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徐赐安
这小子怎么突然就性情大变了?!
姚泽王一阵头皮发麻, 跪伏在地上,心里是一点也不觉得屈辱的。
甚至要多熟练就有多熟练。
说实话,这也是他的老本行。刚来鬼界那会为了讨生活, 他见谁都喊大爷, 原则是能吃软饭绝不挨硬打,能磨膝盖的事绝不费皮肉。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不就屈得多了点么, 迟早有伸的那么一天。
你看,没有过去那么多年的卑躬屈膝,哪里有他后来的一步登天?
呵,你这臭小子上次坏了本王和赐安的喜事,这次又这么羞辱本王, 之后最好别让本王找到机会……
“啊!”
姚泽王眼中的遗憾和恶毒刚流露出来,余光冷不丁察觉到一双漆黑无白的眼睛,惊叫了一声。
——宫忱就半蹲在一旁, 摁住他的头颅,侧着脸直勾勾地盯他。
“看来你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姚泽王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怎么会被一个眼神吓到,一边装傻充愣:“什么事, 咱俩之前不就见过那一次吗?哦,哦, 是,那次确实是本王……不,是我做的不对,你要是还介意, 我可以发誓,我对赐——”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宫忱五指骤然收拢, 和那几乎能拧断头骨的残忍力道相比,他的声音很轻。
“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好、啊啊,好,我不配,我不提!”姚泽王当即咬牙讨饶。
宫忱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姚泽王,眼底浸染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
“你当年靠着五骨天君的宠幸得势,待她与除鬼师战败只剩下一条手臂之时,假装深情愿意与她共生,骗娶了她,实则只是为了她的鬼王之位。那之后你三妻四妾,宠妃成群,视她如敝履,一遇危难便想着用她来挡,弃她而走。”
“你看得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
“恶蛆都没有你恶心,可你——”
他闭了闭眼,嘴唇缓缓吸了一口气。
“却竟敢觊觎,这世间唯一属于我的人,我的珍宝。每每想起你对他的贪念,我的心、”
“我属于他的这一颗心,就像在被烙铁烫一样,好疼啊——”
姚泽王惨然尖叫了起来,因为宫忱掌心中腾地升起火焰,烧着了他的头发,火蛇很快蔓延开来,在皮上滋滋吐信。
幽蓝火光下在宫忱的脸庞上跃动。
“你害死王岭,该死。”
“你玷污了我的赐安,我必须得将你烧得干干净净。”
“一寸,”他轻轻动唇,“不剩。”
“啊啊啊………等、等等!”
姚泽王那颗死了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他简直用了生平最迅速的反应,在火焰蔓延全身前颤声大喊:“你可知你的师兄半个月前就失踪了?!”
哗。
火光蓦然暗去。
宫忱提起姚泽王的脑袋:“失踪?”
姚泽王后背焦黑一片,却顾不得身上的灼痛,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继续道:“你随白王去鬼界后,被入侵的碑界里只剩下他,他不能提你,也不能提白王,就自己背了罪名,被关进了燧光阁地牢。”
“燧光阁怎么敢关徐家的人?”
“还不是大祭司那奸人!”
姚泽王呸了口带血的唾沫,只是骂大祭司,可不敢告诉宫忱自己是怎么筹划着把徐赐安救出来再续前缘。
“表面上传音安抚徐家称只是做个样子,必定好吃好喝伺候着徐公子,背地里,该怎么用刑就怎么用。”
“你也曾为燧光阁效命,那地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会不清楚?他在里面遭了整整半个月的罪才逃出去,那之后就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最该报复的人不是我!”
“是燧光阁!是大祭司!”
“他们如此背叛你,你却还要为一个守碑人报仇而杀了我吗?!!”
“你——”
情绪激动之时,姚泽王猛地看清宫忱此刻的神情,浑身一颤,打了个寒噤。
“所以你……别杀我,我、我还有用,我可以发动鬼兵帮你找他。”
“你也一定,很想快点找到他。”
“对、对吧?”.
七日后。
茶馆。
“诸位,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其中一件,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半个月多前,去星山下了二十一年的雪忽然停了,惹得鬼界众心惶惶。”
“而就在前不久,冰雪消融,碧草绵延,一只黑衣鬼从春山里走了出来,脸上布满花枝般的裂纹。”
“传闻中前任鬼主还活着时,去星山就如同现在这般春和景明呐。”
“那么此鬼身份究竟如何………”
正当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时,忽然有位白衣公子飞了片金叶子下来,道:“有点儿没意思,说下一件事吧。”
说书人摸走金叶子,登时眉开眼笑:“好,那我们不妨先聊一聊第二件。”
“如今燧光阁的比试剩下最后两场,大家可知,是哪四个人在争魁首?”
比起前面那个莫须有的传言,众人显然对这个更为关注,纷纷报上自己最看好的几个人选。
说书人抚袖一叹:“唉,你们只说对了其中三人,闻人絮、段世安、曹清鸾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天骄翘楚,然那第四人,这几日的风头却犹在他们之上。”
“关于那人,各位有所不知。”
“十载剑道,中规中矩,一朝掷剑从诡,本以为是个笑话,谁知,首轮比试竟也挤入了榜末,之后更是风云骤起,扶摇直上,从这,哗,一直到了如今的第四名。”
“他就是……”
哐当。
还没说完,又是一片金叶子甩了下来,抬头一看,原来那白衣公子的身旁还有一位黑衣公子,抱臂而立,表情阴冷,一看就不好相与。
黑衣公子沉声道:“接着说上一件事,那从去星山里走出来的鬼,可还有其他特征?”
说书人反应很快,金叶子已经入兜了,答道:“除了脸上有裂纹,据说,他的眉眼和前任鬼主墨临神似。”
“那墨临长什么样?”
“这个嘛……”
他还没说完,还是清脆一声哐当。
楼上的白衣公子夹着指尖的金叶子,轻挑了挑:“捕风捉影的事有什么好谈的,你还没讲第二件事里那个万众瞩目的第四名是谁呢?”
“这个啊……”
哐当。
黑衣公子也扔,冷冷道:“先说去星山的鬼长什么样?”
哐当。
白衣公子:“先回答我。”
哐当。
黑衣公子:“别管他,先回答我。”
说书人边左一声好,右一声好好好,边一脸幸福陶醉地伸手去接一片又一片的金叶子。
众人眼睛都看直了。
还能这样?
好笑之余又暗自咽下心酸,羡慕死个人啦,有钱人都这样吵架吗?
突然,哗啦啦一片的脆音响起!
众人顿时呆若木鸡。
只见白衣公子漫不经心地扔了一大把金叶子下来,犹如天女散花。
他撑着下巴,轻飘飘地:“可不可以快点说出来,本公子——好想知道啊。”
说书人双手都颤抖了,激动无措地点点头:“这、这有何不可呢,那人、那人就是段家臭……呃,远近闻名的——”
“闭嘴。”
旁边的黑衣霎时黑了脸,立马要从腰间去摸钱袋子,被柯岁一把抓住手腕。
柯岁皮笑肉不笑道:“你要扔就扔你的钱,老是来摸我的钱袋子做什么,段清明?”
“段清明、对,就是他,”说书人笑得合不拢嘴,这下是一点也反应不过来了,“这位公子说的一点没错,那一鸣惊人、万众瞩目的第四名正是段大公子,段钦,段清明!”
众人却神情恍惚,反应过来了。
这白衣是对着黑衣喊的名字,那岂不意味着后者便正是……
“柯、元、真!”
怒音绕梁,然而再抬头,两人皆是消失不见,只剩一缕微凉的风卷过茶楼二层的窗帘子.
“这么大怨气啊?”
柯岁和段钦在屋顶大打出手,一个比一个出招狠辣,嘴上却漫不经心地叫停:“大白天的,不打了呗,我身上的钱都给你成不?”
“稀罕你那脏钱!”
段钦踹了他一脚,又一拳轰过来。
“不是钱的话,那是不想听别人议论你?”
柯岁往后趔趄两步,已经半只脚踩空,抬起手,用掌心接他这一拳,下压:“还是,去星山这三个字,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段钦眯起眼睛,并不否认:“那里平白爬出来一只鬼,你就不好奇?”
柯岁眼珠子动了动,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就当你只是好奇吧,所以,你刚才到底生什么气?”
“第四名不是凭我自己得到的,我不喜欢被拿出来说事。”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帮你?”
“对,”段钦冷笑道,“不需要。”
柯岁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将人用力往前一拽,戏谑道:“你不需要是你的事,但——我还是得收我的报酬。”
遂狠狠地在段钦嘴唇上咬住。
“嘶,这特么是在屋顶上!”
“那就下去。”
段钦瞪大眼,一推柯岁,柯岁便往后倒,身下一空,连带着段钦一起从屋顶掉进巷子里,还是咬着没放,弄得两人嘴里都是血淋淋的味道。
他是咬得心里舒坦了,可段钦要咬他时,他却用拇指卡着段钦的犬牙,笑了笑道:“我一会要去见我爹,不能留印子。”
“去哪见?鬼界?”
“不该问的别问。”
段钦呸地吐出了他的手,爬起来:“那你还不快滚。”
柯岁慢腾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放心,明日你和段瑄的比试,我不会干涉,满意了吗?”
“谁赢了你都无所谓,不是吗,毕竟两个都是你鬼界的走狗……”
“段清明。”柯岁声音声音微冷。
段钦啧了声,整了下衣服:“说起明日的比试,我还得回去准备,就不跟日理万机的柯公子厮混了。”
他转身,微跛着脚——上次被柯岁在鬼界掐断的腿还没好全。
紧贴胸口的那张留声符隐隐发烫,他的呼吸与心跳均有些沉重。
从无间深渊回人间的这一个月来,他已经用了十几张留声符了,派得上用场的却只有两三张,而且都只能模糊地指证柯岁和鬼界的牵连。
这谨慎过头的混账玩意,难道非得在床上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吗?
不,要是真到了那个地步,他恐怕会直接就在床上把人一刀捅死……
“段钦。”
还没迈步,柯岁忽然叫住了他。
段钦不耐烦地回头:“又干什么?”
柯岁的目光有意无意在他胸口停留片刻,最后来到他的脸上:“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段瑄,他是真的想杀了你。”
“所以呢?”
“所以,”柯岁顿了顿,道,“如果你出事,我救不了你。”
“我知道……草,疼死了。”
段钦扯了扯嘴角,方才被柯岁咬伤的口子现在肿得厉害,抽着气自嘲道。
“我还不配你救,就只是你一时兴起的乐子罢了。”
柯岁笑了笑:“挺有自知之……”
“明”字还没说完,就见段钦一下举起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目光凶狠,张嘴照着他的脸颊就用力咬了下去。
砰。
柯岁后背撞墙,垂眼道:“松口。”
回应他的是段钦的犬牙狠劲刺破了他颧骨下的皮肉。
柯岁没什么表情,抬手,下一秒,对着段钦的右脸颊猛地挥出一拳。
轰!!段钦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在地上滚了两圈,爬坐起来靠墙,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咳出声。
“还知道松口?”柯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再有下次,把你牙齿全拔了。”
段钦抬头,右脸高高肿起,却痛快地嘲笑着他:“那你以后是想跟牙床光秃秃的家伙接吻吗?”
柯岁:“我不是非你不可。”
段钦:“那你换一个。”
柯岁眼神阴鸷地瞧着他,真想立刻把他胸口前的那张留声符抓出来扔在他脸上,然后将其毒打一顿,最后剁成肉渣做成他药草的养料。
可是好半晌,柯岁都没有这么去做,而是半跪在段钦面前,用力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直到段钦那张挑衅讽刺的脸上露出痛苦,他才咬着牙开口。
“是,我非你不可。”
段钦咧开嘴角,眼底有压不住的得意,道:“给我上药,疼死你大爷了。”
“不,活该你疼。”
“快点儿。”段钦轻声哼。
柯岁冷冷地看着他,两秒后,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正要往外倾,被眼尖的段钦认出那是什么,倏地拍开他跳了起来,怒道:“你故意的?拿毒药给老子用?!”
“爱上不上,不跟你一般见识,今天别让我再看见你。”
遂骂骂咧咧地走了。
柯岁动作微顿,把毒药瓶子收回去,原地静了一会,脸上的笑收得干干净净。
手指一伸,从墙后的阴影中拽出一道鬼魂,掐着它的脖子,缓缓道:“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大、大人………”那鬼魂也没想到这么倒霉撞上这些事,欲哭无泪道,“小的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人、人找到了。”
“谁?”
“宁箫。”
听到这个名字,柯岁眼中赫然闪过一丝精光,暂时饶了它一命。
“抓回来。”
“是。”.
乌衣镇。
沿河而下,枫叶瑟瑟。
一处简单干净的房间里,盘坐着一位面容沉静的老人,银发如霜披在身后,梳理得一丝不苟。
周围弥漫着药物的清香。
宁箫一手拿着本厚厚的医书研读,一手适时地往药炉底下添火加柴。
不一会。
“道长,药好了——”
她捧着药碗和书跑过来:“你先喝,喝完了帮我看看,这些字怎么念?”
徐赐安睁开眼,看了一眼那浓青色的药汁,接过后,将药碗放至一旁,先教起了她念字。
一遍没记住的,就教了两遍,等宁箫全会了之后,他就重新闭上眼。
宁箫端着书离开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道:“道长,你药还没喝呢!”
“一会。”
“这是我辛苦了一下午熬的……”
徐赐安眉角不明显地抽动了下,还是端起药碗,仰头喝完。
宁箫道:“效用如何?”
徐赐安:“毫无效用。”
宁箫并不泄气,作沉思状:“看来灼银草也不行,明天开始换其他的吧……道长你去哪啊?”
“………洗碗。”
徐赐安起身出门,在井边舀水时,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和大祭司谈完后没几日,他离开了燧光阁,等灵力恢复些许,感知到了曾藏在宫忱发冠里的灵息。
他以为是宫忱回人间了,想了很久要不要去见,最后决定偷偷地、远远地看一眼,先不让宫忱发现自己。
这才遇见了拿着宫忱发冠的宁箫。
他心中失望,本打算要回发冠后离开,碰巧遇见她在街上行医,遭同行嫉妒殴打,便出手相助。
没想到一眼被这小姑娘看出体内灵气阻滞严重,容貌正是因此变化,她还热情地腾出房间请他留下,说尽全力治好他。
宁箫是从鬼界逃出来的,要躲鬼兵,徐赐安从牢里出来,落了个逃犯的名声,也要找个无人问津的地方稳固境界。
于是就答应下来。
至于她说能治好他,徐赐安本不抱什么希望,现在看来……
幸好没抱什么希望。
徐赐安拧了拧眉,这药没用就算了,还那么苦,他是一口也不想喝了,要不明日就走了算了?
念头刚一闪过,小姑娘就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跑出来,高兴地喊着:“道长,我要出去一趟,我想到要把灼银草换成什么了,这次一定可以,相信我!”
“我顺便再买点菜回来!今晚咱们吃油焖蹄子!!”
“…………”
当。
徐赐安把洗好的碗往桌上一搁,在宁箫身后落下一道庇护灵息。
油焖蹄子……
他嘴角抽了抽。
于是没等到明日,宁箫离开屋舍的刹那,徐赐安的身影消失在了井边.
“大夫,要落雁草三钱、白命子两钱、还有红舌兰两钱。”
“好嘞,小姑娘,拿好。”
“多谢,大夫,这里可有后门?”
“有,从这里往东便是。”
从医馆后门出来时,宁箫心跳得异常的快,身体冒虚汗,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没去菜市,而是脚步飞快直接回家。
………白王就在附近。
要命的是,不仅她能模糊地感知到白王,白王也能感知到她!
得赶紧回去!带上道长即夜搬家!还好此处离家不远,只要………
“唔!”
宁箫心跳骤停。
——一只惨白的手从背后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日落黄昏。
夕阳照着石井,在水面上映了半轮孤寂昏黄的残影。
“救命!!!!”
“道长,救命啊!!!!”
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响起在屋舍外面,宁箫嗓子都喊哑了,轻轻推开木门,环视四周,寂寥无人,又小跑进房间,里面仍是空空荡荡。
刹那间,她茫然而僵硬地伫在原地。
为什么不在?
他……走去哪儿了?
门外,数道黝黑鬼影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宁箫转过身,漆黑目光落在前方。
“死丫头,可算逮到你了。”
“接着叫救命啊,怎么不叫了?还瞪?呵呵,不识好歹的东西,就为了抓你,老子可是忙活了一个月啊——”
一只高大恶鬼居高临下,朝她举起了手掌,暗沉阴影夹杂着阵阵森冷的风,向宁箫笼罩过来。
可不知嗅到什么,宁箫此刻不仅不避开,反而,一点一点勾起嘴角。
嗡。
耳边忽地响起轻快的声响,细细的一线风掠过眼前,发丝微扬。
不,不是风。
是剑刃。
淡紫色的光芒,就那么横着划过眼前这只八尺恶鬼的腹中,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优雅地绕着宁箫转了个圈。
滴答。
黏稠的黑血滴在地上。
周围鬼影同时一分为二,表情僵在脸上,下身双膝跪地,上身则无声滑落。
如同被扯下的幕帘一样,缓缓露出了恶鬼背后持剑之人的真容。
砰。
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宁箫仰头,脸上沾着些许污脏的血,却笑容灿烂异常,完全不似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姑娘。
最后一抹霞红映在她脸颊。
“道…………”
随即夜幕降临,声音如光线隐没。
今夜无云。
徐赐安收剑,清冷的月光下,鬓角的白发垂在眼前。
她看着那缕发,笑容骤然消失。
徐赐安递过来一张帕子。
她不接。
徐赐安问:“可有受伤?”
她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缓缓看向他眼角蕴着岁月的细纹。不语。
“明日,我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一个小姑娘自己住太危险了。”
“宁箫?”
她动也不动。
她像是第一次才见过这么个人似的,不认识,不搭理,不闻不问。
徐赐安有点头疼,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只是道:“我回来,是取一样重要之物。”
“那个发冠…………”
徐赐安没说下去。
至此,她才终于嘴唇翕张,极力隐忍着什么似的,低低冷冷道:“你让我,静一静。”
随后,便踏入房间,合上了门。
徐赐安:“……………”.
黑黢黢的屋内,“宁箫”背靠着木门,一只手捂着脸,眼眶里有什么东西不住滚下,与身体同时滑落。
可她跌坐在地上的时候,泪水却悬在了面颊之上——一朵红莲若隐若现,像干涸的土地渴求雨水那样,虔诚而又贪婪地吞食着她的泪。
连同其中无穷无尽的情绪一起。
泪尽的刹那,红莲餍足地舒展花瓣,她浑身的皮肤表面都泛起一层耀眼的、灼热的光,那光焦渴地探向她的心口,似乎想在其中扎根。
“滚。”宫忱说。
花瓣猛然一颤。
然后慢慢地、乖顺地、暗下去。
至此,圣火认主.
刚入夜,贫瘠的乌衣巷尚星火点点。
徐赐安以手撑在石桌上,阖目假寐,脑海不时闪过方才宁箫的反应。
是被吓到了吗?
那为什么会要一个人静一静,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
“道长。”
徐赐安睁开眼。
宁箫不知何时站在他的旁边,不远不近,将一个烤蜜薯掰成两半,左手那半递过来:“吃一点东西吗?”
徐赐安摇了摇头。
宁箫就把左手收回去,换右手那半递来:“都是一样的,你不要挑。”
徐赐安:“…………”
温甜的香气扑入鼻间,他对小孩子到底是宽容一些,于是接过了。
宁箫给他后,就走到他的对面,有点儿费劲地搬起一个石凳,到徐赐安旁边。
她觑了徐赐安一眼,见他没反对,就挨着他坐下,很安静地吃了起来。
徐赐安瞥了眼她微红的眼角,大抵猜到她在房间里干什么了,心中的疑惑稍稍散去,便也没有阻止。
不一会,宁箫从袖子里摸了摸,五指轻轻拢着一个带血的发冠:“道长方才说的重要之物,可是这个?”
他凝眸道:“是。”
“好,给你。”
她把发冠一抛,被徐赐安稳稳接住,指尖轻抚其上的纹路,眸光晃过些许温柔的光:“多谢。”
宁箫偏过头,瞧着他这幅模样,问:“道长这是,睹物思人了?”
徐赐安沉默不语。
“那人呢?”
“难不成——死了?”
徐赐安收好发冠,皱了下眉。
“抱歉,看来没死,”宁箫问,“那道长为何宁愿睹物,也不肯见人?”
徐赐安道:“与你无关。”
“哦。”
宁箫知道他生气了,没再说什么,把剩下的蜜薯吃完,摊开焦乎乎黏糊糊的小手,往前伸,又叫了他一声。
“道长,你会不会那种可以一下子就变干净的术法啊,我手好脏。”
“你自己舀水洗。”
“可是那里好黑。”
“我看着你去。”
“…………”
宁箫抿了下唇,从石凳上跳下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去黑漆漆的井边舀水。
徐赐安眸光闪烁,心中的怀疑在吃到那个烤蜜薯时便又悄然升起了。
毕竟,火候把握得太合适了……
“啊!”
一声短促的叫声陡然响起,徐赐安瞬间来到井边,一手拎住了险些栽进井里的宁箫后领子。
他提着她要离开井口,她却双手死命攀住井缘,扭过头看他,眼睛湿湿的,声音闷闷的:“道长,我手还没洗完。”
徐赐安眯起眼睛,给她用了净身术,这才把人从井边掰开。
她说着谢谢道长,然后蹲在地上,湿手攥住徐赐安的衣角,低头晃了晃:“道长,我腿软了,起不来,你能不能…………”
一柄长剑却猝然斩断那截衣角,旋即斜在她的脖颈边。
“那就别起来。”
徐赐安森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装够了吗,自己多重心里没数?”
蹲在地上的人静了静,摩挲着手中的布料,顿时明白了是怎么被识破的,轻笑一声,脑袋耸动,似乎要抬起头来。
“真正的宁箫在哪儿?”
徐赐安沉着脸,手中的剑紧逼着,不让抬,根本不愿再看到那张脸。
一想到方才一个不知多大岁数、也不知是男是女的家伙用稚子皮囊跟自己装可怜,就觉得可恶可恨。
那人却是个疯子。
褪去伪装后,动作不仅没停,还兀自撞上剑口,鲜血瞬间汩汩流出,被徐赐安身子投下的阴影笼罩,看不清脸,也看不清神情。
但能听到一道熟悉的、喑哑的声音如此跟徐赐安说道。
“你问她在哪,却不问我是谁。”
徐赐安脑袋嗡的一声,向后跌了两步,剑尖沾着无名血,却映着天上月。
惨淡月光下,那张脸逐渐清晰了,泫然欲泣地抬起来,瞧着他:“坏人。”
当啷——
徐赐安手一颤,剑摔在了地上.
剑落在地上的瞬间,他的人却倒进了一个温凉宽厚的胸膛里。
这是蜜薯里的安神咒起效了。
“之后再听你辩解。”
宫忱喃喃,洗过井水的冰冷手掌贴过一截窄腰,将徐赐安打横抱起,走出寂静的屋舍,背对着灯火阑珊的乌衣巷,在黑夜里一步一步迈得稳而轻。
可其实他没看路。
苍白脖颈上渗出的鲜血被红莲吞食,爬满了诡异的鲜红花纹,和青筋交相辉映,有种荒诞的美感。
他一直低着头,目光滞涩地描摹着徐赐安此时的面庞,一遍一遍。
他有很多话想问。
没日没夜找徐赐安的这七日,每每闭上眼就会一个劲地冒出来的那些质问——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躲起来。
为什么说了爱我,把我骗回人间之后,却竟然可以做到不和我相见。
明明我的身上布满了你偷偷留下的灵息,只要你想,我回人间的第一天,你就可以找到我。
可你宁愿向我要一个冰冷冷的发冠,也不肯要我。
坏人。
……可你又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夜里风凉,宫忱将他的坏人搂紧了,那一刹那的相近让他心脏拧紧,滴着血,终于忍不住再近一些。
他俯下身,极为克制地用嘴唇在徐赐安的面颊上贴了片刻。
“你别误会,我还没原谅你。”
宫忱的呼吸微微发颤地落下:“可是,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徐赐安。”
第82章 我不是你哥 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再是……
和乌衣巷隔了三十里的听风街上, 有一处幽宅,回廊九曲,庭院深深, 乃是徐家早些年置办的别业。
邱歌在门口等候许久, 一声激动的“公子”未喊出口,被宫忱一个抬眸打断。
安神咒效果已经快过去了, 徐赐安在眉头蹙着, 眼睫时不时簌簌颤动,挣扎着想从梦里醒来似的。
但他眼底乌青,显然是多夜不得安眠,宫忱不想他醒得太快。
他很轻道:“床在哪?”
邱歌只瞧了一眼在宫忱怀里阖着眸的白发人,眼眶便红了, 转身引路。
宫忱进了房,将徐赐安置于紫檀床塌上,替他脱去外袍搭在衣架上, 又动作轻柔地把人裹进银蓝锦被。
他还有话要同邱歌说,正欲出门。
许是身上压着的被褥过于厚实,徐赐安不甚配合地推开它, 翻了个身,温凉指尖耷着, 划过宫忱的手腕,正好挂在了他的腰带上。
起先还是松松地搭在上面,宫忱要将带子抽走,他反而勾得更紧了。
宫忱看了一眼邱歌, 后者脸色一言难尽,先行出门。
她走后,宫忱俯身凑近徐赐安, 在烛火下凝视片刻,无声笑了笑:“调皮。”
遂熄了那火。
少顷,他喉结微滚,在黑暗中一圈一圈解下了自己的腰带,一端被在徐赐安绕在指尖,另一端则轻软地从床上,一直垂到了地板。
宫忱散着外袍,松松垮垮地起身。
离开时,掌心从梨木衣架上挑起徐赐安的白玉腰带,系在了自己腰上.
次日。
燧光阁。
上午的比试分两个擂台,一边是闻人絮和曹清鸾,一边则是段家俩兄弟,于辰时同时开始。
按照惯例,今日本来只需从四人中决出两人,可燧光阁临时宣布,胜出的两人将在下午完成最后的对决。
台下观众摩肩接踵,人言纷杂,此话一出,更是喧嚷如潮。
“最后一场比试提前了。”
与其他地方乌泱泱的人群不同,东南角停着各式各样的高大马车,名门世家都端坐于车驾中品茗观赛。
刻着花草银纹的车驾里,柯岁放下帘子,隔开了喧嚣声,思忖道:“这个大祭司,连选手都要蒙在鼓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的对面,坐了一位眉目疏淡的素衣男子,身上有明显的药草气,先是沁人心脾,而后微微发苦,正是柯家家主。
“你很快就知道了。”
柯蘅垂着眼,膝盖上趴着一只后腿受伤的灰兔,手中针线在细嫩的皮肉间穿梭而过,替它缝下最后一针,针脚利落,堪称漂亮。
“元真,我记得你幼时喜欢兔子。”
他抚摸了下灰兔的脊骨,后者身体微微发颤,不知是不是因为疼。
“是,还曾养过一只。”
柯岁不知他怎么说起了这个,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那只灰兔上:“犹记得是被捕兽夹弄断了腿,同伴弃它而去,它独自在原地朝我装可怜,我养了一阵,腿好了,它却跑回原来的窝里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养不熟,就不养了——不信,您松开它,看它跑不跑。”
“是吗?”柯蘅说着,便真的松手了,果不其然,那方才还楚楚可怜的小家伙猛然站起,唰地蹿下马车。
柯岁把目光收回去,嗤了一声:“您看。”
柯蘅淡淡道:“你可知道,那只兔子为何再也没回来过吗?”
柯岁没说话,马车外却惊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哪来的死物!溅了我一身血!还不快拿走!”
“……………”
柯蘅边擦拭手上的血迹边道:“现在不喜欢兔子了,所以,就养了一条狗?”
柯岁偏过头,掩去脸颊上的咬痕:“………什么狗?只不过是个会咬人的小畜生,我不稀得养。”
柯蘅笑了声:“养着吧,元真,你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你。”
“只要它不跟兔子一样总想着自己的烂窝让你伤心,我就不会对它做什么。”
柯岁略微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正要说什么,忽然车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扣门声。
“请问,柯神医在吗?”
“什么事?”柯岁先掀开帘子,看见两张熟悉的脸——是大祭司身边的侍从。
“大祭司……”其中一人嘴唇不住颤抖,声音压得极低,“请神医过去一趟。”
什么事要请神医?
柯岁大脑空白片刻,很快明白过来为何比试会安排得这样急了。
“爹——”他呼吸有些急促,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回头看了柯蘅一眼。
“祭司大人在哪?”
柯蘅已经起身,匆匆下车,忧心忡忡道:“还请两位快快带路。”.
辰时。
比试台下人声鼎沸,可在燧光阁深处的一间主屋中,却安静极了,极偶尔的时候,会有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响起。
正前方,一张黄花梨圈椅上,戴着玄铁面具的男人垂着头颅,一动不动。
“柯神医——”
侍从引着柯蘅上前,踉跄跪在一旁,悲怆道:“求您救救大人。”
“大人今日卯时三刻灵力涸尽,此时已命悬一线,恳请尊驾施以援手,让大人能够撑过今日,待比试落定,方能保燧光阁火种不熄,传承不绝。”
“火种不熄……传承不绝……”
大祭司闭着眼,似乎连看一看眼前人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扶在椅上的手背已经露出了云雾状的尸斑。
身已死,志犹存。他的体内尚有一股执念,借着这具尸体嘶哑地喃喃。
“圣火……一日不认主……”
“我……绝不能死。”
“绝不……能死。”
柯蘅盯着面前气若游丝的男人,一字一句吐道:“怀素定当竭尽全力。”
淡金色的灵力从他掌心流出,顺着大祭司的灵台,一缕一缕渗透进去,又从这死气沉沉、犹如筛子般的身体溢出。
远远瞧去,就犹如尸体散发着金光。
这金光映在众人眼里,仿佛在他们绝望荒芜的眼眶里洒下一片辉煌的希望。
不知过去多久,又或者是感知到了什么,大祭司身躯猛地一震,竟闪电般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瞳孔里饱含热泪,如痴如狂地大笑起来。
“你来了,我感受到了!!!”
“哈哈哈成了,真的成了!!!”
“圣火认主,我段闲风后继有人,死而无——”
“恭喜祭司大人——”
众人亦喜极而泣。
“……憾。”
下一瞬,就听“砰”!的一声,他们的祭司大人身体毫无征兆地炸开,黏稠的血肉溅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
一片死寂。
“哈哈,”柯蘅身上的素衣被血浸透了,药香味被染成了腥味,他用手捂着口鼻,斯文地笑了笑。
“祭司大人的血真是……”
“恶臭无比。”
“不过他刚才说,谁来了?”柯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儒雅的医者一身是血,温和的目光从后方一张张惊恐僵硬的面孔上扫过。
“火种的主人——”
“谁呢?”.
一刻前,比试台。
除鬼师最后一轮比试,比的乃是驭鬼之术,可以用自己养的鬼,也可以挑选燧光阁驯养在地牢的鬼。
段钦半路入道,还没有自己的鬼,在地牢里望了一圈便知道这其中没有一只鬼比得上段瑄手里的六重鬼。
所以,他挑了十只鬼一并上阵,高大威猛排排站好,瞬间塞满了半个比试台。
众人:“………有意思。”
“段公子,要不然让我上吧。”腰间的玉佩晃了晃。
段钦当初把闻人絮从去往鬼界的传送阵推回去时,将玉佩也一并扔了出去,闻人絮一直替他收着,后来他从鬼界回来,才把玉佩要了回来。
这是宫忱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段钦把玉佩从腰间摘下来,这里没有一个能帮忙保管的人,只能放进袖子里,道:“你顶什么用,一边去。”
“我可以保护你。”青瑕认真道。
“…………”
段钦绷着脸,生硬道:“臭小鬼,你逞什么能,我哥把你托付给我,要保护也该是我保护你。”
“何况我真的不想……也不需要,再有任何人因我而死了。”
青瑕不再出声,不知是因为无法反驳,还是因为他提到了它不想听的某个字眼。
段瑄站在段钦的对面,将这段话听得清楚明白,不禁低头笑了一声,似是嘲笑,似是恶心。
“哈。”
他的情绪影响到了应春来,她在玉佩里不舒服地捂住了脑袋,应婉温柔地摸摸她,安抚她,目光却冰冷阴沉。
今日,无论段钦输赢与否,她定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手刃段世安。
在段瑄那诡异而渗人的笑声中,比试开始的钟声敲响了。
“哪怕你不需要,他也能为你而死。”
段瑄身旁缓缓浮出一道高大鬼影,他站在阴影中,目光平静地看着段钦:“段清明,你真是有一个很好的兄长呢。”
段钦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可你忘了么,”段瑄轻声道,“你自己也是别人的兄长。”
段钦微微一怔。
哗——
段瑄身旁的鬼影就在这一瞬间出现在段钦的身后,直冲他咽喉而去。
段钦当即往旁边一撤,同时催动十鬼去挡,却因那片刻的愣神,被一爪将五只鬼撕得魂飞魄散!
台下一片哗然。
“段二公子怎么直接就冲人去了?”
“这一下要是没躲开,段大公子就该命丧于此了吧?”
“听说他俩不和,段钦到底是他兄弟,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吧!”
兄弟。
段钦默念了一遍,明明事实如此,可当这两个字套在他和段瑄的身上时,陡然令他心底生出一股荒唐。
论血缘,他确实是段瑄同父异母的兄长,幼时段瑄还会喊他一声钦哥,可不知何时,就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
而他更是从段瑄丧母后来府上的第一天起,就不觉得段瑄是他弟弟。
他一直讨厌段瑄。
无他,段瑄和段瑄母亲,只不过是自己爹娘感情的破坏者罢了。
可段瑄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想清楚,赤裸裸的杀意再次扑面而来,段钦只好定了定神,手中捏决,剩下的五只鬼嘶吼一声,势如破竹,真正与对方厮杀起来。
不刻,又有两只鬼陨灭,但也成功撕下了对面的一只胳膊。
段钦将那只胳膊喂给仅剩的三只鬼,心中已经有了法子,他要把对面的鬼一点点蚕食掉,边削弱对方,边增强自己。
当撕下对面第二只胳膊喂过去时,段钦这边也只剩下一只鬼了,算是平分秋色。
“小心。”青瑕道,“他还没有使用罪孽的力量,不过,这里是燧光阁,但凡他敢暴露出鬼身的罪孽,就会立即被取消比试资格。”
驭鬼的本质是以恶制恶,所以养的鬼身上沾些罪孽也无妨,反正后半辈子都要跟着除鬼师赎罪。
但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三重罪孽以上的鬼,不能养,只能杀,毕竟那种鬼罪孽似海,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垂涎其力量而偷偷饲养的,不仅要把鬼交出来,还要被同修唾弃至死。
段钦是冲着对面的鬼打,可段瑄招招直冲自己命门,他憋了几口恶气,狠狠道:“我巴不得他用,这样老子直接赢了。”
“蠢货,你悠着点,”应婉还得靠他消耗段瑄,虽然厌弃段家人,但还是恶声恶气地提醒道,“你想要的是赢,可他想要的——”
“是你的命。”
话音未落,段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没错,我要你的命。”
“草,他怎么听到你说话的——”
“草,他怎么听到老娘说话的——”
段钦和应婉同时出声。
应婉只震惊了一秒,猛地想起什么,揪起应春来的小眼皮子,“春来,你是不是能和另一只眼睛共感?”
应春来茫然地看着她。
显然,她手里的这一只眼比段瑄手里的那一只眼傻得多了。
只是应婉不解,如果段瑄手里的那只眼睛更聪明、也更清醒的话,它怎么会心甘情愿待在段瑄身边,一直给他卖命呢?
不等她再思考,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段瑄不惜失去比试资格,也要释放鬼影身上的六重罪孽。
霎时间,血气冲天!
扫向段钦,段钦身体立时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比试台边缘的结界上!摔地时,感觉浑身都骨头都震碎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喉咙里涌出,意识恍惚地要闭上眼。
“段清明!!”猛然一道喊声让他瞬间清醒,眼前的寒刃朝下扎来,若他闭上眼,整个头颅都会被扎穿!
段钦咬牙翻身一躲,满脸震惊和不解,他从未想过段瑄恨他到了这个地步。
而段瑄目光狠戾,没有废话,再朝他扎来时,已经用鬼影堵死了他的后路。
段钦已经退无可退——
唰唰。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段钦的身旁。
一个用剑替他劈下了刀刃。一个用手抓住了鬼影的脖子甩了出去。
“柯元真……咳咳……青瑕……”
段钦吐血吐得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完整,袖中玉佩又猛地蹿出一道煞影——她捡起地上的刀,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带着滔天的恨意怒吼道:“段世安,下地狱去!”
噗呲。
刀如愿捅进了段瑄的脖颈。
应婉的目光却一点点转向错愕、不解、甚至于惊惶。
——只见一只鬼眼瞬间出现在段瑄的脖颈,硬生生与他同时被这一刀贯穿。
“啊啊啊啊啊!!!”鬼眼发出惨叫。
“春来?”她颤抖地松开手,失声,“你为什么……”
她双手发抖,先摸上自己的脸,好一会儿,察觉到脸上的鬼眼还在。
对、对了,这不是依附在她身上的鬼眼,是另一只。
那只鬼眼一定是被段瑄蛊惑了,不然,它怎么会给它的仇人挡刀呢?
而段瑄脖颈上插着刀,嘴角不断地渗出血,所有的恨和杀意都瞬间凝固了。
“…………”
他往后踉跄两步,几乎没有犹豫,两只手臂同时抬起,握在那根匕首上。
“………啊啊……啊啊!!”
伴随着痛苦的嘶吼,寒刀竟然一寸一寸,从脖颈里拔了出来。
鲜血咕噜咕噜从断口处流下。
他用手掌抚了一下断口处的鬼眼,那鬼眼就乖顺地沿着血到了他的掌心,裂成两半的杏仁眼里蓄满泪水地瞧着他,其中一半,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
“不………”
段瑄死死地盯着它,下一秒,噗通跪在柯岁面前,声音破碎嘶哑。
“让我……和她……共生。”
“求你……”
“你别在这假惺惺!”应婉当即红了眼,重重给了他一拳,“段世安,你到底对春来做了什么,竟然让它甘愿和你一起死!!!”
段瑄摔在地上,什么也不反驳,又缓缓爬起来,在柯岁面前重重磕了个头:“……求你。”
柯岁皱着眉,正要离开,衣摆却被人拽住,扭头,是段钦怔忡无助的面庞。
他仰头看着柯岁,张了张嘴,似乎想替段瑄求情,可忽然间又意识到如果柯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了共生术,就会暴露他鬼王的身份。
段钦是讨厌段瑄,可他不至于看着自己的血亲死在眼前还无动于衷,但他也只能看着他死,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而柯岁也不会为了他暴露身份。
他正要松开手,段瑄忽地抬头看过来,哀求:“钦哥,你替我求求他。”
“………”
段钦被他那一声久违的哥唤得怔住了,几乎是立刻又攥紧了柯岁的衣裳。
“柯元真,你救救他。”
“救救他,好不好?”
柯岁抿了下唇,不忍看段钦似的,偏开头道:“我救不了。”
“我说过的,哪怕此刻是你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他轻声道。
段钦抓着他衣摆的手便无力松开了。
“来人啊——”他只能望着比试台下的人,边咳血边嘶哑地喊,“救救——”
话音未落,他僵在原地。
因为台下绝大多数目光是惊惧的、冰冷的、愤怒的:“段家真是人才辈出啊,一场比试竟然出了两只六重鬼——”
“那可是六重鬼啊,杀了十万人之多的鬼才会有如此庞大的孽障,你们段家竟然养了两只?”
“真该死啊。”
“交出那两只鬼,让它们魂飞魄散!”
“让它们魂飞魄散!”
青瑕僵硬地把身体缩在角落,被罪孽包裹着身体的它觉得自己很丑陋,掩着脸,小声地跟段钦说。
“对不起,段公子。”
它救了段钦。
可段钦同样救不了它。
段钦第一次尝到这种举目无亲、进退两难、哑口无言的绝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爬到段瑄面前,把自己仅剩的灵力渡给他,颤声道:“你再撑一会,再等等,再等一等。”
“等谁?”段瑄问。
“爹……爹他那么喜欢你……”
“他喜欢我?”段瑄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可他死前,却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死前?”段钦浑身一抖。
“哈哈哈哈,你连这都不知道,连这都不知道啊!他病了,他从你娘死后的那一天起就病了,越病越重,病到不敢见你,你也从不找他,死前是我在他床边照顾他,他却跟我说,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哈哈哈哈。”
“你们都该死。”
“…………”段钦脑子跟炸开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
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宣泄此时的痛苦,浑身发抖地道歉,不知是对段瑄,还是对段天澜。
“你这点灵力不够我用,”段瑄目光闪烁地看着他,“钦哥,你把青瑕交出去,去替我求一瓶药来,不然我活不下去。”
“它不过是宫忱的一只鬼,而我可是你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啊。”
“…………”
见段钦僵在原地,段瑄又是一阵大笑,捧着手中的鬼眼,蜷在地上笑得浑身震颤,声音泣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你有过一刻把我当成弟弟吗?”
“可笑,可笑至极!”
段钦颓废地垂下头颅,又隐隐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愤:“这不一样,我不能……换做是你,你也不能在两个重要之人中做出抉择。”
哗——
“你、说、什、么?”段瑄当场就死死扼住段钦的咽喉,眼神极度可怕。
“我、不、能?”
“那你可还记得,”他用力咬着后槽牙,“一年前云青碑裂开时,你在外面游荡,被涌上街的鬼追赶,是谁救了你?”
段钦对这事有一点印象,但不是很深刻,因为他那时被鬼追着追着就吓晕了过去,醒来时只听别人说是段瑄救了他。
可段瑄不在,后面他又听说了有人造谣宫忱勾结鬼界的事情,趁街上的鬼灭得差不多了,当即就提剑出门和人理论,也顾不上找段瑄道谢了。
再后来,他娘就死了,他更是……
不知想起什么,段钦瞳孔剧烈一缩,嘴唇当即惨白无色:“弟妹……也是那天死的……你救我的那天?”
段瑄见他终于想起来了,却不笑了。
他一双眼睛阴鸷通红,泪水滴落在段钦的脸上,像熔浆一样滚烫,又像刀片一样割着段钦。
“那天,我和春来吵架,我把她关在房间里,叫了几个仆人守着,出门没多久,云青碑的鬼就来了邺城。”
“我本来要回去找她,可谁知,路上碰见了半死不活的你。”
“我为了救一个从没拿正眼瞧过我的哥哥,没有立刻去找我深爱的妻子。”
“你躺在床上让人好生照顾的时候,那几个仆人被鬼夺舍,活生生地……活生生地把她剖开吃了!”
“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肝脑涂地,五脏肺腑流在地面上,任鬼踩踏,就剩两个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剩两个眼睛!!!”
段瑄吼完,血色在这一刹那褪尽了,声音轻得好似一碰就能碎。
“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哪怕她是骗我的,她也是唯一一个说喜欢我的人。”
“你和你爹娘都太高贵,你们的喜欢,我要不起,我只要她。”
“段清明,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万籁俱寂。
“那你就一点错没有吗?”应婉是第一个回过神的,她把段瑄提起来,眼睛里没有了滔天的恨,只有回想到当时看见应春来的眼珠子时的崩溃。
“你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
“你为什么不好好陪在她身边?”
“你为什么要撇下她去救一个废物!”
段瑄脸色灰败,并不想争辩,也没有任何力气再同她说话。
“不,不是他的错。”
“是我的错。”
段钦视线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双目紧闭,给应婉磕头,给应春来磕头,给段瑄磕头,磕到脑袋破了,血流一地。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段清明,别这样,”柯岁颤抖地跪在他旁边,用手替他挡了一下,恍惚觉得自己摸到了骨头,当即把人的脑袋抱了起来,“别这样,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
段钦在他怀里哽咽了一声,又推开他,给他磕头:“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我什么都能做,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不要让他死好不好……”
“我没有娘亲了,没有爹爹了,没有哥哥了,我不能再没有瑄弟了。”
是他不好,一直以来,他都有一个很好的兄长。所以他才渐渐忘了,他也是别人的兄长。
段钦崩溃地捂住脸:“全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柯元真,是我害死了我全家啊!”
“不是的,不是你,是……”柯岁满眼血丝地看着他,已然失语。
“段清明。”
这时,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瞬间穿过了底下一片不明意味的喧嚷,落在了段钦耳旁。
犹如一根定海神针。
段钦哑了似的,茫茫然抬起头去。
只见一道漆黑身影从不远处迈步而来,劲瘦而挺直的腰间系着一抹白玉带。
“天呐,他的脸!”有人尖叫起来。
那是一张到处是裂痕的面孔,那些裂痕仿佛一张骇人的面具,掩盖住他的真容,谁也认不出他。
“好重的鬼气,他莫非就是那个从去星山走出来的无名鬼?!”
“你是说,那个像极了前任鬼主墨临的——”
众人骇然。
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去。
有的不退,抬剑冲来,却又硬生生被鬼气逼走,不得不退。
就这样,那鬼一步步避开众人,走到了段钦面前,垂着眼看他。
“段清明,清醒一点。”.
那声音是在段钦的脑海里响起的,他瞬间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了眼前的双腿,崩溃大哭。
他想喊哥,想说这真的不是幻觉吗,想说他清醒不了,他做不到,他要疯了,他要受不了了,哥——!!
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一股力量堵在他的喉咙里,将他的呜咽和绝望打碎了,逼得他咽下去。
宫忱深黑沉静的瞳孔注视着他。
并不冷漠,也并不温柔。
他再次传音给段钦道:“不要喊我。”
“我可以是无名鬼,可以是复活的前任鬼主,可以是任何人。”
“但我不是你哥。”
“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再是。”
第83章 那就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咒骂他不得好死……
段钦披头散发, 额头是血,齿间是血,抬着头, 惶然地看着他哥。
他哥容貌尽毁便罢了, 连那对极具辨识度的眼眸也像被划花了的玻璃珠,不清澈, 不透亮, 人影映在里面是割裂的。
宫忱的这一番话,逼迫着他去接受一个他连想都不愿回想的事实。
所谓的血缘关系,假的。
往日朝夕相处得来的那些情谊,即便再深厚,再珍重, 也在岁月一次又一次的打磨中渐渐淡去了。
本还留下了那么平薄的一层,但从宫忱把福泽还给段钦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 就什么都不剩了。
什么,都不剩了。
段钦紧攥着宫忱的衣角,眼眶越来越红, 似乎仍然不愿意相信。
直到宫忱弯下腰,指尖从他袖子里勾出什么东西, 淡淡道:“玉佩我拿回去了,多谢保管。”
段钦才表情空白地放开了宫忱。
宫忱与他擦身而过,没走几步,一脚踩断了地上那只六重鬼的脖颈, 最终半跪在青瑕面前,摊开掌心的玉佩。
“别怕。”他声音轻得像是在哄。
“我回来了,青瑕。”
“宫先生!”
青瑕瞬间泪眼婆娑, 差一点就冲上去抱住他了,最终却只是用力抱着自己的膝盖缩起来,试图遮住身上的血孽。
“宫先生,本来我一直瞒着你,不想被你看见这个样子的。”
青瑕偏开头,僵硬地说:“现在好了,不止是你,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我已经……不配再跟着宫先生了。”
“不想宫先生了吗?”宫忱问。
青瑕鼻尖一酸,死死咬住嘴唇,没说话。
“不要宫先生了吗?”宫忱继续问。
“不是的!”青瑕猛地扭回来,正要说什么,却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那就让宫先生抱抱。”
青瑕再也忍不住了,同样紧紧抱住他,呜呜大哭出来,宫忱揉了揉他的脑袋,并不多言,先将他收进了玉佩.
“哈哈哈!”
这笑声一出,比试台上的人才发现宫忱身后还跟着个鼻青脸肿的姚泽王。
姚泽王本来觉得自己堂堂鬼王,如此做小伏低已经够丢脸了,瞧见宫忱抱青瑕时,那段钦犹如天塌了一般的表情,比他惨了不知多少倍,瞬间幸灾乐祸了。
更热闹的是,这会功夫,应婉和段瑄正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那只鬼眼不仅给段瑄挡了一刀,还甘愿用自己的魂魄给他修复伤口,把应婉急得直接就要把鬼眼抢过去。
段瑄一边拦着鬼眼继续救他,一边还要防着应婉过来抢,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同样让姚泽王看得津津有味。
宫忱觑了姚泽王一眼,他连忙咳了咳,道:“你让我给应春来的另一只鬼眼和应婉共生,还做吗?”
段瑄闻言,戄然推开应婉,转头过来:“凭什么?”
他吐着血也不消停,把手中的眼睛藏起来,幽怨地看着宫忱:“她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
应婉趁这个机会,上前扼住他的手腕,恨恨道:“她不止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妹妹,你把她给我。”
段瑄被应婉硬生生掰开了手指。
他发疯般嘶吼起来:“滚!”
“别碰她,别碰她啊,滚啊!”
见他这副模样,宫忱沉默片刻,叫了声:“应师姐——”
应婉知道他的意思,却丝毫不肯让,胡乱擦了下眼泪,就咄咄逼人地瞪过来:“当初在鬼界,你先答应我的,不是吗?只有我和春来再做一次相反的共生,我们才能平分罪孽。”
宫忱问:“但那是她想要的吗?”
“那她想要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何况她如今这般模样,还能为自己争什么?我知道段瑄可怜,但我的妹妹又做错了什么才落得这个下场?她争不了的,我必须要帮她争!”
她双目泛红,越说越激动,宫忱却只是用灵力凝出一面镜,立在她面前。
“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依然觉得,那是她想要的吗?”
“…………”
灵镜清晰地映出了应婉狰狞凶狠、却又布满泪水的脸。
那凶狠是她的,那泪水却不是。
应婉死死地盯着前方,这才明白,原来一直在哭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应春来。
似乎不忍再看那颗泪水在眼眶里打滚的鬼眼,应婉闭了闭眼,哑声道:“春来,你哭什么,你原谅他了吗?”
“我在哭吗?”
春来茫然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也才发觉似的,随后又怔怔地看向段瑄。
“我不知道,”她小声道,“只是,看着他快死了,叫得又那么伤心,我心里忽然好难过呀。”
“我好难过。”
“这是为什么呢,姐姐?”
那声姐姐听得应婉几乎肝肠寸断,她无助地捂住脸:“你啊,你啊,你啊!你不恨他吗,为什么你还要可怜他?”
“你知不知道,因为我,你已经罪孽缠身了,要是再和他绑在一起,你这以后,要去地狱里受多少苦啊。”
“我不会让春来受苦。”段瑄哑声道。
“你?不会让她受苦?”应婉放下手,气极反笑,指尖都在抖,恨不得直接去掐段瑄的脖子,“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能替她受苦吗,你……”
“倘若我做次鬼,春来做主鬼呢?”段瑄喘了口气,继续道,“会如何?”
“你做次鬼?”应婉喃喃,猛地反应过来,看向姚泽王,颤声重复,“他做次鬼,会如何?”
姚泽王“诶嘿”一声:“那可就妙了,你是应春来的主鬼,应春来又是段瑄的主鬼。你的罪,算在她头上,她的罪,算在他头上,就这么简单。”
“不过道理虽易,做起来却难,有两点本王要好心提醒你们。”
他悠悠竖起二指。
“这第一呢,不是每次共生都能成,何况应春来的魂魄割裂在两个眼珠子里,成功一次,难能可贵,成功两次,难于登天。”
“第二,要想做主鬼,至少有自己的身体,就她那样一只孤零零的眼睛,不行的,除非,”姚泽王意味不明地啧了声,“给她一具身体。”
“这要怎么给?”应婉拧眉不解。
但段瑄已经听懂了,他立即抬起手,下一秒却被段钦扑过来抓住。
段钦冲他拼命摇头,痛苦道:“不要,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段瑄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段钦,忽然笑了一下。
“没有了,钦哥。”他说。
趁段钦怔住的刹那,他猛然挣脱束缚,三指直直伸进自己的眼眶,硬生生将一只眼睛完整地挖了出来。
段钦惨叫一声:“段世安!”
应婉脸上的应春来也发出了惨叫。
……眼珠子沾血带肉地滚到了段钦脚边,段瑄颤巍巍地将手中的鬼眼放进了那只空荡荡的眼眶里。
泪水混着温热的鲜血淌下。
“别哭……春来……”段瑄嘴角抽搐着笑了笑,手指在眼前虚抚一下,像是安慰,“现在,我的身体,也是你的了。”
姚泽王目光惊奇地看着他,道:“你倒是爽快,可我说过了,即便如此,共生也不一定能成…………”
唰!的一声。
宫忱提着姚泽王的领子整个拎起来,抬了下眼皮,语气平静,却令听者不寒而栗。
“不能成,每年今日,你就去段瑄墓前自剜双目一次,直到你的眼睛再也长不出来为止。”
姚泽王腿一软,还是被宫忱拽到了段瑄面前,在地上开了条传送口子,道:“带他去墨临宫。”
姚泽王心里骂娘,脸上赔笑,扛起段瑄一溜烟去了鬼界。
段钦道:“那我……”
宫忱一脚踹他屁股:“你下去哭。”
传送口又很快合上。
至此,比试台上的老弱病残都走了,宫忱才侧过身体,和昔日好友四目相对。
白王道:“你变了好多。”
宫忱道:“托你的福。”
白王瞳孔骤缩,后退半步,原本站立的地方数根暗红荆棘拔地而起,火光冲天,直逼面门。
再后退,却是噗呲一声,猝不及防被身后的一根棘刺扎穿了半个肩膀。
咣当。手中剑掉落于地,白王神色愕然,咳血出声:“红莲圣火?”
宫忱捡起此剑,这是段钦的佩剑——也是当年他用来杀死段夫人的那一柄。
“是。”他漫不经心,甚至擦去了剑上的血,别在右侧腰间,“你们费劲心思混入比试,就是想要得到它吧。抱歉啊,如今已是我的了。”
白王胸膛里一阵翻涌,差点又吐出一口血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阴冷道:“圣火噬主,我说你怎么性情大变,原来是被这狗屁圣火影响了。”
“你说我变成这样,是因为它?”宫忱缓缓道,“当真是反咬一口。”
“哈……”
白王抬起头,伤口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还要笑:“所以是我吗?”
“就因为我背叛了你,就因为你自以为是的那点兄弟之情?那你未免也太脆弱了吧,宫惊雨。”
“背叛?”
宫忱眼珠微动,尖锐的棘刺便在柯岁肩膀里狠狠拧动,柯岁惨叫出声。
“我与你之间——”
伴着滚热的风,宫忱的声音却冰凉,似乎是深深吸了口气,才轻笑着重复。
“元真啊,我与你之间,谈何背叛,谈何兄弟之情。”
“明明从始至终,只有血仇。”.
白王先是身体猛然一震,灰蒙蒙的眼眸随着火光跃动竟然亮了下,随后缓慢地暗下来,喃喃:“你知道了。”
“你……知道了啊。”
他看了眼肩膀的伤口,用食指在下方的心口用力点了点,一字一顿:“那你就应该朝这扎,来啊,扎这里。”
宫忱一动没动。
白王咧嘴嘲笑:“什么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变了,怎么,下不去手?”
宫忱轻声说:“那样不公平。”
白王愣了下。
“你爹害死我爹娘,你却心安理得地藏在我身边,你看着我日日挣扎,夜夜难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应该挺有意思的吧?”
“尤其那日,从岚城去邺城的路上,你听着我在马车上叫你,我说——”
「柯元真,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白王戄然打断他:“够了!”
宫忱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那时,只是噙着笑叫他:“柯元真。”
“耍了一个人十六年,骗得他甘愿把命都给你,得多好玩儿啊。”
“你说,就这样杀了你,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白王死死盯着他:“那你想怎样?”
“等你爹来,我会在他面前割下你的头颅。我爹娘怎么死的,我就要你怎么死在他面前,那样才公平。”
“不是吗?”宫忱歪了下头,脸上的冷漠和残忍都触目惊心。
柯岁脸色顿时无比难看.
这时,一声惨叫从不远处响起,只见有一血人连滚带爬地从燧光阁里屋出来,叫声悲惨哀绝。
“来人啊——”
“大祭司猝薨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台下沉默两秒,炸开一片喧哗,恐慌蔓延中,有修士上去接引那人,颤声道:“大祭司,怎么薨了?”
“是他杀的,是他!!”
那人满脸是血,不知经历了何等恐怖之事,神态癫狂,痴痴傻傻:“全死了,全都死了!救命啊,呜呜呜!!”
修士骇然,连忙问:“他是谁?”
“他?”那人微微转动身子,似乎是想往旁边看,又似乎是想回头,总之,转到某个地方的时候,身体忽然就不动了,像一棵朽木僵立原地。
修士伸手往他鼻尖一探,没气了!
其实,早在他跑出来的时候,他就死了,肚子空空如也,被挖光了五脏,也不知为何还有这一口气吊着。
修士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作呕,这时那死人身后又伸出来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他心脏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定睛一看,这只手的主人竟是——
“柯神医!”
这才把心放回肚子。修士见柯蘅嘴角血流不止,摇摇晃晃,还主动上前扶住他,分外尊重,“您怎么在这?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大祭司他真的——”
“他死了。”
柯蘅拭去嘴角鲜血,缓缓道来:“祭司大人强行破境,身受重伤,我方才被急匆匆叫去里屋看他,可进去时他已经死了,有一个恶鬼……活生生吞吃着他,大快朵颐,如食佳肴。”
修士听得一脸悲戚:“怎会如此!那恶鬼如今身在何处,我要宰了它!”
“你们看那边。”柯蘅咳了咳,抬手轻指向比试台上的宫忱。
“可看见那火?那是红莲圣火,本是由大祭司掌控,因那恶鬼吃了大祭司,如今才得以驱使圣火。”
视线触及火中身受重伤的白王,柯蘅眼中闪过一抹彻骨的寒意。
宫忱似有所感,遥遥看了过来。
彼此目光犹如冷锋相接。
“是它!”
“它先杀了大祭司,又跑来比试台上大闹一通,是当我们邺城无人了吗?”
“实在可恶!柯神医,你放心,我们方才计划好了,现在已列阵将它围住,不刻定能将柯小公子救出!”
“………”
群众激愤之时,有一男子蹲在地上,戳了戳那具被掏空肚子的尸体,唔了一声:“可是,这位尸兄倒地前指的方向,不是比试台那儿啊。”
“而且,他说里面的人都死光了,”男子抬头看向柯蘅,真诚发问,“柯神医是如何逃出来的呢?”
柯蘅垂眼看他,没说话。
众人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无形中,仿佛有一根弦悄然绷紧了。
“哎呀,”男子惊呼一声,竟然没轻没重地指着柯蘅,道,“柯神医,你这手指缝里,为什么会有别人的碎肉啊?”
“…………”
“该不会,你才是那个恶鬼吧?”
男子嘟哝道。
刹那间,几道金光从柯蘅身上飞出,好似弦断之音,男子只感觉有人用力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出人群。
下一秒,周围几人全都被金光侵入体内,轰的一声——
碎肉血水四溅开来。
其余人如惊弓之鸟,尖叫着远离柯蘅,连原本列阵打算进攻宫忱的那些人,也被这边的动静扰乱阵脚,散成一盘沙。
与此同时,数十道黑漆漆的傀儡穿过后退的众人,前进,将柯蘅围在中间。
“陆尧臣!”曹清鸾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陆尧臣头顶传来,“你不要命了?!那是鬼主赤斫!!!”
“鬼鬼鬼鬼鬼鬼主?!!”
陆尧臣吓得腿都软了,结巴道:“我、我不知道……等下,你不是应该在和闻人絮比试吗?”
“今天的比试就是个幌子。”
曹清鸾眯着眼睛看向浴血而立的柯蘅:“一切,都是为了引赤斫出现。”
“谁能想到,这些年来杀人如麻的鬼界之主在人间的身份竟然是一代神医,呵呵,真是讽刺。”
身旁走出十几位曹家的傀儡师。
“大小姐。”为首的无奈道,“您太急了,咱们成第一个出来对付赤斫的了。”
“本小姐就看不惯那些躲在暗处寻找时机之人,贪生怕死还要冠冕堂皇。”曹清鸾冷笑,“不等他们,我们先动手。”
“上,给本小姐削了那不人不鬼不魔的东西!”
命令一出,傀儡师齐齐出手,傀儡们个个手持森寒刀刃,从四面八方接连不断扑向柯蘅。
“曹大小姐。”这时,秦玉才晃着扇子带着秦家除鬼师出现,叹了声,“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嘛,你们出的是傀儡,我们出的可是活生生的人。”
曹清鸾面无表情:“论制作一个高级傀儡花的钱和心血,可不比你们培养一个除鬼师轻松。”
“那不如这样好了,”秦玉随口道,“曹家今日损失的钱,全由我秦家承担——”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轰响。
只见木屑纷纷扬扬如雾散去,无数碎木残骸堆积在地上,柯蘅踏在上面,一脚一脚往外踩,神情淡然,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数百道护身鬼影!
“秦公子大气,一共二十四只傀儡,全部阵亡,”曹清鸾表情凝重,“届时,我会上门找秦家要钱的。”
秦玉:“…………”
“公子,”闻人絮上前,沉声道,“您先离开这里,赤斫如今是天人境巅峰,即便受到了人间压制,也危险至极。”
曹清鸾心照不宣地提起腿软不起的陆尧臣,扔给身旁下属:“带他走。”
陆尧臣忧心忡忡道:“清鸾,不然你也走吧?各大家主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啊。”
“我问你,我们走了,赤斫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杀人。”
“然后呢?”
“破坏云青碑。”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就能够踏上更高的境界……届时,世间无人能敌。”
“最懂救人的人,也最懂杀人。”曹清鸾给陆尧臣把脸上的血迹擦了擦,“这个怪物需要有人去拦,哪怕只是一会,我不能走,你明白吗?”
曹清鸾抽出腰间长刀,身体绷紧:“闻人絮,原本属于你我的比试换个规则如何?”
“比什么?”
“谁先削了他,谁就是下一任守碑人。”
“一言为定。”.
比试台上。
望着不远处的混战,白王脸色变了又变,看向宫忱:“是你设的局?”
“与我无关。”
那便是大祭司了。白王阴恻恻地:“那个老东西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怎么,你不过去帮他们?”
“与我无关。”
白王支不开他,就没办法逃走,怒道:“你就死守着我了是吧?他们站死了也与你无关?你现在就这么冷血?”
宫忱已经盘坐在了地上,甚至闭起了眼睛,还是那四个字:“与我无关。”
白王正气得牙痒时,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混战中,时不时有几道金红火光极快地出现,又极快地消失,让人摸不着头脑,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救下一两个人。
他看了看那火光,又看了看搁那装死的宫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骂:“神经病!!”
宫忱不为所动。
事实上,他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除了兼顾着比试台上下,他还留了一道心神用来传音.
此时此刻,云青碑上。
宁箫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大气都还没喘匀,就眼睛发亮地盯住了面前宫忱的真肉身:“宫叔,找到了!”
“好,”宫忱道,“推下去。”
“直接推吗?”宁箫从高处往下一看,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不太好吧。”
“你背得动也可以背下去。”
“我还是推吧。”宁箫咽了下口水,不忍似的闭上一只眼睛,“那,我推了。”
宫忱屏息等待。
之所以选择宁箫去带回他的真肉身,一是因为这个阙口如今已经被修复得很小了,其他人连进都进不去,二是因为真肉身周身有圣火护体,境界越高的人,靠近后受到的灼烧就会越严重。
他身边尚且能信得过的、修为不高的人只有宁箫了,她应当可以——
“我……推……不……动……啊。”宁箫吃力地发出声音,“宫叔,你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
宫忱沉默半秒,冷静道:“你带刀了吗,解剖会吧?一块一块丢下去。”
“那我还是……再加把……劲……吧。”
宁箫又推又拽的,脸都因为使劲憋红了,才忽然发现肉身盘坐着的两腿竟然已经与石碑连在一起了!
这已经不是她靠用力就能推动的了。除非打碎石碑,否则根本拽不出来。
“宫叔!”
她刚着急地解释完,宫忱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声音忽地一沉:“罢了,立刻离开那里。”
“可是……”
宫忱来不及跟她解释:“修叔,带她走。邱歌姑娘,等他们一出来,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炸了云青碑。”
话音刚落,守在附近的修叔便伸手捞出里面的宁箫,飞快离开了这里。
邱歌觉得家主真的是疯了,不仅吩咐她将南宫老头的炸药从凤鸣城运送过来,还让她帮着宫忱炸云青碑。
那可是云青碑啊?!
上次不过破了道口子就带走了数不清的人命,要是全炸了那还得了?!!
就算宫忱之前是被冤枉的,现在也是板上钉钉的罪魁祸首了。
他怎么敢的?
何况……
邱歌咬着牙道:“宫公子,你可想好了,南宫老头的炸药凶狠无比,真炸了这里,你的肉身也定会粉身碎骨。”
宫忱没有一丝迟疑——
“那便粉身碎骨。”
邱歌浑身一凛,不再犹豫不定。
在修叔带着宁箫出来的那一刻,邱歌铿然下令:“放箭!”
于是藏在暗处的徐家弓箭手将绑着炸药的黑铁羽箭同时射出。
霎时间,箭如雨下.
柯蘅左右手分别掐着闻人絮和曹清鸾的脖子,重重甩了出去,两人早已遍体鳞伤,这会又是摔断了几根骨头。
他轻抚自己的脖颈下方。
那里,有两道崭新的伤口,其中一道符文烙印只差一点便能触及命脉。
没想到,只是两个大乘境的小辈竟然让他伤到了脖子。若是再放任十年,他未必能从他们手中全身而退。
只可惜,太骄傲。
柯蘅正要了结他们的性命,忽然感应到数年来束缚着他的那股力量竟然隐隐松动,猛眯起眼:“云青碑……”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宫忱倏地睁开眼,手中极快地凝出一道灵刃,立即横在白王面前。
“赤斫!!!!!!”
宫忱高喝一声,此声冰寒彻骨,眸中俱是刀光剑影。
当年那个在家门前流离失所、在灯笼下如临深渊的男孩终于被仇恨托举着,一步一步爬到了这里。
血海深仇就在眼前。
二十一年的噩梦,就在眼前。
“做个交换。”
柯蘅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很可怕,缓声开口:“你想要,换哪条命?”
“两条命,都要。”
“可以,”柯蘅看着他,嘴角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但,换了他们的命,就不能换你的命了。”
宫忱道:“你尽管来拿。”
他一手抓起白王,朝远处御风离开,柯蘅冷哼一声,跟了上去.
劫后余生,曹清鸾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种熟悉感:“那谁啊,干嘛救我们。”
“曹小姐没认出来?”闻人絮也是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苦笑道,“你上次为了找他,可是在岚城闯了大祸。”
“宫忱?”曹清鸾猛地爬了起来,难掩激动,“原来是他,我要找他比一场……”
她身体一僵,又意识到什么,郁闷地往后一倒:“他如今这般厉害了?”
“嗯,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也要找宫大哥比一场。”闻人絮眼睛很亮,“这是我跟他约定好的。”
“终于摆脱你那个烂家族了啊,”曹清鸾啧了声,“行,今日若你我不死,我会向所有人承认,是散修闻人絮赢了我,气死那个闻人家……不过,你得让我先跟宫忱比,当年败给他,我至今不能释怀。”
“曹小姐,既然是我赢了,自然也应当由我先和宫大哥比试。”
“…………”曹清鸾唰地变脸,“方才的比试不作数,我还有一招没用呢。”
闻人絮:“我也有一招没用。”
“本小姐说错了,我还有两招没用。”
闻人絮正要说话,余光见秦玉御剑朝这里飞过来,先叫了声:“公子。”
秦玉俯身,蜻蜓点水把般同时拽起两人置于剑上,飞剑迅速离开,面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出大事了。”
“什么?
“云青碑塌了。”
“塌了?”
“彻底塌了。”
这四个字的威力比堪比“山崩地裂”,曹清鸾和闻人絮都是心脏骤停,齐齐回头望向云青碑的方向。
那里一片黑红云烟,隐约轰鸣。
“怎么会!”曹清鸾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头皮发麻,“何人所为?!”
“无人得知。”秦玉拧了拧眉,脑子里多道传音相互交织,震惊的,暴怒的,惊恐的,简直是乱了套了。
“我先将你们二人送去安全的地方,然后就带人去那列阵,各大家族都在往那里赶了,这次从云青碑里出来的鬼,势必要远远超过去年。”
想起去年岚城的惨状,秦玉闭了闭眼:“恐怕,又有一场恶战了。”
“掉头回去,”曹清鸾立刻沉声道,“我还能战。”
秦玉道:“不可。”
“立刻回去!”曹清鸾猛地拽起秦玉的衣领,“我曹家人决不临阵脱逃,宁战死不后退。”
“不是逃,只是先疗伤。”秦玉眉头一跳,隐忍地看着她。
“狗屁的疗伤,”曹清鸾面色冰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保闻人絮!要么一起回去,要么,把我放下,你们走。”
“好啊,你想送死,那你自己回去!而且,就算我想保他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早就让那个姓陆的离开了!”
秦玉怒了,正要停剑扔她下去,闻人絮忽然打断二人:“公子,我好像知道是谁做的了。”
曹清鸾和秦玉同时扭头看他。
闻人絮怔怔道:“云青碑坍塌,最先遭罪的未必是人间,而是赤斫。”
“他遭罪?说不定就是他动的手脚,他巴不得云青碑没了,他好得道升天!等天劫一过,他就能……”
曹清鸾一顿,瞳孔骤缩:“天劫?”
“正是,”闻人絮点了下头,“如果是赤斫做的,他必定不会出现在人间,而是躲在鬼界让下属护着他渡过天劫。”
“可他不仅在人间,而且青王已死、姚泽王叛变、白王重伤……今日,赤斫的爪牙一一被除,天劫一过,便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三人沉默片刻,心中均一片骇然。
秦玉喃喃:“所以,一一拔掉他的爪牙,此时此刻又刚好在赤斫身边的人,就是谋划着毁掉云青碑的人?”
“可他是谁呢?”
“——是宫忱。”
“——是宫大哥。”
曹清鸾和闻人絮同时开口。
闻人絮望向方才宫忱引赤斫离开的方向,正是整个邺城最为地广人稀的地方。
“我们不去碑界,”闻人絮当即道,“去红树林帮宫大哥。”
“等一等!”
曹清鸾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狂跳不已的心脏:“若真如你所说,宫忱,当真是丧心病狂。”
“就为了除掉赤斫,他竟然要弄塌云青碑,拉上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吗?为杀一人而杀天下人,那他与赤斫又有何区别?!!!”
闻人絮轻轻一叹。
“曹小姐,他刚才救了我们的命,现在正一个人与赤斫对峙。”
“在云青碑坍塌的那一刻,想必所有人都在咒骂他不得好死。”
“可是,你相信吗?”
闻人絮回头,凝视着远方,原本耸入云间的石碑已经塌了下去,清风拂过,乌烟竟然隐隐有散去之势。
“如果是宫大哥做的,今日那片废墟之下,不会有任何一只鬼被放出来。”
第84章 你看看我 我也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听风街。
“你问她在哪, 却不问我是谁。”
“坏人。”
“你到底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我好想你,徐赐安。”
“…………”
徐赐安因心悸而猛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 窗外一片阴霾。
他曾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心悸,那是在他闭关之时, 于是立即解除冥想, 匆忙下山便打听到了宫忱即将被处死的消息。
心悸愈来愈强烈,他当即下床,推门而出,婢女不知看到了什么,面露喜色:“公子, 您的身体……”
“宫忱呢?”徐赐安打断她。
“宫公子昨夜就出门了,奴婢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 邱歌和修叔跟他一起走的。”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
闷雷般的震响几乎让整条街的人的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徐赐安戄然偏头望去,只见视线尽头那座百年老碑缓缓倒下, 落地时掀起的灰尘滚滚而起,几乎遮天蔽日。
“云青碑塌了——!!”
有人扯着嗓子喊, 试图叫醒街上每一个心有余悸的人:“鬼门大开——”
“快——跑——”
下一秒,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人流如潮向东涌去。
唯有一人逆流而行。
徐赐安拨开人群,奔了几步才发觉自己灵力不知何时恢复了, 用灵力替众人除去路障,同时御剑往西,高空的风呼啸着发出嘶鸣, 浮尘如刀子割过面颊,他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最后一箭,放——”
邱歌挥去眼前的灰尘,眯着眼,刚刚下令,忽地瞥见散去的尘雾中惊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瞳孔震颤。
“不,停下!!!”
可此时此刻,所有长弓都拉到最满射出,弓箭手们垂下手臂,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解地看向她,邱歌疯了般大喊:“修叔,那是公子,快拦下他!!”
“快——!!!!”
近百道锋利箭矢携着炸药,密密麻麻跟在那道身影后面飞向云青碑。
修叔还是晚了一步。
徐赐安悬剑立在云青碑前,似有所感地回头,箭矢已近眼前,下一秒——
砰!!!!!
在他眼前次第炸开。
邱歌腿一软,两眼发昏地跪在地上,嘴唇不住颤抖:“公子,公子啊。”
修叔回来扶起她,神情凝重:“方才,你可看见公子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黑色?”
邱歌才意识到这一点,脸上的绝望一滞,眼睛有了点亮:“他身体恢复了?”
不过很快,又惨然道:“可那炸药连云青碑都能毁掉,哪怕公子是大乘境巅峰也凶多吉少吧。”
“大乘境吗?”
修叔望着那片浓青的烟雾中,有淡淡的紫色灵力倾泻而出:“方才我看他御剑过来时的气息,似乎,已经不止是大乘境了。”.
红树林上方积聚起一片阴云,数道天雷穿梭其间,不时发出野兽的咆哮声。
在这样的光景下,柯蘅很难不回想起很久以前,同样是一道恐怖如斯的天劫,劈得他皮开肉绽,劈得他家破人亡。
他的残魂浑浑噩噩在人世间游荡许久,常常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剩下醒来时嘴角的血腥味,洗也洗不掉。
直到有次进食,有个小孩看见了他。
在那之前,柯蘅觉得自己就像人世间的一缕野风,只要他不动作,不出声,就谁也发现不了,但是竟然有个小孩将他看得那么清楚。
多么奇妙。
所以哪怕他明知那孩子心里恨他至极,这二十一年以来,他都选择了放任,放任那孩子手握刀刃,一步步朝他走来。
“宫忱。”
柯蘅看着前方,缓缓道:“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一刻真的想让你死。”
“可是你太不识好歹了。”
宫忱没说话,漆黑瞳孔白光乍现,视野里那蓄势已久的第一道天雷终于嘶吼着落下!!
“爹!!!”被困在一边的白王大喊。
轰————
方圆十里树木顷刻间拦腰摧折,宫忱矗立其间,一动不动,身上灵力疯狂闪烁,对抗席卷着树枝和飞石扑面涌来的狂风,腰带哗哗飘动。
破境劫一共有两道,这是其一。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止,一片焦黑的大地上,柯蘅七窍流血躺在地上。
宫忱横握刀柄,一步步朝他靠近,短刀刀刃呼地燃起一层火焰,火光映出红莲在他脸上若隐若现。
“不巧,我每一时每一刻都想杀了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就在刀刃即将落下之时,柯蘅身上金光成网,朝宫忱凌厉扑来。
宫忱早有预料地往后急退,手腕一震,短刀旋转飞出,火光烧穿了那金网,刀刃则“铮”!的一声,直直捅穿了柯蘅的脖颈。
刀尖入土,刀柄颤久不息。
鲜血洇湿了那片地,柯蘅五官血肉模糊,只能看清一双眼,破败身躯逐渐膨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们……走着瞧……下次见面……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魔有两命。柯蘅死了,还有赤斫,而后者才是本源,远比这具人身强大。
“我等着。”宫忱冷冷道,连连后退,他可一点都不想沾上这家伙的尸块。
砰的一声,柯蘅身体炸开。
宫忱踩着干净的地方走回去,撕下衣裳一块布料包裹着手,正要从血块中拾起那柄短刀。
“……破了啊。”
目光微凝,从刀上的缺口移开,落在困住白王的牢笼上,同样破了个洞,里面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宫兄!!”这时上空传来熟悉的声音,宫忱放弃捡刀,转身先藏了起来。
“我们来晚一步了吗?”曹清鸾看着地上的碎块,嫌恶地拧着眉。
“柯蘅死了。”秦玉立即把消息传了出去,吩咐下去,“第二道天雷在哪成形,赤斫就在哪,快去找。”
闻人絮则看了一眼地上的破刀,眼神色无异,道:“走吧。”
很快,三人离开了。
宫忱这才从树后走出,刚拾起地上的刀擦拭着,头顶就响起:“你果然还在。”
他动作一顿,没有转身,把刀挂左腰上,淡淡道:“三位,我的仇还没报完,云青碑的事等今日之后再找我问罪吧。”
闻人絮率先从树上探出脑袋,认真分析道:“宫大哥,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我们是来帮你的,一来你需要人去找赤斫的位置,二来,赤斫比柯蘅难杀多了,我们一起,胜算大些。”
曹清鸾道:“咱俩之前的恩怨还没结,但一码归一码,刚才谢了。闻人絮说得没错,你要真想报仇,尽管利用我们便是。”
秦玉抛了把漂亮的银刀过来:“宫兄,这个送你。”
宫忱接过刀,转了转,倒是个宝贝,却又扔还了回去:“不必,我有。”
“你那刀都钝了,”秦玉又想起第一次去见宫忱家时,宫忱要给他泡树叶的事,忍不住笑了笑,问,“真不用?”
“真不用,”宫忱并不多做解释,转过身一并推拒了,“你们走吧。”
刚迈开一步,脑海中传来邱歌沉闷的声音:“宫公子,你那边怎么样了?”
“柯蘅死了,我正去找赤斫。”宫忱眉头微皱,“你呢?”
“那就好,”邱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我这边出了点事,我觉得不应该瞒着你。”
“方才,我家公子突然出现在云青碑附近,然后就不见了,我已经派人在找了,还没找到,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他的身体现在……”
宫忱呼吸微微一窒,一时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轻声问。
“你是说,他是在云青碑塌了之后出现,然后再消失的,是吗?”
“不是。”
听着宫忱那小心翼翼的语气,邱歌终于撑不住了,声音发了颤,道:“他是,在我们放箭的时候正好出现,挡在了云青碑面前,之后……之后碑就彻底塌了,人也不见了……可能,是被埋在下面了。”
宫忱脑袋里嗡的一声,仓皇掉头。
三人正鬼鬼祟祟地跟着他,见他回头,都从树后冒出脑袋,闻人絮咳了咳:“宫大哥,我们还没走呢,是不是很仗义……”
秦玉“咦”了声,以扇掩面:“不过宫兄你那是什么表情?”
曹清鸾:“倒也不至于要哭吧?”
唰的一声。
宫忱的身影风一般掠过了他们.
师兄……
宫忱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像在一场滂沱大雨中狂奔,心脏狠狠撞着肋骨,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发颤的喘气声。
师兄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啊……
沿路的街巷里有正逃难的难民,宫忱知道他们是因为云青碑倒了才这样行色匆匆满脸惊恐,自己是罪魁祸首。
如果徐赐安出事——
自己是,罪魁祸首。
额角汗水滴在宫忱的眼眶里,却如同当头一棒,他眼珠不住地颤动,视线模糊的刹那,他踉跄两步,在地上狼狈一摔。
“那边很危险,”有人好心扶了他一下,道,“不能再过去了……啊!”
却被他摔得满是血的脸吓到。
宫忱丢下一句口齿不清的抱歉,就爬起来继续不要命地跑。
前面就是碑地,云青碑倒下后,上空出现了三道巨大的黑色裂缝,犹如三只狰狞的鬼眼。
那便是人间和鬼界的通道,也是所谓的“鬼门”。
下方的废墟则如同一座残破的宫殿盘桓在黑土地之上,火焰将熄未熄,周围弥漫着浓浓的硝石味,时不时就有地方传来爆炸塌陷的声音。
“宫公子!”
邱歌刚从陷落处爬出来,灰头土脸的,看见他的模样竟比自己还狼狈,有些震惊,立马要过来说什么。
“别管我,”宫忱抹了把脸上的血,道,“找他。”
迟疑片刻,她点点头,转头继续,青瑕也从玉佩里出来帮忙。过了好一会,闻人絮他们三个才追了上来,得知情况后也连忙加入。
宫忱低头在废墟里飞快翻找,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话,石块落下来了不躲,被残留的炸药伤到了也不吭声。
只偶尔眨眼,眨掉流到眼睛里的血。
他脑袋里乱得很,一边找徐赐安找得快要崩溃了,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徐赐安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那些要命的羽箭前面。
除了徐赐安想护住云青碑之外,他想不到别的。
师兄是不是也觉得他做错了?他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在拿苍生冒险,在拿别人的命当赌注?
其实自从圣火认主后,宫忱就隐隐明白了徐赐安那七日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他是怕自己在看见他那副模样后,会失控,会发疯,会失去人性,会在圣火的影响下面目全非。
「圣火噬主。」
白王冷笑着说出的这四个字再次在宫忱脑中响起,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
莫非这是真的?
莫非,他现在真的被圣火控制了,他为了报仇所做的这些,就连徐赐安也看不下去了吗?
“宫先生,你流血了。”青瑕担忧地提醒他,宫忱低头随意看了一眼,正要说没事,声音却卡在喉间。
师兄的白腰带,染红了。
心脏狠狠一拧,他慌乱去擦,却越擦越多,青瑕说:“不是腰带流血了,是您啊!”
“……对,是我,”宫忱怔怔地说,“我就不该系上它的,不然它就不会被血弄脏了,它是……被我弄脏的。”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喜悦的:“找到了!!”
宫忱动作一僵,猛地回过头去。
微弱的火光和卷起的暗红星辰般的灰烬映在他的眼中,远处,徐赐安白衣上有血,正背着一人从废墟里走出来。
他受伤了?
他背着谁?
他都受伤了,他还要背着谁?
宫忱胸口传来难以名状的委屈,但那骤然涌来的思念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奔向了徐赐安。
因为他离得远,难免晚了一步,徐家家修把他挤在外面,他连徐赐安的脸都看不完整了。
他绷着脸挤进去,真的很想一个一个拎着这些人的后颈往外丢出去,可是,又不敢在徐赐安面前这样。
你看看我,师兄。
你看看我啊,我才没有被圣火控制,我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真的。
你快看看我。
怎么就是不看我呢?
我也很担心你,不,我都担心死了,我真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就出门的,我再也,再也不敢了。
你……看看我吧。
看看我吧,徐赐安。
看看我。
似乎是他的心声太过于迫切,终于,人影错落的间隙,徐赐安快速变动的视线和他有了片刻的交集。
那一刹那,宫忱就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眼眶通红地望着他。
徐赐安愣了下:“宫忱。”
下一瞬,徐赐安安置好背上的人,穿过人群,朝宫忱快步走了过来。
眼看着近了,宫忱却抿了下唇,就这样神色郁郁瞧着他,竟然开始慢慢后退。
他一步一步地挪,一共退了七步。
徐赐安没有哪怕一瞬的犹豫,一步一步地追,朝他迈了七步。
然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进怀里。
“我叫你,你跑什么呢?”徐赐安抱得用力,声音沙哑。
“你受伤了吗?”宫忱僵着身体问。
“没有,不是我的血。”
宫忱这才松了一下,久违地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鼻尖酸涩得厉害:“徐赐安,我也在心里叫了你七次,你都没理我。”
他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但徐赐安没在意,抱着他,缓缓开口:“宫忱,我一出来就在找你。”
“下次,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宫忱恨恨道:“是我不想吗?那么多人围着你,我挤都挤不进去,他们又都是你的人,我动也不敢动。”
“那就不要动,等我喊你,”徐赐安的呼吸拂过耳畔,“你应一声,我就过来找你,好吗?”
宫忱怔了一下。
“……嗯。”
可过了片刻,他又摇摇头,轻声道:“还是我过来找你吧。这样,我走累了,你就可以抱抱我。”
徐赐安不禁抱紧了他:“好。”
宫忱喘不上气,但是乖乖地没动。
“还生气吗?”徐赐安问。
今日的徐赐安有点儿太顺着他了。
他想。
“现在不了。”宫忱没有明说,只是低低道,“只是,你昨日既没有认出我,又拿剑划伤了我的脖子。还有,我说我好想你的时候,你没有回应我,甚至都没有听见。”
徐赐安轻抚宫忱脖颈的伤痕,似乎又想起那晚月光下泫然欲泣的宫忱,眼睫微垂:“对不起,宫忱。伤了你,我也……很不好受。对不起。”
“可是那句话,我在梦里听到了。”
“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宫忱抬头看他,故意发问,额头的血倒是特意蹭得干干净净,泪水却明晃晃地挂在脸颊上。
直到此刻,徐赐安那股强烈、恐怖的心悸感才终于渐渐平复,取之而代的,是一种酸麻、柔软、逐渐充盈于整个胸膛的情绪。
是如释重负。
是失而复得。
“宫惊雨。”他低声道。
“我也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第85章 先生好手段 少宫主有仁心。但少宫主不……
鬼界。
去星山, 墨临宫。
姚泽王在房间里给段瑄和春来施共生术,应婉紧盯着,段钦听不下去段瑄的惨叫, 走到殿门外, 愣愣地坐在地上。
荀知正打扫门口,经过这座人形石像时, 给他递了一张黑色的布巾。
段钦接过, 往脸上擦了擦。
“别闲着,”荀知没看他,低头扫地,“把门环上面的血擦干净。”
“啊,”段钦蒙了下, “这是什么布?”
“抹布啊。”
段钦:“…………”
他吸了吸鼻子,倒没说什么,爬起来就去擦拭门环了。
荀知把落叶扫得差不多了, 揉了揉脖子和腰,忽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心中纳闷:我这腰不行了?
“那个, ”这时,有人从背后戳了下他, “你家门环好像坏了。”
荀知扭头,就见段钦拿着一截掰断的银质门环,眼神心虚地往两边飘。
荀知:“…………”
“有你这么个弟弟,”荀知拧了拧眉, “小忱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段钦神色一紧:“他跟你提我了?”
荀知挑了下眉。
“算了,”不知想起什么,段钦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 道:“反正,他已经不认我了。”
荀知本来是不打算跟他多聊的,但是转念一想,这小子头脑简单,要是没人开导,使劲钻牛角尖,日后受苦的还是他家小忱,就拍了拍段钦的肩,道:“弄坏了我的门,你费费力,去给我摘两个柿子来,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段钦遂转身去柿林。
“要最大的两个。”荀知在身后补充。
“我怎么知道哪个最大,难不成要一棵树一棵树看过去?”
“对,就是一棵树一棵树看过去。”
段钦觉得他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就只好去了。
少顷,却空着手回来。
“那树上的字是谁留的?”
他呼吸急促压抑:“宫忱不是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吗?报仇又是什么意思?他要找谁报仇……”
“我要的柿子呢?”荀知打断他。
段钦咬咬牙,掉头冲回去,随手扯了两个狂奔回来。
“多谢,”荀知只拿了一个,在石椅上坐下来,温和道,“段公子,你应该还不知道小忱的身世吧。”
“…………”
待柿子食尽,荀知拭拭嘴角,也讲完了,看向段钦:“段公子,你现在明白,少宫主为什么要和你撇清关系了吗?”
明明那柿肉是甜的,段钦咽下去,却觉得喉咙好涩,心里好苦。
宫忱从未跟他讲过这些。
他红了眼:“段家当年那样对待他娘亲,他知道后,怕是……怕是再也不想和段家人有任何牵扯了。”
“答得真好,”荀知莞尔,“看来,我方才是白讲了。”
“言尽于此,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启动结界了。”
“什么结界?!”段钦站起来,急忙跟上去,“你别走啊,怎么就言尽于此了?你把话说完——”
“路上再说,走!”
荀知抬手,带着段钦一起穿过柿林,从去星山山脚一路飞奔山巅。
俯瞰山花灿烂,扑鼻清香,仰则晴空万里,有一道金色的法门犹如悬日。
“这是……”
“这里是人鬼两界的通道之一。”
“还有其他通道?”
“一共三个。”
“我们要从这出去吗?”段钦问。
“不,”荀知目光远眺,笑了笑,“我们要把这里封起来。”
话音刚落,轰隆——!!
段钦瞪大眼睛,只见金门中出现了一道偌大的黑色裂缝,雷鸣声如野兽窜出。
霎时间天色暗去,狂风大作,段钦飞快抱住了旁边的一颗树,仍是被吹得东倒西歪,脸皮都吹扭曲了,冲把他带来这里的老头大声喊:“发生什么事了?”
“云青碑开始塌了。”
“什——么——???!!!”
段钦心头大震,猛地反应过来,“你早知道它要塌吗?!!”
“云青碑毕竟是百余年的老东西了,有太多的缺陷,今日我奉少宫主之命,在此地破旧立新。”
荀知微微一笑,于风中岿然不动,袖内飘出一颗墨青色的灵珠,悬在空中。
“少宫主大义,将老宫主留给他的毕生修为一分为四,只取其一,剩下的则用来助我聚集天地法则,完成此界。”
“我毕生所学亦在此界当中。”
灵珠光芒渐盛,飞向那道黑色裂缝,看向它时,荀知的眼神异常温柔。
“老宫主,三十年前你我一起除去枫煞,那日的快活恣意,至今难忘。”
“如今你死了,我老了。”
“我此生竟能再次与你并肩作战,此等幸事,便是死也无憾了。”.
鬼界东厢的一座坟山。
头顶的通道裂开前一刻,孟娘子正倚在一座无名墓上饮酒,美眸里一汪醉色。
“段闲风啊段闲风,”她低声喃喃,“名誉、钱财、地位……你什么没有,你大可以风风光光地下葬,为什么要死得那么狼狈不堪?”
“你在人间都还没给我上过坟,如今,倒是我先在鬼界祭拜你了。”
“你说可不可笑……”
一缕闲风将她的头发撩至耳后,孟娘子微微一怔,随即仰头饮尽了最后一滴。
“罢了。”
哗啦一声摔碎酒壶,她取出第二颗墨青灵珠祭天,眸中再无醉意。
“看在你这么凄惨的份上,你要守护的人间,我就再替你守护一次吧。”
“下辈子,不嫁你了。”.
鬼界西厢。
一只鬼手惬意地躺在老虎山山顶上,看着面前越裂越大的通道,却毫无反应,只是把玩着掌心中的第三颗灵珠。
五骨天君和那两位都不一样,她之所以答应宫忱过来,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当年她错付真心嫁给了姚泽王,还甘愿做次鬼承担罪孽,如今共生解除,她该为自己谋出路了。
封了这通道,就能积攒福泽,抵消她身上的部分罪孽。
——宫忱是这么跟她说的。
五骨天君冷笑一声,福泽对她而言确实很重要,但是,她还有一个选择。
吞噬这颗灵珠。
她可以变得更强,说不定,还有机会重塑肉身,去吞噬更多有福泽的人,何必听信宫忱的话,自己辛辛苦苦去积攒呢。
“宫忱啊宫忱,你还是少算一步。”
“这裂口,我不补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滥好心吧!”
鬼手上张开一道鲜红的口子,越咧越大,毫不犹豫将灵珠吞下!
然而下一息,她却失声惨叫起来,手掌迅速萎缩,里面的灵珠竟然在反噬她的血肉!待她只剩一副皮架后,灵珠破体而出,重新奔向上空。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宫忱算计了她!他早就堵死了她这条路!
五骨天君满心怨恨,奄奄一息之际,只听见清风送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少宫主有仁心。”
“但少宫主不是菩萨。”
“你且好自为之。”.
至此,以三颗灵珠为引,荀知全力施展结界,重新封印了人鬼两界通道。
云青碑崩塌后的第三刻,三道鬼门同时消失,日照透过云层照亮群山,逃亡中的人们停了下来,茫然看向来处。
“没事了吗?”
“好像是。”
“不用跑了吗?”
“好像是。”
“那……我们回家?”
“要不,再等等?”
“好,再等等。”
彼此相视,呆若木鸡,灰尘仆仆,然后又啼笑皆非地抱在了一起,一起等待起伏不定的心跳渐渐平息。
“…………”
宫忱的心却静不下来。
它跳得非常,非常,非常快。不仅撞疼了他自己的胸膛,总感觉,也快要跳出来,撞疼徐赐安了。
碑地。
众人都散开了——
有眼力的譬如秦玉和闻人絮之流早就自觉走到一边,没眼力的譬如曹清鸾之流则被青瑕拖走,至于那些明着看热闹的徐家仆人直接被邱歌一手一个扛走。
然后青瑕和邱歌并排坐在旁边,身后是燃烧的残壁,青烟袅袅。
“你家先生好手段啊,”邱歌支着下巴,笑了笑道,“我从未见过我家公子这么哄着谁。”
“徐公子才厉害呢,”青瑕更是感慨万千,嘟哝一句,“宫先生在他面前掉过的眼泪,比流过的血还多。”
“青瑕。”宫忱幽幽地看过来。
徐赐安也瞥了邱歌一眼。
他俩就心照不宣地闭嘴跑路。
“师兄……”
宫忱在徐赐安怀里翻了个面,侧着脸看他,道:“有一件事我没做好,我跟你认错,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说。”
“你先原谅我。”
“我总要先听一听是什么。”
“那你还能不原谅我吗?”宫忱道,“要是这样,我就不说了。”
也不知被戳中什么了,徐赐安竟然闷闷笑了一声:“行,你说,不管是什么,我都原谅你。”又肃正道,“但是,就只有这一次。”
“好。”宫忱顿时就直起了身板,但是一张嘴,脑袋又忍不住歪在徐赐安身上,轻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毁掉云青碑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为何这样想?”
“就是,之前我虽然没能收服圣火,可火种一直都在我这,直到昨夜见你时,它才认我为主。”
“现在我突然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你会不会在想,我是受圣火驱使的?”
“不会。”徐赐安道。
“那你为何挡在云青碑面前?”
“为何啊?”宫忱想起这个便又哑了声音,双臂箍紧徐赐安的腰,委屈极了:“你分明就是觉得,我被圣火控制,我为了报仇不择手段。所以我要毁了它,你才偏要护着它。你就是觉得我做错了,我不该动它。”
“…………”
这世间罕有人能将一个“它”字说得有了“他”的滋味,即便对方是一个死物,硬是被说出一股子“酸味”来。
徐赐安没觉得宫忱做错了,倒觉得他这会可爱无比,故意不出声,没解释,想看看宫忱还会如何。
宫忱见他沉默不语,便真以为自己说中了,怔了好久。
久到徐赐安都不忍逗他了,刚要开口,就被宫忱轻轻推开了。
“我知道了,你不想让我要这朵花。”
“而我也没办法向你证明,我能一直守住本心。”
他脸上的红痕影影绰绰,妖异的红莲徐徐绽开,然后竟然犹如一朵真正的花朵那样,从宫忱脸上缓缓垂落。
落在他的掌心。
然后他把花放到徐赐安的掌心。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宫忱的脸色,便苍白了许多。
“好,既如此。”
他看着徐赐安,道:“那我不要了。”
“……不要了?”
“不要了。”
徐赐安表情怔忡,心脏像被一只爪子狠狠挠了下,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宫忱身体一晃,他才飞快将人扶住,猛地看向他染红的腰带:“受伤了?我看看……”
不知发现什么,他呼吸微窒:“这怎么……你系了我的腰带?”
“是,”宫忱说着,嘴角垂着,就要解下来,“你的,对,也是因为圣火控制,我疯了,连你的腰带都要偷,我道歉,我现在就还给你。”
“宫忱……宫忱!”
徐赐安按住他,动作很轻,终于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了?”宫忱静了静,哦了一声,“那腰带不还了。”
“…………”徐赐安深吸了一口气,半蹲下来,翻找宫忱腰腹出血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被圣火驱使,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虽然,我之前躲你,确实有部分圣火的原因,因为大祭司告诉我,你的心不够硬,圣火才迟迟未接纳你。”
一块半掌大的碎石片嵌在宫忱的左腹,皮肉翻开,霎是可怖。
徐赐安沉默了一会,忽然主动牵住了宫忱的手,他们掌心相合,中间是那朵火莲,温热触感彼此传递,宫忱怔住。
就是趁着这个时候,徐赐安另一只手轻快抽出那块带血石片,立即施展术法治疗。
宫忱被他牵着手,呼吸急促,裸露的肌肤轮廓起伏,一点儿没觉得痛。
“我不怕你的心变硬。”
徐赐安却眼睫微垂,看着他的伤口,低声道:“我只是想,你这样的人,要受多少伤,结多少痂才能硬得下心来。”
“所以我才躲了你七日,我是怕,你看见我之后……”
伤口还没处理完,宫忱忽然往后收腹,陷下一片深邃阴影,又洇出血来,徐赐安忍不住抬头,想让他别动。
宫忱却深弯着腰,在他额上印了个长长的吻。
“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
从头到尾,徐赐安都非常僵硬,宫忱不解,在他耳边低问:“以前师兄在池子里要与我……都丝毫不怯,怎么如今被亲了下额头,就动弹不得了?”
徐赐安默了片刻,道:“你怎么,对着我这幅模样也能亲下去?”
“什么模样?”
此话一出,两人乍然意识到什么,同时开口——
“我变回去了?”
“你变回去了?”
而后相视片刻,徐赐安惊愕:“我才发现就算了,怎么你也才发现?”
宫忱笑了笑,牵着徐赐安的手将人拉起来,嘴唇轻碰他鬓角:“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徐赐安一直都是徐赐安,不管什么样,都是一样的。”
这样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却竟然也让徐赐安这样的人红了面颊.
两人往外走去。
“话说,师兄,你方才从云青碑里背回来的人是谁啊?怎么没影了?”宫忱不经意问起。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动:“你想不到他是谁吗?”
宫忱便开始回想:“驻扎在碑地的人都让我提前差走了,按理,云青碑倒塌时,附近无人才是,应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你不是没考虑周全,你只是没有想过要为他考虑。”
宫忱脚步一顿。
徐赐安轻声道:“你明知道他可能会粉身碎骨,却依然把他丢在那里。”
话至于此,宫忱还不明白那人是谁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了。
他立刻问清楚了刚才谁带走了那人又安置在了哪里,猛地冲进一间营帐,宁箫本在做什么,见他来了,惊忙退开,把手别到身后。
宫忱没注意,径直往前。
看着床上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宫忱呼吸微顿,心脏狠狠地抽痛。
徐赐安……
“是我误会你了。”
他赫然回头,展臂用力抱住徐赐安,哽咽了一声,“你没有不相信我,是我……是我没有相信你。”
“我还以为……对不起,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傻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师兄。”
宫忱毁掉云青碑,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唯独没有放过的,一个是赤斫,一个便是他自己。
他的仇恨再重再深,他的心再硬再狠,也从来没有波及过旁人,只是让自己遍体鳞伤。
而徐赐安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根本不是为了那一块石碑,一片黑土。
他是为了,那个连宫忱自己都放弃的自己。
第86章 永不相见 他死了。
徐赐安揉了揉宫忱的头, 目光却缓缓盯住了宁箫:“你方才在干什么?”
宁箫一阵胆寒,打了个哆嗦,道:“我、我想检查下这具肉身有没有受伤。”
“怎么检查?用针扎吗?”徐赐安声音微冷, “把东西给我。”
“师兄, 你别着急,可能有什么误会。”宫忱摁了下徐赐安的手臂, 回过头, “对吧,宁丫头。”
宁箫却低着头,不敢看他。
宫忱走了过去,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你要害我, 今日你爬上云青碑之时就可以做手脚,不必等到现在。你有什么苦衷,大可以告诉我。”
宁箫看着他脸上因为自己留下的伤痕, 眼眶渐渐红了,其实只要宫忱强行掰开自己的手就可以看清她拿的是什么了,可他没有这么做。
“对不起, 宫叔,”她面带愧疚, 把手伸到前面,摊开,“我刚才,在用这个取你的心头血。”
此针形状特殊, 专门用作取血,此前宫忱只在一个人手上见过,以至于他眼神凝固了好几秒, 方动了动嘴唇。
“你怎么会有柯岁的针?”
宁箫:“我说过的,他是我师父。”
宫忱缓缓道:“你来这里取我的心头血,是他的意思?”
宁箫犹豫了下,点头:“算是吧。”
“他想用来干什么?对付我吗?”宫忱喃喃,“可是,这具肉身之前经过他手,他想要的话,那个时候拿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到底是为什么?”
宁箫摇了摇头:“宫叔,我师父只是想寻找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要从我身上找?”
“对不起,这我不能说,但是,我可以保证,他没有要害你。”
“没有要害我?”
宫忱重复完这五个字,表情很奇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恨意,直勾勾盯着她道:“你知道的,他用毒针扎穿了我的脖子,还曾将我囚禁起来,尽管如此,你还是要说他没有要害我吗?”
“是。”宁箫苦笑,“我知道这很荒唐,你也可以不用信我。”
“不,我信。”
宫忱猛地站起,直到这一刻,他的表情终于彻底遮不住了,露出喜悦和激动,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
“你疯了,宫叔?”宁箫吓了一跳。
徐赐安也是被他莫名其妙抱了下。
“我没疯,我是高兴。”
宫忱眸光熠熠闪烁:“我终于能确定了,柯岁和白王是不一样的。”
“…………”宁箫瞪大眼看着他,犹如见鬼了似的,刚要摇头否认,宫忱就含笑道:“你不用骗我,破绽太多了。”
宁箫又是愣了一下,然后颇有点儿不服气道:“哪有什么破绽?”
如此一来便是变相承认了。
宫忱心情大好,不紧不慢地坐下,边把玩着他师兄的手指,边一桩桩一件件数给她听:“其一,你和我在鬼界的囚室里,你起先用白王称呼他,我问你师父是谁时,你却突然改口称他是柯岁,那时我就在想,对你来说,这两个词指代的人会不会是不一样的。”
“白王一直想囚禁你,昨日在乌衣巷,若不是我先一步把你带走,恐怕你就被他抓回去了。”
“你也一直想从白王身边逃走,可你又心甘情愿帮柯岁做事,这不矛盾吗?此为其二。”
“其三,你刚才也讲了,柯岁不想害我是真的,可白王对我心存杀意也是真的,他们或许出于某种原因共用了容貌和记忆,但本质上,不是同一个人。”
徐赐安道:“摸够了吗?”
宫忱忙不迭把他的手放下,清了清嗓子:“傻丫头,还不承认?”
宁箫这下是彻底反驳不了了,垂头丧气的:“你既然那么早就心存怀疑了,为何现在才来找我质问。”
“那是因为我不敢问。”
宫忱顿了顿,道:“一个完整的身体,我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塞得下两个不一样的魂魄,而白王还在,所以我怕柯岁已经魂飞魄散了。”
“但是他还活着,不是吗?不然也不会让你来找东西了。”
终于将此事确认后,宫忱心里不知松了多大的一口气,甚至伸手去拿起此针,淡淡一笑:“柯元真这个家伙肯定因为白王用着他的脸伤了我而愧疚,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宁箫好半晌没说话,低声问:“宫叔,那你还想见他吗?”
“…………”
宫忱的笑容微微收敛:“不了,知道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对我们来说,永不相见是最好的。”
“为什么?”
宫忱没有回答,只是道:“宁丫头,你如果能见到他,就帮我带句话。”
他将针握在手心,轻声道:“无论他刀锋指谁,我都不会怪他。但我的刀,会永远对准我的仇人。”
对准……柯岁的父亲.
这时,账外传来秦玉的呼声:“宫兄!第二道天劫出现了!我已经派人先过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
“这枚针,我收走了。”宫忱当即欲走,不轻不重道,“在报完仇之前,我不会给你。”
“不行,”宁箫急忙追上去,拉住他,“等那个时候再用,就没有意义了,你信我吧,我真的不会害你!”
宫忱回了下头。
“……宫叔?”
她忽地一愣。
好奇怪,方才那个散漫地笑着和她娓娓而谈的人似乎突然就消失了,剩下的这个则面容威严而冷厉,眼神宁静而深邃。
他拿开宁箫的手,平淡道:“宁箫,我刚才不是相信你,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你现在要拿走的东西,极有可能制作出针对我的利器,我无法说服自己信你,也不敢。”
“今日这事我暂且当做没发生,下次再有,我就不会手软了。”
“师兄,我们走………”
噗通。
身后,宁箫忽然重重跪在地上。
宫忱眉头轻皱,却不打算停下脚步,掀起帘帐已经迈出了半个身子。
“等下——!!”
宁箫嘶哑出声:“如果我说,找到那个东西,是我师父的遗愿呢?”
宫忱霎时僵在原地。
半晌,他缩回身子,缓缓回头,表情隐在帘帐的阴影之中,一字一顿道:“你说那是,元真的遗、愿?”
宫忱在等待回答。
但又不像是在等待。
他的眼神异常的迫切、焦渴,但他的身体却微微倾斜着,仿佛随时做好了从这里离开的打算。
“是,”宁箫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不是躲起来了,他是已经死了啊。”
宫忱扭头就要走。
徐赐安从身旁用力拦抱住了他。
宫忱睁着猩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听着身后传来的泣不成声的两句话。
“他死了。”
“你们真的,永不能相见了。”
第87章 人魔之战 段闲风。随时恭候。
二十多年前, 人魔大战期间出现了这样一位医痴。
他没有立场,行医不论善恶。
战场上血流成河,伤病者千奇百怪, 他人避之唯恐不及, 唯独这位医痴乐在其中,行救死扶伤之事, 但无悬壶济世之心。
“爹, 今日怎么没带病人回来了……哇哇啊,烤鱼!!”
男孩从屋内探出头来,看见男人手上拿着的烤鱼,扔下手上的剑谱就兴冲冲跑了出来。
“没找到,”柯蘅揉了揉他的脑袋, 解下身上的斗篷,感慨不已,“今日人族来了一位用火的少年奇才, 一人就将数十个魔族击退,地上的尸体都被烧干净了。”
“好厉害啊,呼呼, ”柯岁吹了吹,然后啃起了鱼, 脸颊鼓起道,“不过,他干嘛连尸体都不放过呢。”
“缝合术的书我都翻烂了,本来还打算今天上手试一试的。”
“你娘的剑谱呢, 那个也翻烂了?”
听到这个,柯岁的脸瞬间垮了,鬼鬼祟祟地踮起脚凑近柯蘅耳边, “爹,偷偷告诉你,那本剑谱我就看了两页,就两页学了我七天,七天啊,我的爹啊……”
柯蘅突然咳了声:“惜叶。”
柯岁身体一僵,还没扭头,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身后传来一声阴柔的:“所以为娘好吃好喝供你七日,你就看了两页的书?”
“不、娘……”柯岁哆嗦了一下,但是不知道脑子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眼睛一闭,道,“对!是!”
“娘,不是我没认真学,是太难了,我连剑都扛不动,我不砍到自己就好了,或者每日少挥十剑也行啊,我胳膊都快断了!我觉得我、我……”
“你觉得什么?”陆惜叶眯起眼问。
柯岁顿时被吓怂了,眼带泪花地说:“我觉得,我是笨蛋。”
“…………”
夫妻俩相视一眼,均哈哈大笑起来。
陆惜叶没再出言训斥,擦了擦柯岁嘴角的油,先转身回屋。
柯蘅抱起柯岁,刚迈开腿,柯岁趴在柯蘅的肩上,吸了下鼻子,不知看到什么,“啊”了声:“爹,林子里有人——”
此话一出,一脚迈进屋门的陆惜叶瞬间回身,腰上青剑出鞘,挡在两人面前。
她冷喝一声:“出来。”
窣窣。窣窣。
柯岁侧着半张脸埋在柯蘅的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视线中,一个独臂老人从林中缓缓爬了出来。
他仅剩的那条手臂很奇怪,肌肤白皙光滑,与那充满褶皱的脸迥然不同。
“这不是之前在我们家换过双臂的老爷爷吗?”柯岁嘟哝,“不过,他的右臂怎么又没了。”
“大夫,救救我。”老人浑浊无光的眼睛几近涣散,“救救我……”
“同样的病我只治一次。”柯蘅目光紧盯着他身后,“而且,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带任何人来这里。”
“我可不是卑贱的人族。”
老人身后,慢慢悠悠走出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面容俊美深邃,额上生有两道黑角,淡紫眼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家三口,最后看向了柯蘅。
“别来无恙啊,族弟。”
话音刚落,男子将一只同样白皙的断臂扔在地上,好奇道:“你是怎么做到将年轻女人的手安在这个老头身上的?”
“再做一遍我看看。”
“我做了的话,你会走吗?”柯蘅拉住了要动手的陆惜叶,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当然,”男子挑了下眉,道,“不过,你要跟我一起。现在是大战的关键时期,你既然有这样好用的本领,自然应当回去为我族效力。”
“爹……”
柯蘅将柯岁放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蹲在老人身边,将医具在一旁摊开,先闭目感受断臂处魂魄阻滞的地方,而后手中持针,在缝合之时,用金色灵力配合针线将阻滞之处打通,使其魂魄能流向那一条死臂之中。
仅仅一刻过去,柯蘅拆去丝线,而老人已经能控制这条新的右臂了,却仍是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柯岁这时才瞧见他的双腿皆已被齐齐斩断,掩藏在灌木后,而那漆黑的深处,还有许许多多蛰伏的黑影。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躲在娘亲身后。
魔族男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娘俩一眼,抚掌道:“表面是缝合之术,实则蕴含了控魂之术,精彩。”
“只是控魂术乃陆家绝学,陆家人在战场上借此术杀死不少我族重将。”
“不知,族弟是如何习得的?”
“偶然捡过一具陆家人的尸体,翻到了这门术法,想到或许可以和缝合术结合,便钻研了一段时间。”
“族弟聪慧过人。”
“过奖,”柯蘅抬头,道,“族兄,既然战场如此残酷,我想尽快回去救治受伤的族人。”
“娘子,儿子,”柯蘅扭头一一抱了他们,轻声道,“等我回来。”
「我走后,你们立即离开。」
“爹,”柯岁拽住柯蘅的衣角,眼汪汪的,“要不,我们跟你一起……”
“住口。”
柯蘅最后凌厉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收拾什么,转身就走。
魔族男子微微一笑,一道魔息抹去老人的脖子,冲两人施了一礼,紧跟着离开了.
柯岁被陆惜叶抱着往反方向跑。
“娘,”柯岁彷徨地望着远去的家,眼睛缓缓积蓄起泪水,“我们去哪里啊,以后还能见到爹吗……呜……如果魔族败了,爹爹会不会也……呜呜……”
“不要哭。”陆惜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厉,“哭解决不了问题。”
“对不起,娘。”柯岁捂住嘴,忍得浑身颤抖,但眼泪还是不停地掉下来,沾湿了陆惜叶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陆惜叶想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可是刚一碰上柯岁的后脑,她就用力按了下去——
一道暗箭迅疾从前方飞来,从方才柯岁脑袋的地方直穿了过去。
身后则传来一道逃窜的脚步声。
“岁岁……”陆惜叶呼吸震颤,紧紧将柯岁搂在怀里,心脏好几秒后才重新开始在胸膛里跳动。
持弓人现身,眉眼竟然有几分与她相似,线条却柔和得多,瞪大眼叫她:“惜叶姑姑?!”
陆惜叶愣了好一会:“奕泽?”
“是我!”陆奕泽把弓交给身后的仆从,让他们待在原地,自己则激动地上前,好大一个窜上来,脸颊红扑扑的,“惜叶姑姑!自从你逃婚离家出走,我都好多好多年没见你了!我刚才追着一只魔过来,出箭快了些,都没看清是你,你没伤到哪吧?”
“没有,”陆惜叶凝视着兄长的儿子,幼时明明还只到她的腰,“奕泽,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嘿嘿。”陆奕泽摸了摸头,然后目光有些好奇地落在她怀里的男孩上。
柯岁也想扭过头看他。
陆惜叶却将柯岁摁得更紧了些,深吸一口气道:“奕泽,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二十,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夫君方才被魔族带走了,你能否借些人给我回去救他,这个人情我日后一定会还。”
陆奕泽道:“愿为姑姑赴汤蹈火。”
“多谢,我需要十人,”陆惜叶转身道,“奕泽,你不用来。”
“好,不过,孩子也要跟着去吗?”陆奕泽思忖片刻,道,“不如我替姑姑照顾他吧。”
陆惜叶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柯岁,柯岁眼睛红红的,小声说:“娘,我不认识他,我要跟着你去,就算死也一起……”
“住口。”陆惜叶神情一沉,两手将柯岁从自己的身前托举起来,深深地注视着他,缓缓送向陆奕泽的手上。
被她一凶,柯岁眼睛更红了,却强忍着没有哭,抽泣道:“娘,你别凶我嘛,我、我不是开玩笑的,我要跟你一起去,别丢下我好不好,我不怕死的,娘……”
陆惜叶看得心脏狠狠拧了拧,正要把人重新抱回来搂紧时,一双手从柯岁背后伸出,轻轻放在了柯岁的脑袋两边——
只听飞快的咔嚓一声。
柯岁还睁着眼睛,脖子转了一圈,脑袋软软地塌了下去。
——在陆惜叶的面前。
一滴冰凉的泪水溅出,砸在了她的脸上。她表情空白僵在原地,而陆奕泽放下手,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姑姑,我对你很失望。”
“你逃婚在外的这几年,家族因你名誉尽失,你却精神失常地和一只魔私奔,还生下了这么个肮脏的东西。”
“今日,侄儿替你除了这孽障,你可清醒了些?”
他的身后,二十个穿着灰蓝服饰的陆家仆人持剑,飞速将陆惜叶包围。
陆惜叶嘴唇苍白,轻轻颤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仍维持着抱举柯岁的姿势,眼神寂暗,而空中逐渐升起一对猩邪的凤凰图腾,阴云聚来。
“退后,”陆奕泽眯起眼睛,“是复活术,她把天谴引来了,所有人都不要靠近,等天谴结束。”
……
那图腾亮了又暗,一次,两次,三次……陆奕泽的表情几变,额角青筋暴跳,阴郁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怒喊:“够了!你会死的!”
但陆惜叶没有停下。
凤凰图腾第四次明灭,她疯狂呕血,噗通一声跪在原地。
她已经没有精血再献祭了,可是她的孩子,还没有醒。
为什么?
为什么不醒来?不说话?一动不动?
你在跟娘怄气吗?因为娘刚才凶你?因为你哭着求娘别丢下你的时候,娘没有立刻抱住你?
因为,娘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住口吗?
“娘……做错了。”
她彻底崩溃了,佝偻着腰紧紧勒抱着柯岁,自己却快要窒息了。
“岁岁,娘知错了。”
“娘必须要跟你道歉才行,你听得到娘说话吗?娘要怎么办你才能醒来,怎么办才好啊。”
“岁岁,别吓娘了,别这样。娘以后再也不逼着你练剑了,再也不会对你说一句重话了。”
“别就这样丢下娘——啊——”
“啊————”
在她的恸哭中,四道天谴逐渐成型,一道一道劈在她的背上。
到了第四道的时候,她整个人往旁侧一倒,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极限,晕死了过去。
陆奕泽咬咬牙,上去替她受了最后一道天谴,同样吐血不止。
“少主!”
“把姑姑带回去,找最好的大夫。还有,山上有魔族,去最近的段家求援,一个都不能放走。”
“那这个孩子……”
“扔、了。”陆奕泽晕过去前,恨恨地丢下这两个字.
哗——
万里晴空忽然间乌云密布,下起了滂沱大雨。
“大人,我要回去杀了他们吗?”回魔族的路上,下属悄声询问。
“不过两只蝼蚁,特意返回去杀了,岂不有损魔尊?”
“可他们毕竟是人族。”下属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那女人诱惑我族胞与她成亲,还诞下一子,实在太过恶心。”
“不能容忍的可不止是我们,”男子悠然道,“我早已让人去引陆家的人过来,无需我们亲自动手。”
“大人好计策。届时再将此事告知柯蘅,他必然会恨上人族,用起来想必更顺手了。”
“呵,恨与爱都是最没用的东西。等回了魔族,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我便给他什么样的,想和谁生子便和谁生……”
两魔走在身后,且是密音谈话,柯蘅本不该听到才是,但他却突然趔趄了一下,摔在湿冷的泥地上,怔了两秒后,疯了般爬起来往回奔,却被拦住。
“族弟,才离开不到一刻,你这是……”
“我儿子的命锁断了。”
柯蘅浑身脏透了,湿透了,也冷透了,嘴唇发白,不住地颤抖:“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这八个字简直肝肠寸断。
“那你便回去看看吧。”男子啧了声。
轰隆——
一道惊雷闪过,柯蘅在林中狼狈狂奔,在刹那间的白光之中,和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迎面撞上。
“是你?!!”
那人怀里抱着什么,遮遮掩掩的,见了他,神色惊惶地摇头:“不是我……我只是负责带路……我没想害死他的……不是我!!!”
“什么意思?你害死了谁?”柯蘅抓住他,目眦欲裂道,“说清楚!!宫晋之!!你害死了谁?!!”
不知听到什么,那人浑身一震,猛地低头,好一会儿,才咽了下口水,直勾勾盯着他道:“对……是我。”
“陆家在找他们消失多年的陆小姐,我见你妻子与画像神似,就带他们来了。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掐断你儿子的喉咙,带走你娘子啊。”
见柯蘅面目狰狞异常恐怖,那人说不下去了,把怀里的东西塞给他,哆嗦道:“你、你儿子,在这。你看,我还帮你收了尸,头、头也拧回来了……你可千万要原谅我啊,柯兄。”
说罢,他用力推开柯蘅,匆匆离去。
柯蘅抱着失温僵硬的尸体,冷风携着雨水在脸上,湿寒彻骨。他缓缓起身,一时间不知要去哪里,要找谁报仇。
绝望之中,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低头,只见他儿的手指由平摊变为了蜷曲。
柯蘅瞳孔收缩如针,当即用控魂术探查其体内的情况,竟发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彼此缠绕的魂魄。
不,准确来说,是两个半魂!
它们都像是强行被什么塞进了这个躯体之中,不得而出,正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复活术。
这至少是两次复活术的效果。
其中一次召回了柯岁的残魂,还有一次,则召来了附近的恶鬼!
柯蘅强打起精神,正要凝神将两者分开,这时一前一后都传来了脚步声。
身后,自然是跟来的魔族。
而前方,有一少年踏雨而来。
竟然是那个战场上使用奇火打败魔将的少年!柯蘅眼眸终于亮起微弱的希望,正要上前求救。
那少年眼皮微抬,轻吐了一个字。
“魔?”
伴随着此音落地,雨中生起金红火焰,比雨水还要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等等!我虽是魔,可很早以前就脱离魔族了,我现在只是个大夫,我救过很多人……”
火焰绕过柯蘅,弥漫至他身后,点燃了除他之外的所有魔族,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把孩子放下。”
少年道:“我留你全尸。”
柯蘅还没来得及庆幸,心中又陡升起一股寒意:“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我现在必须要救我的孩子,也只有我能救他,要是我死了,我的孩子也必死无疑。他还这么小……”
少年眉头一皱,耳边亮起一团灵力,阻隔了他的听觉,喃喃:“师父说的没错,魔善蛊惑人心,可惜,装得再可怜,你也不是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宁错杀,不放过。”
数枚银针赫然穿过火焰,射向少年的面孔,柯蘅扭头就跑,少年躲过,刚要去追,那些被烧死一命的魔重新站了起来,怒吼着向他发起进攻。
柯蘅肩膀被火灼烧,强忍疼痛,趁机逃去了鬼界。
虽然他此刻无比痛恨宫晋之,可是,这天地之大,能收留一个魔的地方,却也只有宫晋之的墨临宫了。
然而,今日的墨临宫,与往日大不一样,去星山的枯树竟然都开花了。
柯蘅就站在不远处,看见了墨临宫内多出的一个小不点。
“昭然,昭然,你看儿子咬我了。”
“他咬我,他自己却要哭要抱的,你说这孩子长大了得多会撒娇啊。”
“呜呜呜——”
“哈哈哈哈!咬疼了吧,小傻瓜,爹爹的手可比你的牙硬多了。”
里面欢声笑语。
几秒后,柯蘅离开了墨临宫.
无间深渊崖边。
阴风猎猎,柯蘅抱着儿子,拭去他脸上的泥水,轻抚着他的眉眼,手中灵力缓缓涌入他的身体,形成针与线的形状。
身后,少年最终还是跟着火焰留下的印记追来了。
又是一道红火在柯蘅的背上灼灼燃烧,烫得他浑身筋脉凸起,面容狰狞,施针的动作却没停下。
最终,那两个半魂就犹如那老人的残躯和断臂一样,被完美缝合在了一起,与此同时,耳边似乎响起了天道的怒音,斥责他逆天而行,破坏法则。
那又如何?
他仰颈,望着天道为他准备的雷劫,嘴角缓缓流露出一缕阴邪挑衅的笑容。你再生气又如何,我还是成功了,谁都抢不走我柯怀素的孩子,天道也是!
“违逆天道,”见状,少年已经无需再费力杀他了,淡淡道,“愚蠢。”
在火焰即将覆盖全身之际,柯蘅低下头,将手中的孩儿丢下无间深渊。
“从此,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只有齐心协力抵御无间阴魂,才有可能活着爬出来。只要活着,我们终会重逢。”
“至于此术……”
“就叫共生术吧。”.
“小子,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大火中,柯蘅的身影越来越扭曲,一双血眼犹如恶鬼一般回头盯住了他,“若我不死,终有一日,我必杀你。”
少年并不畏惧,转身离开这可怖之地,如闲庭信步,留下七个字。
“段闲风。”
“随时恭候。”
第88章 这一剑 名为藏锋。
天泠山, 雷声滚滚。
犹如一场轮回,当年将父子分离的天劫,如今又重新降临头顶, 犹如梦魇。
只是这一次, 他们并肩而立。
柯蘅人身已毁,鬼身赤红, 头上魔角漆黑, 曾经红莲圣火留下的烫痕在雷光下时亮时暗,像缓缓流淌的熔浆。
他身后,是重伤昏迷的天泠山主,灵药化身的白水怪已经死去,被柯蘅抓在手中, 炼化成一颗青丹。
“那时因为天劫,我不仅一命消陨,还失去了魔心、记忆, 迟迟无法显现第二命,只有第一命的鬼魂在世间游荡,连自己是谁、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你历尽千辛万苦从无间出来, 也同样浑浑噩噩,在人间流浪。”
“你娘因复活术容颜老去, 被陆家人丢弃,从此不知所踪,哪怕我后来灭了陆家满门,也依然难以平复对他们的痛恶, 哪怕半分。”
“我与你分离了四年才重逢,与你娘则再无重逢之日,这些仇恨——”
“你都还好好的记着吗?”
“未曾忘记。”
白王听着可怖雷响, 心情却从未如此平静轻松:“爹,如今陆家没了,段闲风也死了,我们大仇得报,等此次天劫过去,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完余生吧。”
“躲起来?”柯蘅目光漆黑地转过来,“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吗?为何要躲起来?”
“我们的仇恨,牵涉了很多人,很多,包括……”白王低头,将手放在胸膛上,目光复杂地说,“另一个我。”
柯蘅摇了摇头。
“我与段闲风初次相见时,他对我说过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宁错杀,不放过。”
“人,太恶心了,所以我宁可全杀,也不会放过一个。至于另一个你……”
柯蘅眼神倏地阴冷下来。
“他更该死,人皮披得太久了,便忘记了他娘是怎么舍命救他的,忘记了我们一家是如何支离破碎的。”
“他背着我给宫忱做了假肉身便罢,可他竟敢和段闲风联起手来修补云青碑,我儿不可能和我的仇人一起对付我,他已经不是我儿了。”
“你年幼时,两个半魂尚需共生,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们各自的魂魄都变得完整,一具身体里容不下两个魂魄,不得不弃一个之时——”
“我舍了他。”柯蘅轻轻吐气,重重拍了下白王的肩,“你才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孩子。”
“今天这一关,我们不仅要一起过,待我破境成功,我们还要一起毁掉人间。”
“答应爹,别让爹失望。”
白王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低声说:“爹,到那时,我能留一个人在身边吗?”
柯蘅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几秒后,笑着推开他:“真的,长大了啊。”
“爹爹答应你。”
下一瞬,天劫毫无征兆地降临,刺目的雷光夺走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将柯蘅淹没。
惨叫声贯穿山野。
“爹!!!!!!!”
万钧雷霆中的身影浑身抽搐着倒地。
“你骗我!!!!!”白王瞳孔剧颤,当即伸手往前去够,却被劈得手掌焦黑,被余威震飞出去,重摔倒地。
“咳,咳咳,”他已经有一臂失去了知觉,仍不放弃,用剩下的半边身体,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蹭去,双目充血,“爹,明明说好了,这次要一起扛的。”
“明明……说好了的。”
“就算死也要一起……为什么……又要抛下我……为什么………”
就在他即将再次触上雷光之时,一只手却又奋力将他拽离了这里。
看到崔彦后,白王浑身一震:“崔子明,你怎么在这?”
崔彦似乎是疾冲而来的,喘了口气,才神色复杂道:“他已经没救了,你过去只会是白送命。”
“不可能!我爹不可能又死在天劫之下……灵药……对,他还吃了灵药……”
“你是说这个吗?”
天泠山主抱着本该被炼化成青丹的罗罗出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地上那个重伤的“天泠山主”则变成了一截木头。
“你爹服下的那个,不是药,是我特意给他准备的毒。”
“……该死的幻术!”白王目光森寒至极,恐怖的阴气绽开,化成鬼影杀过去,“那便再杀你一次。”
只是鬼影还没碰到天泠山主,就被鱼贯而出的守碑人挡下。
“别挣扎了!”
迟秋和奚何合力将最后一只鬼影消灭,面对白王角度刁钻的毒针不躲不避,身上的防护结界发出波纹般的光芒。
哗啦啦。
毒针全部掉在地上。
白王肩上的伤势越发严重,见状,攥紧了手,眼神阴鸷:“你们,全都是有备而来的。”
“自然,”迟秋挑了下眉,“首领早就派人在赤斫可能会渡劫的地方埋伏好了,这只是其中一个。”
“无论在哪,他都必死无疑。”
白王顿时脸色煞白,倒在地上。
崔彦叹了口气,上前几步,被迟秋拦住:“你干什么?”
“我给他上药,他那伤口,不及时治疗,弄不好以后整条手臂都用不了了。”
“那就让他用不了,”迟秋眯眼道,“管你什么事。刚才也是,他要送死,你直接就冲过去了,你俩关系不浅啊。”
“我不能有朋友吗?”崔彦冷哼一声,哼完后,又立马扭头去看奚何,紧张道,“只是朋友。”
奚何面色冷淡。
崔彦面对这张冰块脸都有一个月了,本以为自己习惯了,这会还是忍不住沉下脸,郁郁道:“算了,下次不解释了。”
迟秋“诶”了一声,一脸莫名其妙:“你还甩脸色了!”
崔彦捂住一只耳朵,不听,在白王旁边蹲下来,从怀里取出伤药,倒在他受伤的肩膀和手臂上。
他用很低的声音道:“他们没有收到必须要杀你的命令,你只要别过激,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白王直勾勾盯着他几秒,不仅没领情,还把他狠狠甩开,一扯嘴角:“你朋友?那是谁?”
“是在方显山死后,你练功走火入魔时救了你的人?”
“还是,恶意挑起你的仇恨去找宫忱报仇的人?”
“你是感恩于他用尽肮脏手段把你送上惩恶台执事的位置呢,还是感恩于他尽心尽力助你追求心上人?”
“你好好想想,我是谁,”白王瞳孔灰暗冰冷,一字一顿道,“好好想想,你的朋友是我,还是我这个身体里,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滚。”
迟秋嘻嘻一笑:“崔子明,你也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时候?”
崔彦手中的药瓶滚落,他低着头,正要去捡,却先被另一只苍白的手拾起。
他抬头,神情愕然:“宫……”
不知何时,宫忱他们也从碑地那边赶过来了。
宫忱道:“我来吧。”
黑靴轻抬,一步步走到白王面前站定,然后左右交错,盘坐而下。
“宫、忱!”白王顿时怒目圆睁,一副就要冲上来将他活剐了的凶煞模样。
唰。
一柄剑横在他和宫忱之间,宫忱透过雪白的剑锋,望见对面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写满恨意,神情恍惚了片刻,随后抬头,冲徐赐安摇摇头。
徐赐安道了声:“小心。”随即收剑,往后退了几步,好让他们谈话。
“我来晚了。”
宫忱背对着天劫而坐,背对着垂死的柯蘅而坐,眼睫微垂。
“今日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本该是亲眼目睹仇人死去。可,来之前,我突然得知了你的死讯。”
“听说你一个月前就魂飞魄散了,直到今日我才知晓此事。”
“我只能来这里祭奠你了,元真。”
白王:“…………”
“你把我,”他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当成那个人的墓碑了?”
宫忱说完那段莫名有点儿疯味的话后,自顾自又道:“白王,我们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白王还是那个态度,“滚。”
“既然如此,”宫忱缓缓转身,冲着身后的柯蘅拔刀,“我只能先——”
“滚回来。”白王咬牙,“谈什么?”
“我需要你对我坦白一些事,”宫忱道,“如果你能立血誓不说一句谎,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你觉得,怎么样?”
白王冷笑:“好大的口气,有本事,你今日不杀我爹……”
“好。”
白王猛然看他,“你没骗我?”
“我也立血誓。”
“不只是你,你要让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杀他,能做到吗?”
宫忱淡淡道:“我知道你们为了掩饰自己的位置,伪造了好几个天劫,秦玉他们就被骗过去了,不过,我没有通知他,这里只有我的人。”
“只要我不开口,没人会动你爹。现在,你愿意跟我谈谈吗?”.
两人立血誓时,迟秋抱臂昂首,气势十足,并悄悄询问徐赐安:“徐公子,首领是肯定赤斫会死在天劫之中吗?”
“未必。”
“那他是打算立个假血誓吗?”
“不是。”
“那应该就是他有办法即使违背血誓,也不会被反噬吧。”
“无。”
迟秋就张大嘴,震惊地看着他:“徐公子,首领最近脑子没出什么问题吧?”
徐赐安“嗯”了一声。
“嗯,是指有,还是没有?”
“…………”.
“你问吧,”白王吃力地撑起身来,冷笑一声,“无非就是想知道这些年和你当兄弟的到底是谁,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白王并不意外,这不难猜。一个伤他害他杀他,一个拼死拼活救他,傻子也能辨得出来。
“你是,”宫忱却低低道,“小棉花。”
这三个字轻飘飘落地的刹那,白王仿若被什么重物击中脑袋,嘴唇苍白,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记起来了?”
“是,我记起来了。”
——
宫忱不是最开始就喜欢扣手指的。
最初,他没事老瞎扯衣服上漏出的那一缕棉絮,总想着扯完这一截就不扯了。
有次越扯越多,越扯越多,一回神,新买的棉衣左袖空了一大块,还烂了个洞,他不敢让娘亲知道,悄悄从家里拿了针线出门,在冰天雪地里打着哆嗦缝衣服,一不小心就划到了手,把一团棉花染红了。
他有点儿郁闷地想,这下好了,本来只要挨一顿教训,现在要挨两顿了。
四周似乎是有谁看不下去了,发出一道嗤笑:“笨蛋。”
宫忱往右后方瞅瞅,看到了一只瘦弱又倨傲的小孩鬼,他什么都没说,又低头捣鼓。
那鬼道:“没听见我叫你么?”
“我吗?你在跟我说话?”宫忱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不是笨蛋。”
那鬼一会:“对不起。”
一会又阴阳怪气地:“连缝针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就是笨蛋!”
宫忱道:“可是我干别的事情很厉害啊,你不许这么说我。”
那鬼一会歉疚:“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会又冷笑:“就说了,你怎么办!”
宫忱:“你要跟我打架吗?”
“不是的,我好饿,没力气打架。”
“来啊,打一架啊!我有的是力气!”
宫忱盯着它看了两秒,忽然嘿嘿一笑:“你是有两种性格吗,真有意思,我才不打架呢,我打了你,到时候爹爹又打我屁股,根本划不来。”
“喏,你饿了,这个给你吃吧。”他说着拿出一块糕点。
小鬼道:“我碰不到。”
“这个简单啊。”宫忱便把手指上的血往上面抹了抹。
小鬼立刻拿去,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后,宫忱还在捣鼓衣服,针脚一宽一密,宽宽密密,宽宽宽密密密,中间打了七八个结,更怪的是,这么多个结,还是一扯就松。
宫忱愁得抱脑袋揪头发。
它:“你把针给我!!!!”
那针在它手里好像自己的手一样灵活,缝上的线不知道精致了多少。
宫忱“哇”了声,一脸激动地抓住它的手道:“你和我做朋友吧,我以后的衣服都交给你缝了!!”
“你真要和我做朋友?”
“狗屁朋友,那不是仆人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宫忱一点儿不觉得它古怪,笑嘻嘻地把怀里的好吃的都给了它:“再说,再说,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了,下次来找你玩。”
它有点馋他的食物:“真的吗?你叫什么啊,我怎么找到你呢?”
“我叫宫忱,我家在——那。”宫忱遥遥指给它看,身上的棉花团掉了下来,“你要找我随时都可以,反正也没别的小孩跟我玩,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
它俯身帮他捡起来,怔了一下,因为那团染血的棉花不偏不倚,正好一半是暗色,一半是白色。
小鬼愣住片刻,用手掌托着那团棉花,告诉宫忱:“这个,就是我。”
——
“你就没记起点别的?”白王盯着他,“这双手可不止给你缝过衣服。”
宫忱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声:“所以,那年元宵,我将死之时,突然出现阻止了赤斫的那人,真是你啊。”
“不是我,是我们。”
白王自嘲道:“更准确来说,是他。我根本不会治病,由着他操控着身体把你救了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缝合人的心脏,你失血过多,为救你,他取了你爹的魔血,却没想到,那会成为你后来的心疾。”
不知想到什么,白王短促地笑了一下,“命运真是恶心。”
“你出生那日,他家破人亡。而你父母惨死之日,他和家人重逢。我真不理解,他后来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能够在你身边待得下去。”
宫忱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么说,你和他共用身体,但不共用全部的记忆?”
“在一个身体里时记忆自然是共用的,”白王冷冷道,“后来,我们学了分身术,我对他依然坦诚所有,他却对我有了隐瞒之事,而且,几乎都有关于你。”
宫忱点了下头:“原来如此。”若非柯岁的隐瞒,他的假死只怕会变成真死。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们这样到底算不算是一个人。”
“然后我才想起了小棉花,小时候,我把你们当同一个人来看,只觉得一人能有两种性格甚是有趣,可现在……”
宫忱闭了闭眼,没再说下去,再睁开时,眼睛里冷光和泪光交织:“我明白了。他死了,便是死了。你活着,不等同于他活着。”
“但是,为什么他非死不可?又为什么是他死,而不是你死?”
白王听完这个问题,忽然捧腹发笑,笑得咳嗽不止,好一会儿,道:“你知道么,他和我所有的不同,都是从十六年前在医馆里遇见你的那一天开始的。”
“你那时不过是一个乞丐,我想着杀了便杀了,他却没忍下心来。”
“若问我们为什么必死一个,那肯定是因为我们变得不同了。当一个人有了两个不同的魂魄时,其中的一个就必须死,否则,就是两个一起死。”
“至于为什么死的是他,你难道不清楚吗?”白王嘴角一点点勾起讽刺的弧度,“你觉得他能像我一样,坐在这里看着你和我爹之间死去一个吗?”
宫忱攥紧了手,硬逼着自己听下去。
“他不能,所以,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必须死。”
“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你也无法找任何人替他报仇,因为,那是他自己要死的。”.
宫忱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实在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身后的宁箫听得怒不可遏,冲上来就吼:“你怎么能说是他自己要死的?!!”
“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的时候,他放弃了他自己,让你活着,你却说他是自己要死的?”
“我没有让他放弃。”白王面无表情道,“他可以和我争,但他却不争,这是我最恶心他的地方。”
“恶心的人是你!”宁箫发着颤道,“他是做不到夹在兄弟和父亲之间,但他本可以逃走,偏偏你让他的双手沾满鲜血,你让他没有回头之路,是你逼死了他。”
白王冷漠地看着她,轻轻问:“他死了,只有我获得好处了吗?”
“你娘死在岚城那场祸乱中,你其实也恨过他的吧,但是为什么不恨了呢?”
“还不是因为,他死前,把一身医术都传给了你。”
宁箫忽然脸色惨白,同样说不出话.
宫忱长长吐了口气,缓缓站起。
“首领!身后!”
不知看到什么,迟秋瞳孔一缩,猛地朝宫忱大喊,所有守碑人同时冲出。
只见那彻底消散的第二道雷劫之中,一道血肉模糊的影子摇晃着爬起,还没站定,就猛奔了过来!
毒药没毒死他,天劫也没劈死他!
尽管血肉模糊,他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极其恐怖的气息,周边的天地灵气疯狂涌来,空间都仿佛扭曲了。
赤斫选在天泠山承受这道雷劫,除了灵药,还有一个考虑,便是这里灵气旺盛。当他突破天人境,抵达半仙之后,无论阴气还是灵气都可以纳为己用。
——先杀了宫忱,吃了他之后便能更快地恢复力量。
赤斫面容狰狞癫狂。
他现在的□□已经脱离于魔了,不再惧怕那红莲圣火,且无坚不摧,而宫忱身上能用的只有一柄钝刀,根本无法防身。
徐赐安反应奇快,发动剑招去挡,可赤斫身形就那样一晃,瞬间就绕到了宫忱身后,直直抓向宫忱的后脑勺!哪怕是铁石在那样的强劲之势下都会被捏爆!
宫忱动了下眼皮,对白王道:“记住,是他先动的手。”
随即抽剑转身,迎击上去。
只挥出一剑。
赤斫根本不屑去躲,正面扛下那一剑,手掌正落在宫忱的灵台之上,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噗呲。
伴随着一道白光划过。
鲜血喷出。
那手掌最终在距离灵台只一寸的地方被斩断,砰的一声落地。
可还没完。
白光从手腕,一直穿过了脖颈。
咚。
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最终柯蘅的脸朝上,披头散发,表情错愕至极。
宫忱明明不会剑。
他此身连剑骨都被剖了去……
剑、骨。
徐赐安闭了闭眼。
由于剑骨和剑道天才总是一起出现。
世人很容易忘记,不是有剑骨的人才有用剑天赋,而是,有天赋的人才能凝出剑骨。
铮的一声。
他在距离宫忱最近的地方收了剑。
宫忱冲徐赐安笑笑,温声道:“师兄,我跟你说过的,我有两位师父。”
一位是南鸢师父。
还有一位,是锦州师父。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跟你学剑吗?”
“师父只教了我这一剑。”
“也只让我学这一剑。”
——
一开始,宫忱并不知道那个一剑杀死云隐真人救他出来的男人是徐锦州。
“您为什么救我?”
“我没有救你。”
男人戴着藏蓝面具,声音平静:“是你杀死了他,然后自己逃了出来。”
宫忱心中了然,很快道:“恩公,请借剑一用。”
接过后,他回去对着云隐真人的尸体连砍了好几剑,手腕微微发抖,额角出汗,然后把剑洗干净,还给男人。
“是我杀死的云隐真人,我不会用剑,因此是胡乱将人砍死的。”
男人沉默了几秒,道:“本来我以为还要等你再长大几年,才有足够的心性复仇,但如今看来,不必等了。”
宫忱胸腔里登时咯噔一声,他从未跟别人讲过复仇的事。
男人继续道:“杀死你父母的那只赤鬼,也曾害死了我的弟子。”
“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你。只可惜,你的身份、年岁、容貌都已经暴露给了赤鬼。”
“你愿意的话,今后我会和你一起复仇。可你在明,我就必须在暗,不能和你有太多交集。”
宫忱怔怔地看着他。
男人又道:“你可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
宫忱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师父。”
男人扶他起来,笑了一下:“我没让你拜师……罢了,我认下便是。”
“但我可能是个不称职的师父。”
“你受委屈时,我不能护着你,你贫困潦倒时,我不能让你填饱肚子,甚至哪怕有一日,你在复仇路上死去,我都不能哀悼你。”
“即便如此,你还要这么叫我吗?”
宫忱眼睛很亮地看着他:“师父,在这世上,若我死了,有一人能知道我是谁,我为何而死,我也很满足了。”
男人轻拍他的肩:“孩子,你受苦了。”
“你可看清刚才的那一剑了?”
他指的是杀死云隐真人的那一剑,而之后宫忱也是仿照着那一剑在尸体上留下剑痕的。
“看清了,但不得精髓。”
“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一剑,也是最后一剑。”
“为了这一剑,你从今往后,不得再跟任何人学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你会用剑的事情。”
“要报仇,这一剑就够了。”
“它名为,藏锋。”
第89章 好兄弟 走了。
周围寂静了一秒, 骤然响起白王撕心裂肺的叫声:“爹!!!!!!”
他欲扑过去,被宫忱一把定住,道:“他没那么容易死。”
果不其然, 只见被斩落的头颅迅速软化塌陷, 化作一摊人皮血水,而无头尸的颈面缓缓凸起数道肉块, 像滚水一样发出咕咚声, 紧接着,长出一个脸色惨白的头颅,手掌也是如此长出新的。
柯蘅趴在地上,死死盯住宫忱,但无论如何, 他已无力再发出第二击。
宫忱俯视着他,右手握着剑柄,用力到骨节发白, 剑尖饮着仇人的血。
这一剑,不够。
抵消不了他的深海深仇,安抚不了他二十年来的颠沛流离。
他年幼时在心里诅咒过, 他要仇人同自己一样历尽所有恐惧之事,肝肠寸断, 以他爹娘十倍百倍千倍之痛苦死去。
只一剑,怎么能够?
“宫惊雨,你立了血誓,不杀他的。”白王在身后颤声道。
“………我不杀他。”
铿的一声, 长剑入鞘。宫忱面颊的肌肉抽动了下,极力将什么克制下去,然后恢复了平静。
“宁丫头, ”他叫了一声,“把那样东西拿过来吧。”
宁箫捧着个檀木盒子给他。
宫忱屈起一膝,蹲在柯蘅旁边,将盒子轻轻打开放在他面前,淡声道:“你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盒子里面,盛着一团青色的灵光,很小,很微弱,形状如同一片叶子。
可映在柯蘅瞳孔中,却仿佛幽碧的毒,他随手一挥就将那盒子打翻,嗤道:“一缕废魂。”
那团魂光飘出,轻落在地上,被白王怔怔地盯着看。
两秒后,他强行冲破了定身术,跌跪在那魂光面前,双手发抖地捧了起来,看了又看,半晌,才颤声道:
“娘。”
这个字犹如当头一棒袭向柯蘅,他脸上的怨毒先是僵了,而后终于感知到什么气息,几乎魂飞胆颤地爬了过去。
“惜叶,惜叶——”
叫着这两个字,伸出手去。
宫忱扼住了他的手腕,将其甩开,冷冷道:“我以为,你至少能将她认出来。”
柯蘅摔倒在地上,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四个字,一缕废魂,身体震颤了下,紧接着扬起手,重重甩了自己一巴掌。
发出的甚至不是“啪”的声音,而是击鼓般的“咣”!!!!
一下就将自己抽得吐了血,脸上骨架塌陷下去,皮肉却高高肿了起来。
“爹,”白王见状,急急捧着魂光过来,双目充血,似疯似喜似悲,“是娘,真的是娘!我摸着它时,好像看见了娘生前的记忆!!快,你也试试!!”
柯蘅哆哆嗦嗦又伸出了手。
这次,宫忱没拦着。
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同时小心翼翼地去碰那么小的一团光,几乎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场面十分滑稽。
宫忱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观着,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在等什么.
来之前,他答应宁箫要实现柯岁的遗愿,便允许了她从他真身里取一个东西。
——谁能想得到呢,陆惜叶的一缕魂魄竟然会在宫忱的身体里面。
而且,二十一年前就在了。
宫忱闭了闭眼睛.
“累了吗?”
徐赐安不知何时站了过来。
“没,”宫忱很自然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师兄,我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叶子奶奶就是陆惜叶,是元真的娘亲。”
“你还记得吗,她养了一条好凶的大黄狗,我们一起找过那条狗,它尾巴上有个梅花胎记。我亲眼看着他们投胎的。”
徐赐安“嗯”了声:“应当就是那日,她将自己的一缕魂魄放到了你身上。”
宫忱沉默了会,道:“我一直叫她叶子奶奶,我不知道她姓陆,她也从来没跟我说过,所以我后来给她在碑上刻字,刻的是无名叶氏,她也没有出声阻止。”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终于,某一刻,哭笑声一转,陡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不!!!!”
不知从那魂光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柯蘅疯了般大叫:“放开她!你们这群毛贼,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
不刻,那光团在两人手中毫无征兆地散了开,在宫忱的控制下重新回到了木盒中,让宁箫收了起来。
“看清楚她怎么死的了?”宫忱问。
白王目光空洞:“怎么会……我娘怎么会被一群连灵力都没有的毛贼杀死呢?”
柯蘅缓缓扭过头,语气森寒道:“那群毛贼在哪,我要把他们一块一块剁碎了喂狗。”
“他们么,我不清楚。”
宫忱眼珠子往下转动,道:“不过,要替陆惜叶报仇,你是不是应该先把自己一块一块剁碎了?”
“………你什么意思?”
“当年,她施展了四次复活术后病得厉害,有人将她勾结魔族的消息泄露出去,为保她性命,陆家表面上将她赶走,实际上将她藏了起来,派人月月她送药,时时护她周全。”
“那两年,没有陆家,陆惜叶早就死了。结果你后来不分青红皂白便灭了人家满门。”
“陆家死绝了,只剩她还活着。”
宫忱看着柯蘅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嘲。
“但她又能活多久呢?在岚城的一个宅子里,最终被入室的毛贼失手打死。”
“我不知道陆家在护着她,”柯蘅痛苦不堪地道,“若我知道……”
“若你知道,你依然会灭陆家。”
宫忱的声音简直犹如噩梦一般继续响起在他耳边:“那时,你也不过是一缕游魂,你根本不记得陆惜叶,只是想要重新凝实自身,所以看上了陆家更高层次的控魂术……”
“不、不是……”柯蘅捂住脑袋。
“后来你清醒了,却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你妻子报仇。”
“但事实上,是你间接害死了她。”
“够了!!!”柯蘅双目赤红地拽住他的衣领,猛地大吼,“你给我闭嘴,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宫忱就冷着眼看他发疯,半晌,轻轻吐字:“那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人世间那么多人,独独我能看见你吗?”
宫忱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道:“因为,陆惜叶的那缕碎魂,就是从我身上取出来的。”
柯蘅怔怔地松开他,颓然向后跌去。
…………
人迷失自我,会入魔。
那魔呢?
魔迷失自我呢?
“会怎样?”陆惜叶曾这样问柯蘅。
“会消失。”柯蘅告诉她。
“消失?”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魔就会消失。”
“到时候谁也看不见他,他就像是一缕野风,飘荡人世间,直到找回自我。”
当时只当作是一个距离他们遥不可及的话题,柯蘅还打趣道:“惜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可能我就在你眼前,你都看不见我。”
“不,”陆惜叶却道,“哪怕谁都看不见你,但我一定可以。”
“嗯?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是叶子。”
“风吹过的时候,叶子总是第一个知道的。”
柯蘅怔了怔,便大笑着摇了摇头。
“惜叶,你又拿我说笑了。”
他不知道,陆惜叶是认真的。
他也不知道,从分别的那天起,陆惜叶就一直,一直在等那缕风来。
天道不公,让她至死都没能等到。
但天道垂怜,又让她通过宫忱的眼睛与他相见。
只是后来谁能想得到呢。
她言行如一,目光如炬,做了那千千万万个人都做不到的事。
她看见了风。
——风却不识旧人。
…………
柯蘅烂泥一般躺在地上。
那原本立足于无坚不摧的仇与恨之上的心境,也如面对宫忱的剑时不堪一击的□□,轰然崩塌了。
他浑身力量如指尖沙,飞快散去。
宫忱长长吐了口气。
要真正杀死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最简单也是最残忍的办法,就是让他将那份仇恨对准他自己。
让他杀了他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宫忱可以立血誓答应白王不会动手的原因。
“爹,”白王去扶起柯蘅的身体,嘶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放下吧,今后的日子,还有孩儿陪您一起……”
柯蘅已经神智不清了,好一会儿,恍惚地推开他,道:“你不是。”
白王浑身一僵。
“岁岁呢?岁岁去哪里了啊,”柯蘅痛哭道,“爹找不到你娘,怎么连你也找不见了?”
“老天爷,你对我好残忍啊!”
宫忱没有说话,宁箫上前蹲下,将盛着陆惜叶碎魂的檀木盒子放在柯蘅手中,眼中冷光闪烁。
“你问他在哪里?”
“我告诉你,这些年,他始终一个人奔波在寻找娘亲的路上。”
“他总觉得宫叔当年能看见你不是偶然,所以他不停地在寻找真相。”
“终于,他通过这换体挪魂之法,将宫叔的魂魄与他身体里的东西分离,认出了这是陆惜叶的魂魄。”
“只可惜,在将一切告诉你之前,你放弃了他。”
“你要他死,他便去死了。”
“可他的遗愿,依然是希望你和他娘亲团聚。”
“你随着这缕魂魄去,就能见到陆惜叶的坟墓了。”
宁箫说完已经满脸是泪,她擦了擦,起身,一字一顿道。
“但是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师父了。”.
其他家族的人纷纷来迟。
地上却已经不见柯蘅的踪迹,宁箫说:“诸位放心,他已经灵力尽失,身体枯竭,你们就当他死了吧。”
“那他那个儿子呢?”
“也该好好算一算账了吧?”
就在众人提出也要废了白王之时,宁箫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布帛,但她却一个字也念不出。
宫忱从她手里接过,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封白王的告罪书。
上面将白王所犯的罪责一一陈述。
二十年来,桩桩件件,令人发指,包括承认他化作宫忱的模样炸了云青碑,致十一万无辜之人丧命。
白王已然心灰意败,宫忱将纸页折平,平静道:“白王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裁谢罪。”
“如今留下的人是柯元真。”
“他善行无数,未曾害过一人,今日,谁敢动他,别怪我不客气。”
听完几段话,白王浑身一震,满脸错愕,宁箫则掩面大哭.
「说好了,若有朝一日我的命落在你手上,你可不能让我死。」
「必然如此。」
宫忱直至今日才明白,柯岁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他在求宫忱留白王一命.
宫忱转身,看向宁箫,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宁箫双眸倏地瞪大,惊叫了一声:“宫叔!”
“怎么……”
宫忱微微一怔,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身体已经倒下了,可是魂魄还站在原地,看着徐赐安极快地接住了他。
“怎么回事?”
“遭了!”宁箫拧眉,“这具肉身承受达到了极限,魂魄被迫挤出体外了。应该还在附近,大家快找找看!”
宫忱看着一堆人穿过自己的魂魄,却到处找自己的模样,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师兄,师兄?”
他跑在徐赐安旁边晃了晃手,没反应,又做了个鬼脸,还是没反应。
既然如此……
宫忱有点不好意思地,抛了个飞吻。
哪知徐赐安忽然抬眸,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吓得宫忱连连后退,这一退,不知怎的眼前一黑,周围的人和物都不见了。
什么都不见了。
又或者,只有他不见了。
宫忱怔怔地站在原地。
该怎么回去呢?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想这些了。
不远处,有一个白衣男子姿势随意地坐在地上,挑着眉看他。
宫忱眼睛瞪大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是一缕很淡很淡的魂魄,好像随时就要散去似的。
“……柯元真。”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宫惊雨,”柯岁有点儿遗憾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为我哭呢,结果没有啊。”
可话音未落,宫忱眼眶就红了。
“诶诶诶,我开玩笑的,”柯岁立马指着他道,“大老爷们的,给我把眼泪收回去!”
宫忱一点儿也不想跟他开玩笑。
刚才那个在众人面前时而冷静,时而咄咄逼人的宫首领一下就毁了形象。
他掉了好一会眼泪,像个小孩子,哑声道:“柯元真,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你把命让给白王,一身医术赠给宁箫,把你娘还给了你爹。”
“你替我解冤,替他偿命。”
“可是你怎么办。”
他用力闭上眼,静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声悲吼。
“你怎么办,柯元真!你就活该要带着那肮脏的罪名去死吗?活该落得一个魂飞魄散不得投胎的下场吗?你做错了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柯岁看着宫忱这副模样,忽然低头笑了一下,抹了抹眼泪:“其实,我这一生,是有不值得的地方,但是,也有没白活的时候。”
“什么时候?”
“就是,那时候,你不是说,我是你这辈子最好的兄弟吗?”
柯岁偏开头,问:“我不知道,这句话现在还当不当真。”
宫忱怔了两秒,忽然潸然泪下。
“真的不能再真了。”他哑声道,“你欠着我最大的份子钱呢。”
“什么?你成婚了吗你就向我要钱!”
“所以你别走。”宫忱道,“别走。”
“…………”
柯岁望着他,低声叹了口气:“也是啊,我这一生谁也不欠,唯独有愧于你十六年的情谊。”
“不过幸好,宫惊雨,属于你的好日子终于就要来了。”
“不要哭。”
“也别为我难过。”
他轻轻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可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一天。”
见他魂魄几近透明,宫忱喉头一哽,几乎再想不到任何话来挽留他。
“你不向段钦道别吗?”
柯岁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我和他已经道别过了。”
最后,他五指握紧,虚虚向宫忱的肩膀碰了一拳,眼含热泪。
“好兄弟,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