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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藻牧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小沈被偷家 “……孟浪。”……


    沈奉君本来等着他说点有用的, 谁知竟是这种答案,偏偏宫无岁还看好戏一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他被那双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 移开目光:“……孟浪。”


    这人居然听懂了, 可还是一逗就上钩, 宫无岁挑起眉:“是你要问的,我不过实话实说,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沈奉君却道:“你喜欢一个人, 只是喜欢做这种事?”


    宫无岁嘿嘿一笑:“我是个俗人,不是和尚,又不像阙主你一样无欲无求, 喜欢一下也没什么。”


    听到“无欲无求”几个字,沈奉君表情微微一动,正要说话, 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阙主!还有稚……前辈!你们也在!”


    二人闻声看去, 却见一湖绿青衫的小公子站在走廊上, 正满脸惊喜地看着他们, 不是越兰亭是谁?


    宫无岁正了正神色:“越兰亭?你怎么也来了?”


    越兰亭异常高兴:“我父亲要进弃颅池, 师父肯定要跟来, 我不放心师父也跟来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不过你们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宫无岁怎么可能说自己忙着调戏沈奉君还没来得及进去,听他谈起燕孤鸿, 不由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越兰亭道:“刚才在路上遇到两只妖兽, 师父带人去追了, 很快就回来。”


    他话音才落,楼下就传来一阵闹声,三人从走廊往下看, 却见好几个夜照弟子手里拿着两张斑斓的兽皮,簇拥着一玄衣人。


    那玄衣人身形消瘦,面容苍白,脸上不见一线血色,很有些病弱阴郁的感觉,与多年前宫无岁认识的燕孤鸿早已判若两人。


    他在堂中环视一番,轻飘飘道:“城主和少主呢?”


    越兰亭摆手打招呼:“师父——”


    宫无岁和沈奉君住在三楼,燕孤鸿一抬眼就看见自家徒弟,他见沈奉君旁边还有个神秘的兜帽人,微微一顿,下一刻却捂着胸口猛咳起来。


    “咳咳……咳……将东西送到城主房中去。”


    那些弟子应声而去,燕孤鸿身体不适,也回自己房间,宫无岁仍记得当年文会宴此人骁勇之态,如今竟病弱成这样,不过看夜照弟子态度尊敬,他在夜照城的身份必定不低。


    他不由转头问越兰亭:“你师父身体怎么样?


    越兰亭道:“身体坏了,病痛断断续续……那位楚圣手说了,再找不到办法,师父的寿元最多剩三年。”


    他说到伤心处,也慢慢垂下眼:“好了,我下去看看师父。”


    他又想起宫无岁先前说过和师父是旧相识,还问宫无岁要不要同去。


    原来楚自怜和夜照还有这一段,怪不得越非臣对他态度那么好,宫无岁道:“暂时不用,我复生之事隐秘,又有要务在身,连你父亲也尚不知晓我的身份。”


    按柳恨剑的说法,宫无岁如今还在仙陵的地牢之中,他生前和仙陵有明面上的杀师之仇,自然没人怀疑沈奉君会光明正大将稚君带在身边,越非臣没怀疑他的身份,那一定是越兰亭守口如瓶,没把他的身份捅出来。


    宫无岁循循善诱:“你继续帮我保密,下次我让阙主在你的小人上刻名字。”


    越兰亭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他打了鸡血似的,不一会儿就噔噔噔跑下楼去见燕孤鸿,宫无岁和沈奉君回到房间。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楼下却依旧吵吵嚷嚷,不少大门派都远道而来,鱼龙混杂,显然对夺谶势在必得,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要小心谨慎,他们在房内布下结界,宫无岁待在房中,一应出门都是沈奉君去。


    用过夜饭,沈奉君趁夜去查探弃颅池外的地形,宫无岁百无聊赖地待在房中,又想起先前楚自怜意味不明的暗示,姓楚的就住隔壁,要不趁晚上没人,悄悄去探上一探?


    正要出门,却听楼下传来一阵兵戈之声,推开窗一看,却见客栈外有人争执起来,已然动了刀兵。


    宫无岁听了一耳朵,发现是两个修士在争风吃醋。


    “姓严的!你和我老婆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被老子发现了就连夜跑不见了人,今天我在这儿逮到你,非将你碎尸万段不可!”


    “姓段的!你别含血喷人!我把你当亲兄弟,和你老婆清清白白,你竟然这么污蔑我!”


    那姓段的修士一听,冷笑着拿出一块玉佩作为凭证:“你那日将我迷晕,半夜三更与她在后山偷情,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当时就在离你们二十米外的槐树上!连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孬种!”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没一会就红了眼,拔剑战在一处。


    原来是这种恩怨……宫无岁听得叹为观止,却见四周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还大叫着“打死他打死他”,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眼看着就要闹出人命,人群中忽然挤出一道朴素的青衣人影:“二位仙友,手下留情。”


    宫无岁定睛一看,心道:“慕慈心居然也来了?”


    转念一想,慕家当年遭劫,已然式微,慕慈心作为家主,如今冥谶现世,他又怎会放弃重振门派的机会?


    他正想着,却听“咔哒”一声,左边的窗户被推开,楚自怜刚沐浴完,正在悠然打扇,不知从哪弄来几个荔枝,边吃边看戏。


    一见宫无岁,他立时露出一抹笑来,隔着房间扔了两个荔枝过来:“怎么,阙主不在?”


    宫无岁一把接住,却没打算剥开:“怎么,他不在,你想来找我?”


    楚自怜低叹一声:“非也,在下柔弱医者,哪里敢触阙主的霉头?但若公子愿纡尊与我一见,想必阙主也不会太为难于我。”


    言下之意就是,我来找你阙主一定会打死我,但你来找我阙主就能网开一面。


    “房中独我一人,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楚自怜又给他抛了个媚眼,把剥好的荔枝塞进嘴里,摇着扇子继续看戏。


    慕慈心挡在那血斗的二人中间:“二位,弃颅池即刻就开,大战当前,有事好好商量,何必置人死地。”


    “你他妈又是谁?关你屁事!别挡在这里,否则老子连你一起砍!”那段姓修士怒不可遏,全然不听劝告。


    “在下慕家堡慕慈心,”他不卑不亢道。


    “你就是慕慈心?”那修士听完冷笑一声,“慕家堡早已不是昔年的慕家堡,你想管别人的闲事,也要掂掂自己的分量!”


    “大胆!谁准你这么和我们家主说话?”有慕家堡的弟子出头,却被慕慈心抬手拦下。


    “在下确实无甚分量,也无意冒犯两位,但早年受过佛门教化,故而不愿见二位血染此地,你死我活。”


    “这位慕家主一直都这样……‘乐于助人’吗?”楚自怜盯着慕慈心看了一会儿,嗤笑一声。


    宫无岁回忆前尘,发现慕慈心好像从始至终都是如此,他虽屡受欺凌,但心肠柔软,不心怀怨怼,继任家主之后也很少得罪人,或许是幼时在佛寺修行,身上还带着一种很奇特的佛性。


    他跟个没脾气的和事佬一样,花了好半天才把二人说服停手,围观的人没有热闹看,稀稀拉拉地散了,客栈已经住满,慕慈心就带着弟子在山脚下扎营。


    看够了戏,宫无岁正要关窗,却见远处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人背着十二面旗帜,宫无岁微微一愣,却听楚自怜道:“连风诏的人都来了……可惜最厉害的神花府已经灭门,其余十二府也不行了。”


    那十二面旗帜之中,唯独缺了一面神花旗。


    宫无岁默然片刻,等人马慢慢消失在视线中,才阖起窗户。


    “不过话又说话来,最近不是传说神花府的小公子已经复活了吗?”楚自怜似乎没注意到宫无岁停下的动作,一双桃花眼仍是笑意盈盈,“我记得他还有个名号,好像叫……稚君?”


    宫无岁瞥他一眼。


    半刻后,宫无岁打开了房门。


    他才踏出房门,就见门口的小厮立马挺直了脊背,磕磕巴巴道:“沈仙君嘱咐我在此等着伺候,公子您想要点什么?”


    宫无岁摆摆手道:“不必,我见个人。”


    那小厮睁大眼睛:“您要出门?”


    宫无岁扣响了楚自怜的房门,哗——房门打开,楚自怜已然久候多时,就等他敲门。


    宫无岁想了想,还是回头嘱咐那小厮:“……别告诉沈奉君。”


    甫一进房间,一股花香扑面而来,崭新的地毯上洒了玫瑰花瓣,宫无岁吸了吸鼻子,楚自怜却满意:“这是西域的玫瑰,最适合用来泡澡,你喜欢吗?”


    宫无岁道:“一般吧,我比较喜欢梅花,味道清清淡淡的,好闻。”


    楚自怜微微一笑,往榻上一靠:“公子自便。”


    宫无岁不想离他太近,只好往地毯上一坐,手却碰到一张长桌,转头却见桌上摆一沓宣纸,上头墨迹未干,字迹密密麻麻,不知道写的什么,他草草扫了一眼,只看见“夜照”“越非臣”“燕孤鸿”几个名字。


    楚自怜察觉到他的困惑,道:“这些都是在下的生意……行医济世无利可图,治好病人却饿死大夫,在下总得另谋生路。”


    他都这么说了,宫无岁也猜得出这沓宣纸里恐怕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不过他今天不是为了这些事过来的,遂开门见山:“你想说什么?”


    楚自怜微微一笑:“既然知道我有话要说,何不以真容相见?”


    宫无岁一顿,取下兜帽。


    楚自怜露出个“果然”的表情:“上次在桃花渡相见时我就有所疑心……久仰大名,稚君。”


    宫无岁:“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楚自怜却道:“我自有办法,不过这不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何总是心痛难当?”


    第32章 惩♂罚 “为什么不听话?”


    楚自怜斜倚在榻上, 一派悠闲从容之态,宫无岁对上他的双眼,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面上却不显:“你想说什么?”


    “你当年修为尽废又自刎身亡, 阎王也难救, 如今全须全尾活过来,难道就从没疑心过?”


    他当然疑心过,但柳恨剑守口如瓶, 什么都不肯说,楚自怜是医者,或许看出了什么。


    “你虽重生, 但躯体羸弱,所以要依靠阙主为你填补灵元,但这是小事, 过段时间就好了, 但你和阙主的性命已经彻底绑在一起, 若你身死, 阙主也不能独活, 反之亦然。”楚自怜摇着扇子娓娓道来。


    柳恨剑说过, 一旦自己离开沈奉君, 不仅自己没有活路,还会牵连沈奉君身死。纵然早有预料, 但听楚自怜说出实情, 他还是五味杂陈。


    沈奉君当年为什么失忆?


    这么重要的事, 沈奉君此刻知不知情?


    就算知道楚自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宫无岁还是道:“这到底是什么术法?有没有办法解开?”


    他可以死, 但再不能牵连沈奉君。


    楚自怜却不愿意再多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他图穷匕见,宫无岁意料之中:“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对天生的恶骨入药。”


    宫无岁眯起眼。


    他出生的时候背后就有一对恶骨,携恶骨降生者被视为天罚,虽天赋异禀,但也嗜杀成性,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楚自怜要他的恶骨,就要破开他的皮肉取骨,再取他的性命。


    想解共命,就要以命换命。


    宫无岁终于摸清他的意图,语气莫名道:“你在威胁我吗?”


    楚自怜道:“以物易物,各取所需罢了。”


    宫无岁却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像那种舍己为人的大善人?”


    楚自怜却能察觉他的心绪:“阙主本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量,你想让他随你共沉沦,也未尝不可。”


    他本以为宫无岁会动容,谁知这人只是默了默:“……说完了?”


    楚自怜的香茶才递到嘴边,下一刻却觉后颈一凉,阴风吹来,室内的烛火晃了晃,下一刻两道惨白的人影忽从传来灌入,一左一右将他按住。


    “咣当——”茶盏落地,打湿了地毯,楚自怜心疼地大叫起来:“我的兽皮!”


    一转头却见按着他的两人白脸吊梢眉,浑身冰凉凉带着寒气,这是两只菊花妖,估计原身还是白的。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宫无岁拍了拍衣摆站起来,走到楚自怜旁边,仍是弯着一双笑眼,“还以为你三番两次暗示是想讨好我,没想到是要趁人之危。”


    楚自怜一顿,后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敢拿他来威胁我……”宫无岁嗤笑一声,“我宫无岁不想死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他既与我共命,那我就陪他长命。”


    他随手一翻,冷光闪过,手心就多了把锋利短刀:“反正这个秘密不为人知,只要杀了知情者,就没人知道真相。”


    “等等……”楚自怜才开口就失了声,短刀落脖颈上,顷刻就压出一丝血线,宫无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又想起什么,把脖颈间的纱布往下拉了拉,露出那道可怖的旧痕。


    “被割断脖子的时候,你会喘不过气来,血也会倒灌进你的喉咙……不过你放心,过程很短暂,你没一会儿就死透了。”


    楚自怜知道他不是撒谎,那些伤痕就是佐证,这人总是笑眯眯的,有时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未满十八就杀人屠寺,楚自怜僵着身体,艰难道:“你不能杀我……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


    宫无岁挑了挑眉,觉得他说得也有点道理,像楚自怜这样的医者的确难求,但就此放任也不是办法,他松开短刀,那两只花妖就会意,将两颗毒丹塞进楚自怜嘴里。


    “这是神花府的花毒,一月一解,你到了时间就来找我取解药,要是你有能耐自己解开也行。”


    “要是被我知道你在外面乱说话,那你就完蛋了。”


    他抓起楚自怜的衣襟擦了擦短刀上的血迹,引得后者瞪大眼睛:“这是我的新衣服!你居然对它做这么下流的事!无耻!”


    这人中了毒不生气,弄脏了衣服跟杀了他全家似的,宫无岁收了刀,随手剥了桌上的荔枝扔进嘴里,又贱兮兮地就着楚自怜的衣服擦了擦:“我还有更下流的。”


    楚自怜气得脸都绿了,宫无岁单脚踩在榻上,又剥了个荔枝,谁知还未送入口,却听房门忽然传来一声响,他一顿,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断裂的门栓在地上滚了滚,一道挺拔的白影立在门边,浑身凝着深秋的寒霜。


    他的身边,一个眼熟的小厮躲在后面探头探脑。


    宫无岁浑身一僵,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出卖了,手里的荔枝骨碌碌滚到地毯上:“沈奉君?你怎么回来了?”


    踹门已经沈奉君用尽所有涵养后的最后选择,他没回话,只是慢慢走进来。


    地毯上是碎裂的茶盏,滚落的荔枝,楚自怜一脸屈辱地被两只菊花妖按在榻上,宫无岁一条腿还踩在榻边,若他再来晚一步……


    沈奉君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在干什么?”


    宫无岁虽然什么都没做,但这时候居然生出一种被人捉奸的心虚来:“我和楚公子说点事……”


    偏偏这时候楚自怜抓住机会反击,趁机添油加醋:“是啊……长夜漫漫,在下独守空房,实在寂寞,故邀美人作陪。”


    这话暧昧不清,沈奉君果然脸色一变,宫无岁把地毯上的荔枝捡起来塞他嘴里:“你闭嘴!”


    楚自怜偏过头去:“呕……你恶不恶心?”


    沈奉君脸色却越来越冷,楚自怜花名在外,自然引人注目,沈奉君那一脚可把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踹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阙主居然动了那么大的怒?难道是楚自怜向他求爱了?”


    “别胡说,楚自怜哪有这狗胆?我听守夜的小厮说,是楚自怜趁阙主出门,把他屋里的人勾过去了……”


    “不是吧?那人白天还与阙主亲密,转头就移情别恋,阙主看上他什么了?”


    “胡说什么!你们怎么知道他和阙主就是那种关系,说不定是亲戚小辈,阙主品性高洁,又怎么会是断袖?”


    “也对,呸呸呸,我不乱说了。”


    眼看着楼上楼下不少人都悄悄出来看热闹,那些窃窃私语落进耳中,沈奉君压下翻腾的心绪,将扔在一边的兜帽斗篷捡起来,耐心地把宫无岁裹起来。


    他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宫无岁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摆布,好容易穿好衣服,他正打算识趣一点自己回房,下一刻却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宫无岁耳朵贴着鼓动的心跳,不敢说话,却听沈奉君对那两只花妖道:“离开。”


    那两只花妖面面相觑,颇识时务,片刻后化作阴风散去。


    沈奉君抱着人出门,才到门口,越兰亭就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见宫无岁被捂住头脸,忍不住道:“阙主!前……前辈他怎么样了?”


    沈奉君道:“旧疾发作,面容有异,不能见人,我请楚医师为他治病。”


    众人一听,立马反应过来,原来这人遮住头脸是因为怕吓到人,阙主焦急赶回是担心他的伤势。


    “哦……那他没事吧?”越兰亭还有些不放心。


    沈奉君摇摇头,带着人回了房间。


    按理说这都是拙劣的借口,但阙主清正,无论说什么大家都愿意相信。


    宫无岁听着沈奉君为了维护自己面不改色撒谎,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门外的声音被结界隔绝,耳边只剩下沈奉君的脚步声,宫无岁小心翼翼地揭开兜帽去看沈奉君的脸色,却发现这人目不斜视,全不在意自己的目光。


    这就是生气了。


    “好了,可以放我下来了……”他才说了一个字,下一刻就被扔进浴桶里。


    温热的水流顷刻浸遍他的衣裳和头脸,宫无岁呛了口水,沈奉君微微伸手,却没有来拉他。


    宫无岁浑身湿透地坐在桶里:“你干什么?”


    沈奉君冷声道:“自己洗干净。”


    “我哪里不干净了?”


    沈奉君却后退一步,不肯再亲近他:“你身上都是玫瑰香气。”


    他语意冷淡,唯恐避之不及,宫无岁也跟着一愣,眉眼也慢慢垂下来:“……洗就洗。”


    他在浴桶里搓了半个时辰,搓得浑身通红,好容易才把那股浓郁的香气洗掉,等换好了衣服转出屏风,却见沈奉君已经更完衣躺下了。


    这家客栈的上房里有两张床铺,一大一小,沈奉君睡了小床,还背对着他,就是打算分床睡,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


    前脚宫无岁才承诺不喜欢楚自怜,后脚就悄悄跑出去,沈奉君一定以为他是去鬼混,此刻对他失望透顶。


    可就算再生气,他也没有发脾气,还和别人说自己旧疾发作。


    我盯着沈奉君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心里有根麻绳拧成一团,他理了理衣襟,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沈奉君。”


    沈奉君没理他。


    他蹲在床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沈奉君。”


    沈奉君根本就没睡,坐起来,就看见宫无岁顶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蹲在他床边,他一顿:“做什么?”


    还愿意和他说话,那就是还有机会哄好,宫无岁一脸谄媚:“你能不能帮我把头发弄干?”


    上次他头发湿着,就是沈奉君弄的,很舒服。


    沈奉君却道:“……为什么?”明明他自己也能。


    当然是找个借口来道歉,宫无岁赶紧把头伸过去:“你弄比较舒服……我喜欢。”


    伸手不打笑脸人,宫无岁深谙此道,沈奉君沉默片刻,还是伸手将他的头发蒸干,宫无岁趁机得寸进尺,屁股已经歪上了床榻:“……你今晚不和我睡吗?”


    沈奉君理了理他的头发,没说话,只看着他。


    宫无岁被他看得一阵心虚,硬着头皮道:“那我能和你睡吗?”


    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要是再哄不好他真没办法了。


    沈奉君还是不说话,宫无岁知道这回说好话没用,又规规矩矩挪下床:“好吧……那等你消气了我再来找你。”


    谁知下一刻却被一只手拦住,他在心中得逞一笑,顺势滚到床里侧。


    他原本以为沈奉君会生气把他踢下床,但是没关系,他已经有对策,到时候他可以死缠烂打抱住沈奉君不松手。


    “宫然……为什么食言?为什么要偷偷和他见面?”


    宫无岁一怔,对上沈奉君的目光,怒意中仿佛还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情绪,他心脏一窒,摊开手自证清白:“我没有味道了……不信你闻闻。”


    他跪坐着往沈奉君身边凑了凑,想告诉他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是花言巧语油嘴滑舌,但他曾对沈奉君食言过一次,愧憾终生,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张了张嘴想再解释几句,却被沈奉君揽住后腰,他微微一怔,下一刻却被一掌掴在臀上。


    啪——力道不重,声音却不小。


    宫无岁脑子空白一瞬,沈奉君声音却仍旧冷冷的。


    “为什么不听话?”


    第33章 屠杀 “宫然……你耳朵红了。”……


    宫无岁上次被揍屁股, 还是小时候偷偷跑出神花府和别人家的大黄狗一起玩,宫照临以为他失踪,心急如焚找了一天, 还摔破了脑袋。


    晚上他心满意足回家, 他父亲抱着宫照临坐在一边, 母亲接过父亲手中的戒尺,在院子里结结实实打了他二十下,打得他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从那之后他就不敢偷偷出门, 就算要干坏事也会邀上宫照临一起。


    长大以后他被捅过刀子,就是没被揍过这里,这种手段的羞辱意味比惩罚更重, 更何况打他的人是沈奉君,他脸色红红白白半晌,底气不足道:“你为什么打我?”


    沈奉君道:“是你食言在先。”


    宫无岁不服:“我去见他只是有事问他, 又不是为了做那种事!你不喜欢味道我也洗干净了, 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


    沈奉君却道:“问了什么?”


    宫无岁感觉自己在对牛弹琴, 气不打一出来, 他伸手一推, 就把沈奉君按倒在榻上, 恶狠狠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离不开你, 所以才故意羞辱我?”


    沈奉君被他按倒,一愣:“我何时羞辱过你?”


    宫无岁恼羞成怒:“你想教训我, 骂我也行, 杀我也行, 为什么这么对我?”


    沈奉君默了默,道:“……我怕把你打坏了。”


    打不的骂不得,小惩大诫, 这是最折中的办法。


    宫无岁还是不能理解:“强词夺理……那下次我也这样打你怎么样?”


    他按着沈奉君,心觉受了羞辱,正打算报复回来,却听沈奉君叫了他的名字:“宫然。”


    “……你耳朵红了。”


    沈奉君微微动了动手指,像是打算碰他的耳朵,最后却忍住了。


    宫无岁垂下眼去,却看到了那人仰躺在榻上,一双静谧的眼注视着自己,他像极了被踩尾巴的猫,又像被说中什么,浑身都紧绷起来,骑虎难下。


    这个人总这么没眼色,还不会说话,宫无岁每次都一拳打在棉花上,平日里的巧舌如簧也不抵用。


    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觉得很不自在:“……我去见楚自怜是想问清我身体什么时候恢复,没别的意思,你在身边我不会乱来,你不喜欢的事我也不会做。”


    沈奉君却道:“复元不会很久,也没有捷径。”


    宫无岁是个守不住秘密的人,终于还是实话实说:“你师兄说,你我性命相连……我不想拖累你。”


    沈奉君沉默下来。


    看沈奉君的反应,应该是知晓共命一事,可他一路上却从未对自己提起。


    沈奉君眼中似有悲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你还是要走。”


    不管是为楚自怜还是治好身体,他都没有想过要留在自己身边,无论当年还是如今。


    沉默很快在两人间蔓延,即使宫无岁已经说明原由,他仍然很不高兴,沈奉君其人,越沉默,就越疏离。


    这幅神情与他当年重伤流落时几乎重合,宫无岁感觉心被狠刺了一下,顿了顿,又鬼使神差地试探道:“……那你希望我留下吗?”


    他的至亲好友都已不在人世,神花府已经成了废墟,他早就无处可去,他不是不愿意留下,只是不敢。


    不过只要沈奉君亲口说想他留下,他就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待在沈奉君身边。


    他问完,就直勾勾盯着沈奉君,果然见这人呆了呆,低低“嗯”了一声。


    宫无岁内心窃喜,又夹杂着隐秘的悸动,嘴上却很不老实:“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等此间事了,我就要搬到仙陵去住,你记得把流风阙分一半给我。”


    他知道沈奉君是君子,贴心又大方,所以他被那丝隐秘的悸动驱使着,忍不住得寸进尺,想要得到更多东西。


    他上辈子亏欠这个人那么多,重活一次,他本该自觉避开,留他清清静静,可人都是贪心不足,还擅长恩将仇报,越是对他宫无岁好的人,他舍不得离开,越想再近一些。


    沈奉君彻底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又低低地说了声“好”。


    宫无岁喜出望外,凑过去和他对视:“真的?你连流风阙都舍得分给我?”


    “嗯。”


    沈奉君被他按着,衣领都敞开了,头发散着在枕上,一动不动地,很有点纵容的意味,宫无岁居高临下,看着他额心那点红,却像被什么都东西勾住一样,越发心痒难耐。


    这人真是生了张冰清玉洁的脸,越看越挪不开眼。


    “那我现在都解释过了,你刚才打我的事要怎么办?”他得了便宜,还要反咬一口。


    他凑得太近,呼吸都落在沈奉君的脖颈间,后者微微一僵,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我不该打你。”


    他终于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宫无岁犹带绯色的耳垂,又碰了碰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很喜欢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安抚别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沈奉君这么有意思的人,纵然脸和身上的香味都是冷的,外表再不近人情,手心却是暖的。


    他嘿嘿一笑,手欠伸手去拨沈奉君的睫毛:“阙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睫毛那么长?”


    沈奉君偏过头:“天色不早,明日要进山,快睡。”


    宫无岁见好就收,也不问沈奉君回不回大床上睡,他翻身一滚,就在里侧躺好了。


    沈奉君也不赶他,灭了灯火,宫无岁侧了侧身,安然地闭上眼.


    第二天他们早早就起来了,屋子里冷地像下雪似的,宫无岁从被窝里钻出来,听到门外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是雨水打在瓦檐上,还伴随着风声。


    他一愣:“下雨了?”


    这时候下雨可不是好兆头。


    沈奉君已经穿戴整齐,领口拉得严严实实,听见动静才回头:“嗯,夜照城已经整完队打算出发了。”


    “这么快?”宫无岁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去见见燕孤鸿,又担心打草惊蛇,转念又想:“等进了弃颅池,大家都要分散行动,我正好能悄悄下手。”


    他穿好衣服,又围好兜帽,那把毛炸炸的拂尘就挂在侧腰上。


    谁知一推开门,就对上了刚出门的楚自怜,宫无岁微微一笑:“楚公子,好巧,昨晚睡得好吗?”


    楚自怜眼下一片乌青,答案显而易见,他回了个微妙的笑容:“何必明知故问?”


    他吞下花毒后,一晚上都没找出解药,一闭眼就开始做乱梦,难以安睡。


    宫无岁微微一笑,将提前准备好的小瓶扔给他:“吃了这个,可保你一月无虞,不过药效只有一个月,等我们从弃颅池出来,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你可千万要记得来找我取药。”


    楚自怜接过小瓶,笑眯眯地瞪了他一眼:“那是自然。”


    他带着两个侍童拂袖而去,沈奉君回头道:“你给了他什么?”


    宫无岁笑了笑:“寻常的糖丸而已。”


    沈奉君不明所以。


    宫无岁解释道:“他医术高明,早早发现了我的身份,我先把他控制住,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身份迟早要败露,楚自怜想和他做交易,就要有交易的自觉。


    神花府的花毒其实不是毒,是虞美人花妖入梦,虞美人有剧毒,楚自怜当然要做噩梦。这些花妖受宫无岁驱遣,夜夜入梦,只要没有他的命令,楚自怜就没办法摆脱,解药不过搪塞楚自怜的借口罢了,纵使此人医术登天,也不可能真的研制出解药。


    他已有决断,沈奉君也没说什么,两人出了客栈,却见大雨之中,封住的山门已经打开一条通道,如同巨兽张开嘴,供修士进入。


    倾盆大雨之中,夜照城的黄金马车被其他弟子围在正中,周围又支起避雨的法阵,声势浩大,越青遥领头,他回头说了句“进山”,庞大的队伍就浩浩汤汤,威严整肃进了通道。


    夜照城领头,其他人自然紧随其后,密密麻麻的人群进了山,宫无岁观望了片刻,道:“夜照城已然风头无两,越非臣花那么大手笔,是铁了心要把仙陵踩在脚下,要是我们找不到冥谶,湘君怕是真要翻脸了。”


    沈奉君却道:“你我只需尽人事。”


    “也对。”闲聊完毕,两人也顺着通道进入,穿过入口的阵法时,弃颅池中的结界如水波一样晃动起来,宫无岁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一刻再睁眼,就已经身在异处。


    他看着眼前荒凉的树林,呆了一下,环视四周,沈奉君却已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这哪儿?沈奉君呢?


    弃颅池外的结界只是为了镇住里面的魔物不让出来,并没有传送位置的效果。


    他后知后觉,那入口的阵法处肯定是被人动过手脚。


    他四周环顾一番,见周围无人,莫名松了口气。在这种地方,没人比有人要安心多了,观察完环境,他也只能从树木的种类辨别出自己在弃颅池北侧。


    当务之急是先和沈奉君汇合,宫无岁掏出长命锁,心叹沈奉君真有先见之明,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却见那铃铛转到西南方向时微微抖动起来,声音不大,应该离得挺远。


    他在心中估计了下距离,冒着雨往沈奉君的方向而去,大雨寒凉,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宫无岁皱着眉走了一段,却忽见远处踉踉跄跄行来一道人影。


    宫无岁心中一紧,正要闪避,却恍惚觉得那身影有点眼熟,定睛一看,果然打过照面,这人之前在客栈的时候还出言讥笑过慕慈心。


    他满身是血,一手拖着剑,边回头边跑,后头像有鬼在追。


    “喂,”宫无岁拦住人,那人乍一听声音回头,长剑已经劈过来,宫无岁一脚把他踢倒,皱起眉,“你跑什么?有谁在追你吗?”


    那修士从地上坐起来,看了看他的衣服,才放下戒心,语无伦次道。


    “快逃……夜照城…夜照城疯了!他们的弟子正在到处屠杀弃颅池的修士!”


    第34章 众矢之的 “……多谢你。”


    宫无岁还以为听错了, 把人扶起来:“你确定是夜照城?”


    “千真万确!他们都穿着夜照城门服,领头的是那个夜照大弟子越青遥……他们在入口设阵,故意将我们分散, 想来个瓮中捉鳖!越非臣为了夺谶, 竟如此狠毒……”那修士喃喃自语, 惊魂未定。


    宫无岁拧起眉:“我去看看。”


    那修士扑到他脚边:“不要去!前面都是……都是尸体,你说不定会碰上那些疯子。”


    他被吓得说话都不利索,宫无岁看他可怜:“那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自己去。”


    那修士却说什么都不肯落单,见宫无岁要走,又捂着摔伤的手臂站起来, 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宫无岁把长命锁塞进衣领里,转头和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修士恭恭敬敬道:“我叫孙榷……是风诏天工堂的。”


    天工堂宫无岁没听过,约莫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但这人之前被戴了绿帽, 和好兄弟在客栈门口大打出手的事人尽皆知。


    “要不是为了杀那个狗贼, 我怎么会闯进弃颅池来!下回再见, 老子非得把他剁了喂狗不可!”他语气一转, 怒骂一声。


    大雨淅淅沥沥, 风中的血腥气也越来越重, 宫无岁听他骂了一路,顺着他指的方向开到一片树林, 再站定脚步时, 脚下都变成了血水, 周围却不见人影:“就是这里,我亲眼看着他们杀人……那些尸体应该还在……”


    他话未说完,一抬头, 就生生止住了话头。


    那茂密的树林中,吊着十来具新死不久的尸身,随风晃动,看衣饰都是些修士,大雨淋在尸身上,并着血水落地,汇成血河。


    “啊啊啊啊啊——”眼见林中惨状,孙榷后退两步,惊恐大叫起来,宫无岁被他震得耳朵疼。


    杀人夺宝在修真界并不罕见,冥谶只有三条,僧多粥少,血光不可避免,可他们才进弃颅池,阵法就被人暗改,这些修士还被惨烈杀害。


    夜照城真敢这么有恃无恐?


    “你看见了,我真的没骗你,夜照城已经疯了,他们就是要赶尽杀绝,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孙榷劝他折头往回走。


    宫无岁却道:“若真要赶尽杀绝,我们逃也无用。”


    何况他要和沈奉君汇合,就只能往前走。


    “他绕过那些吊在空中的尸身继续往前,孙榷道:“不是吧?你真要走?”


    宫无岁不为所动,孙榷只能跟上来,他受了伤,不敢落单。


    大雨冲乱了地上的脚印,几乎辨不清方向,宫无岁很有点烦躁,他加快脚步,不过半刻就穿出树林,却见林外密密麻麻十来道紫影将三四个被卸了武器的修士绑起来,领头的正是越青遥。


    他将染血长剑从一个修士腹中抽出,人还未断气,他就转向另一个人。


    孙榷居然没说谎,宫无岁脸色一变,将背后的拂尘一抽,挡下越青遥刺下的剑锋,一掌击上对方胸口:“住手!”


    “他们与夜照城无冤无仇,”宫无岁将人击退,挡在前头,皱起眉头:“何必置人于死地?”


    突然被截胡,越青遥脸色一狠:“又来一个……也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去找。”


    他微微示意,其余弟子立刻将佩剑对准宫无岁。


    “我就说会遇上他们,你偏偏不听,”孙榷一看形式不对,拔腿就跑:“你自己撑住,我…我先走一步!”


    “拦下他,”越青遥眼色一动,手下弟子一分为二,去追孙榷,宫无岁心念一动,林中忽然窜出几道暗影,将人拦住,那些暗影不似真人,却十分凶悍,越青遥眼睁睁看着孙榷越跑越远,眼神落在面前穿着兜帽的人身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劝你别问,”宫无岁懒得费口舌,那些暗影前赴后继扑向夜照弟子,他捡起佩剑劈断绳索,给被困的修士解了绑,一边指了指越青遥,“抓住他。”


    擒贼先擒王,要弄清状况,就得先制住人,那些花妖见了血光,越发凶悍起来,夜照弟子寡不敌众,很快现出颓势,宫无岁掂了掂手里的佩剑,盯紧越青遥的胸腹之处,谁知正要出剑,越青遥却似有所觉,身形微微一滞,瞬间消失在大雨之中。


    其余夜照弟子见状,纷纷紧随其后,宫无岁挥退花妖,弯腰去看那中了剑的修士,已然气息全无。


    那四个修士却围了上来:“多谢……多谢公子相助,若不是你,我们此刻怕是已经成了剑下亡魂。”


    宫无岁将佩剑递回:“不必谢我。”


    他粗粗一问,才知道这四人都是刚进弃颅池就被传送到此地,被迫和同伴分开,他们中途遇上带着夜照城弟子的越青遥,本来想问问情况,谁知却被抓了起来。


    “岂有此理!我们只是想夺谶,他们却要我们的性命!”


    “我们如今各自分散,再遇上夜照城的人怎么办?”


    “不如结伴而行吧,先和其他人汇合,将情况告知,夜照城有备而来,你我绝不是对手。”


    宫无岁听他们提议,心觉有理,适时开口:“不如往西南去,和阙主汇合。”


    “阙主”一出,几人略一考量,就同意下来,毫无异议地跟定了宫无岁。


    谁知他们刚要走,树林中却忽然窜出另一道人影,原来是去而复返的孙榷:“你们要找阙主?带上我!我也要去!”


    他振振有词:“阙主清正,为人侠义,不会坐视不理,肯定会保护我们!”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眼光好,还好跟了宫无岁这个贵人,没想到他还有阙主的线索,忍不住道:“这位…公子,敢问你和阙主是什么关系?”


    这人之前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又厚着脸皮回来,一派理所应当,宫无岁无谓和这种人说什么,也懒得说,队伍里有个女修实在看不过去,冷哼一声:“临阵脱逃,胆小鼠辈。”


    孙榷振振有词:“我又打不过别人,又受了伤,只能自保!”


    “你要是厉害,又怎么会被抓住?现在还教训起我来了?我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少给老子摆谱!”


    那女修还待再辩,却被身边的人拦住,对她摇了摇头。


    宫无岁一路留意着周围景物,确认自己的方位,地图已经印在他脑子里,只是孙榷一路吵嚷,很让人头疼。


    路上倒是没再遇到夜照城的弟子,那些落单的修士都还一头雾水,一听孙榷说要找阙主,二话不说就加入队伍,没多久竟有百人之众。


    人一多,众人渐渐安定下来,队伍中不少修士人都碰到夜照弟子杀人,那孙榷将密林中悬挂尸首一事大肆宣扬,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夜照城实在欺人太甚!这般做派,如此丧尽天良。与当年的天命教有何分别?”


    “夜照自诩名门正派,却做出这等全无人性的事……简直不配为人!”


    孙榷又道:“你我齐力同心,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越非臣?他那个儿子越兰亭这次不是也来了吗?我们先抓小的,我就不信老子不要儿子。”


    这话一出,果然有人附和他。


    人群里很快就被带起一股汹涌恨意,大有揭竿而起,讨伐夜照之意,另一部分却沉默不言。


    宫无岁听着他们口诛笔伐,一时只觉恍若前世,他笑笑没说话,仿若置身事外。


    谁知过了少顷,孙榷忽然挤上前来,凑到他身边:“公子……你和阙主都是侠义之士,必定会跟我们肝胆相照,同仇敌忾是不是?”


    那女修一直跟在宫无岁身边,知道宫无岁在记位置,忍不住道:“此事尚未查清,或许有人栽赃嫁祸也未可知,又何必急着定论?”


    孙榷脸色却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们都亲眼看着越青遥杀人,还有什么不能定论?你此刻还帮着他们说话,是何居心?”


    那女修被他横眉怒视,气势稍减,却还是实话实说:“……我不过就事论事,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事情要查清了才好,当年稚君宫无岁惨死护生寺,不也是因为没有查清……这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孙榷就变了脸:“他要是早早说清护生寺的僧众是天命教徒,谁又会冤了他?就算这事冤了他,他贪心不足,杀了喻平安拿走天命笏是人尽皆知,成为众矢之的是早晚的事!”


    那女修还要再辩,孙榷却道:“算了,你们女人哪里懂这些,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你——”那女修说不出话。


    说完这话,居然还有三两道声音附和他。


    “我相信这位公子和阙主深明大义,会和我们同一战线,”他转头讨好起宫无岁来。


    宫无岁笑笑没说话,孙榷就以为他默认了,志得意满瞪了那女修一眼,又折回去和新入队的修士说密林里那些惨死的尸体。


    那女修受他侮辱,脸上红红白白一阵,再反驳不出话来,半晌只道:“胡搅蛮缠,蛇头猪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骂完又转头帮着记录此地地形,宫无岁默了默:“……多谢你。”


    他的脸藏在兜帽里,看不清面容,不说话时却无端让人觉得疏远,被吵闹混乱的人群一衬,更多了点说不出的沉郁。


    女修看得微微一怔:“……恩公救我性命,何必再谢我。”


    宫无岁也没说谢她什么,他握着手心里振动不休的长命锁,突然想起打下印记的那天,沈奉君贴着他额头时那点微妙的暖意。


    他默了默,将长命锁塞回衣领,不如等见了面,让沈奉君再打一次印记。


    第35章 湿漉漉 “它现在是你的了。”


    越来越多的修士汇合, 人群中却无一是夜照城的人,情势已然分明。


    宫无岁感受着长命锁的铃音,心知离沈奉君已经不远, 大雨也停了, 四周漫起成片的白雾, 连人影都看不清。


    “什么人!”有人大叫起来,“谁!是谁在摸我!”


    后头吵闹起来,宫无岁回过头, 听孙榷道:“……哪里有人?”


    “我没骗你……刚才真的有人贴着我飘过去了,还拍了我的背!”


    孙榷出声道:“一定是夜照城在装神弄鬼!”


    宫无岁心觉不对:“此地有异,别轻举妄动。”


    说话间, 又一道人影又贴着人群飘过,很快就隐入前方的浓雾之中,孙榷大叫一声:“他在那儿!”


    “好啊, 我们正要找他们, 他们还敢出现, ”那人影受了一惊, 慌忙奔向远处, 孙榷拔了剑, 气势汹汹道, “先把他擒来,好好问个究竟!”


    宫无岁皱眉道:“弃颅池中遍布魔物, 又有暗敌, 小心中了圈套。”


    孙榷却不屑一笑:“我们这么多人, 还怕他们不成?”


    “走!”说完就追了上去,被他怂恿的几个修士也紧随其后,宫无岁还来不及阻止, 几人就已经冲进雾中。


    身边的女修道:“我们要追吗?”


    他还未说话,就听前头传来一阵惨叫声:“啊啊啊啊啊——”


    夜雾深,脚下难行,宫无岁才追出几步,却感觉脚下仿若无物,他心中一凛,一把抓住身边的女修,带人跃上近处的树枝,警告后边的人:“别再往前了!”


    修为高深的人察觉不对,早早停下避险,后面的人却全无防备,一股脑地冲出去救人,谁知才走了几句,双脚就陷进泥里。


    一进到雾中,众人这才看清周围情状,却见周围都是些枯木,枯木中央有好大片沼泽,雨后更加泥泞不堪,孙榷和前头几个人已经陷在中间,动弹不得。


    宫无岁抱着手,叹了口气:“都说了别再往前,怎么就是不听呢?”只是这么大一片沼泽横在此处,他要怎么过去找沈奉君?


    好在后边的人悬崖勒马,七手八脚地把人拉了上来。


    孙榷和几个人陷在中间,脸色难看:“救我……快救我!”


    那女修扶住树干站稳,惊魂未定,见此情景,忍不住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当即有人御剑来救人,谁知才上了剑,却听见一阵诡异的嘶嘶声。


    那沼泽里的泥浆鼓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似的,看着个头还不小。


    孙榷手脚并用挣扎起来,却越陷越深:“是蛇……水里有蛇!快救我们出去!”


    他一说有蛇,反而没人敢动了。


    孙榷吓得浑身发抖,眼睛转到树上的宫无岁,语无伦次道:“恩公……恩公救我!”


    宫无岁无遗剑已经在他自刎的时候就断了,现在御剑都得让沈奉君来,他很不想救这个孙榷,但沼泽里还有别人,纠结半晌还是道:“姑娘,借你佩剑一用。”


    那大蛇静悄悄地从泥浆里钻出来,竟有水桶粗细,上半身高高立起,分叉的舌头在空中嗅探着,很快就找到猎物的方位,宫无岁御剑俯冲而下,抓住其中一人手臂,却怎么也抓不起来,身后诸人见他出手,也跟着御剑过来救人,借着力气将几人拖了出来,被救的人也赶紧抽出佩剑,踏剑逃离。


    眼见那大蛇已经俯冲过来,宫无岁刺了那巨蟒几剑,却破不开它坚硬的鳞片,只能回头道:“走!”


    谁知他才御剑要走,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正推向巨蛇口,他回头去看,却见孙榷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恩公……求你再救我一次,最后一次……”


    他的剑和宫无岁并排在后,要是没人殿后,落进蛇腹的人就是他。


    宫无岁不受控制地从剑上翻下去,耳边却传来女修的尖叫:“公子!”


    好在宫无岁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佩剑,重新甩到脚下,然而蛇口已到了身边,孙榷却早已不见人影。


    他回头冷视一眼,露出个讥讽的笑意,对上那大张的蛇口,抓住剑柄,身体悬在空中,飞剑上灵光涌动一瞬,直直刺入蛇口!


    连同宫无岁也被吞进蛇腹之中!


    众人眼见他被吞吃,俱是一惊,谁知下一刻,那染血的长剑从巨蛇的头顶穿出,生生将蛇头劈成两半,血花陡然爆开,那巨蛇惨叫一声,身体摇摇晃晃,随即“咣当”一声倒进沼泽里,再无声息。


    宫无岁落在蛇头之上,冷笑着将手伸进那模糊的血肉中一探,活生生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内丹来。


    是什么样的实力,什么样的人,才能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地杀死如此凶恶恐怖的妖兽?


    谁知他才站定,周围又响起了那种渗人的嘶嘶声。


    人群身后,密林之中,三双灯笼似的绿眼正在悄然靠近,人群一回头,却发现已经被包围了。


    前有沼泽,后有恶蛇,腹背受敌。


    “还有……不止一条……不止一条!”众人惊惶大叫起来,举着剑往后退,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道剑音,宫无岁的长命锁跟着一震,下一刻却见剑光从远处飞来。


    沈奉君到了!


    尘阳剑在空中只留下一段残影,宫无岁眼睁睁看着那雪白人影踏着雪剑落在他身边,人群陡然欢呼起来:“是阙主!阙主来了!”


    那人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打量了一阵,眉头却皱了起来,但事态紧急,他没说什么,只是将宫无岁往怀里一揽:“走。”


    他带着宫无岁离开沼泽,另一手持雪剑,眼见被包围,前头三头巨蛇挡道,沈奉君却面不改色,直直迎上。


    三道剑光闪过,那巨蛇的脑袋晃了晃,随即直直从脖颈上滚落下来,舌头落地时,嘴巴还大张着。


    人群尚来不及欢呼,就听沈奉君偏头和身边的人说话:“可曾受伤?”


    “我无碍,”宫无岁摇了摇头,这巨蛇笨重,不难对付。


    沈奉君“嗯”了一声,目光却在人群逡巡,最后落到了满身狼狈的孙榷身上。


    他方才从远处赶来,早已将沼泽中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睁睁看着宫无岁被推落,被吞进蛇口的那一刻他几乎连心脏都停了。


    这下谁都知道阙主脸色不好,偷偷往后退了退,孙榷有些心虚地看了宫无岁一眼:“方才是情急之下——”


    他话音刚落,眼前却闪过一道白芒,左边身子一轻,一条手臂竟直直飞出,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着“阙主饶命”。


    沈奉君凛下神情:“心术不正,恩将仇报之徒,断你一臂,以作惩戒。”


    阙主发怒,其他人哪敢有异议,好在阙主虽脸色难看,却没有迁怒的意思,只道:“弃颅池已经封山,只进不出。”


    “绕过沼泽有另一队修士,百人上下,你们可自行汇合,留在外围,自保性命。”


    他一进弃颅池就察觉异常,循着印记来找宫无岁,一路也救了不少人,渐渐队伍就壮大起来,此刻弃颅池中危机四伏,结伴而行安全一些。


    谁知刚来就见到这幅景象。


    有人道:“阙主不与我们同行吗?”


    沈奉君道:“不必。”


    能做的他已经做了,夜照城之事蹊跷,他要深入弃颅池一探,不能继续留在外围。


    阙主决意分道扬镳,其他人也不能说什么,此处不便详谈,宫无岁又将佩剑还给那女修:“多谢你。”


    那女修却一定要将路上画的路观图送给他,宫无岁推辞了两回没推辞掉,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为了汇合,他们在山中转了半日,此刻已经日落时分,天色一暗,就很难分辨方向,行路也有危险,沈奉君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小山洞暂避,顺便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宫无岁身份尴尬,容易暴露,一路上提心吊胆,和人群分道扬镳来到隐蔽之处,他终于松了口气:“……还好你来了,不然我真要憋死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些人。”


    沈奉君生火的动作微微一顿,抬手将他染血的兜帽取下来,露出一张少年气很重的脸,因为遮住脸淋了一天的雨,眉眼处有些湿漉漉的,和平时不太一样。


    倒像是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这人总是没心没肺,很少这样,沈奉君想起他劈开蛇头那一幕:“我来晚了。”


    顿了顿,又道:“……我没想到你还愿意救他们。”


    他生前遭人陷害,被逼自刎,如今再度相救他人,却又被推进蛇腹。


    宫无岁知道他想说什么,只笑了笑:“我恨极了害我的人,恨到想将他们碎尸万段,可这世上好人和坏人对半分,我若冷眼旁观,岂非冤枉了好人。”


    孙榷固然可恨,但那知恩图报的女修却无辜,害他的人固然该死,可沈奉君却值得长命百岁。


    说完他又道:“而且我跟着你,以后还要去仙陵住,代表的就是仙陵的颜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救几个人还能让仙陵名声更好点。”


    他知道沈奉君一定会对危困者施以援手,所以纵然不愿意,也不会真的置身事外。


    他很难说清这种想法是出于什么缘由,只是觉得这样他们好像就能靠近一些,就像丧家之犬会装作自己有家。


    沈奉君默了默,没说话。


    宫无岁瞥了他一眼,把树枝扔进火堆里,狐疑道:“是你亲口说以后要把流风阙分一半给我的,你不会反悔了吧?”


    他才说完,又觉得太冒进,退步道:“一半不成的话,一间也行。”


    他话音刚落,怀中就落进一枚玉令,他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见玉上写着“流风阙”三字,迟疑道:“……这是什么?”


    “这是阙主御令,连掌门师兄和长老们都不能夺去,”沈奉君伸手将他乱糟糟的头发理顺了,低声道,“它现在是你的了。”


    第36章 社死の吻 “敢占我的便宜,看我不亲死……


    沈奉君道:“带上此物, 流风阙可任你进出。”


    这是阙主绝不反悔的承诺,也是被仙陵接纳的证明。


    宫无岁一顿,有点心痒, 还是道:“……你我非亲非故, 这么贵重的东西, 干嘛给我?”


    沈奉君不解道:“你不要吗?”


    宫无岁又道:“你确定要给我不给别人?”


    沈奉君“嗯”了一声:“只给你。”


    “那我要了!”宫无岁笑眯眯地御令塞进怀里,之前那点沉郁也很快烟消云散。


    天色已经黑尽,洞外静悄悄的, 唯有火堆噼啪作响,沈奉君将柳恨剑给的地图取出,宫无岁一并取出路观图, 又指指地图上的几个点位:“我们在弃颅池外围,汇合的修士在最西南,明日天亮我们穿过密林, 就能到弃颅池内围。”


    他将那些被吊起来的尸体, 还有遇到越青遥带弟子屠杀修士的事告诉沈奉君, 沈奉君却道:“我一路来找你, 只见尸首, 并未见夜照弟子。”


    同样的困惑在二人心中升起:夜照城在修真界地位数一数二, 威望甚重, 就算是为了冥谶,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不仅穿着门服到处杀人, 还闹得人尽皆知。


    是越非臣狗急跳墙, 还是夜照出事了?


    这还是进弃颅池的第一天,宫无岁一想到还要找燕孤鸿问匕首的事,就觉得脑子乱乱的, 反观沈奉君一派镇定,全无担忧之态。


    他甚至还有心思从怀里掏出个橘子,宫无岁眼睛一亮:“我记得橘子在路上都吃完了,你怎么还有?”


    沈奉君道把橘子递给他:“带在身上,忘记吃了。”


    宫无岁心安理得地接过来,把橘子剥开递给沈奉君,对方却摇摇头。


    他观察了好几天,起先还以为是沈奉君喜欢橘子,毕竟小时候在来神花府游学也要买一筐橘子回仙陵,可后来他发现沈奉君其实没那么爱吃,在磷州买的橘子基本都进了自己肚子。


    阙主虽沉默寡言,却在细微之处体贴,连对自己都这么大度,对喜欢的人肯定更好,怪不得慕家堡当年为了和阙主结亲,连逼婚这种损招都干得出来……


    他天马行空地想着,眼皮却渐渐沉下来。


    复生后他要灵元匮乏,精力大不如前,动辄就要睡五六个时辰,此刻和沈奉君待在一起,盯着跃动的火光没一会儿就困得快睁不开眼。


    他没话找话,强撑着路观图卷起来塞给沈奉君,手里半个橘子却滚到脚边:“……我的橘子。”


    沈奉君侧头看他一眼:“……睡吧,天亮我叫你。”


    这话像什么咒语,宫无岁脑袋一歪,就栽倒在沈奉君身上睡过去了。


    这觉睡得很舒坦,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睡醒睁眼时,他正枕在沈奉君腿上,火堆还没熄,先前带血的兜帽如今干干净净盖在他身上。


    沈奉君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察觉到他醒过来,也慢慢睁眼:“天色还早,还可以再睡会儿。”


    宫无岁身体一僵,慢慢坐起来:“没事,我睡饱了。”


    说来也奇怪,他一个人睡时经常做乱梦,一会儿梦见神花府一会儿梦见沈奉君,可挨着沈奉君就算睡山洞也安稳,站起来理了理衣襟,又把兜帽戴上,透过蒙蒙白雾去看林中情状,深吸了口气。


    “天亮了,我们出发吧,”弃颅池四面环山,群山高大遮光,故而只有正午时才会明亮起来。


    沈奉君在后头“嗯”了一声,宫无岁抱着拂尘等了半天,身后的人却一直没跟上来,一回头,沈奉君还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宫无岁以为他不舒服:“你怎么了?”


    沈奉君面不改色:“……腿麻。”


    他的右腿被宫无岁枕了一晚上,已经动不了了。


    宫无岁:“……”


    又过了两刻,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些,沈奉君僵住的右腿终于恢复行动,两人照着地图御剑避开死路,偶有几只魔物也被斩杀,很快就穿过密林,到达中心。


    和外围的乌烟瘴气不同,真正的弃颅池只是一片眼状水域,池水清澈,呈深蓝色,此刻风平浪静,美不胜收。


    宫无岁环顾一遍四周,不解:“这里就是弃颅池?冥谶呢?人呢?”


    他们一路走来也没遇上任何人,现在到了中心也看不见人影,实在匪夷所思。


    沈奉君在湖边绕了一圈,停在一片凌乱的脚印面前:“他们已经来过了。”


    说完又捡起一片深紫的衣料,上面用金线绣着麒麟纹样,宫无岁也伸过头去:“是夜照门服。”


    又道:“也是,我们在外围多耽搁了一日,其他门派肯定早早到达。”


    可再一抬头,四周仍是空无一人,水面平静无波,除了这一方池水别无他物。


    那冥谶大概就是在池子里了,宫无岁随手捡了块石头一扔,石头才飞上水面,就生生停下,“扑通”一声落进池里。


    “嗯?”


    这是什么道理?宫无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又扔了一块石头,仍是停下坠进水中,“这池水古怪。”


    恰此时,一只苍鹰从密林中穿出,振翅飞向高处,然而才飞到弃颅池水域之上,两只翅膀就抽搐起来,它急鸣一声,身体在空中打了个旋,随即脱力一般直直坠入水中。


    苍鹰被池水吞噬,不过顷刻,水面又恢复风平浪静。


    宫无岁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忽听得“吼——”一声,浑厚的龙吟自水底传出,连地面都震动起来。


    与此同时,密林之中忽地涌出十几道紫紫身形,都穿着夜照的门服,一见沈奉君和宫无岁就大叫起来:“拦下他们!”


    他们自知不敌,不敢近身,只是设阵将人围拢起来:“动手!”


    沈奉君刚拔了剑,十几道剑气就迎面劈来,宫无岁被沈奉君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沈奉君两剑就破了阵法,又将一人的手臂砍了下来,凶残得厉害,正打算帮一把,余光却瞥见左边不远处一闪而过的冷光,他下意识回头,右边也蹲了好急几人,正搭了弓箭,想都没想,将沈奉君迎面一扑,直直扑进水中。


    下一刻,暴雨似的毒针迎面激射过来!


    这些小人,就知道背后偷袭!他刚要支个结界抵挡,却感觉浑身经脉都被冻住似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使不出灵力,他咬了咬牙:“走!”


    一进水域,他们就似那无助的苍鹰,飞快沉了下去,水底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不能,还有一股力气拽着他们不停往下。


    宫无岁左肩麻麻的,连带着整条手臂都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才拽紧沈奉君的手,脚踝又被几双手拽住了。


    这水底都是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踹开那些手,往沈奉君那边游了游,下一刻又被卷住双腿和腰!


    这次不是手,反而像蛇或者触手一类,宫无岁挣脱不开,头皮发麻,吐了两个泡泡就往下沉,沈奉君摸黑把他圈进怀里,挥剑将触手斩断,再抬头时已经看不见水面。


    不是吧,他堂堂稚君,才重生没多久,难道就要被淹死在这里?这也死得太冤了?


    他又吐了两个泡泡,冷水却倒灌进他的肺里,他挣扎了一下,手脚却越来越软,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归西时,一双手艰难地探了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被紧紧箍着,动弹不得,直到唇上就传来奇异的触感,他似有所觉,下一刻唇齿却被撬开。


    他诧异地瞪大眼,后知后觉是沈奉君在给他渡气。


    这个傻子,自己都快没气了还渡给别人!


    他不乐意地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出来,沈奉君铁了心要他多活一会儿。


    他们就这样交缠着下沉,全无办法,宫无岁到后面也放弃挣扎了,他在心里想:“算了,好歹这次和沈奉君死一块,不孤单。”


    他眨了眨眼,眼神也适应了水底的黑暗,准备慢慢等死,下一刻又弹起来,忍不住想:“他亲我,沈奉君居然亲我,还把我亲得这么没面子。”


    又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不然我也亲回去,就当回本了。”


    只有在被黑暗笼罩,又命悬一线的时候,那些刻意收敛的情绪才会被放大,这种破罐破摔的想法一冒头,很快就控制了身体,那些他再不犹豫,抬手揽住沈奉君的肩膀,报复似的吻了过去。


    他吻得太凶,一下就把节奏给打乱了,他能察觉到沈奉君一瞬的僵硬,随即是更粗暴的反击。


    看来沈奉君也气坏了……他在心里暗暗得意着,像得胜的将军,却丝毫未察觉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沉到了底下,周围已然天旋地转。


    像是轻轻落到了镜子的背面,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池水悄无声息褪去,以至于他们明明恢复了呼吸,却仍在纠缠。


    宫无岁按着沈奉君的肩膀,拿出一副欺男霸女的狂妄态度来:“敢占我的便宜,看我不亲死你。”


    身下的人微微一僵,顿时不再动作,宫无岁却亲得火气上了头,故意在沈奉君唇上咬了个口子出来,他看着沈奉君起伏的胸膛和隐忍的神情,很有些心满意足地碰了碰沈奉君的唇,像只斗胜的公鸡:“怎么样,怕了没?”


    沈奉君任他施为半天,才犹豫着开口:“宫然……”


    宫无岁听见他的声音,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登时冷静下来。


    等等,好像……没死?


    他后知后觉,忐忑不安地偏过头去看周围情景,却直直对上一双瞪圆的桃花眼。


    楚自怜手一抖。


    啪嗒——折扇摔落在地。


    第37章 旁观者清 “抓回去关起来,日夜双修。……


    四目相对时, 一刹的寂静。


    宫无岁还把沈奉君压在地上,画面实在不雅观,楚自怜诧异片刻, 很快又恢复如常, 捡起折扇, “啪”一声展开:“咳,你们继续,在下先不打扰了。”


    宫无岁拂尘一甩, 卷住楚自怜的脖颈,将人拽回来,冷笑道:“你想去哪儿啊?”


    他骤然发难, 楚自怜逃都逃不掉,只能苦笑:“在下柔弱医者,不是故意打扰, 稚君手下留情。”


    宫无岁理理衣服, 还好心地拉了沈奉君一把, 但刻意不和沈奉君对视。


    太丢人了, 趁着要葬身湖底就占人家便宜, 结果现在没死成, 实在太丢人了。


    表面却镇定自若:“这是什么地方?”


    楚自怜被卷着脖颈, 一动也不敢动:“我怎么知道?我不识水性,落水之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就在这儿了。”


    宫无岁皱了皱眉, 一阵剧痛却从左后肩漫到胸口, 他窒了窒,正要运起灵力,却发现什么力都使不出。


    沈奉君才从方才的混乱中回神, 看见宫无岁的脸色,一把扶住他:“你受伤了?”


    宫无岁道:“是毒针。”


    沈奉君正要给他疗伤,然而一抬手,经脉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的修为……”


    “别挣扎了,这地方邪门得很,一进来修为就消失,现在我们都是普通人,”楚自怜趁机把缠在脖颈上的拂尘解开,闪身来到宫无岁身边,下一刻却被出鞘半寸的尘阳剑抵住脖颈。


    楚自怜举起两只手:“别紧张……在下柔弱医者,连性命都在稚君手中,他死了我更不好过。”


    沈奉君默了默,收回佩剑,楚自怜微微一笑:“这才对嘛,是阙主反应过度了。”


    他掰过宫无岁的肩膀,仔细端详片刻,眸中冷光一闪,下一刻就重重击在宫无岁胸口,后者闷哼一声,一根食指长的细小毒针却被一掌逼出,落到脚边。


    楚自怜用折扇托起毒针一看:“好厉害的毒,看来这人是真的很想杀你了。”


    沈奉君道:“可有解法?”


    “别人可能没有……但遇到在下,算你们走运,”他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递过来,宫无岁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把接过吃下。


    “哎呀,我还以为稚君会问我药里有毒没毒呢,”他悠哉悠哉地摇着扇子。


    宫无岁道:“谅你也不敢。”


    毒针被逼出,又吃了药,他总算有心思看清此地全貌,却见头顶是一片湖泊,暗沉沉的,脚下是崎岖不平的石路,远处有个古城,不过已经破旧了。


    他们三人修为被抽得一干二净,使不出力,宫无岁又问楚自怜:“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楚自怜摇摇头:“此地不分昼夜,我昏迷过,算不清时间。”


    说完又道:“也不知修为还能不能恢复……要是不能恢复又找不到冥谶,那岂非得不偿失?”


    沈奉君却道:“经脉未曾毁坏,应该是此地有异,离开后自会恢复。”


    宫无岁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什么:“我以前看过喻求瑕的手札,她当年病危时走投无路,遂进弃颅池求冥谶,路上曾遇到一片古怪的水域,名为弱水,不论活物还是死物,遇弱水即沉,修真者进入,轻则失去法力,重则殒命,应该就是此处。”


    天命教主陨落之前,喻平安曾经带着宫无岁躲进过喻求瑕的密室,宫无岁偶然得见。


    沈奉君道:“龙首就在弃颅池底,要夺冥谶,需先入池。”一旦入池,就会失去修为,修真之人失去法力,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楚自怜用折扇抵着下巴,恍然大悟,“怪不得喻求瑕羸弱之躯,还能求得冥谶。”


    上一次弃颅池开,正邪两道趋之若鹜,使出浑身解数夺谶都一无所获,唯有喻求瑕一人求得。


    一沉进弱水,大家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打不过街头乞儿也是寻常事。


    既然弄清缘由,三人也松了口气,宫无岁又问他是否知道夜照城屠杀修士的事。


    楚自怜听完,微微一怔:“还有这种事?”


    “我先前是偷偷跟着越非臣他们下水的……要真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宫无岁却笑笑:“他们如今也沉进了弱水,谁危险还不一定呢。”


    楚自怜一听夜照城四处杀人,说什么都要跟他们一起,宫无岁身上余毒未清,带个医者同行也好。


    原地休息片刻,宫无岁身上痛楚稍缓,三人又整顿好重新出发。


    楚自怜声称醒来后已经一个人在这里转了好一会儿,自请带路,很有眼色地把他们留在了后头。


    池底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足音,宫无岁和沈奉君并排走着,却忍不住却看这人的脸色。


    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就见沈奉君下唇那道显眼的伤口,是自己咬出来的。


    一想到沈奉君舍己为人渡气救命,自己非但不领情,还把人家嘴唇咬破了,又当着楚自怜的面轻薄人家,宫无岁越想越心虚。


    他懊悔地想:“我那时候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怎么就不管不顾亲上去了?”


    一边又想:“他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气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被人强吻生气也在所难免,沈奉君没打死宫无岁已经算脾气好了,不过这人看着冷冰冰的,亲起来嘴巴还挺软。


    他天人交战半天,终于憋不住了:“问你个问题。”


    沈奉君听他主动开口,也松了口气:“什么?”


    宫无岁面不改色道:“你以前……有没有亲过别人?亲脸那种不算。”


    沈奉君顿了顿,思绪拉回到很久远之前,很快又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宫无岁都快忘了这人失忆过,正要安慰他,却听沈奉君补充道:“不过应该是有的。”


    宫无岁一顿:“……什么叫‘应该’?你不是记不清了吗?”


    除了自己,他还能跟谁亲?


    沈奉君实话实说:“身体……会记得一些。”


    宫无岁瞪大眼睛:“你真亲过?”


    沈奉君“嗯”了一声。


    一股微妙的无名火顺着胸腹爬到喉咙,不上不下地噎着,他喘了口气,心说这人还真坦诚,亲自己的时候身体还能记起以前,是亲过多少次才会连身体都记得。


    于是阴阳怪气地笑笑:“那你赚了,我这可是初吻,辛苦保留了那么多年,居然被你夺走了。”


    谁知沈奉君听完,却慢慢皱起眉:“……初吻?”


    宫无岁:“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啊?”


    他信誓旦旦,沈奉君却不高兴,淡淡道:“……骗子。”


    “这有什么好骗人的?”宫无岁长这么大也没被这么污蔑过,初吻都送出去了还被怀疑,他越想越不划算,干脆破罐破摔,“你觉得是骗子那就是吧。”


    气氛又沉默下来,甚至比刚才更奇怪,奇怪到连楚自怜都能察觉到不对,他刚才偷偷听了一耳朵,只知道这两人在讨论什么初吻不初吻的,约莫是亲完了害羞,好心道:“亲就亲了,这有什么的……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们就算在我面前翻云覆雨,我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这人流连花丛,一看就是很有经验,宫无岁毫不留情道:“想得美,你小心得花柳病。”


    楚自怜却笑起来:“得花柳病也总比一辈子都吃不到好。”


    他话里有话,宫无岁狐疑地“哦”了一声:“你楚自怜艳名远扬,还有得不到的人吗?”


    楚自怜语意微妙道:“我虽钟爱美人,却从不动真情,能得到的人就是我想得到的人,所以于风月之上从无缺憾。”


    宫无岁心说这人还挺坦诚,不缺风月,那一定是缺别的,否则怎么会孤身入弃颅池,还处心积虑要取自己的恶骨:“那你还说什么得不到?旁人乍一听都以为你是情种了。”


    “非也,我虽薄情,但身为医者,见遍天下痴情种。”


    宫无岁:“比如?”


    楚自怜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奉君,晃了晃扇子:“比如很多年前,有个人抱着具奄奄一息的尸体来到我的药圃,求我救他。”


    宫无岁不疑有他:“然后呢?”


    “此人颇受景仰,人品贵重,却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一个死人,”楚自怜盯着宫无岁的神情,“我问他救的是什么人,他却说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宫无岁被他勾起好奇心,忍不住猜想:“是他的妻子?亲人?还是至交好友?”


    “俗套,这种故事司空见惯,看客又怎么会喜欢,”楚自怜笑眯眯道,“他说的是‘他亲了我’。”


    宫无岁“啊”了一声。


    “那人亲了他,转头忘在脑后,这人却不肯忘,为了这一吻,甘愿放弃一切,”楚自怜说完,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


    宫无岁忍不住道:“世上竟然有那么较真的人……亲他的人撩了就跑,这也太坏了。”


    楚自怜但笑不语。


    宫无岁又道:“最后呢?人救活了没?他们在一起了吗?”


    楚自怜道:“人倒是救活了,不过暂时还没在一起。”


    “什么叫暂时还没在一起?”宫无岁不明所以。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们,当然不了解他们在想什么,”楚自怜对上沈奉君怔愣的目光,循循善诱道,“稚君,如果你是他,此刻会怎么做?”


    宫无岁代入一下那个倒霉鬼,火气已经上来了:“我?我都牺牲自己把人救活了,救命之恩,难道不该以身相许吗?”


    楚自怜揶揄地“哦”了一声:“那对方要是不同意呢?”


    宫无岁:“他当自己哪根葱?还敢不同意?”


    他冷笑道:“不同意就抓回去关起来,日夜双修,什么时候同意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第38章 混乱 “那就要身不要心。”


    楚自怜又道:“可纵使得到了人, 也得不到心。”


    “那就要身不要心,”语罢宫无岁又瞥了沈奉君一眼,“你说是吧?”


    沈奉君正在出神, 一时未言语, 反倒是楚自怜突然莫名大笑起来, 笑完才道:“稚君真是个妙人。”


    宫无岁一阵莫名,但楚自怜一打岔,他和沈奉君那点微妙的氛围就被打散了, 三人顺着弱水畔向西,很快就到了古城废墟前。


    谁知才站定脚步,前方就传来一阵交兵之声, 伸头一看,却见十几个夜照城的修士正与另一队人交兵,后者已然节节败退, 很快就只剩一人在负隅顽抗, 宫无岁认出领头之人的面容:“越青遥?”


    他也跟下来了?


    还不等反应, 越青遥就回过头来, 有些诧异:“是你们?”


    说完又道:“此地已尽归夜照所有, 擅入者死。”


    “好大的口气, ”话音未落, 耳边就已经传来出鞘的剑音,宫无岁又嘱咐沈奉君, “留他活口!”


    沈奉君“嗯”了一声, 正要加入战场, 脚下又摇撼起来,那震耳的龙吟自古城深处响起,连带着宫无岁的脑袋也跟着震, 头顶的光亮也顷刻黯淡下去。


    越青遥脸色一变,回头望向古城:“是城主!”


    下一刻,一道迅捷的白影追到身边,越青遥只见一道剑光,不待反应,长剑就袭向胸膛,他心中微微一惊,此地压制修为,为何沈奉君不受影响?


    他反手将剑抵在胸前,挡住这致命一击,下一刻却觉手腕剧痛,握剑的手一松,佩剑就被挑飞出去。


    被人绞走兵刃是大忌,他刚要再动,下一刻脖颈却抵上冰凉的剑身,沈奉君单手接住跌落的佩剑,警告其他夜照弟子:“妄动者,剑下不留命。”


    他一出声,众人果然不敢再妄动,纵然修为被压制,阙主也还是阙主,非他人可比,越青遥虽败犹荣,挺直脊背:“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真要杀你就不会那么麻烦,”宫无岁绕着他打量一圈,“楚圣手,看你的了。”


    楚自怜意会,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瓶来,喂给夜照弟子吃下:“此毒为鸩心,若无解药,三日内必毒发。”


    他喂完毒丹,又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宫无岁下的花毒,一时只觉物伤其类,又感叹宫无岁实在阴险。


    宫无岁三下五除二将越青遥绑起来,转头去查看躺在地上的那几个弟子,其余都已身亡,独留下一人,他捂着流血的脑袋坐起来,面色惨白如鬼,宫无岁一顿:“慕慈心?”


    “……是我,”对方有些艰难地回话。


    宫无岁将人搀起来,慕慈心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夜照城主已经进去了……他让越青遥带人守在古城外,不许其他修士进入。”


    慕慈心带来的弟子全都伤重而亡,要不是他们来得巧,他这个家主怕是也要在此殒命。


    他看着身后弟子的尸首,面色哀戚,似有悔意,但很快又变成愤怒:“夜照城如此行事,是否枉为正道?”


    越青遥却道:“自古天下珍宝,能者得之,你若怕死,就不该来此地。”


    楚自怜也觉得太过:“你们要夺宝就夺宝,又何故暗改阵法,屠杀修士?”


    越青遥一怔:“什么?”


    宫无岁道:“你装什么,我们之前不是才见过两次吗?”


    越青遥不明所以:“我奉师命,一直在此守关,何时与你相见?”


    慕慈心却冷笑道:“我在弃颅池外就被夜照弟子围杀,慕家堡弟子折损大半,来到此处又差点陨命……你们敢做不敢当吗?”


    他满身是血,握着佛珠的手微微发抖,显然在强忍怒火,但很快又吸了口气,恢复理智:“此事……我绝不与你们罢休。”


    轰隆——城内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响,察觉到动静,一行人不再犹豫,很快进了城,朝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古城残破,荒无人烟,可是那些空地之上,却摆着一樽樽石棺,越往里走,石棺越密集。


    有些棺盖紧闭,有些却已经打开了,打开的棺材里空无一物,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去了。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些棺材有点不对劲。”宫无岁停下脚步,随手推开一樽,却见棺内摆着一具干瘪尸身,皮肤青黑,身上缠满符纸,看不清面容。


    楚自怜伸过头来,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干尸?”


    “我还没见过保存得这么好的……”他摸了摸干尸上的符纸,“可惜了,不能带一个回去。”


    宫无岁盯着那些符纸,脑子里隐约有什么东西要冒头,可却怎么也串不起来。


    他又凑近去看,那尸首晃了晃,竟像要活过来一般,下一刻宫无岁的肩膀就被人握住。


    沈奉君带着他后退一步,远离棺材:“阴邪之物会借气还阳,别靠太近。”


    宫无岁愣了愣,重新将石棺盖上,他跟在沈奉君身边:“那些符篆……我总觉得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又道:“此地既是真龙斩首之处,这座古城和真龙又有什么渊源?”


    弃颅池百年才重开一次,能进入弱水活着出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故而典籍记载寥寥无几。


    沈奉君道:“弃颅池下的古城原先是一座小国,举国崇尚真龙,国主便令工匠雕刻真龙摆在城中,那工匠花了三十年将真龙雕出,雕成那日却嘱咐国主不可点睛。”


    这种故事一般只有一个结局,宫无岁道:“那国主没听?”


    沈奉君摇摇头:“那国主也知画龙点睛是大忌,不敢违背,但有个孩童与人打赌,趁夜爬到龙首为其点睛。”


    “后来真龙现世,却是条恶龙,它水淹王城,害死百姓,国主悔不当初,趁着恶龙休憩时将其斩首,又自刎殉国,弃颅池也就成了真龙斩首之处。”


    沈奉君回忆完,又道:“此为修真界传闻,不知真假。”


    这故事耐人寻味,宫无岁思索良久,才道:“那冥谶又是怎么回事?”


    听他提起冥谶,沈奉君却道:“恶龙虽被斩首,但龙息尚在,它将肉身散去,留下龙息,每当龙息现世,就会留下谶言。”


    宫无岁不解:“它生前是恶龙,怎么死后又突然变成好龙了?”


    沈奉君这回沉默了很久,才对上宫无岁的眼睛:“因为它散去肉身时,也散去了一对恶骨。”


    宫无岁和他对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


    这对恶骨,现在就在他身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楚自怜绞尽脑汁也要取他的恶骨,以真龙恶骨入药,怕是连死人都能救活。


    他生前只知人人闻恶骨而色变,却不知是这样的渊源。


    那他兄长父母俱亡,神花府满门遭难,是否是他之过?


    “宫然,”沈奉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善恶无定,是非由心,你对得起所有人。”


    沈奉君的眼神像静谧的潭水,宫无岁甚至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道:“也没有对得起所有人。”


    他心道:我对不起你。


    如果此刻再来弥补,是否还来得及?


    沈奉君没听清:“……什么?”


    宫无岁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楚自怜惊喜的声音:“到了!”


    一抬头,却见古城中央有座大殿,虽已破败,却难掩巍峨,大殿正前有一根根石柱,困锁着一座无头的真龙石雕。


    越非臣腰间悬着那柄红剑,脚下全是尸身,听见人声,慢慢转过身来。


    他脸色奇差,看见被俘虏的越青遥,却还是露出一抹笑来:“原来是阙主到了,还有这位……”


    宫无岁看着满地尸体,有些诧异:“你和谁交过手?燕孤鸿和越兰亭去哪儿了?”


    一提这两个名字,越非臣就不笑了:“他们去哪儿,这个问题不该问你吗?稚君?”


    他刻意拉长声音,众人皆是一怔,那把妖异的红剑陡然出鞘,朝着宫无岁迎头劈过来。


    唰——尘阳剑撞上红剑,直直将其逼退,沈奉君被红剑一震,却像是被吸走力气一般,眼前似有血影闪过。


    夜照城主越非臣有一把妖剑,剑名红罪,极难对付。


    眼见沈奉君挡在宫无岁身前,越非臣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当年仙陵执意要为宫无岁收殓尸骨没那么简单,湘君说他在仙陵地牢内,如今却悄悄把他带到弃颅池中,这就是你们仙陵的刚直不阿?”


    宫无岁早就知道身份会暴露,却没想到这么快,他再不隐瞒,一把扯下兜帽:“夜照城屠杀修士,虐杀人命,如今还有脸倒打一耙?”


    越非臣又一剑刺来:“宫无岁,你倒是会贼喊捉贼,那我问你,是谁设下诡计,将我们骗到此处?”


    越非臣修为不如沈奉君,但妖剑却极难缠,沈奉君每次出剑,都会被自己的招式震回,且眼前常有血影,僵持片刻,沈奉君决意速战速决:“胡言乱语。”


    越非臣却道:“胡言乱语?阙主,你怕是为人蛊惑而不自知!”


    他撤回妖剑,反手在无头的龙像上一劈,未曾用大力,那巨石却陡然炸开,化作一堆碎屑。


    “龙息早已散尽,真龙再也不会开口,”越非臣冷声道,“我带着弟子早早到此等候,非但未见冥谶,却还被一群傀尸围杀,连兰亭和我二弟都被带走了。”


    宫无岁一顿:“什么?”


    “若没有天命笏,谁会有能力驱使那么多傀尸?真相就是根本没有冥谶现世,都是宫无岁为了报复我们而找的借口。”


    两道剑影在废墟中来回,越非臣越发咄咄逼人:“沈奉君,你英明一世,竟连这种把戏都看不透?”


    第39章 当年故旧 “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叙旧……


    “越非臣,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场面乱成一团,只能先把人制服再说,宫无岁才要出手, 地面又震颤起来, 伴随着几声怪异的龙吟。


    一回头, 却见那些石棺纷纷松动,只听咔嚓咔嚓声响过,青黑的傀尸是从石棺里爬了出来, 朝着高台围过来。


    楚自怜刹那花容失色,瞬间窜到宫无岁身后:“这些东西怎么活了!在下柔弱医者,稚君, 你要保护我!”


    “不好,我们上当了,”宫无岁再蠢也猜得出自己被算计, 此地压制修为, 他借不到灵花, 又有那么多傀尸, 天王老子来了也打不过, 瞥见高台后有一座大殿, 立马带着楚、越二人绕过去, 又对沈奉君道:“阙主,先脱身再说!”


    沈奉君会意, 一掌将越非臣击退, 收了剑追上来。


    “师尊!”越青遥连忙接住踉跄后退的越非臣, 后者却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宫无岁离开的背影,吩咐弟子:“不必管我,先找兰亭和你师叔。”


    “是!”


    夜照城的弟子散入尸群之中, 宫无岁心中困惑,带着人往远处窜,他一脚踢翻追过来的傀尸,正要往更高处,脚下又震动起来。


    轰隆隆——那声音就在脚下,楚自怜跑得衣袍乱飞,上气不接下气:“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傀尸?”


    说完又道:“稚君,那天命笏与傀尸又有什么关系?”


    此事说来话长,此地多说无益,他转头去看慕慈心的脸色,后者半身都是血迹,连奔跑都踉踉跄跄,遂道:“我们不知道出口,再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正好绕过一口枯井,宫无岁心中一动:“跟我来!”


    他伸头去看,却见里面井水已干,外头还有绳索,揪住绳索试了试,足够结实,纵身往里一跃,很快就到了底。


    确认井中安全,他仰头道:“下来!”


    楚自怜也跟过来,二人方一落地,上头却传来一声惨叫,宫无岁心中一窒,仰头道:“怎么了?”


    沈奉君道:“慕慈心被傀尸抓走了。”


    虽然沈奉君不待见慕家堡的人,但慕慈心重伤在身,他顿了顿,很快就作出抉择:“你们留在此地,我很快回来。”


    “千万小心,”沈奉君的影子已经在井口消失,不知道听不听得见,但宫无岁还是道,“我在这等你!”


    楚自怜本来还在惊魂未定地抚胸口,听见他的话却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学:“在下也在这等你!”


    宫无岁给他递了个眼刀:“要不是你废物,我们何至于躲躲藏藏?”


    楚自怜却道:“你搞清楚,拖后腿的是慕慈心不是我,你可别冤枉好人。”


    宫无岁挑眉道:“人家慕慈心重伤在身,你可是好手好脚。”


    楚自怜却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万事只论结果,反正我认定是他。”


    井底黑乎乎的,那些傀尸还在井边游荡,上去了肯定碰上,宫无岁抱着拂尘,忍不住回想越非臣刚才的话,越想越不对:“我问你,弃颅池重开的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什么时候……我想想,”楚自怜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当时在仙陵沉了船,过了半月才回峰,后来修真界盛传你稚君复生,没过几日又说弃颅池重开,然后我就带童子过来了。”


    细细算来,稚君复生和弃颅池重开的消息应该是前后脚传出来的。


    半个月……那和柳恨剑收到消息的时间差不多,正好是宫无岁和沈奉君在磷州那段时间。


    楚自怜又道:“夜照城此次兴师动众,却发现是一场骗局,难怪越非臣动那么大的怒。”


    宫无岁又问:“你难道不觉得他是自导自演?”否则如何解释弃颅池外围那些惨死的弟子。


    楚自怜却笑笑:“这位越城主阴险虚伪,工于心计,但没有绝对的把握,他怎么敢出这么糊涂的主意?进弃颅池的人那么多,只要留一条活口,夜照城顷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风险太大。”


    “何况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比谁都盼着冥谶们现世……毕竟他那位二弟已然命不久矣,除非有神助,否则必定无力回天。”


    宫无岁一顿:“燕孤鸿?”


    楚自怜刚要回话,却忽然挺住:“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宫无岁霎时噤声,侧耳细听。


    “有人吗?有——人——吗——”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那声音忽近忽远,似乎也在底下,隔着墙传过来的,楚自怜在怀里摸了摸,摸出半块绿莹莹的石头,开始绕着石壁转圈。


    宫无岁摸上池底的砖石,抬手敲了敲,敲出一阵空心的声响:“我听沈奉君说这里原先是古国的王城,说不定真有地道什么的。”


    他一边说着,手写扣到一块松动的石头,却听哗——一声,那石璧忽然转了个圈,露出一条通道来。


    那道呼救声顺着通道传过来:“别过来!滚开!都给小爷滚远点!”


    宫无岁先用砖石卡住暗道入口,以免沈奉君来了找不到,又一闪身窜了进去。


    楚自怜在后面追:“诶你等等我!”


    绕过七拐八折的通道,前方忽然传来一片亮光,宫无岁眼前一白,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蛰伏在不远处的傀尸扑倒,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却听身后有人大叫道:“前辈!”


    一回头,越兰亭和燕孤鸿被捆住手脚扔在角落里,周围四五具傀尸,越兰亭一见他仿佛看见救星,眼睛都亮了:“前辈!真的是你!”


    宫无岁一脚踢翻追上来的傀尸,抽出越兰亭腰间的佩剑,三下五除二将那几具傀尸枭首,又反手将越兰亭身上的绳子劈断:“你们怎么在这儿?”


    越兰亭却道:“先救我师父……我师父受伤了!”


    宫无岁这才注意到燕孤鸿的状态,他左手软绵绵地垂着,已经昏迷过去,整个人惨白地像是要消失一般,宫无岁替他解开束缚,将人扶起来,回头招呼楚自怜。


    楚自怜只看了一眼,飞快将袖袍割断,露出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一边皱起眉:“这是怎么伤到的?”


    越兰亭也扑过来,颤声道:“是咬伤的……那些傀尸本来是要咬我的。”


    他越说越内疚,楚自怜喂燕孤鸿吃了药,又擦净血迹,果然见手臂上被活生生咬去一块肉,异常可怖,宫无岁扶着人,下一刻却停住:“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燕孤鸿的手臂,越兰亭伸手摸了摸:“好像是鳞片?”


    却见那条左臂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乍一看像蛇鳞,又有点像别的。


    宫无岁摩挲这那些鳞片,心里却像是早有答案:“是龙鳞。”


    楚自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越兰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龙鳞?师父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有的?”


    这个答案显然只能由伤患来回答,楚自怜忙活了半天,终于给燕孤鸿包扎好,宫无岁将暗室仔仔细细摸索了一遍,好不容易找到出口,顺着楼梯爬到顶,却见门外密密麻麻围着一群傀尸。


    看来是囚禁之处,只是那个囚禁的人不知道暗室和水井连通,反而让宫无岁钻了空子。


    会是谁想囚禁越兰亭和燕孤鸿?设计那么一场大戏,到底意欲何为?


    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自己一直守在这里,就能等到那个栽赃嫁祸的罪魁祸首?


    沈奉君已经离开了很久,为什么还没回来?


    问题一个一个在他脑中划过,最后又落回燕孤鸿身上,他吃下药,又包扎了伤口,终于不是那副命不久矣的神情,只是仍旧未醒。


    越兰亭一直守在师父身边,神情担忧,见到宫无岁,终于道:“前辈……你们怎么进来的?阙主呢?”


    宫无岁道:“阙主待会就来和我们汇合。”


    越兰亭又问:“那我爹呢?他为什么不来救我?”


    楚自怜插话道:“你爹那么老奸巨猾,不用担心他,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越兰亭撇撇嘴:“谁担心他,他老人家贵人事多,哪里还想得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


    他语意微妙,但宫无岁此刻不想和他争论什么父子关系,只道:“我问你,你师父修为尽废是什么时候的事?”


    越兰亭愣了愣,实话实说:“七年前。”


    七年前,不就是磷州闻家被灭门的时间?


    那把佩刀上还保留着燕孤鸿收养阿归的记忆,细细算来,应该也是七年前的事。


    七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七年前我生过一场大病,醒来以后父亲说我体弱,让我跟着师父修行。”


    他拜入师门的时候,师父身体就不好了,他常年在外云游求医,十天半个月都不见踪影,但对越兰亭很好,总是寄东西给他。


    师父不寄心法宝剑,反而寄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但每次回来都会查问他的功课,问他剑法学得怎样。


    燕孤鸿是刀道出身,但伤重后再拿不起刀,也从未教授过他刀法,比起授业恩师,反而更像越兰亭的兄长。


    “那他和你爹……”宫无岁正打算深挖一下夜照城主和这位二把手的关系,谁知躺在一边的人却忽然咳嗽起来,声音沙哑。


    “兰亭……”


    “师父你醒了!”一听声音,越兰亭兴高采烈地迎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人搀扶起来,接着暗室的火光,燕孤鸿虚弱的目光将宫无岁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半晌才了然道。


    “……原来是稚君。”


    宫无岁一愣:“你以前从不这样叫我,燕孤鸿。”


    他盯着燕孤鸿的眼睛,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种熟悉的感觉交织着,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诡异的陌生。


    多年未见,纵然容貌未变,他却觉得燕孤鸿变化很大,大到他几乎不敢相认。


    燕孤鸿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止住:“人总是会变的,就算是稚君你,也再不复从前。”


    “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叙旧吧?”


    第40章 如来金面 “抬头。”


    “我听兰亭说, 他在磷州遇险,是阙主和一位红衣公子出手相救,当时我就猜到是你。”燕孤鸿斜坐着, 浑身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


    宫无岁回头看了一眼越兰亭和楚自怜道:“都过了这么久, 阙主和慕慈心还没回来, 你两顺着密道去看看,我在这里照顾他。”


    越兰亭不放心:“那你们留在这会不会有危险?”


    宫无岁道:“放心,死不了。”


    燕孤鸿也道:“兰亭去吧, 楚医师不通武艺,你要保护好他。”


    越兰亭一听这话,果然十分受用, 他拍胸脯保证:“行,包在我身上!”


    楚自怜是个人精,知道这两要支开越兰亭说悄悄话, 立马上道:“越小少主, 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咱们走吧。”


    眼看着两道人影消失, 燕孤鸿才慢慢回过头来:“你想问什么?”


    咣当——古拙的佩刀从宫无岁袖中滑出, 刀柄上还刻着个“燕”字, 明晃晃地昭示了主人身份, 燕孤鸿乍见佩刀, 眼神微微一震,很快又恢复镇定的神情。


    “这是你的佩刀, 是我从磷州闻家后山的墓碑前找到的。”


    燕孤鸿道:“我的佩刀早已遗失多年, 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都不奇怪。”


    “是吗, ”宫无岁抱着手和他对视,“我们对这把佩刀使用了溯源之术,看到了一些记忆。”


    燕孤鸿漠然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那又怎样?”


    宫无岁开门见山:“阿归和你是什么关系?磷州闻家当年为何突然被灭门?”


    为什么柳恨剑前往磷州查案, 却受重重阻挠?


    磷州鬼山城恶名远扬,恶魂徘徊多年却无人理会,除却夜照城,没人有能力把这件事掩盖地天衣无缝;燕孤鸿刀法卓绝,七年前何故修为尽废,寿元将尽,甚至连刀都提不起来?


    宫无岁隐约有猜测,又很难相信是真实的,纠结许久,还是道:“磷州灭门案,是否与你有关?”


    燕孤鸿沉默下来,没有否认。


    宫无岁难以置信:“果真是你?为什么?”


    燕孤鸿道:“你既猜到是我,又何必问为什么?我不会否认事实,其余的也无可奉告。”


    “是不是越非臣逼你……”宫无岁还记得当年文会宴,燕孤鸿孤僻不近人,特立独行,谁都不给好脸色,人人都说他假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


    后来他和宫无岁打了一架,打完坐下来喝酒,燕孤鸿摸着佩刀,沉闷吐真言:“我虽是微贱罪奴,但我一不为人刀俎,二不屈膝求和,三不奴颜媚骨,此生不改。”


    燕孤鸿道:“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你那么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没人能逼我做不愿意的事。”


    宫无岁道:“闻家世代行医,满门无辜。”


    燕孤鸿冷笑起来:“适者生存,在这修真界,你不害别人,别人就会来害你,善心只会招致祸患,狠心方能图得大业,你是经历过的人,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


    宫无岁道:“说得比唱得好听,你如今是夜照城的二把手,谁会来害你?”


    燕孤鸿却道:“可我若不害别人,又怎么摆脱罪奴的身份,怎么成为二把手?”


    他说着说着,情绪也尖锐起来:“当年我在越凭天门下,豁出性命为他尽忠,却受尽夜照弟子白眼,像狗一样被呼来喝去。”


    “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把他们当狗一样呼来喝去,谁也不敢忤逆我。”


    “燕孤鸿!”宫无岁打断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当年喝醉以后信誓旦旦要不改其节的决心去哪里了?全都在放屁吗?”


    燕孤鸿被他揪着领口,他病重多年,黝黑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就算被宫无岁这么拽着也反抗不了分毫,他仰起羸弱的脖颈,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来:“你都说了,只是醉话而已。”


    宫无岁和他对视片刻,缓缓松开手:“你真是无可救药。”


    燕孤鸿捂着胸口咳嗽了好几声,苍白的脸颊上咳出一抹病态的红,他看着宫无岁嫌恶的姿态,却冷笑起来:“是,你瞧不起我,你最有气节!可有气节的下场是什么?你杀尽邪魔,最后在护生寺自刎,你兄长好心收留喻平安,最后却引狼入室惨烈战死,神花府百年基业,一夜之间化为焦土,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气节?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把你们当笑话,多少人觉得你活该!”


    宫无岁陡然捏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燕孤鸿喘匀了气,一字一顿:“我说你活该。”


    砰——猛烈的拳头狠砸在燕孤鸿的侧脸,将燕孤鸿的头打偏过去,那张脸刹那浮起一团红肿,后者偏头吐出一口血,不痛不痒道:“怎么,我戳中了你的痛处,你恼羞成怒要打死我?”


    宫无岁气急,也恨极,他不明白短短十年,一个人性情会天差地别到如此地步,既然有今日,当年又何必言之凿凿?


    他握紧拳头,盯着燕孤鸿侧脸的伤口,很快就只剩下疲惫。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宫无岁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是非,他慢慢松开拳头,看着燕孤鸿染血的左臂:“你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我也不会说什么。”


    “我只是警告你,魔鳞附体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沈奉君说过,真龙断首,散去躯体,它的力量也随之崩散,流落人间,可以附在人身上。


    只是这些力量有好有坏,好的叫天赏,坏的叫天罚。


    除却龙息留下的冥谶,窍心和尘思是天赏,恶骨和魔鳞是天罚,还有一对不分好坏的禁瞳。


    见到燕孤鸿手臂的第一眼,宫无岁就已经猜到了他寿元将尽的缘由。


    被魔鳞寄生,就必须以血肉供养,不得断绝。


    燕孤鸿眼中闪过一段悲凉,但很快又被强压下去,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当年故旧,如今与陌生人无异,人事早已不同,宫无岁不想再与他争论过往,也不想了解这么多年他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如今的模样,但是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有问。


    “我最后只问一个问题,当年我带着喻平安在元清洞养伤,遇上你带着夜照弟子搜寻我的下落,我当时怕你告密将你打晕……你醒来后,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那把短刀中的记忆太零散,宫无岁只窥到一个片段,他醒来后手中紧紧握着无遗剑,喻平安尸首犹带余温,自然而然以为是自己杀的,之后心绪崩溃,神志不清,再没有想过其他。


    当年元清洞只有他们三人,除了自己,最可能知道线索的唯有燕孤鸿一人。


    谁知燕孤鸿却摇摇头:“我醒过来时,洞中无人,喻平安已死,你也疯了。”


    宫无岁的心慢慢沉下来,也对,若燕孤鸿清醒,那人又怎会留他活口,他猜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还是不好受。


    那个戴面具的人必定早有准备,他刻意隐瞒身份,夺走天命笏,可见心机深沉,阴狠毒辣,不会轻易漏马脚。


    燕孤鸿顿了顿,又道:“不过我陪你安葬喻平安的尸首时,曾在他身上捡到一个小布袋……里面有些画本,鸟羽,小泥人,果核之类,当时他紧紧攥在手里,我觉得奇怪,就捡回来了。”


    宫无岁浑身一僵,喻平安莽直单纯,最爱小孩的东西,喻求瑕给他做了个带法术的小布袋装玩具,轻易不肯拿出来。


    宫无岁眼盲后,喻平安总缠着他玩猜谜游戏,敞开袋子让他伸手去抓袋子里的东西,抓起来后再猜是什么,但猜来猜去就是那几件,也不嫌烦。


    有时候他找到好玩的,就会偷偷放进袋子里让宫无岁去猜是什么,从哪里得到的,要是宫无岁猜不出来,他还会磕磕巴巴描述,美其名曰“给线索”。


    喻平安死时攥着那个袋子,一定是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了,他和宫无岁玩惯了游戏,已经有了默契,他一定是留了线索,宫无岁一边想着,心脏却开始怦怦狂跳,连眼眶都热了起来:“东西呢,东西在那儿?”


    燕孤鸿道:“在夜照城中,我放在暗格里。”


    看着宫无岁红红白白的脸色,燕孤鸿终于察觉到不对,皱眉:“你要找人,找什么人?”


    宫无岁想到回忆里那张噩梦般的脸,还是实话道:“我要找一个戴着如来金面的人……”


    燕孤鸿有些意外道:“如来金面,你确定是如来金面?”


    方才的剑拔弩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连带着燕孤鸿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宫无岁一顿:“你也知道?”


    燕孤鸿默了默,眼神飘忽,忽然压低了声音:“进入弱水畔之后,我确实见过一副如来金面。”


    宫无岁凝起眉。


    “刚才我和兰亭被傀尸围攻,但也奇怪,那些傀尸非但没杀我们,反而将我们带到此处,我伤重昏迷时,确实见过一副如来金面,不过我现在有点想不起来在那儿了,”燕孤鸿说完,忽然抓住宫无岁的手臂,瞬间失了声,宫无岁只看得见他的嘴型,他说的是:就在这间暗室之中。


    宫无岁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头皮漫到了脊背,他张了张嘴,用怀疑的语气:“你真见过?你不会是在唬我吧?”


    口型却道:在哪?


    “我也记不清了,或许是做梦吧……”燕孤鸿捂着胸口闷咳几声,在看不见的地方指了指头顶,用口型道:抬头。


    宫无岁浑身一僵,不受控制地抬头,二人头顶的位置,画了一张巨大的如来彩绘,如来的脸正对着二人,只是不见眉眼,只贴着一张纯金的如来面具,和回忆里一模一样。


    宫无岁一抬眼,就对上了那面具空洞洞的两个眼眶。


    那面具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眨了眨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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