是你救走了喻求瑕。”


    慕慈心笑着承认了:“对,是我。”


    当年喻求瑕危机时刻将祸尊送走,自己却被宫无岁和沈奉君联手重伤, 彼时正道猜测她可能在黄沙城藏身, 不止一次派出很多人力寻找, 最后都无果。


    宫无岁当年就怀疑过或许是正道中有叛徒在暗中救护喻求瑕,否则她伤成那样,怎么可能在重重封锁的黄沙城中活命。


    只是当时沈奉君重伤不醒, 他心急如焚,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抛之脑后。


    可他也没想过这人会是慕慈心。


    可慕慈心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救下喻求瑕?最后为什么又亲手杀了她?


    “我提出拜她为师的条件之后, 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慕慈心回忆着旧事,颇有些怀念, “我将她藏在黄沙城中, 白日里为你们煎药疗伤, 晚上就去看她, 直到一切都安定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警惕, 正道各回各家, 我又把她带回天武台。”


    当年沈奉君重伤后不久,孟知还就亲自赶到, 连夜将两个徒儿接回仙陵休养, 宫无岁离家日久, 也跟着风诏十三府的弟子一起告辞,走之前还兴高采烈说要回神花府和宫照临一起过除夕,嘱咐柳恨剑等沈奉君醒了就传信给他。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 回到神花府之后见到的只有冲天的火光,还有战死在血泊中的兄长。


    想起旧事,宫无岁又一窒:“所以神花府灭门,也是你们一手策划?”


    慕慈心却道:“这你就误会了,师尊虽然残暴不仁,但却是个感恩的人,当年芳首收留喻平安,师尊时时感念,从未动过对神花府下手的念头,。”


    “可是黄沙城事未成,祸尊一脉损失惨重,门徒几乎断绝,师尊又重伤毫无自救之力,禅尊一脉却突然反水,抓住机会夺位……血洗神花府都是他的主意。”


    “戒妄读取了喻平安的记忆,推演出了神花府的护法阵点,带着教徒大举入侵,你兄长独力难支,才血战惨死。”


    宫无岁眼眶红起来。


    慕慈心惋惜道:“如果你兄长当年没发善心收留喻平安,说不定结局又会有所不同呢。”


    “再之后的你就都知道了。”


    再后来,短短一年间,数不尽的腥风血雨,先是宫无岁被天命教追杀暗算,在战中失明,修为尽失,变成残废。


    他逃出天命教后,沈奉君孤身一人闯进天命教中,血洗总坛,杀死祸尊。


    再后来就是慕啸斩杀喻求瑕,天武台遭难,慕家四口无一生还。


    神花府和天武台接连被灭门,瞬间点燃了正道恨火,加上天命教主和祸尊身死,正该趁胜追机,一时之间,讨伐隐尊和禅尊的正道弟子已经壮大到了史无前例,誓不灭天命教不还。


    天武台出事后半个月,沈奉君终于在元清洞中找到失踪多日的宫无岁,只是他病骨支离,命不久矣,身边却躺着喻平安冷透的尸身。


    再之后,仙陵掌门孟知还战死,阙主和湘君为师尊奔丧,宫无岁拖着残躯血洗护生寺,至此,天命教一主三尊,全部身亡。


    一桩桩一件件,纵然已经过了十年,却仍记忆犹新。


    可宫无岁还是不明白:“天命教是死不足惜,那你呢?你为什么救喻求瑕,为什么最后又要杀她?”


    至少在黄沙城的那段时间里,慕慈心为正道出力,任劳任怨,他与喻求瑕不过一面之缘,为什么又无缘无故选择了喻求瑕,站到了正道的对立面。


    他还有更想不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喻平安,最后又嫁祸给我?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轰隆——门外忽然传来杀声,然后是剑音。


    越青遥脸色一变,转头对慕慈心道:“教主——他们逃出来了!”


    宫无岁一行人拖住慕慈心和越青遥,就是为了让其他人有喘息的机会,他们逃出去以后一定会先救出门下弟子,重新汇聚能够抵抗慕慈心的力量。


    柳恨剑一掌击出,将越青遥击退两步,冷笑道:“还敢走神——”


    越青遥立马回神,继续同柳恨剑和越非臣缠斗起来。


    外面杀声震天,慕慈心却充耳不闻,他仿佛已经沉浸在过往回忆之中,一道痕迹的掌风却迎面袭来,他偏头躲开沈奉君的攻击,反手将人击退,又重新抓住宫无岁的脖颈,狠狠一掼,将人砸在墙上!


    “宫然!”


    宫无岁只觉视线一白,后脑刺刺地疼,有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头皮淌下,最后淌到他的后颈上。


    慕慈心扣着他的脖颈,转头威胁沈奉君:“阙主,稚君的性命在我手里,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沈奉君定在原地。


    宫无岁被卡住喉咙,呼吸都困难,慕慈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是嘲讽半是恨:“你问我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他恨声道:“我对喻求瑕百依百顺,我敬她重她,事事为她着想,天命教内乱,她被禅尊追杀,是我一路护持,是我为她传递消息,是我将她带到天武台养伤。”


    “她许诺会传授我毕生所学,可是她最后是怎么回报我的?”慕慈心自言自语道,“她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佛法传授给我,美其名曰是敦促我修成正果,登临大道,我起先还傻傻信了,觉得她是真为我好。”


    “可后来我才发现,她偷偷把制作傀尸的秘术销毁,还背着我和你见面……她甚至把喻平安和天命笏都交给了你这个不相干的人,这些明明都该是我的东西!”


    “她对我也不过是利用,她是我师尊,却和我的父兄一样对我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我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真正在意我,就像我在黄沙城守关救人,人人却只赞叹稚君和阙主的英名……后来我就明白,慈悲是毫无用处的,与其等待施舍,不如自取。”


    宫无岁从没想过他是这样的想法,不由瞪大眼睛:“所以你就把他们全杀了?”


    “嗯,当然要全杀了,”慕慈心甚至有些自得,“我想要天命教主之位,就要先杀喻求瑕和喻平安,我想要天武台,就要先杀我的父母兄姊,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晚,他跪对着喻求瑕,单手捅穿她的心脏时,她猝然睁大的眼。


    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可是血溅在脸上,那种难以遏制的兴奋却让他头皮发麻。


    师尊躺在地上,嘴一张一合着,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徒儿从香案上取下厚重的屠刀,将自己的头颅斩落。


    他抱着那颗头颅流泪痛哭许久,哀悼从此之后慕慈心再也没有师尊,最后将头颅装进盒中,献给了慕啸。


    慕啸果然欢天喜地,他对外声称喻求瑕是他所杀,三日后要将她曝尸天武台,振奋正道的除魔之心。


    他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家仆把喻求瑕的尸体抬出野寺,然后从背后取出一副如来金面,缓缓扣在脸上。


    傍晚,他在饮食中下药,迷晕了所有天武台弟子,然后一把大火,将这个只会给他带来痛苦的旧地付之一炬。


    大火之中,他提着屠刀,将最亲爱的父亲,母亲,兄长,姐姐,一一拦腰斩断,看着他们哀嚎,用仅剩的半边身子爬来爬去,那个素日里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慕章涕泪横流着他舔他的鞋,却在他摘下如来金面露出本来面貌时活生生吓断了气。


    他的父亲起先是好言相求,多番无果后彻底翻脸,恶语相向,骂他是贱种,早知如此当年就把他掐死在襁褓中云云,他微微一笑,一脚踩裂了他的头骨,看着父亲彻底安静下去。


    天武台的大火燃尽时,上官夫人和慕姿已经爬得很远了,慕慈心收殓了亲人们的肢体,让他们跪在师尊的尸身面前,就当是为自己谢罪。


    他扔开手里的屠刀,又把自己沉进后院水井中,等待其他人发现。


    仰头看天时,他忽然想起一张单纯的,时时带着讨好笑意的脸。


    一个痴傻不知事的隐尊,又如何能够继承偌大的天命教?


    他已经继承了师尊的衣钵,她的佛法,她的卑劣,她的狠毒,甚至全都更甚一筹。


    他暗暗想,明明他才是最适合继承天命教的人。


    “稚君你看,慈悲只会招致灾祸,而残忍才能得偿所愿……你兄长和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又用那种温柔的,年少笑谈时的语气和宫无岁说话,然而落在听者耳朵里,却无异于催命诡音,宫无岁仰着流血的后脑,只觉得视线都在泛白。


    “哈,”一道熟悉又刻薄的嘲讽声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将宫无岁的神智重新拽回,柳恨剑一手捂着流血的肩膀,嘴上却半点不饶人:“一派胡言!”


    “照你这么说,当年在黄沙城,我为了保护众人强开三次剑阵抵挡天雷重伤,结果最后人人却只对他们两感恩戴德,我是不是也要把他们杀了?”柳恨剑恨恨开口,语带隐怒,却不知是冲着谁的,“当初你舔着脸求上仙陵,我数次派弟子相助,早知如此,我还嫌你脏了仙陵的地气!”


    “湘君,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慕慈心脸色变了变,很快又转回宫无岁脸上,谁知还未看清,就被人迎头一撞,他被撞得眼前发昏,鼻梁断了似的,下意识一撤手,就被人当胸一脚踹开。


    沈奉君眼疾手快把宫无岁扯进怀里,抬手去摸他的后脑,却被宫无岁一把抓住手。


    眼见时间差不多,他们也打不过,宫无岁捂着火辣辣疼的脑门,一不做二不休,扬声道:“快跑!”


    第94章 天造地设 “你们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


    越非臣和柳恨剑闻言再不缠斗, 心有灵犀一左一右地将越青遥击退,顷刻就移到十米开外。


    慕慈心伸掌扶住越青遥摇晃的身形,嗤笑道:“跑得掉吗。”语罢闪身追了上去。


    宫无岁抓着沈奉君埋头狂奔:“这不行啊, 我们没有灵力护身, 佩剑也不在身边, 打不过慕慈心的!”


    越非臣受伤不轻,闻言只道:“稚君不是说会有天降神兵么,怎么现在还没出现, 你不会又是诓骗越某的吧?”


    宫无岁心里也没谱,都过了这么久,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都怀疑楚自怜和越兰亭出了意外,没赶上和救兵接头。


    他只能道:“再等等。”


    越非臣喉咙一堵,欲言又止片刻, 最后什么都没说, 只挥刀在前面开路。


    此时此刻夜照城已经乱成一团, 前有天武台的弟子阻道, 后有慕慈心穷追不舍, 实在有些狼狈, 四人转过拐角, 忽见一片粉色衣角,宫无岁想都不想就道:“楚自怜!”


    竟然是去而复返的楚自怜和越兰亭, 二人似乎也经历过一番鏖战, 形容狼狈, 但双目炯炯有神,楚自怜才看清人,手里的东西就扔了过来:“接着——”


    沈奉君飞身接下, 却是自己的日月双剑,宫无岁接下的这把不知是谁的。


    越兰亭也道:“父亲!湘君!”


    越非臣和柳恨剑各自接下自己的佩剑,宫无岁一阵欣慰:“好兰亭!”


    这么一耽搁,慕慈心已经带着越青遥追到近处,天武台的弟子也围了过来,见楚自怜和越兰亭去而复返,还抢回了几人佩剑,他心头微动,再不犹豫,下令道:“所有人立刻动手,我不想见到一个活口。”


    “是!”


    战场又从室内转移到了室外,沈奉君接下双剑,顿时如虎添翼,他身形一动,原地化出杀相,双剑齐出,不死不休。


    慕慈心将佛珠扣到左手,右手白光一闪,一柄银色的长枪已经被他握在手中,是喻求瑕当年所持那把,他长枪一转,就迎上沈奉君的双剑。


    宫无岁绕到慕慈心身后,和沈奉君两面夹击,一边道:“她竟然连枪法都教给了你。”


    慕慈心转枪|刺向他的头颅:“本该如此。”


    宫无岁挥剑挡下,嘲讽道:“可惜你学得并不好。”


    一到战时,宫无岁和沈奉君就成了一样的人,都是不死不休不低头,血战到底,纵然灵力尽失,剑意却尚存,慕慈心一时竟压他们不住。


    然而另一边的四人却很有些吃力,越青遥带着其他教徒围攻上来,楚自怜柔弱,越兰亭年少,柳恨剑还开不了剑阵,只能和越非臣拼死抵御围杀,还要小心避开暗处射来的箭矢。


    好在这阵困窘没有持续太久,那些拼死杀出的各大门派主事已经带着得救的弟子回来支援。


    “诸位,天命教滥杀无辜,祸乱修真界,真正的罪魁祸首就在此处,你我灵力已失,不反抗只有死路,与其任人鱼肉,不如拼死一搏生路!”有愤慨者先发了声,越来越多的人被激发出血性。


    “夜照城十万百姓的性命都在我们手里,守得住里是流芳百世,守不住就是遗臭万年!”


    “当年的黄沙城都守得住,没有守不住夜照城的道理!”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战局,拼死擒杀慕慈心。


    “慕慈心,你伤天害理,丧尽天良,正道容你不得,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们亡!”


    慕慈心也被激出了杀心,冷笑道:“就凭你们也想取我的性命?天真!”


    他长枪一转,银枪裹挟着巨大的灵流,顷刻就将近身的修士绞得粉碎,地上很快只剩断肢。


    他早年修佛,不造杀业,也少入战场,可如今他喻求瑕真传,又苦修多年,修为突飞猛进,杀人已经和杀鸡一样轻易。


    修士们前赴后继,却猛不防被灵流绞杀,这骇人一幕震得众人退却两步,但很快又清醒过来,继续义无反顾地杀上来。


    “你们倒真不怕死了,”慕慈心大笑起来,“好啊,都来啊!让我一个个把你们撕碎,来啊,来得越多越好!”


    以慕慈心为中心,周围很快积起一片血泊,宫无岁眼看着同修一个个决然赴死,心中隐痛,他握紧佩剑抓住时机,剑意裹挟着杀意,朝着慕慈心的后背狠狠刺去。


    长剑捅破衣料,却未能更进一步,宫无岁举着剑,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慕慈心嘲讽的笑意:“稚君,你的剑不够利,刺不破我的护身灵甲。”


    居然还留了一手!


    怪不得他敢大摇大摆挑衅自己和沈奉君!原来在这等着!


    慕慈心趁势一转枪,竟直直将宫无岁的佩剑绞成两段,那霸道的灵流扑面而来,眼见就要将宫无岁撕成碎片,却被双剑硬生生截停在中途。


    “真不愧是阙主,”慕慈心看着岿然不动的沈奉君,眼底闪过一丝赞赏,“明明那么多次都该死了,居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和你的相好一样讨厌。”


    沈奉君反剑将他逼退:“与你无关。”


    宫无岁被护在沈奉君身后,听见这话,敏锐地垂下眼,却见沈奉君袖口微微发抖,鲜血顺着握剑的手缓缓淌下,他却面不改色。


    另一边,越非臣已经负伤,越兰亭护着楚自怜,眼见越青遥剑剑狠厉,剑剑直指越非臣,咬了咬牙,也拔剑迎上去:“大师兄……你平日里都教导我要匡扶道义,无愧于心,为什么现在反而在助纣为虐,你帮慕慈心,难道不是帮他残害夜照百姓,戕害正道吗?”


    越青遥动作一顿,倒转剑锋,用剑柄将越兰亭击退数步,并不打算取他性命:“……离开。”


    他的留情反而让越兰亭更悲哀:“大师兄!”


    越青遥顿了顿,破天荒地解释道:“我问心无愧……但他必须死。”


    说完又攻向越非臣,蛰伏多年,越青遥早已知晓妖剑的秘密,它可以倒转阴阳,移花接木,对敌时可以把攻击反弹或者转嫁给其他人,这也是越非臣常常遭人暗杀,却每每立于不败之地的窍门。


    所以他刻意不与越非臣对剑,只是趁他不妨刺他要害。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越兰亭难以理解越青遥决然的恨意,又插不进战局,只能被楚自怜揪着衣领拖回来。


    “越小少主,这是他们大人的事,让他们大人自己解决吧,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你还是先保护好在下这个柔弱医者吧,”楚自怜难得安慰人,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中听,说完又抱怨,“我早就说过了,我在战场上只会拖后腿……何苦让我也来受罪。”


    越兰亭瞪他一眼,难以理解:“这种时候你还想临阵脱逃?”


    “不是临阵脱逃,是知难而退,再保存实力,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杀回,总比无谓的牺牲要好。”楚自怜惋惜道。


    “可是我们逃了,夜照城的百姓怎么办?”越兰亭皱着眉,虽然面貌年轻,却已有了分辨。


    到了这种时候,不想牺牲也要牺牲,就算敌不过慕慈心,也还是有人前赴后继。


    “唉,真是好久没见到你这样的好孩子了,”楚自怜意味不明地拍了拍越兰亭的肩膀,也没再说那些逃不逃的话。


    他话音刚落,头顶却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都跟着晃动起来,与此同时,夜照城四角一起亮出四道冲天的光束,半透明的结界由外向内将夜照城包裹起来。


    轰隆隆——乌云快速聚拢,翻覆,夹杂着闪电的光亮,紧接着一声震耳的巨响,直直劈向城外!


    城内众人登时暗叫不好,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天雷……是天雷杀阵……不是血祭大阵!”


    “是救兵!救兵来了!”


    “我们有救了!”


    宫无岁也松了口气,面上一喜:“我就知道能成!不愧是命相,真是太靠谱了!”


    与他对战的慕慈心脸色却一变:“叶峭眉?”说完这个名字,他又很快反应过来。


    是啊,叶峭眉身负禁瞳和命榜,能窥天命,别人或许会掉进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中,但叶峭眉一定不会。


    宫无岁把楚自怜和越兰亭送出城,一定是她在外接应。


    这么多年,命相在修真界的名望非他人可比,即便夜照和仙陵的掌门都被困在此地,其他门派的主事也全都没有还手之力,但如果是命相四处奔走,组织修士援助夜照城,其他人也一定愿意出力。


    怎么就算漏了她!


    密集的雷声中,慕慈心已经理清了原委,越青遥也担忧地转过头来:“教主,天雷杀阵一开,城外傀尸怕是守不住了……”


    意思是让慕慈心早点决断。


    看眼下的情形,连血祭大阵也难以落成,傀尸一失守,叶峭眉和宫无岁一行人里应外合,天命教反而成了瓮中之鳖。


    “不必管它们,”慕慈心略一思索,心中就有了取舍,傀尸没了还可以再炼,但是杀宫无岁的机会只有一次,“先解决眼下。”


    现在不抓住机会,等这些人缓和过来,一定会趁势反扑,喻求瑕就是最好的例子。


    越青遥:“是。”


    慕慈心重新投入战斗,眼见援军到达,正道士气大盛,慕慈心却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别的臭鱼烂虾,只盯着宫无岁:“稚君,你都死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活过来坏我的事?”如果不是宫无岁,一切计划都天衣无缝,他的宏图大业蒸蒸日上,一切井井有条。


    他每刺一枪,就把人逼退两步,纵然不支,沈奉君却固执地挡在宫无岁身前,冷声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就知道,他活过来一定和你脱不了干系,”慕慈心一旋枪,这回长枪却划开了沈奉君的手臂,带出一串血珠,“你们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贱人。”


    “你少在这血口喷人!”宫无岁换掉断剑,一边搀住沈奉君的手臂,一边闪身迎了上去,“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现在才察觉,太晚了,”慕慈心挥开他的佩剑,银枪高高举起,又狠狠刺下。


    “让我送你们一起下黄泉。”


    第95章 战落 “死了正好就地殉情。”……


    “噗嗤——”银枪掠过的胸膛, 划出一条骇人的血痕,沈奉君后退两步,却仿佛感受不到痛意, 他浑身浴血, 出剑越来越凶狠。


    可即便双剑已经挥出残影, 却难以刺破护身灵甲,慕慈心脸上带着报复似的笑意:“我真喜欢你这幅像狗一样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阙主,你当年拒绝与我姐姐成婚时是何等清高傲慢, 人人都夸你洁身自好,而我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讨厌。”


    他反手旋枪,挡住宫无岁刺向他头颅的长剑:“只是因为出身高贵, 所以你们不管做什么都人人称赞……”而他却要在大庭广众下被掌嘴侮辱,顶着红肿的面庞笑脸迎人。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卑贱。


    慕慈心杀心已定,不死不休, 宫无岁被他一掌击中肩膀, 只觉得喉咙都冒着血腥味, 他强自压下, 下一刻却猛咳了出来!


    他抬手抚去唇边的血迹, 却听身侧有人急道:“宫然!”


    沈奉君神情一滞, 他将双剑合并在身前, 周身却萦绕血气,那佩剑一前一后刺向慕慈心, 第一剑被护身灵甲弹回, 未能得逞, 慕慈心的银枪却已经穿过他的肩胛。


    宫无岁脑中一白,刹那就想到当年黄沙城中,喻求瑕天降战场时的那一枪, 连心都不敢跳了,然而沈奉君只是强忍着剧痛,照着原来落剑的位置,再次重重刺下!


    初魄剑竟破开护身灵甲,直直刺进慕慈心的腰腹,宫无岁微微一顿,动作比脑子更快,提剑斩向慕慈心的头颅!


    这一剑,只要这一剑,他必死无疑。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慕慈心又被沈奉君架住,腾不出武器来还手,泛着冷光的长剑瞬间刺破皮肉,他能感觉到刺中了人,温热的鲜血溅上他狠厉的面容,给他添上一抹邪气。


    然而下一刻他就愣住了:“……越青遥?”


    被刺中的人不是慕慈心,而是临危时突然挡在他身前的越青遥,他被越非臣和柳恨剑合攻,浑身是伤,已然强弩之末,宫无岁这一剑生生将他的佩剑斩断,他无力再挡,只能用身体挡下这一剑。


    长剑穿心过,活命无望。


    慕慈心也回过头:“青遥?”


    他强忍着疼痛抽回银枪,长剑体内抽|出,他单手抱住越青遥,支撑住后者摇摇欲坠的身体。


    宫无岁也趁机扶住沈奉君:“你怎么样?”


    “无碍。”


    流了那么多血也叫无碍,宫无岁一阵气堵,但对着这张脸又说不出什么,沈奉君刚才刺破慕慈心的护身灵甲已经耗尽全力,不能再久战。


    “教主……属下不能再追随教主,”越青遥的脸色很快就灰败下去,面露死相,“当年我刺杀越非臣不成,重伤逃亡时,是教主施恩相救,我答应追随你,你也答应我会杀了越非臣……”


    慕慈心一探他的伤口,就知无力回天,失语片刻,承诺道:“你所求之事,我会替你做到。”


    越青遥却未点头,他的眼珠在人群中逡巡片刻,终于落到了人群里最矮的越兰亭身上,片刻后才道:“再请教主放他一条性命。”


    越非臣死不足惜,越兰亭却无辜,多年师兄弟,总有情分。


    “大师兄……”越兰亭怔在原地,眼眶却已微微发红。


    他的生父和他的师兄有仇有怨,刀剑相向,可如今越青遥却求慕慈心留他性命。


    越非臣听他说“刺杀不成”,却忽然想起什么:“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要为越凭天报仇的孩子是你?”


    他夺位的手段爱并不光彩,越凭天死后,想为他报仇的人多的是,他成为夜照城主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人想取他的性命,他记得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是才出手就被红剑震伤,遁逃得无影无踪。


    他也没想到这人会是越青遥,他是越家嫡系,资质上佳,这么多年一直得力,越非臣也愿意重用他。


    但越非臣的妖剑在手一日,就没人能杀得了他,故而他蛰伏多年仍未得手,越非臣道:“青遥,你为了杀我,竟不惜与天命教勾结。”


    越青遥闻言抬眼,眼底却带着恨意:“越非臣,城主宽厚,他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枉为人。”


    即便被大弟子背叛,越非臣却少见得未生气,只苦笑一声,道:“青遥,是非恩怨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要是有的选,又何必取他性命?”


    “胡言乱语!”越青遥显然不信,“我小时候,城主抱我骑马,教我射箭……那么好的人……咳咳……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害死。”


    “那是因为你姓越,你是他亲侄子,他当然对你慈爱,”越非臣没想到当年杀害越凭天的是会被他看见,心中一阵无奈:“你只看见了他被我所杀,却没看见他教唆别人杀害无辜……罢了,怪我当年做的不够干净,连累你看见。”


    事到如今,他悔恨的只有杀人被看见,而不是杀了人。


    越青遥闭了闭眼,不甘道:“你会遭报应的,越非臣。”


    他说完这句,靠着慕慈心的手臂,彻底失去了生息。


    慕慈心低声念了句佛语,将他的双眼阖上,才慢慢站起来。


    越青遥一死,局势顷刻倒转。


    越非臣和柳恨剑腾出手来,几人只需要合力杀死慕慈心即可,然而刚要动手,慕慈心又重新捻起了佛珠,口中喃喃。


    很快城中的天命教徒和傀尸受到感召,前赴后继朝这边赶来,宫无岁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心道不妙:“他是下定决心要我们死……”


    慕慈心赞同道:“命相再能干,也不可能即刻赶来,这点时间足够我的孩子们把各位撕成碎片。”


    他将银枪背在身后,另一手抱起越青遥的尸体,身形却慢慢隐进尸群和教徒之中,冷声道:“杀光他们。”


    话音刚落,慕慈心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疯癫的教徒和干瘪可怖的傀尸,瞬间将几人包围。


    他们灵力尽失,又鏖战太久,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面对这些洪水猛兽一般的敌人,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困顿之中,忽有人道:“在下觉得……要不还是先逃吧,慕慈心都走了,苦战也无用啊。”


    楚自怜循循善诱:“几位都是修真界数一数二,鼎鼎大名的人物,怎么能轻易折损在这些臭鱼烂虾手里……不如等灵力恢复,再做打算。”


    他说得也有道理,默然片刻,宫无岁最先发了话:“走罢。”


    城西有百姓,他们必然不能往城西退,城南和城东已破,傀尸和天命教徒大举入侵,他们不能逆势而逃,众人略一思索,就决定把这些追兵引到城北。


    说干就干,如今几人之中独楚自怜和越兰亭还有灵力,二人在前开道,宫无岁和沈奉君殿后,很快就把密密麻麻的战圈撕开口子,中途若是遇上了其他门派的弟子,就结成一队往外走。


    他们边杀边逃,宫无岁想到沈奉君负伤,十分担忧,几次回头看他,却只看得见他冰冷的恶鬼面具,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怎么样?”虽然知道沈奉君会答什么,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开口。


    “……还好,”沈奉君仍是那副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靠谱。


    宫无岁鬼使神差地去碰他握剑的手,却只摸到满手的鲜血,他喉头一哽,说不出话,只能举着染血的手,更快地挥剑。


    好像自他重生以来,无论是多么危险的境况,沈奉君都会义无反顾挡在他身前,最后却落得满身是伤。


    后头追兵来势汹汹,一行人只能边战边逃,好不容易已经要到城北,前边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批傀尸,足有几十只。


    “啊——前面好多傀尸!这要怎么过去?”越兰亭惊叫起来,谁知这一慌神,就被侧边的傀尸扑倒在地。


    “噗嗤——”欺雪剑直直刺进傀尸的头颅,溅出一片黑血,柳恨剑杀了傀尸,揪着越兰亭的衣领把人拖起来:“应战时不要走神,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越兰亭惊魂未定,只道:“多……多谢湘君。”


    柳恨剑冷哼一声:“看路。”


    然而再怎么看路都改变不了敌人越来越多的事实,越青遥死,慕慈心的血祭大阵未成,他不会继续耗在夜照城,只是竭尽全力要他们的命。


    现在不管是傀尸还是教徒,都疯了一样涌上来,而且越杀越多,越兰亭活这么久,今天是第一次杀人,而且还一次性杀这么多,恐惧的同时还有些说不出的兴奋:“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要是我死在这里,会不会青史留名?”


    和他一起死的都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他过了年才十五,怎么说也算个以身殉道的少年英才。


    然而他话才说完,就被宫无岁在后脑勺重重一掌:“你要是死了,谁去救你师父?”


    “师父!”越兰亭瞬间回神,跟打了鸡血似的,剑挥得更快,“不行我不能死,我还要去救师父!”


    越非臣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宫无岁,后者似有所觉地回头,居然还笑得出来:“城主,你也要撑住,我和阙主倒没什么,死了正好就地殉情,了无遗憾,可你的好兄弟燕孤鸿还等着你去救他呢,你可不能在这里倒下。”


    越非臣嘴角抽了抽:“不必你提醒。”


    “宫无岁!”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胡言乱语,柳恨剑简直气不打一出来,“要殉情最好滚远点……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哎呀,湘君火气怎么还是那么大,”宫无岁嘀咕完,又出一剑。


    柳恨剑恨得牙根痒,连四面八方的敌人都顾不上,正要骂人,却听身后的弟子喜道:“来了!来了!”


    “是命相!命相来了!我们有救了!”


    第96章 杏林 “可你们连床都没上过吧?”……


    惊诧间, 一袭粗布白衣已经踏入战圈,后面跟着无数修士,叶峭眉身后的命榜凌空展开, 榜上的姓名化作金线, 缠上傀尸的脖颈, 金线一紧,就将傀尸的头颅斩断,她身后的修士迅速散入人群, 将失去灵力的同修们护在圈内。


    眼看着傀尸和天命教徒一一倒下,战势已然分明,宫无岁才终于松了口气。


    穿过人群, 叶峭眉终于和宫无岁对上,她依旧闭着眼,然而面容在冬日的寒风中清瘦又坚毅, 宫无岁主动开了口, 笑道:“命相, 又见面了。”


    上回神花府一别才没多久, 没想到那么快又再见。


    “我本不涉红尘事, 但十万人命……果然还是稚君远见。”


    神花府分别那日, 宫无岁问完天命一事, 其实还悄悄求她相助过。


    从柳恨剑传讯说傀尸攻城,宫无岁就已经察觉不妙, 他们带着梦花前往夜照城, 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他们不来,慕慈心的身份就永远不会败露。


    各大门派的主事又都在夜照城赴会,要是真出了事, 那正道损失的又何止一二,所以宫无岁临走前才不得不相求。


    他知道命相一直游走世外,这么多年,门派兴衰争斗都与她无关,无论是神花府,天武台,磷州闻家出事,她都未曾出世,所以即便这次夜照城的一众正道折损于此,她都未必肯出手,但是慕慈心要血祭十万百姓,她却不会不管。


    当时叶峭眉并未答复,宫无岁也一直心里打鼓,如果只是对付慕慈心和天命教,宫无岁不会把楚自怜和越兰亭送出去,可慕慈心吩咐越青遥起血祭大阵,他反而有十成把握肯定叶峭眉不会坐视不理。


    “这叫什么远见,不过是仗着命相慈悲,厚着脸皮钻空子而已。”宫无岁也有些不好意思。


    “此地不宜详谈,尔等伤重,先疗伤要紧,城中先交给我罢。”叶峭眉似有所觉地偏头对着沈奉君,这话似乎就在暗示他。


    “多谢命相,”柳恨剑和越非臣也十分感激,然而叶峭眉只是摆摆手,只给几人留下背影。


    她一走,沈奉君突然闷哼一声,杀相褪去,又换回白衣,只是此刻他脸色惨白,白衣已经成了血衣。


    “沈奉君!”宫无岁一把扶住他,楚自怜也推开众人过来探他的脉象和丹田。


    探完他却敛起神色:“不好,他中毒了。”


    “中毒?”


    他们都中尸毒了,为什么只有沈奉君反应那么大?这个念头刚一转过,他就伸手去拉沈奉君的衣领,果然见被银□□穿的肩胛处,伤口已经泛出不正常的青黑色。


    “该死的慕慈心!”怪不得他逃得那么干脆,原来是早就在枪上下毒。


    楚自怜道:“此毒效快,必须马上医治,绝不能耽搁。”


    柳恨剑也走过来,眉头皱得很紧:“城中乱成这样,紫微宫也回不去,我们上哪儿治?”


    “没有药材,就算把阙主安置下来也无用,”楚自怜沉默片刻,忽然提议道,“我的杏林离夜照城不远,几位不妨移步。”


    “那就赶快,”宫无岁想都没想就把沈奉君背起来,他取出沈奉君的非攻鸟,让楚自怜以灵力驱动,几人也不犹豫,乘着非攻鸟而去。


    那非攻鸟在天上飞了整整一个时辰,甫一落地,两个小侍童就迎上来,一见楚自怜,立马兴奋地瞪大眼睛:“先生回来了!”


    楚自怜应了一声,在每人头上各摸一把:“小风小云,我不在的日子,你们可有好好照顾二公子么?”


    “当然!二公子这几天特别喜欢晒太阳,我们每天都带他晒半个时辰,”两个小童邀完功,又想起什么,“哦对了,你不在的时候有病人来找先生,我和小云把他安置到客舍了!”


    “嗯?病人?”


    楚自怜还未深问,却被紧随其后的宫无岁打断:“楚圣手,叙旧等稍后,请先为阙主医治吧。”


    楚自怜抱歉道:“哦,忘了还有伤患……请进吧。”


    沈奉君已经昏迷,宫无岁背着他,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揪着,看见楚自怜这幅谈笑风生的模样越发焦躁。


    他们一行人全中了尸毒,都等楚自怜医治,只能跟着跳下非攻鸟。


    “这木鸢好厉害,又快又方便,”而且载他们六个大男人都绰绰有余,越兰亭啧啧称奇,很有些向往,“这也是仙陵造的?”


    他也好想要一只。


    “这是墨家的机关鸟,”越非臣接了话,见宫无岁已经把非攻鸟收回袖中,顺便打破越兰亭的幻想,“墨家隐世多年,弟子神出鬼没,不用想了。”


    “啊……”越兰亭果然失望地垂下头,跟着楚自怜进了杏林。


    盛冬时节,夜照城已是白雪皑皑,冷风刺骨,可这深山之中却温暖异常,枝头杏花含苞待放,竟如春天一般。


    小风和小云在前引路,宫无岁背着沈奉君紧随其后,好不容易到了住处,楚自怜让宫无岁把人放下,立刻开始赶人:“好了,在下行医时不喜欢第三人在场……稚君先回避罢。”


    小风小云也非常识时务地来请他:“客人请先到客舍小坐,稍后我们会配好尸毒的解药。”


    楚自怜不知有什么癖好,这治病的地方非但不庄重,反而到处轻纱红帐,轻浮异常,宫无岁站在原地,看着楚自怜一点一点解下纱帐遮住沈奉君的身形,却不受控制想起那些修真界的风月传闻。


    楚自怜此人,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可惜性情古怪,又钟爱美人,常常要病人献身相报。


    要是他趁着这个机会对沈奉君做点什么……宫无岁越长越觉得沈奉君危险,站在原地,隐有踌躇:“你……”


    楚自怜却好像猜出他想说什么,不急不缓地打断他:“嗯?稚君怎么还在这里?”


    宫无岁破罐破摔:“喂,你应该知道沈奉君已经是我的人了吧?”


    柳恨剑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又看了沈奉君一眼,毫不留情地点破真相:“是么,可你们连床都没上过吧?”


    宫无岁:“……”


    “总之你别有什么非分之想,行医过程中也不许动手动脚,否则……”宫无岁想了想,接着道,“否则你我的约定作废。”


    柳恨剑闻言眉头高高挑起,似乎没想到宫无岁会拿这事来威胁他,半晌只道:“小风小云,请稚君出去吧。”


    宫无岁无法,只能跟着两个侍童退了出来,他心急如焚,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一路跟到客舍,谁知在这里却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闻枫月?”


    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闻枫月,他仍旧穿着一身黑色斗篷,面容雪白,眼神清亮,体态依旧羸弱,此刻正凝神与越兰亭说话,听到宫无岁的声音,有些惊喜地转过头:“前辈!”


    宫无岁走上前:“你怎会在此处?”


    越兰亭也怪不高兴的:“对啊,你来这里干什么?之前写信让你到夜照城找我玩,你也一直推三阻四,现在总该给小爷一个解释了吧?”


    宫无岁道:“他要真来夜照城,现在就要和我们一起受罪了。”


    越兰亭后知后觉:“好像有点道理。”


    闻枫月也道:“我不是不想来,只是事忙脱不开身,又要上杏林求药,所以耽搁了。”


    联络磷州百姓清理鬼山城,闻枫月出力不少,走不开也正常。


    “你生病了?你怎么了?”越兰亭却敏锐地察觉到“求药”二字,他师父病厄缠身多年,他再清楚不过,既然求到了楚自怜这里,必定不是寻常小病小痛。


    闻枫月不愿多说,只安慰他道:“先天不足之症,已经医治多年,好在楚公子杏林圣手,能保我性命无虞。”


    说完又把话题转回宫无岁身上:“我听越小少主说沈仙君受伤了,可有大碍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宫无岁就烦躁,他抓了把头发:“……还不知道。”


    闻枫月困惑道:“沈仙君和前辈修为那么高,竟也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越兰亭只好把夜照城发生的事简要说了,闻枫月听罢,沉默半晌,竟安慰起宫无岁:“沈仙君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出事,前辈不必担忧。”


    话毕,竟又转向越兰亭:“越小少主……你的手臂受伤了,我也通一些医术,让我来替你包扎吧。”


    越兰亭一愣:“不必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


    闻枫月不明所以:“男子汉大丈夫就不用治伤,这是什么道理?”


    越兰亭却犯了脾气:“那也不用你管,反正待会也有人替我包扎。”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又好面子,在闻枫月面前出了那么多次丑,脸上挂不住。


    闻枫月却十分好脾气,讲起了道理:“这杏林之中除了楚圣手,就只有两位侍童,他们待会肯定要先为其他人解毒,未必顾得上你。”


    “放心吧,我手劲不大,会轻轻包扎的,”他扶着越兰亭的肩膀,把人按坐在桌边,又找两个侍童取了伤药和纱布过来。


    “把你的外袍脱下来,”闻枫月摆好东西,一边嘱咐他。


    “这怎么行?大庭广众,成何体统!”越兰亭有些不大自在,梗着脖子不肯脱衣服。


    我爹还看着呢!


    虽然年龄相差不多,闻枫月却已然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见越兰亭不配合,也只淡淡道:“你不脱掉衣服,我只能剪掉你的袖子,自己选一个。”


    剪衣服比脱衣服更怪,越兰亭纠结了许久,还是把衣服脱了,他左臂上血淋淋一条疤,好在已经不流血了,闻枫月观察片刻,仔仔细细替他清理包扎起来。


    等包扎完,越兰亭一张脸皱起来,他疼得直抽气,忍不住道:“闻枫月,你是不是在报复我……你其实根本不会包扎吧?我胳膊都疼死了!”


    闻枫月瞥他一眼,把纱布扔回桌上:“爱信不信。”


    “你死定——”越兰亭刚要发作,话头却被一直沉默的越非臣打断。


    “这位小友……你姓闻?”


    第97章 误入 “你两干什么坏事了,脸这么红?……


    越非臣一出声, 闻枫月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前者已将这个脸生的少年人细细打量一遍, 饶有兴致。


    闻枫月迟疑道:“是姓闻……这位是?”


    越兰亭道:“这是我爹。”


    闻枫月顿了顿, 终于想起越兰亭的亲爹是谁:“原来是越城主,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越非臣笑笑:“小友抬举了……你就是兰亭在磷州认识的朋友?”


    闻枫月点了点头。


    磷州,姓闻。


    “原来如此,冒昧一问, 小友是否住在磷州?家中可还有亲旧?”越非臣何等鬼精的人,三言两语就听出不对。


    磷州闻家灭门案,如今外界都疯传凶手是燕孤鸿, 可宫无岁进入过燕孤鸿的梦境,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越非臣,当年他们赶尽杀绝, 就是为免事情败露, 如今突然跳出个闻枫月, 他自然警惕。


    柳恨剑坐在一边, 看了越非臣一眼。


    “这……在下祖籍是磷州, 和磷州闻家是远亲, 如今已不在磷州居住, ”闻枫月显然对越非臣的话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相告, 越非臣听罢, 面上如常, 心下却松了口气。


    越兰亭当时早早被越青遥接回夜照城,自然不知道闻家灭门与夜照城的关联,闻言只不高兴道:“闻枫月是我的朋友, 不是夜照城的弟子,他在磷州还救过我性命,爹爹何必像审犯人一样审他?”


    “我们走,”说把抓起闻枫月就往外走,转眼就消失在客舍之中。


    宫无岁静静看着这一幕,却不经意对上越非臣意味不明的目光,于是扯开一个笑来:“那两位小童配药怕是还需要好一会儿,我先四处转转,顺便看看阙主的伤势。”


    他才站起来,一直不说话的柳恨剑也开口了:“等等。”


    宫无岁不明所以地回头,却见柳恨剑也支着剑站起来:“我和你去。”


    宫无岁耸耸肩,没说什么,等柳恨剑跟上来,两人一路走出客舍,才接上话头,宫无岁奇道:“湘君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怎么现在还肯与我同行?”


    柳恨剑没好气道:“我可不想和越非臣独处。”


    虽然慕慈心的事逼得众人在同一阵线,但越非臣先前算计仙陵和宫无岁的事还历历在目,和这种满肚子坏水的人待在一起柳恨剑浑身不痛快,他宁愿被宫无岁气死,也不想对着越非臣那张狡猾的面孔。


    “这越城主也真了不起,人缘那么差还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宫无岁发自内心评价,他说完又后知后觉,担心柳恨剑想歪,立马补充道,“当然,我没有在暗讽湘君。”


    柳恨剑:“呵呵。”


    两人先绕到主舍,楚自怜正在给沈奉君医治,只有一个小童守在廊外捣药,还不允许别人进去。


    风一吹,轻纱晃动,花香扑鼻,柳恨剑挥开面前的纱帘,皱着眉头评价:“轻浮!”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风月之地,哪里像治病的地方?


    小童却道:“仙君有所不知,我们公子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们行医治病,也不必把自己弄得像苦修一般,所以才做此布置。”


    “歪理,”柳恨剑从小在仙陵清修,自然不能理解楚自怜,如果连地方都不能庄重妥帖,人又怎么沉得下心问道?


    “罢了,那我们先到处走走,”两人绕过主舍到了后院,却见院中也种着杏花,比外头更旺盛,此刻已然盛放。


    杏花树下是一泓清泉,泉水清冽透明,里面悠闲地游着几只大鲤鱼,颇有情致,宫无岁和柳恨剑进了凉亭,这才发现亭子里还有两道人影。


    是那个叫小云的小童,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陌生男子。


    他面向池塘坐着,衣饰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腿上盖着雪白的狐裘,乍一看倒不像生病的样子,反而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


    “这位是……?”宫无岁和柳恨剑端详了半刻才出声打破这幅平静的画面。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仿若未闻,小云这才回过头来:“原来是两位客人……这是我们二公子,先生的亲弟弟。”


    楚自怜的亲弟弟?


    楚自怜圣手大名遍修真界,却鲜有闻说他还有个弟弟。


    宫无岁又上前几步,终于看清此人的真面貌,面容很年轻,脸也小,尤其是一双眼睛让人印象深刻,眼形圆钝,盯着池塘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眼神像小狗,没什么心眼。


    然而他们来了这么久,这位二公子仍是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池塘里的游鱼。


    小云主动解释:“二公子他不能说话……也听不太懂别人说话,请两位客人见谅。”


    “哪里,是我们唐突叨扰,”宫无岁一边说,目光却一直盯着二公子的脸,他和楚自怜长得不太像,宫无岁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可深想又好像没见过。


    那男子看了一会儿金鱼,像是看累了,眼皮慢慢阖起来,小云见状,只好道:“二公子要回去午睡了,两位客人请自便吧。”


    小云推着轮椅把人带走,等两道人影消失在拐角,柳恨剑才皱起眉:“他和楚自怜……完全不像亲兄弟。”


    楚自怜面容稠丽,又十分爱美,粉衣折扇衣香鬓影,打街上过都能带起一阵香风,一副遍尝世间风月的轻浮,这位二公子却是干干净净,不谙世事的模样。


    “这有什么的,双生子都未必相像,更何况亲兄弟。”


    不过虽然看上去不像亲兄弟,但看得出楚自怜对这个弟弟是极尽疼爱与照顾,之前一直狗皮膏药地缠着宫无岁,口口声声要取恶骨入药,取给谁用已经不言而喻。


    柳恨剑听他这么说,目光却忽然落到宫无岁身上,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一遍。


    宫无岁察觉到他的目光:“嗯?湘君有话要说?”


    “没什么,”柳恨剑先否认,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其实你和宫照临也不太像亲兄弟。”


    宫无岁来了兴致:“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柳恨剑说完,越想越觉得觉得匪夷所思,讽刺道:“至少你兄长不是断袖。”


    宫无岁只觉无妄之灾:“断袖怎么了?我就乐意断袖。”


    “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兄长不是?我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什么清清楚楚?”


    柳恨剑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道:“他要是也断袖,那你最好看看神花府地气是不是有问题。”


    他这话说得难听,宫无岁也半点不留情:“是吗?你们仙陵地气那么好,为什么沈奉君也断了袖?”


    他话说完,柳恨剑果然像是被戳中痛处,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堪的往事,脸色黑黑白白片刻,最后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每次都这样,说不过就发脾气,”宫无岁气走了柳恨剑,心里却没有半点愧疚之心,他嘀咕了两句,又想起生死未卜的沈奉君,心中烦闷异常,见手边摆着鱼食,随手抓了两把,倚在凉亭里喂鱼。


    等小云安置好二公子回来时,那罐子里的鱼食已经少了大半,一低头,几只鲤鱼的肚子已经个个滚圆,懒懒地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乍一看像被撑死了。


    小云:“……”


    他收了鱼食,气势汹汹地出门去找人理论,谁知才到前庭,就撞上了两道冒冒失失的人影。


    “哎哟——”他年纪小,被这么一撞,只觉头晕眼花,气道:“谁啊,走路不长眼睛吗?”


    “抱歉抱歉,”两个少年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我们不是故意的。”


    宫无岁本来在不远处一个人打转,转头却见三个小孩撞作一堆,闻枫月和越兰亭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晕,不由走过去:“嗯?你两干什么坏事了,脸这么红?”


    一听见声音,两人更是从头红到脖颈,目光躲闪,闻枫月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没…没什么……”


    越兰亭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要你管!”


    他们越这样,宫无岁就越觉有鬼,一左一右把两个小孩提起来,一路提到无人处,这才居高临下地审问起来:“你们两刚才是从右边绕过去的吧?在那边看见什么了?”


    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个小孩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两却瞬间成了锯嘴葫芦,怎么也不肯开口,宫无岁无法,只能道:“好吧,那我自己去看。”


    越兰亭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惊恐道:“不行——”


    宫无岁终于兴致:“你们越不让我看,我越好奇。”


    “真的没什么……”闻枫月接过话头,似乎有些不愿意回忆,只咽了咽口水,“只是楚医师的书房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是书房,只不过都是些不正经的书!


    闻枫月已经后悔跟着绕去后院了,当时他两见见有一间屋子的房门虚掩着,越兰亭好奇心又重,偷偷摸摸带着他推门进去,谁知这一进,就是一辈子的难以忘却!


    堂堂医者,书房里居然都是那些东西……不要脸!简直不要脸!


    “书房?里面有什么?”听说是书房,宫无岁兴趣反而淡了,他估摸着这两是见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所以才红着脸火急火燎地逃出来。


    不过既然是楚自怜的书房,那他们见到什么都不奇怪了。


    “有……有……”越兰亭磕磕巴巴,纠结着要不要把刚才见到的东西告诉宫无岁,又担心他知道后一怒之下把楚自怜剁成肉酱。


    可如果不说,宫无岁又怎么知道楚自怜背地里偷偷写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他见宫无岁微微挑眉,却心虚地垂下眼去,只觉从此以后怕是都不能再直视他了,声音也小下去:“有……”


    “有‘那个’东西,是吧?”一道笑盈盈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一抬头,楚自怜倚在廊柱上,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藏在折扇后。


    “你——就是你!”越兰亭吓得差点跳起来。


    “谁让你们在别人的住处乱跑,没礼貌,”楚自怜说完,又转目看向宫无岁。


    “好了,现在是大人谈话的时间,小孩子先回避吧。”


    第98章 封印 “沈奉君……我们双修好不好?”……


    等闻枫月拉着气急败坏的越兰亭离开了前庭, 宫无岁才正了神色:“沈奉君醒了?”


    楚自怜摇了摇头:“没有,遇到点棘手的问题。”


    宫无岁闻言猛地抬头,一把抓住楚自怜的手臂, 脸色难看:“他怎么了?”


    楚自怜被他吓了一跳, 连忙道:“冷静冷静……虽然棘手, 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要相信在下的医术,毕竟你我还有约定。”


    不是大问题, 宫无岁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我去看看他。”


    红帐之中,沈奉君静静躺在榻上,肩上被刺穿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 他闭着眼,脸色微有些苍白,乍看像一座未醒的玉山。


    宫无岁立在榻边许久, 才慢慢伸出手, 他的指尖描摹过沈奉君的眉眼, 眼中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楚自怜难得不煞风景, 只是静静站在一边, 将二人情状收进眼底。


    良久宫无岁才收回手:“他为什么不醒?”


    “毒效太快, 已经侵入脏腑, 我虽然为他解了毒,但余毒还要靠他自己逼出。”


    慕慈心就是冲着要命来的, 这把银枪不管刺中谁, 一旦救治不及时就是性命之虞。


    宫无岁道:“我能做什么?”


    “其实以阙主的修为, 应该是能扛住的……不过你想让他快点好也简单,多双修就好,但现在最棘手的不是他身上的毒。”


    “我刚刚为他治疗, 发现他体内有一道封印,不光锁住了记忆,还锁住了三成修为……你知道这件事吗?”


    宫无岁一愣:“封印?”


    沈奉君记忆有损的事宫无岁一早就知道,但这人显然习以为常,又一直三缄其口,宫无岁相信他,也尊重他,沈奉君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宫无岁不会刨根究底。


    而且就算他愿意说,估计也想不起来封印记忆的原因了。


    但宫无岁没想到他不仅记忆有损,连修为也有损,怪不得他在弃颅池底会受那么重的伤。


    “看来你也不知情,”楚自怜叹了口气,“要是能解开封印,阙主也能少受些苦楚。”


    然而宫无岁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心想:“三成修为?当年我身死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沈奉君宁愿放弃三成修为也要封印记忆?”


    “可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未察觉出异样,他为什么从不提起呢?”


    他想着想着,又忽然想到六禅寺重生那晚,他与沈奉君雨夜相遇,到底是巧合还是注定?


    想知道真相,就要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


    而如今知晓前因后果的人,就只有柳恨剑。


    他表情变化片刻,很快就下定决心:“你在这里照顾他,我去去就来。”


    他一刻不停的离开别院,很快就找到了柳恨剑,小风已经配好了尸毒解药,见他出现,立马殷勤地递过来:“尸毒解药配好了,请客人服下吧。”


    柳恨剑和越非臣已经吃完了药,正在打坐调息,越兰亭和闻枫月正小心翼翼地为他们包扎伤口,小风催促他道:“快吃药吧,吃完我也替你包扎,你伤得不轻。”


    宫无岁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忍下那点焦躁,他一口饮下汤药,盘腿坐下:“……多谢你。”


    等他喝完药调息完,天色已经见暗,他有些恍惚地坐起来,一抬手,被压制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两成。


    小风点点头:“不出三日灵力就能完全恢复。”


    越非臣试了试灵力,脸上终于有了点喜色,即刻就要回夜照城。


    他是夜照城主,必须回去操持大小事宜,更何况燕孤鸿下落不明,他没有心情留在这里。


    越兰亭也跳起来:“我也去我也去!我也要找师父!”


    说完又看向闻枫月:“你刚才已经看完诊拿到药了,一个人下山不安全,不如跟我一起回夜照吧,我御剑载你!”


    闻枫月有些踌躇:“这……怎好麻烦你们?”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之前还答应过要来夜照的,现在不正好?”


    越兰亭紧紧拽着闻枫月不肯放手,越非臣瞥了他二人一眼,似是想起什么旧事,破天荒地没阻止:“何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请上剑吧。”


    盛情难却,而且下山确实有好一段路,闻枫月想了想,还是决定与越兰亭同行,当夜三人就拜别宫无岁一干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杏林。


    人一走,原地就只剩下宫无岁和柳恨剑,还有一个至今为醒的沈奉君。


    “你白天突然来找我是想说什么?”柳恨剑是仙陵掌门,这种时候理应和越非臣一起回去主事,但临走前他已安置过仙陵弟子,沈奉君又还未苏醒,所以暂且多等两日。


    他看出宫无岁的犹豫不决,此刻院中只他二人,故而开门见山。


    宫无岁一顿,遂道:“沈奉君身上的封印……”


    柳恨剑却像是料到他会这么问,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是我做的。”


    宫无岁更是一头雾水,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原本以为封印是沈奉君打下的,没想到柳恨剑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为什么?”柳恨剑却像被他这幅一无所知的模样刺中似的,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刻薄又再度上身,他嗤笑一声,讽刺道,“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个居心叵测又狠毒的师兄,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害他,夺走他的掌门之位?”


    “你重生后我把你带回仙陵,当时你就是这样以为,如今怎么又不相信了?”


    那个时候宫无岁刚重生不久,他不相信仙陵,不相信柳恨剑,甚至不相信沈奉君,态度何其刺人。


    如果不是柳恨剑将他强行带回,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宫无岁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先前是我误会湘君……抱歉。”


    人人都说湘君与阙主多年不睦,为掌门之争水深火热,可宫无岁重生后所见所闻,才知道柳恨剑只是嘴硬心软,并非毒辣之人。


    柳恨剑本来想刺一刺他,谁知这人突然正色道歉,他反而觉得没意思:“你道歉的语气真是难听……我又没逼你,何必摆出这幅面孔?你少拿对沈奉君那套来对我,我不吃这套。”


    “反正你现在服了软,以后也还是会把我气死,免了。”


    宫无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人果真是难伺候!


    他腹诽完,柳恨剑终于说回正题:“我封住他的记忆,是因为他那时候虚弱垂危,又不想他死在仙陵,让世人诟病我残害同门。”


    沈奉君死不要紧,但他是阙主,名扬天下,人人景仰的阙主,他一死,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柳恨剑谋夺完掌门之位还不知足,还要彻底害死沈奉君。


    阙主修为高深,难逢敌手,当年在黄沙城被喻求瑕穿心而过都不曾垂危,但宫无岁死后却一度虚弱垂危。


    宫无岁立刻猜出缘由:“他病危……是因为把心换给了我?是不是?”


    “你知道了?”柳恨剑有些意外地瞥他一眼,他还以为这个秘密要在自己这里死守多年,没想到宫无岁知道的这么快。


    宫无岁点头。


    既如此就再没有隐瞒的必要,柳恨剑说起当年:“当年黄沙城一战后,师尊连夜把我们带回仙陵,沈奉君伤得太重,药石罔效,仙陵所有长老都束手无策,我那时都已经计划着给他买副好棺材,谁知他非但未死,反而一天天好转。”


    也是那个时候,孟知还和柳恨剑才知道沈奉君胸膛里有一颗窍心,那是真龙死后留下来的天赏之物,不会招致灾祸,也不用付出代价。


    那个时候,柳恨剑对沈奉君的恨意已到了空前的地步。


    他的师弟有一对名满天下的父母,有禀赋有性情,从小就得师尊疼爱重视,现在连要死了,都有一颗活死人肉白骨的真龙窍心护体。


    连天都偏爱他,袒护他,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他,却不肯将目光投向那些苦苦乞求进益的人。


    他不甘于上天的不公,可是再后来他却释然了,甚至感到幸灾乐祸。


    因为沈奉君不顾所有人反对,把这颗心活生生剖了出来,换给了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死人。


    “这个死人就是你。”.


    这个死人就是你——柳恨剑看客般的声音犹在耳边,直到有什么东西砸在头顶,宫无岁才迟钝地抬手接住。


    那是一朵从枝头坠落的杏花,楚自怜的杏林有结界隔绝,夜照城冬雪皑皑,杏林中却春芳正盛,他打量这朵细小的杏花,又忍不住回忆柳恨剑的话。


    “我告诉你解开封印的方法,你如果想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就自己去看。”


    解开封印的咒诀已经刻在他掌心,然而等他穿过庭院来到沈奉君的住处,推门的动作却一顿。


    越到这种时候,他越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乡情怯来。


    他捏紧手中的杏花,轻轻推开门,却对上一双静谧的长目。


    沈奉君竟然已经醒了,他靠坐在床头,听见宫无岁开门的动静,不由转头望过来。


    “你来了。”


    “你醒了。”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宫无岁回过神来,顺手把房门反锁起来。


    “醒了怎么不说话……你渴不渴?”楚自怜行医的地方轻浮,但安置病人的房间却很简单,宫无岁给沈奉君倒了杯水,“喝吧。”


    沈奉君接过茶盏饮下半杯,垂下的双眸才慢慢抬起来:“我无碍……你也受了伤,要好好休养。”


    都这种时候了,沈奉君还惦记着自己的伤,宫无岁只觉得心尖上被人攥了一把,又酸又疼,连头都不敢抬。


    他接过茶盏放回桌边,沈奉君却敏锐地察觉出他神色不对:“……你不高兴?”


    宫无岁一愣,忽然转过身去,把自己轻轻埋进沈奉君怀里。


    怕牵动沈奉君的伤口,故而动作轻了又轻,他的脸贴着沈奉君脖颈,下巴蹭到锁骨,连沈奉君都有些受宠若惊地睁大眼:“……怎么了?”


    宫无岁抱着他没动,声音闷闷的:“沈奉君……我们双修好不好?”


    第99章 同梦 “宫然,与你相交,是我自愿。”……


    温热的呼吸落在脖颈间, 沈奉君显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然后迟疑地揽住宫无岁的腰:“……为什么双修?”


    宫无岁没解释为什么, 只反问:“你不想吗?”


    沈奉君没正面回答, 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伤势未愈, 身上余毒未清,强行双修一定会伤到宫无岁。


    宫无岁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担心你的伤?没关系……你躺着我来就行。”


    沈奉君:“……”


    “还是你不喜欢这里?这里虽然比不上流风阙,但也不算简陋……”


    宫无岁话未说完, 就一只手捂住了嘴,沈奉君有些不自在道:“……别说了。”


    宫无岁就不说了,只是闷闷不乐地垂着眼, 沈奉君简直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只主动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对你真坏, ”这是实话, 比起沈奉君对他的好, 他宫无岁做过的不过九牛一毛, 如果不是夜照城之变, 或许他这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柳恨剑说, 他封住了你一部分记忆和三成修为……如果能解开封印, 再以双修渡灵,你就能少受苦楚, 早点痊愈。”他认真地把刚才的事说了, 想征求沈奉君的意见, 谁知后者却慢慢垂下眼。


    “不必了,”沈奉君终于摸清宫无岁突然提起双修的原因,却并不高兴, 反而果断拒绝。


    宫无岁从他怀里退出来,不理解道:“为什么?你不愿意解开封印,还是不愿意和我双修?”


    沈奉君默了默,道:“我对你好,不是为了让你心怀愧疚,再有所回报……你不必做这些。”


    宫无岁顿时不干了:“那你的意思是我就要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再心安理得地接受?”


    沈奉君没回答,宫无岁分不清他的沉默是心虚还是默认,但一股无名火还是升到了他的胸膛。


    沈奉君把宫无岁当做琉璃小人一样护着,却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他倒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会不会心疼。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会愧疚,不会心疼吗?”


    “我……”宫无岁平日里总是笑眯眯,鲜少对他动怒,沈奉君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加上性情寡言少语,顿时难以招架。


    “你这样我会觉得你只想当我的长辈,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宫无岁不由分说就扣了一大顶帽子过来,说完转身就要走,沈奉君一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


    宫无岁顿时吓得不敢动,忙扑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出血了?”


    他伸手去解沈奉君衣衿查看伤势,却被一只手狠狠地箍住:“别走……”


    沈奉君抱得那么紧,像是害怕他这一走就再不回头,宫无岁一呆,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只能笨拙地反揽住沈奉君,滞涩的声音却从耳边传来:“没有不喜欢你。”


    “从来没有。”


    这已经是阙主最竭尽全力的服软,宫无岁不过是想逼他松口,却没想到会惹他伤心。


    他少年时意气风发,呼朋引伴,没有他交不到的朋友,勾搭不到的人,可是那些圆滑取巧的手段放在沈奉君身上却彻底不管用,就算只是无心一句,沈奉君也会当真。


    沈奉君只会生硬地,笨拙地说实话。


    “对不起……”宫无岁也不知道对不起什么,但话一出口,他的声音已经哑了,或许是他要对不起的东西太多,如今喧诸于口,却只觉得沉重不堪,不是轻飘飘三个字就能揭过。


    沈奉君本来好好当他的仙陵阙主,如今却被连累至此。


    “不用说对不起,”沈奉君很不喜欢这三个字,“宫然,与你相交,是我自愿。”


    所以不必用这三个字。


    可是宫无岁还是难以释怀,他垂着头,眉眼间笑意不再,沈奉君不喜欢,他沉默良久,忽然碰了碰宫无岁的手心。


    那里有柳恨剑写给宫无岁的咒法,能解开他体内的封印。


    沈奉君的手指在他掌心蹭了蹭,描摹出咒法的轮廓,宫无岁一抬头就对上沈奉君认真的神色:“宫然,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现在就来看。”


    这是同意的意思。


    宫无岁瞬间连难过都顾不上:“真的?”


    “嗯。”


    宫无岁道:“那如果解开封印,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吗?”


    沈奉君道:“你活着,就不会。”


    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却不堪深想,宫无岁思忖片刻,下定决心:“好,我和你一起看。”


    柳恨剑说过,解开封印的过程不容他人打搅,当然也要避免他们中其中一人陷入记忆后走火入魔,误伤他人。为免意外,宫无岁在房外布下结界,柳恨剑和楚自怜过来看到,就一定能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刺破手指引血,凌空画符,等那血符化作金线隐入沈奉君眉心一点红,将那重坚固的封印一点点解开。


    又过了一会儿,金线从眉心抽出,却慢慢缠上了沈奉君左手食指,另一端却紧紧缠在宫无岁的右手食指。


    他们互换过心脏,此后生死相同,再以金线绕指,可以共梦。


    宫无岁已经上了榻,安安分分地躺在沈奉君身侧,这样在梦中接收记忆的时候,宫无岁也能亲见。


    或许是在夜照城连日精神紧绷,一躺下,宫无岁就有了困意,熟悉的白梅花香夹杂着药味,宫无岁无意识地往香味的主人身边挪了挪,紧接着就陷入了黑沉的梦境。


    再一睁眼,他正在暗夜荒野中穿梭,前方一道雪白的人影,身负双剑,脚下却不停,像是在找什么人。


    “沈奉君!你给我回来!”这具身体的主人突然出声,把宫无岁吓一跳。


    他一垂眼,发现自己手上握着欺雪剑,他的意识附到了记忆中的柳恨剑身上。


    如今的柳恨剑还不是仙陵掌门,只是风头被师弟盖过的仙陵大弟子,不如日后有名,只是他的坏脾气已经初见端倪。


    “宫无岁已经失踪一个多月,现在仙门都在怀疑他和天命教勾结,你现在贸然离开天武台去找他,只会让别人以为你与天命教不清不白……沈奉君!你给我停下!”


    见前面的人不答,柳恨剑终于忍无可忍,欺雪剑出鞘,身形如电,顷刻就将沈奉君拦下:“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沈奉君握着尘阳剑,却未和师兄动手,但神情坚决:“我问心无愧。”


    柳恨剑皱起眉:“问心无愧?你问心无愧有什么用?师尊已经为了天命教的事焦头烂额,我们不能为他分忧,难道还要惹出祸端?”


    沈奉君却道:“他不会和天命教勾结。”


    柳恨剑知道他在说宫无岁。只嗤笑一声:“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如果他和天命教当真半点关联都没有,喻求瑕有怎么会在临死之前把隐尊和天命笏交给他保管?”


    沈奉君没解释什么,仍旧不动摇:“他不会。”


    “好,就算他不会,可现在的情形,他要怎么取信于仙门?”天武台慕家四口被腰斩虐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修真界对天命教的恨意空前绝后,任何和天命教有关的人事都有可能被牵连,就算宫无岁也曾是受害者也无济于事。


    “就凭他带走天命笏,包庇隐尊,这个罪名已经够他死一万次!”


    这个道理别人想得明白,沈奉君自然也心知肚明,可即便柳恨剑苦口婆心劝了那么多,沈奉君却油盐不进,依旧要往前走。


    “沈奉君!”柳恨剑顿时愤然,欺雪剑将沈奉君震退两步,“他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非救他不可?就因为当年他也救过你一命?”


    沈奉君紧了紧尘阳剑:“师兄……请你让开。”


    他绕过挡在面前的柳恨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柳恨剑再次出剑想拦他,谁知这回却被两道剑气挡了回来。


    柳恨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好……师尊平日里如何教导我们,如何夸阙主知礼仪守节,如今你却为了一个外人忤逆师门!”


    沈奉君背影顿了顿,脚步却继续往前:“等回到师门……我自去领罚。”


    他是铁了心要走,柳恨剑站在原地,胸口不受控制地狠狠起伏两下,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什么,黑着脸重新追了上去。


    这一路从天黑追到第二天傍晚,等太阳升起时,柳恨剑已经分不清身在何处,为了宫无岁的下落,沈奉君已经从天命教总坛追到了天武台,又从天武台追到了此处。


    “老人家,请问您可曾见到过一位眼盲红衣青年,腰间佩剑,身边还带着一个痴傻的公子?”


    “没有嘞,俺在这里半个月了,没见过什么红衣瞎子带着傻子。”


    沈奉君在仙陵都沉默寡言,少与人往来,如今却锲而不舍地四处打听消息,柳恨剑一路跟着他,只觉得这人仿佛被夺了舍一般。


    问不到消息,他就一直问,镇上都是凡人,哪里见过这样俊美的仙君,直到镇上打猎的农户拎着烧鸡来买,说起山头上的元清洞里晚上有鬼哭。


    沈奉君脚步一顿:“鬼哭?”


    那猎户一抬头,见主动搭话的是个白衣仙君,连忙道:“对对对,我还偷偷趴在洞口听了一会儿,好像还是个男鬼……嘴里一直叫着‘兄长’,怪渗人的,我不敢多听,就赶紧收了猎物下山来了!”


    他话音未落,那白衣仙君的脸色却难看起来:“元清洞,在何处?”


    他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指了个方向:“在……在那边。”


    等回过神时,原地已经不见人影。


    柳恨剑也没想到真能打听到宫无岁的下落,见沈奉君已经启程,遂收剑追上去。


    宫无岁附在柳恨剑身上,见状一颗心却高高吊起来。元清洞中的岁月,是他这辈子最狼狈,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他跟随着记忆里的柳恨剑,一路提心吊胆地找到元清洞。


    傍晚的斜阳照亮了洞府的一角,却足以使人看清全貌,阴暗的角落里,一个红衣人背靠着山洞,一动不动地坐着,明明未及弱冠,却仿佛油尽灯枯。


    他浑身浴血,双眼已经失明,无遗剑摔落在手边,剑上的鲜血已经干涸。


    而他的面前,匍匐着一具鲜血流尽,头戴鹅绒圆帽的尸体。


    就算听到有人的声音,他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坐着。


    “宫然……”沈奉君握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弯腰把人扶起来,近乎乞求一般,“是我……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仙陵。”


    然而宫无岁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僵硬地转动头颅,那双常常含笑的眼却再没有昔日的神采,他张了张嘴,声音却疲倦又沙哑。


    “沈奉君……你杀了我吧。”


    第100章 夜歌 “要不你唱歌给我听吧。”……


    “宫然, 非你之过。”沈奉君紧紧抱着他,却只拢到了他瘦削的肩背,隔着衣物碰到骨头还会硌人。


    即便是神花府被灭, 从此举目无亲, 再到后来修为尽废, 目不能视,宫无岁都未生出过死志,如今误杀喻平安, 却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重伤眼盲后被天命教俘虏,是喻平安背着他逃出天命教总坛,一路逃到元清洞中躲藏, 没有喻平安,他宫无岁早就尸骨无存。


    “我是恨喻求瑕,恨天命教……我巴不得他们全死光再挫骨扬灰……可是我从没想杀喻平安……”他喃喃自语, 话未说完, 鲜血就顺着的他的唇角流下, 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


    “他只是个傻子, 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谁都该死, 谁都该杀, 但喻平安是无辜的, 宫无岁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最后连保护他的的人都为他所害。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目光麻木, 说到最后他只是疲倦地阖起双眼:“沈奉君, 我是不是已经疯了?”


    他什么人都认不出,什么话都听不进,重伤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他的神志, 说完这句话就昏死过去,沈奉君小心翼翼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满是裂痕的瓷器,随时都可能粉碎。


    柳恨剑也没想到宫无岁会伤得如此惨烈,恻隐之心微动,但很快就被理智盖过,他靠近查看地上的尸身,将人翻过来,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微微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文会宴上那个傻子会是天命教的隐尊。


    他将喻平安的尸身翻找一便,却未看见天命笏的下落,这东西的下落事关修真界安危,千万马虎不得,既然尸体上没有,那应该就在宫无岁身上。


    谁知他才动手要搜,沈奉君就微微侧过身避开他的动作,低声道:“……我来。”


    “……”柳恨剑没说什么,只抱着剑等在一边,谁知沈奉君将宫无岁身上搜查一遍,却仍未见天命笏的下落。


    天命笏失踪不是小事,要即刻禀明师尊才是,柳恨剑心下已经有了成算,带上喻平安的尸身准备下山,沈奉君也稳稳抱起宫无岁。


    柳恨剑道:“带他们回天武台。”


    沈奉君一顿,立马拒绝:“……不行,他的身体已经受不住了。”


    而且此时回天武台,太引人注目,喻求瑕已死,如果宫无岁交不出天命笏,正道会把宫无岁打为天命教的同党,党同伐异。


    柳恨剑面色不虞:“那你想怎样?沈奉君,我丑话说在前,如果他真与天命教有所勾结,就算你想保他,我也不会留他性命。”


    “他不会,”沈奉君未曾抬头,语意却斩钉截铁,他注视着怀中人病弱的面容,低声道,“至少要等他醒来。”


    柳恨剑最终同意下来。


    他们找了一间隐秘的客栈安置宫无岁,寻来医者为他包扎疗伤,沈奉君白日守着药罐煎药,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夜间宫无岁的身体却滚烫起来,反反复复,吃药也不济事,热度怎么也降不下来,嘴里却说着好冷。


    沈奉君只能用被褥将人裹起来抱在怀里,一边用热水为他擦脸和身体,柳恨剑进来过两次,见到沈奉君垂着眼安抚宫无岁,眼底的怜惜几乎满溢出来。


    宫无岁神志不清时呓语不断,嘴里叫着“兄长”“阿连”“母亲”,却不曾提及沈奉君半字,而后者面色如常,只沉默着掖了掖被角。


    柳恨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联想到当年文会宴,宫无岁就差点和沈奉君闹出上不得台面的传闻,而事后沈奉君不置一词;如今宫无岁遭难,沈奉君宁愿违抗师命也要把宫无岁藏起来,还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如果只是知己好友,沈奉君何至于此?


    那种古怪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越来越清晰明了,最后板上钉钉。


    他盯着他这位天之骄子的师弟,某一瞬间却为这样见不得光的隐秘情愫感到恶心,再然后是一种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庆幸。


    他对沈奉君常年抱有恶意,所以见到沈奉君倒霉,第一反应不是同情而是幸灾乐祸,但这种恶意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沉默半晌,柳恨剑终道:“沈奉君……你是仙陵阙主,日月双剑的主人,日后或许会继任掌门,阙主有阙主的责任,师尊苦心孤诣教导你,不是想看到你自毁道途,沉湎儿女私情不可自拔。”


    沈奉君终于抬眼,二人只隔了两张桌子的距离对视,宫无岁的意识附在柳恨剑身上,却能看清他沉默之下的痛苦和挣扎。


    见沈奉君不说话,柳恨剑终于退出房间:“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房门重重阖上,却仿佛关住了两个重病的人。


    柳恨剑再也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但宫无岁却清楚地记得发生过什么。


    他目不能视,噩梦缠身,浑身忽冷忽热,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或许我死了,就不必受罪。


    半梦半醒时,他只记得有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牵着他摇摇欲坠,游丝一线的神智。


    他烧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醒了过来。


    然而他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感激沈奉君,反而是迁怒和驱赶。


    他听见柳恨剑询问天命笏的下落,又质问为什么杀了喻平安,他像个突然发病的疯子,歇斯底里地砸碎了药碗,把柳恨剑气得连夜带着喻平安的尸身回了天武台。


    气走了柳恨剑,他又迁怒沈奉君:“你走啊,你为什么不走?你的师兄要带人来杀了我,你为什么不去?”


    沈奉君非但未走,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我不走,等你好转,我带你回仙陵。”


    可沈奉君越冷静,越对他好,宫无岁的恐慌和怒火就越变本加厉:“沈奉君,敢问你是我的什么人?无亲无故,凭什么让我跟你回仙陵?”


    他那时口不择言,却从未想过这些话是否会刺沈奉君的心。


    他自顾自起身,却因为看不见从床上滚落,差点砸到地上,沈奉君匆忙将他抱起,自己的手却被碎裂的药碗划出一大条伤口,宫无岁闻见血腥味,理智才慢慢回笼。


    他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任由沈奉君将他抱回床上。他靠坐在床头,沉重的情绪将他包裹,无奈,无力又无能,他动了动唇,眼泪却比字句先滚落。


    他颤声道:“你也察觉到了对吗?我看不见了沈奉君,我瞎了……我修为尽失和废人无异,亲朋与师门尽丧命却报不了仇,我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沈奉君,流风阙的雪景天下独绝,当年求你带我去看也未能如愿,如今却再不想看了。”


    那是他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次落泪,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只觉得从眼眶里滚落应该是他的血,而不该是泪,不然为什么连流泪都会这么疼。


    他疼得蜷缩起来,他知道沈奉君的脸色或许不好看,可那个时候他早已看不见,也无暇顾及,他只记得沈奉君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最后才走过来揽住他。


    “没事了宫然,”沈奉君抱得很紧,那么冷的一个人,怀抱却出人意料的温暖,白梅花的香气夹杂着未干透的血腥气,却奇异地让宫无岁安定下来,“你不想去仙陵,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宫无岁被他抱着,终于慢慢恢复理智,他闭了闭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滚落到沈奉君的肩膀上,他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呜咽声,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嗯。”


    他伤势太重,必须静养,加上修为尽废无法运功,只能靠沈奉君为他调息疗伤。


    现在再回想,他眼盲之后的那段日子也并非全然痛苦,因为不管如何狼狈,沈奉君都一直陪在他身边,片刻不离。


    白天沈奉君为他煎药,他乖乖喝完,怕他不喜欢,又想法设法寻来蜜饯和甜食,晚上沈奉君就守在他床边,为他念些闲书,宫无岁听了几晚上就没了兴趣,央求他找点别的好玩的。


    沈奉君于吃喝玩乐上并不擅长,闻言有些苦恼地询问:“……你想玩什么?”


    宫无岁绞尽脑汁想了一堆好玩的,临到嘴边却忽然改了口:“要不你唱歌给我听吧。”


    他以前也求过沈奉君唱歌给他听,可这人以不擅歌唱为由拒绝了,并且怎么都不肯松口,宫无岁不过突发奇想随口一问,也没真盼着能听到阙主唱歌,谁知这人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了句“好”。


    宫无岁一呆。


    神花府是多情地,歌也多情,宫无岁自小听的大多是情歌,常听得他脸热,而仙陵是求仙处,纵然是凡俗歌谣也有脱俗之意。


    而沈奉君唱出来,就更脱俗了。


    “桃花水,桃花山,我渡君过水,君说道法自然,我过水湾,你过仙关……”曲调悠扬,歌声清越如玉,倒不是不好听,只是听得出主人平日里鲜少歌唱,所以显得生涩。


    但沈奉君还是循着记忆一板一眼地唱给他听,宫无岁静静地听着,有些入神。


    “杨柳依,白雪曲,岁岁难饶人……”唱到此处,沈奉君却像是想到什么,倏然停住。


    宫无岁不明所以地歪过头:“怎么突然不唱了?你别告诉我你忘词了。”


    沈奉君默了默:“……没忘。”


    “没忘就好,你要好好唱,认真唱,不能随便搪塞我,更不能欺负我没听过就偷工减料。”宫无岁振振有词。


    “岁岁难饶人……”沈奉君注视着他眼底难得的神采,微微一顿,那句“颜光何短短”几经辗转,一开口,已然风马牛不相及。


    “岁岁难饶人……不敢相欺欺。”【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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