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师兄做红豆汤圆 我竟然没吃到!
沙沙, 沙沙。
风声划过,方才飞出毒针的地方晃过黑影,转瞬间便空无一人。
夜色愈来愈淡,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刺鼻。
徐赐安第一时间封住了宫忱肩膀附近的穴位, “嘶啦”一声将他的衣服扯开,瞳孔倏地收缩了下。
伤口本身不大, 但黑色的毒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围渗透, 已经有拳头大小的皮肉开始发烂流脓,看着十分骇人。
“师兄,那人跑了……”
“别说话。”
徐赐安打断宫忱,声音听上去异常冷静,行动也很迅速。
他扶着宫忱坐起来, 手掌贴上去,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掌心涌入伤口,飞快将其中的毒素逼出。
借灵符疯狂运转, 灵光大盛,哗啦翻飞的模样,似乎随时要烧起来。
罗罗虽然有些害怕, 但还是用两只小手把肚皮上的借灵符牢牢摁住。
它知道徐赐安需要灵力,一双大黑眼睛担忧地看着两人:“吱……”
“咳, 咳咳。”鲜血不住从宫忱的嘴角淌出,一缕一缕,在苍白的面孔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额角筋络突起,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张了张嘴,却没说疼,而是断断续续道, “师兄,我没事的,别怕。”
“我没怕。”徐赐安说,“你不要说话了。”
他的另一只手在抖,以为藏在身后就不会被发现。
宫忱却近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缓缓抬手覆盖住徐赐安的手,用拇指安抚性地摩挲着手背上冰凉的肌肤。
“我从小就命大,也很能忍痛,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很要命的毒。”
说得这般若无其事,徐赐安却还清楚地记得,不久前,宫忱因为一根银针跌坐在地上,眼中尽是惊惧的模样。
他不知道一根针有什么好怕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那么怕针了,却还能冲到自己面前。
若是,那根毒针再往下偏几厘,然后毒素毫不费力地扩散至心脏……
就会死亡。
徐赐安心脏瞬间揪紧,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两个字真的发生在宫忱身上,自己会如何。
“你不该给我挡的。”他说。
“可我已经这么做了啊,”宫忱轻声道,“师兄能不能不要教训我了?”
徐赐安苍白地说道:“我没有教训你,我是要你以后别这么做了。”
“那也是教训的一种嘛,”宫忱越说越小声,安抚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无力,“师兄,我……能靠一下你的肩膀吗?”
他还没说完的时候,徐赐安左手就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带至肩膀。
“宫忱,我那时不该那样说你。”
宫忱意识逐渐有些模糊了,眼皮已经垂了大半,低声喃喃,“所以,师兄回头,是因为后悔对我太凶了,对不对?”
徐赐安眼睫微垂,“嗯”了一声,也不管他还能听到多少,自顾自道:
“其实,身为你的师兄,我理应让你有机会独自经受一些磨砺,这也是带你下山最初的目的。可不知为何,一到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又希望你离得越远越好……”
话音忽地戛然而止。
徐赐安回过神,茫然地想:我现在,是在说什么?
明明只要道歉,只要承认自己脾气不好说错话了就可以了,但为什么要说这些?
比起道歉,这分明更像是……
“师兄啊,”
宫忱闷咳两声,额头顺着徐赐安的肩膀滑下些许,靠着胸膛。
血和汗尽数揩拭到了徐赐安的衣服上,他却浑然不知,如同说梦话似的,呓语一声,“你这里,”
“什么东西跳得好快。”
此时此刻,横贯于天际的白色割裂正在消失,天空泛起一丝淡黄的晨光,土地上零星铺着残花。
徐赐安神色怔忡着,揽着宫忱抬头看去——
天亮了.
咯吱。
天泠山主抱着罗罗,从山脚的一间小屋推门出来,阳光晃眼。
罗罗不停地在打嗝吐黑气,一个劲地哭着,天泠山主眉头轻蹙,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的脑袋,青绿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小家伙。
“爹爹,呜呜好疼。”
“没事了,爹爹在,没事了。”
见此情景,一直等在门口的徐赐安低头道:“抱歉。”
“徐公子客气了,该道歉的是我,”天泠山主摇了摇头,“归根究底,是罗罗把你们牵扯进来的,我当时没能拖住那个家伙,让贵师弟遭受了无妄之灾。”
“他怎么样了?”徐赐安问。
“罗罗方才将余毒都清理干净了,他的身体已经基本无碍,不过,”天泠山主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好像被魇住了。”
“梦魇?”
“是,毒素诱导,加上有东西激起了他内心的恐惧,导致他陷在梦里出不来。”
“我去看看。”徐赐安就要进去。
“等一下,”天泠山主拦住他,青色眼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先别急着担心他,你不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已经比他还糟糕了。”
徐赐安脚步一顿。
他还是穿着昨夜的衣裳,原本华贵的布料沾着一身的污血,像是上好的雪松披了层灰,不干净,也不那么孤傲了。
“本来以你的境界,灵力不应该恢复得如此缓慢,你如今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口泉水的泉眼正在逐渐枯竭,”天泠山主叹了口气,“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问题是出在道心上了吧。”
徐赐安没有反驳,自己浑身气息紊乱不堪,这是无法掩藏的事实。
他苍白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平静道:“算不上什么问题,只是有些事情我需要重新审视罢了。前辈,我先进去了。”
说罢,徐赐安朝天泠山主颔首,迈步走进小屋。
甫一进门,视线便落在躺于床上赤着半边胸膛的人身上。
桌上摆有药膏、用来包扎伤口的细布和两套新衣裳。
徐赐安顺手拿起药膏,坐在床边,低着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宫忱,然后伸出手,手指轻轻在他皱起的眉间碰了一下。
有一点烫。
不免让他想起去年冬天,约莫十二月下旬,宫忱发了次高烧,也是这样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脸上晕着病态的红,嘴唇是白而干裂的。
“怎么这么娇气?”
“也不是没有修炼,怎么身体总跟凡人一样,隔三岔五就生一次病?”
当时,徐赐安等大夫走后,就抱臂站在床边,冷冷地说了两句。
他是最不喜照顾人的,却被迫遵从大夫嘱咐,夜里时不时要从自己的房间,翻窗到宫忱的房间,给宫忱盖被子,换毛巾,擦汗,连续数日。
有一晚宫忱踢被子太频繁,几个来回后,他压着恼火,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整夜盯着宫忱。
倒要看看他为何如此天赋异禀,棉被一会就能不沾身。
却看到他常常深陷噩梦中,嘴里呢喃着叫爹爹和娘亲。
极其偶尔的时候,会听到他喊一声:哥哥。
于是越看着,徐赐安心里的那股烦躁便越强烈。
天底下没有比宫忱更麻烦的师弟了。他想。
尤其当他坐在椅子上快阖上眼睡着的时候,宫忱忽然裹着被子,鬼魅一般下床,然后坐在了他的腿上。
“娘亲。”宫忱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下巴垫在徐赐安的侧颈上,轻轻地叫了一声。
徐赐安觉得自己当场没把宫忱掀下去扇一巴掌的原因是——
宫忱的眼尾烧得又红又湿。
像哭了一样。
徐赐安曾妄言要让宫忱哭,但真的要哭了,他又感觉很奇怪。
特别奇怪。
仿佛一万只蚂蚁爬上了心脏,一口一口地咬着那么大点的地方。
而宫忱对此一无所知,抱着他梦里的娘亲,哑声呢喃:“娘,说好了元宵一起吃汤圆呢?”
“我真的,等了好久啊。”
汤圆,汤圆。
徐赐安心里念着这两个字,用尽全部的耐性,咬着牙,把人拎回了床,摁实被角:“我,明天,给你买,行了吧?”
宫忱乖乖睡下。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闭了眼,只想快点休息。
一分钟后,徐赐安睁开眼。
还是那个裹着被子的宫忱,坐在他的腿上。
“娘亲,记得我要吃红豆馅的。”
宫忱小声提醒。
徐赐安:“…………”
他揉了揉眉骨,弯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起身的刹那被宫忱牵起手,轻轻亲了一口,才安心地睡去。
那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徐赐安站在原地,盯着手,好半天一动都没有动。
有一点烫。他觉得。
于是他乍然惊醒般,猛地搓了搓手背,把那点体温连带着宫忱嘴唇的触感,一并抹去。
出门上街,问了一圈,卖汤圆的少,卖红豆馅汤圆的一家都没有。
汤圆,汤圆。
徐赐安又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深吸了一口气,买了红豆和糯米粉,绷着脸走进一家食铺里,盘下这里一整天的东厨。
“道长,需要帮忙吗?”
食铺老板的女儿鼓起勇气走过来,温温柔柔地问。
“不需要。”
“好吧,”她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恢复,一脸艳羡,“您如此用心,也不知道是做给谁吃的。”
“儿子。”
“…………”
等他从东厨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过,红豆汤圆总归是有了。
回到客栈时,宫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看见徐赐安的瞬间,很快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师兄,你回来了。”
“嗯。”
“这一上午是去了哪里吗?”
“街上随便逛逛,”徐赐安见他对话如此正常顺畅,就知道他退烧了,手指摩挲着背后的食盒,顿了顿,问道,“饿了吗?”
“出去逛了啊……”宫忱喃喃,随后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不饿。”
“不过师兄,下次能不能别一声不吭地就离开,我还以为——算了,师兄说得对,是我太娇气了。”
徐赐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宫忱偏开头,低声说:“我不是故意听到的,师兄说我娇气,动不动就生病。”
徐赐安定定地看他。
原来他就只听到了这两句。
“我说错了吗?”徐赐安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宫忱,我是来监督你,不是来伺候你的。”
“嗯,我知道。”宫忱立马顺着他保证,“以后我会尽量不生病的。”
徐赐安不再回话,便走了。
其实宫忱不记得徐赐安如何照顾过他,也没关系。
但徐赐安不是很想把亲手做的红豆汤圆,送给这个听话到让人讨厌的宫忱。
他想送的,是那个在他面前肆意撒娇的宫忱。
徐赐安花了很久才弄明白,他不是喜欢看宫忱哭。
他只是,希望宫忱对他坦诚。
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就好.
结果到头来,那个不坦诚的人反而成了自己吗?
徐赐安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喃喃道:“还以为搓搓手背就能忘掉的事情,怎么就记到现在了。”
无情道在他心脏周围筑起一道高墙。
曾以为那道墙有多么坚不可摧,却没想到从很早开始就产生了裂痕。
接下来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小心修补它,直到大乘。
要么,彻底摧毁它,从头来过。
若是选第一条路,只需再默默隐忍一段时间。而第二条路,却是一条不归路。
徐赐安眼眸如有大雾过境,先是幽深晦暗,再逐渐变得清明。
他将指尖被烫到的地方置于唇间,轻轻碰了一下。
我选第二条.
徐赐安捡起桌上的药膏,俯下腰去,毫不在意宫忱伤口的狰狞,用手轻轻将药膏涂上。
在拿细布包扎之前,他把周围本就破烂的衣服布条剪掉,忽然看到什么,动作一滞。
宫忱的胸膛处,竟纵贯着一条近二十厘的旧伤,上面新长出来的皮肉突兀而又狰狞地形成一条线。
像是,针线。
徐赐安瞳孔剧烈颤动了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
没由来地,他脑中闪过宫忱那句:我从小就命大,也很能忍痛,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很要命的毒。
他当时还以为宫忱是在逞强,可比起这道几乎致命的伤口,那毒确实算不上什么。
徐赐安的目光愈来愈沉,几乎要将宫忱的胸膛看穿。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堵在心头,上不去,也下不来,慢慢地在胸膛里发苦、发涩。
不知过了多久,徐赐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看向旁边的那两套新衣服。
三秒后,他扒完了宫忱身上那件被撕烂的旧衣服,只剩下一条亵裤。
里里外外将宫忱的身体查看一番,直到没有看到第二处致命伤,他才缓过劲来,包扎宫忱肩上的伤。
果真如天泠山主所说,宫忱正深陷在梦魇当中,任由徐赐安如何摆弄也毫无反应。
徐赐安心思沉重,又给宫忱换上新衣,立即起身去找天泠山主。
“你是说,让我把他的梦魇做成一个幻境,将你也放进去?”
徐赐安点头:“我会在里面助他尽快摆脱梦魇。”
天泠山主沉思片刻:“此法确实有可行之处,但是要想让这个幻境持续下去,你的出现不能让他觉得突兀。”
“我打个比方,如果他梦到自己正在娶媳妇,你可以是前去吃酒的同门师兄,甚至可以装作女方的家眷,但不能是他媳妇,除非他觉得他的媳妇就是你。”
“相反,如果他真这么觉得,你就得从。”天泠山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总之,不能让他产生怀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赐安:“………嗯。”
天泠山主耸耸肩:“不过,对你来说都一样。你们紫骨天不是有一门术法叫弃骨吗,可以随意变换身形,只要你想,变成他的模样也可以。”
“那他见到我的瞬间,幻境就该破灭了。”徐赐安不愿多说,“前辈,什么时候能开始?”
“当然是,”天泠山主撩了撩长发,露出一个俊美自信的笑容,“随时。”
下一刻,徐赐安感觉世界一阵颠倒迷离,等眩晕劲缓过去,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人头攒动的宅邸门口。
他不动声色,退至角落,不经意地转身面对墙壁,片刻后转回去,脸上俨然变成另一副平平无奇的面孔。
而随着他迈步走入人群,身形也在悄然改变。
很快,徐赐安就像是一个前来凑热闹的普通人,气质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
“这里面在干什么?”他随口问向旁边的一名大汉。
“还能干什么?”那人指了指朱门上悬挂的白色帐幔,笑着说,“死人了。”
徐赐安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他是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笑。
没等他问出口,宅邸里面传来一声轻喝:“可以进来了。”
然后人群便变着法往里面挤。
正当徐赐安在想要不要自己也笑两下跟着进去算了,头顶忽然有人嘿了一声。
徐赐安认得那道声音。
虽然从来没有听过,但他一下就认出来了。
扭过头去,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青墙上方,低头看着他。
那眼神,莫名有种阴郁的感觉。
——是宫忱。
“你,对,就是你。”
宫忱和徐赐安对视一眼,歪着头问:“请问,你是变戏法的吗?”
“不然的话,为什么转了一圈,就变丑了?”
徐赐安表情突然凝滞。
第32章 师兄送我小红花 我戴上啦
大门两侧, 白纸黑字的挽联随风轻轻摇曳,人群争先恐后地涌进去。
哭丧声,争吵声, 欢笑声。
须臾, 院内便乱成一锅杂粥。
徐赐安孤身立于院外,凝视着斜坐在墙上的素服少年。
是宫忱, 但好像和他平时接触的宫忱不太一样。
很明显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难道是因为穿了白色吗?
徐赐安想。
“你看错了, ”他顶着普通至极的皮囊,平静道,“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是吗?”
宫忱的头发散乱着肩,漆黑的眼珠嵌在苍白清瘦的脸上,像深夜地面上的积水, 轻轻晃了晃脚尖,似笑非笑,“那刚才是我失礼了, 你不会生气吧,叔叔?”
徐赐安:“…………”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违和了。
在徐赐安记忆中所有宫忱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放肆至此, 是第一次。
“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谁教你坐在那上面的。”
“我也不想呀, ”宫忱撑坐在高高窄窄的墙上,浑不在意身上的白衣被弄脏,“可是这里好高,就这么跳下去, 我会摔断腿的。”
“那一开始就不要上去。”徐赐安习惯性地教训了一句。
“叔叔你好凶哦,那我都已经上来了,梯子又被人拿走了, 还能怎么办嘛。”
“才说你一句就凶了?”
“两句了。”
宫忱头上杂毛乱长,咧嘴龇牙时,活脱脱像只撒野的小狼。
徐赐安叹了口气,这人不喜欢挨训的方式,倒是一点也不违和,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张开双臂,仰头道,“好了,我不说了。慢些下来罢,我接着你。”
面对这个缩小版的宫忱,他好像很容易就能放软了语气。
宫忱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不太相信:“真的吗?”
“嗯,真的。”
“可是叔叔,我身上很脏诶,你看这,还有这这这。”
宫忱抬着胳膊,分别给他展示衣服上蹭到的土屑和青苔。
徐赐安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看着宫忱说:“来。”
宫忱一愣,犹豫着,一点一点地往前顷,终于栽了下去。
“啊呀。”
徐赐安稳稳地抱住他,也愣了一下,就着这个姿势掂了掂,又四处摸了摸,神色逐渐变得复杂。
感觉像抱了一捧柴,全是坚硬的骨骼,几乎摸不到什么软肉。
“叔叔是流氓吗,”宫忱的力气比他想得要大一点,从他身上跳下来,抱臂环胸,嬉笑道,“我才七岁呢,又没什么可摸的。”
徐赐安可没被他的插科打诨糊弄过去,蹙眉道:“你现在是住在这户人家里面吗?他们虐待你了?”
“我不住这,他们也没虐待我。”宫忱揉着酸痛的胳膊,眨了眨眼,“说到这个,你不进去吗?”
徐赐安料定他没说实话,他对宫忱的过去更关心,而宅子里面发生什么跟他无关。
“我不进去。”他说。
宫忱“哦”了一声:“那我进去了,叔叔再见。”
遂晃了晃手,转身离去。
徐赐安:“…………”
这没礼貌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跟了进去。
里面白烛高照,火光摇曳,映着满室的素白,白布、白花、白幡。
青烟袅袅,浓重的檀香味下,掩盖着一丝丝诡异的臭味。
“到我夫君的左腿了,各位出价吧。”一个声音冷冷道。
空气先是沉默了一秒,随后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我出十金!”
“我出十五金!”
“二十!”
“…………”
见状,徐赐安眉头深深皱起。
这些人显然在私相授受,买卖器官,而贩卖者,竟然是逝者家属。
进来的也不全是买者,还有一些看戏的,闲言碎语不绝于耳。
“哎,可怜啊。”
“你说这妇人可怜?她可是在卖她丈夫的身体!”
“她有什么办法呢,双腿落下残疾,干不了活,家中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为了求生也只能这么做了啊。”
“但她丈夫何其无辜,天天赚钱养家在外面活活累死,死了还要被分尸,这哪是夫妻啊,分明是仇人吧!她怎么不自己一头撞死来换钱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换你是她,你就心甘情愿一头撞死了是吧?”
“…………”
聊着聊着就成了刺耳的争吵。
徐赐安把目光投向靠着棺材而坐的惨淡妇人,她表情麻木,从始至终只有张嘴,闭嘴的动作。
她身后有三个五六岁大的小儿,围着棺材,泣不成声。
徐赐安在心里叹息一声。
不管如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无力改变。
不过,宫忱怎么会被卷入这种事情当中?
徐赐安余光一直观察着宫忱,见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应该跟此事干系不大。
此时交易已近尾声,妇人的声音像一堆生不起火的枯柴,又冷又干。
“剩下的右臂我不卖,今日就到此为止,各位请回吧。”
“明日之前,我会将我夫君交由云隐真人,届时各位去取即可。”
“慢走不送。”
周围的人逐渐散了,也有人上去宽慰两句再离开的。
“虞娘子节哀啊。”
“节哀。”
“但是,是不是还应该说声恭喜,毕竟下半辈子不愁了不是。”
“…………”
徐赐安逆着人流走了几步,忽然见那妇人把头偏向一旁,冷不丁道,“小子,云隐真人什么时候来?”
她看的方向,和徐赐安要去的方向交错于一名少年身上。
宫忱先是惊异地看了一眼徐赐安,似乎没想到他也在,然后才挪开目光,应了妇人一声:“您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他就来了。”
“准备什么?”虞娘子问。
“与逝者告别。”宫忱道。
虞娘子神情微微一怔,随后低头,缓缓捂住了脸。
“娘,不要爹爹走。”孩子们围着她,稚子的哭声格外扣人心弦,“不要爹爹走行不行,求你了,娘。”
虞娘子将脸无力地埋在手掌中,什么话都说不出。
不一会,一阵绝望到几乎干呕的声音响起。
宫忱转过身,缓缓走向徐赐安:“叔叔,你怎么还在这……”
“坏人!!!”忽然,一个男孩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来。
徐赐安眯了眯眼,手指一勾拎起宫忱,往怀里一塞。
咯噔。
半掌大的石头擦过宫忱的发尾,重重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宫忱没反应过来,脸就埋进一个温热的胸膛,鼻子轻轻撞了上去。
他自己还没伸手去揉,徐赐安就给他捏了捏:“疼不疼?”
“啊,”宫忱呆了一下,硬是挤出了两滴眼泪,“特别疼。”
徐赐安便“哦”了一声:“那你自己揉吧。”
“………”宫忱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哥哥,你好记仇。”
“不叫叔叔了?”
“叔叔身上可没有这么香。”宫忱嘿嘿一笑。
徐赐安却没笑,往灵堂看去。
“柳小宝!”虞娘子沙哑地斥责道,“你干什么?!”
“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和那个狗屁真人,娘就不会要卖爹爹!”柳小宝稚嫩的声音里充斥着露骨的恨意,“刚刚就应该让他从墙上摔下来!”
“你在胡说什么?”虞娘子震怒,“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他的错,那是谁的错?”柳小宝哭道,“你教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难道以后娘死了,我也要把娘卖了吗,那我宁愿饿死呀!”
虞娘子眼中泪花涟涟:“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狠不下心让你们兄弟三个去大街上讨饭吃,明白了吗,柳小宝,全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要怪给了我们选择的人呐,要怪就怪选了这条路的娘!”
她也捡起一块石头,塞进柳小宝手中,痛苦垂首:“来,你要砸就对着娘的脑袋砸下去,行不行?”
“小宝,不要啊。”其他两个兄弟扑上来。
“对不起,娘。”柳小宝扔了石头,哭得不成声,和他们一起,被虞娘子抱作一团。
此情虽然令人动容,徐赐安却忽然想到,当年如此瘦小的宫忱坐在高高的墙上,哪也躲不了,被人在下面扔石头的场景。
被砸到了吗,摔了没有?
有人护着吗,疼不疼呢?
宫忱突然被人揉了下脑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你是怎么被那孩子骗去墙上的?”徐赐安低头问他。
“我去帮他捡一对耳扣,他跟我说是他爹送他的,很珍贵的。”
“你信了?”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没信。”宫忱正色道,“所以为了证明他在骗我,我就上墙去了。”
“………”徐赐安神色复杂,“傻子。”
“不过,事实证明我错了。”宫忱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什么,呈给他看,脸上展露一个温暖的笑容。
“你看,他没骗我。”
徐赐安低头,看着他小小的手掌里躺着的一对碧绿耳扣,怔住了。
半晌,他忍不住捏了捏宫忱的脸,失笑道:“好吧,你赢了。”
宫忱这会的脸皮可比长大后厚多了,问他:“有奖励吗?”
“你随便说……算了。”徐赐安灵力本就在枯竭中,来到幻境里更是受限,总有办不到的事。
他话音一转,手指虚虚捏住,悄然变出一朵朱砂红霜,往宫忱乱蓬蓬的头发上一别,“送你这个吧。”
宫忱眼睛一亮:“哥哥好厉害!我还想要一朵紫色的!”
徐赐安嘴角勾了勾:“依你。”
刚变出来,要递过去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只见一个须发半白的男人徐徐进来,衣襟上绣着几笔简约的药草图案,古朴又不失雅致,他身后跟着四名大汉,扛着两根抬棺材用的木杠。
“云隐真人。”宫忱上前道。
云隐真人冲宫忱略一点头,随后往灵堂走去,与虞娘子说了几句,来到棺材前。
“开棺。”他淡淡道。
随行的几名大汉立马照做,很快,一股刺鼻的尸臭味传了出来。
旁人的脸色难看起来,云隐真人却仿佛闻不见似的,还探身往里面看了几眼,不一会,眉角弯起细密的皱纹:“还不错,希望他能在更多人的身上发挥价值。”
“封起来吧。”
云隐真人心情显然很好,离开的时候亲切地拍了拍宫忱的肩:“小忱,你领着他们把棺材抬回去,路上慢点没事,切记不要摔坏了里面的东西。”
“我先回去熬药了,今天是施针日,你记得的吧?”说着,云隐真人的手掌似乎是不经意地挨蹭了一下宫忱的脖颈。
宫忱微微一抖,当即弯腰,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低声道:“记得的,您慢走。”
云隐真人走后,徐赐安面无表情地抬手,在宫忱肩膀被碰到的地方用力掸了掸灰。
施针日?
是宫忱怕针的原因之一么?
但他这会似乎对针还没有怕得那么厉害,说明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但不管怎样,肯定跟刚刚那个云隐真人脱不了干系。既如此,就不怪徐赐安看他不顺眼了。
“哥哥?”宫忱干笑道,“你掐我干嘛,手不疼吗?”
“………”徐赐安若无其事收手,顺势将手里的小紫花塞给他,问道:“那个云隐真人是你什么人?”
宫忱小心地收下,塞进怀里:“他是一位医师,我跟他的关系差不多是——我给他打杂,他给我治病。”
“治病?”徐赐安皱眉。
“嗯,”宫忱不是很在意地说道,“就是,我心脏有点问题。”
这件事情徐赐安可从来没有听宫忱提起过。他立马严肃地追问:“什么问题?”
宫忱并没有接二连三地如实相告,歪头笑了笑:“哥哥问了我这么多,我也问哥哥两个吧。”
徐赐安觉得他的要求并非没有道理,耐着性子“嗯”了声,答应了。
“那我问了,第一个,”宫忱冲他眨了眨眼,拖长语调,像是悠悠晃动的湖面,却在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陡然溅起锋利的浪——
“哥哥,你是人牙子吗?”
徐赐安沉默了片刻,道:“怎么会这么想?”
“精通伪装之术,无缘无故帮我,跟着我,用花哄我,问我有没有其他依靠,身体如何……”
宫忱漫不经心地掰着手指,原先的嬉皮笑脸缓缓变质,显出几分乖戾和阴郁来,“如果不是想要拐卖我,我猜不到其他原因。”
直到这时,徐赐安才惊觉宫忱瞳孔深处生冷的警惕。
这种不同寻常的敏锐,本不该属于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
徐赐安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第一次被宫忱怀疑,一时哑口无言,半天才生硬地说:“不是。”
宫忱也不知道信没信,仰着脸看了徐赐安一会,侧发上的花愈红艳,娇软,衬得他的脸愈苍白,清癯,骨骼质地坚硬。
“第二个问题,”
但他一寸一寸地收起身上的野性,逐渐变得温良乖顺,仿佛刚才只是徐赐安的错觉。
“就算不是人牙子,哥哥,你能把我拐回家吗?”
第33章 我对师兄撒气 不要我,就不要管我。……
朱砂红霜。
徐家有避世之心, 宅邸里里外外藏着多处幻境,常常用来困住不速之客,其中一处的境窍就是这种花。
徐赐安是破解幻境的天才。
当年, 他被朱砂红霜砸中, 其实和宫忱他们一样,也是第一次进入那个幻境, 却在第一时间找到出口, 然后守在那里,等宫忱来问路。
所以他难以理解,为何有的人几日甚至数年都走不出幻境,为何他们明知幻境虚无,却仍甘之如饴。
直到此刻。
徐赐安滋生了想要留在这里的欲望, 留下来,陪宫忱长大。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真的回到这一年,把宫忱捡回家就好了。
如果没有的话, 他至少应该在幻境里好好回应宫忱,他不能让宫忱连在自己的梦里都要受委屈,过不好, 也没有依靠。
——正因为在现实中有无能为力的事,所以人们才乐意耽于幻境。
徐赐安亲身体会了这一点。
空气寂静了几秒。
“对不起, 宫忱,”徐赐安俯身,弯下半边膝盖,平视着少年, “我不能带你回家。”
若他过多介入宫忱的梦境,改变它的整体走向,兴许就不会发生让宫忱恐惧了这么多年的事情。
那样的话, 徐赐安就无法得知宫忱心脏的那道疤痕到底如何而来。
“不用说对不……”宫忱眼中的光逐渐褪去,忽然一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之后再告诉你,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要说吗?”宫忱无所谓地笑笑,“反正哥哥已经拒绝我了。”
“不要笑。”徐赐安伸手,拇指将宫忱的嘴角抚平了,注视着他道,“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你也是,不要碰我。”宫忱把徐赐安的手挥开了,瞳孔漆黑,“不要我,就不要管我。”
不远处的灵堂,随云隐真人而来的四个大汉正用粗麻绳把两根木杆绑到黑沉沉的棺材上。
砰——
棺材抬起又放下的重音和手腕被拍开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
让人的胸膛也不禁跟着一震。
“谁说我不要你了?”
徐赐安指尖收了回去,郑重道:“宫忱,你听好了,虽然现在我不能带你回家,但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不管是家还是哪里。”
“说得那么好听,”宫忱把手别在后面,低声道,“为什么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徐赐安微顿,忽地意识到什么,把宫忱身后的手拽出来,果然,掌心被指甲扣破了皮,到处是红印。
毕竟朝夕相处了两年,他不可能不知道宫忱的习惯。
淡紫色的灵力亮起,将宫忱的手包裹住,片刻后,红印消失。他叹了口气,声音放轻,继续道:“等你再更需要我一点,我就带你走,不会让你等很久的,你耐心一点。”
徐赐安知道这样的话语太苍白无力了,但他不想欺骗宫忱。
“还要多需要才算更需要呢,哥哥根本不懂我的心情吧?”宫忱将手缓缓抽出,“既然不是现在,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区别。”
“别给我期待,我不需要。”
少年的表情太平静了,让徐赐安没由来的心紧,他刚想重新去抓住少年,却愕然发现,他的手穿过了少年的胸口,像一道虚无的幻影。
砰,砰。
徐赐安心脏陡然一跳,紧接着,棺材再次传出一道沉闷至极的响声。
而直至之时,包括徐赐安在内的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了,先前的砰响并非是人们摆放棺材发出的声音,而是——
棺材里面,有什么东西想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诈、诈尸了!!”那四个大汉脸色肉眼可见地惊恐起来,丢下麻绳,撒腿就跑。
他们摩肩擦踵,夺门而出,混乱中扑腾的手穿过徐赐安虚幻的肩膀,没有任何阻滞。
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徐赐安被幻境排斥了,他对幻境里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改变不了。
因为宫忱说了不需要他。
宫忱对徐赐安视而不见,径直往灵堂走去。
边走,他侧发上的朱砂红霜消失了,额头上出现一道像是被重物砸中的口子,鲜血顺着额角留下,同时走路也变得一瘸一拐。
——一切回到原点。
仿佛徐赐安没有出现过,没有在宫忱从墙上跳下来时接住他,没有在宫忱被石头砸中前抱走他,也没有送过他花。
徐赐安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他没想到长大后明明很好哄的家伙,小时候竟然跟块石头似的,又倔又硬,还敢这么跟他撒气。
他现在是碰也碰不到,想跟宫忱讲话,可现在这个时机明显又不合适,只能憋着一口气,用虚幻的身体一步不离地跟上去。
“虞娘子,快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宫忱擦了一把额角的血。
“啊,”虞娘子明显怔了一下,垂眸道,“可是……”
宫忱知道她行动不便,又冷静地看向柳小宝:“你娘的轮椅在哪,快去拿来。”
柳小宝却一动不动,小脸上是未干的泪痕,神情同样怔忡,盯着棺材道:“可是,爹他……”
其他两个孩子也是如此,像忽然傻了一般站在原地。
宫忱神情微微有些严肃。
是了,这具棺材里面的东西,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对他们来说,却是无上珍宝。
本以为阴阳两隔的爱人、父亲,如今好像忽然活过来了,在没有一丝光线的棺材里不停地拍打,像是无比渴盼着想要同他们见面。
或许他们都知道这荒谬至极,心里也有常人该有的恐惧,可若要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离开……
谈何容易,又何其残忍。
喀嚓。
终于,棺盖终于不堪重负,出现了一道裂缝,诡异的黑气和浓重的尸臭从裂缝中冒了出来。
而在这尸臭之下,藏有一丝宫忱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宫忱闭了闭眼,攥紧手指,很快哑声开口:“我是第一个发现柳先生去世的人。”
这句话,让其余人将视线从棺材上转移过来些许。
“那天,我在柳氏铁铺门口流连,他以为我是乞儿,放下手中的活,出来给了我一个烧饼……”
——
“小娃子,这家的烧饼好吃,我家三个儿子都爱吃,可惜今天只买到一个,还愁不好分呢。”
柳先生将那个烧饼递给宫忱:“有些冷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我不是讨饭的。”
明明都这么说了,宫忱还是被柳先生把烧饼塞到怀里,低头看了看,犹豫着道:“我是来提醒您,这几天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可能,可能会遇到脏东西。”
“…………”
柳先生愣了愣,竟然没有把宫忱当成疯子赶走,而是憨厚一笑。
“放心吧,铺子里还有好几个帮工,我家里也有妻子和儿子,不会一个人的。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多加注意的。”
“不客气,那您千万要小心,也谢谢您的烧饼。”
宫忱因为那个烧饼,心里记挂着这件事,当天时不时就在铁铺附近徘徊,直到见到铁铺在傍晚前关门了,才安心离去。
谁知回去的路上下了大雨,街上行人匆匆,他看到一路上有许多本打算回家的人连忙返身回铺子收东西,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又往铁铺跑。
等他到时,天色已黑,本该打烊的铁铺果然亮着一片微弱的烛光。
“有人吗,有人在吗!”
宫忱敲门半晌无人应,便开始用身体一个劲撞门,声音之大,把隔壁的人都招来了。
不等那些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一个猛冲,终于把门砰的一声撞开了。
薄薄的两扇门页打开,幽暗的铁铺中,一星烛火隐约照亮地面。
滴答,滴答。
屋顶漏雨,在地上积了一大滩看不清颜色的水。
一个无头尸躺在水中。
还是迟了。
宫忱死死看着这一幕,不知联想起什么,张了张嘴,转身欲呕,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极其诡异的声音。
喀嚓。
像是骨头摩擦挤压发出来的。
他没来得及看,这股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潮味涌到外面,引起一阵唏嘘。
有胆大的人走了进来,反应却比宫忱轻松多了,冲外面喊:“大伙们进来帮忙,有人晕倒了。”
只是,晕倒了么?
宫忱神经紧绷,缓缓地转身。
尸体不知何时长出了脑袋,那张白日里冲宫忱憨厚一笑的脸,此时正直直对着宫忱的方向。
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好像在凝视着他。
明明没有张开嘴巴,却好像在嘲笑着他。
“没、没气了。”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晕了,是死了啊!”
“天啊,谁死了?”
“怎么回事啊!”
人越聚越多,一阵恐慌的议论后,有声音问:“刚才那个小孩呢?”
“刚刚跑出去了,脸色白的吓人呢,也是可怜,被他撞上了这档事。”
——
“长出头颅之后的那个东西,绝不可能是柳先生。”宫忱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那之后,我担心它会继续残害柳先生的家人,才想办法让虞娘子和云隐真人接触。”
他嘴唇苍白道:“云隐真人很擅长对付活尸,让他作为买卖中间人,将尸体尽快带走,是再好不过的——”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如今,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它醒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在回应宫忱似的,棺盖轰地破开一个洞——
一条灰白的手臂森然伸了出来。
一阵短暂的死寂之后。
“娘,快上来!”柳小宝反应最快,将轮椅从角落里搬了过来,然后大宝二宝一起扶着虞娘子上去。
见状,宫忱松了口气,也上前帮着扶好轮椅。
“哥哥,”柳小宝眼睛红红的,偷偷看他,“对不起,我不该骗你去帮我捡东西,也不该用石头砸你的,我太坏了。”
“不,是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
宫忱摇了摇头,推着轮椅:“这种事情说起来太荒谬,你们能信我真是太好了。总之,快离开这里吧。”
“嗯,我们都信你。”
柳小宝说得如此肯定,大宝却咬了咬牙,边走边道:
“我也想相信你,可是,你是怎么确定它一定会伤害我们呢,万一它还有爹爹的意识呢?”
“而且,你一开始就知道爹爹可能会遇到危险,为什么只是简单提醒两句,要是你能多上点心,爹爹说不定就不会……”
“大宝,”虞娘子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他年纪跟你差不多大,已经帮了我们够多的了,你不该这么无礼。”
“我忘了,对不起。”大宝懊恼。
“没关系。”
宫忱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只是经历过,所以比你们知道得多一些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孩子们以为他的经历只是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事情,点点头后并没有多想,只有虞娘子多看了他两眼,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而紧跟其旁的徐赐安越发不安。
什么叫经历过?难道宫忱的父母也是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死去的?
他只听说宫忱的父母是遭人寻仇而死,至于仇人是谁,宫忱从来没有外传过,别人就以为他不知道,毕竟那么小的孩子能够侥幸逃脱就不错了,也不指望他能看到凶手的模样。
况且,从某种角度来说,不知道凶手也是件好事。
虽然一开始会痛恨到彻夜难眠,但这份没有寄托对象的恨意,总会随着时间流逝,在四季轮回中淡去。
等某一天遇到所爱,感受温暖,感受欢喜,便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但如果,宫忱从一开始就知道呢?如果他一直把恨意压在心底,从未释怀过半分呢?
想到这个可能,徐赐安心口不禁泛起一丝凉意。
这时,跑在前面的二宝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门口道:“你们快看,那是不是云隐真人?”
同时身后哗啦一声!
顷刻间,棺材竟四分五裂,残破木板滚落在地,扬起一片灰尘。
灰影中,一个阴气重重的身躯缓缓站了起来,岿然踏出棺材半步。
“我果然没有看错!”
云隐真人的眼神刹那间狂热起来,像信徒见到神像那般,痴迷不已地喃喃道,“这一定是……一定是……那位大人的作品。”
宫忱脸色哗变:“是你趁开棺时对它做了什么手脚,故意让它暴动的?”
云隐真人不置可否,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我本来还对你怂恿我收下这具尸体而心有不满,但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我的心里就只剩下感激,谢谢你,小忱。”
“你喜欢就好,”宫忱嫌恶道,“那请你把路腾一腾,我们要出去。”
云隐真人嘴上说着“当然了”,身体却纹丝不动,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是,你们总要留一个人下来,毕竟它刚刚诞生,肯定很饿,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样一具完美的身体,总不能让它饿坏吧?”
“那你怎么不自己喂它!”大宝瞪着他,咬牙道。
云隐真人认真道:“我不行,我是要研究它的人。”
宫忱正要说话,轮椅上的虞娘子张了张嘴:“那就我留下来吧,放孩子们走。”
“不行,我留下来!”柳小宝泫然欲泣,“反正我是爹娘生的,重新回到爹的肚子里有什么大不了。”
“那这么说,我也该留下来!”大宝急忙道。
“就是就是,凭什么只有小宝回到爹的肚子里?”二宝已经哭了。
“就凭我是他们最晚生的!”柳小宝也哭了,边哭边委屈道,“你们不是说爹娘生我是意外吗,家里已经穷得不行了,我是来跟你们抢饭吃的。”
“那是因为吵架的时候才这么说的呀,小宝,”大宝没哭,但眼睛鼻子都红了,“我们都很爱你。”
二宝:“就是就是。”
这三个活宝。
宫忱拧了拧眉:“不如这样吧,大家都站得分散点,让‘柳先生’自己来选,不管他选到谁,都是那个人的命,其他人要迅速离开,可以吗?”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倒是没人有意见,除了云隐真人。
“你确定要这样吗,小忱?”云隐真人似乎颇为诧异。
宫忱点点头:“也麻烦你到时候信守承诺,放其他人走。”
云隐真人遗憾道:“好吧。”
于是五人各自散开。
猎物分散到了各个方向,活尸歪了歪头,停下脚步,没有一丝眼白的瞳孔倒映着五张迥异的面孔。
三个孩子浑身发抖。
他们刚才说得一个比一个不怕事,可真正面临死亡的威胁时,还是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稳了。
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逃跑。
“夫君。”
唯有虞娘子轻唤了一声,眼神温柔似水地看着它:“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孩子很能干,也很懂事。”
“我可以放心地跟你走了。”
安静的宅邸里,唯一的声源吸引了活尸的注意力。
它重新迈腿,一步一步,缓慢地朝轮椅上的女人走去,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吞咽声。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你会怪我,怪我残忍地要把你卖了,连个全尸也不给你留,但我比谁都清楚……”
“你不会的。”
“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善良,体贴,也爱我。”
虞娘子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自从意外落下残疾那年,她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笑过了,总是一副疲惫、死气沉沉的模样。
以至于大家都忘了,她今年其实才二十七。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对不起,夫君,失去双腿那年,我想过丢下你离开。你疯了似的阻止我,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第一次朝我发了好大的脾气。”
“你跟我说,我死了,你也会跟着我去。”
“可谁知道呢,先走的那个人竟成了你。”
她这些年一直低着头,很少抬头示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
而此时这双眼渐渐蓄满盈盈泪水,模糊不清地看着那道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迫切。
她闭着眼,想象着她的夫君抱起她,满脸温情地喊她一声娘子。
“诶,柳直——”
她笑着应了一声,轻喃,“这句话,如今该轮到我说了。”
“你死我随,不离不弃。”
“带我走吧,柳直。”
“娘!!!!!”
伴随着三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活尸已要走到虞娘子的面前了。
而想象中的痛苦却迟迟未到。
一秒,两秒,三秒……
沉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在西侧。
这个方向是——
虞娘子赫然睁眼,往身旁看去。
“抱歉。”
宫忱无奈地冲她笑了一下:“看来,被选中的人,是我呢。”
第34章 师兄哭了 宫忱,我带你回家
轱辘, 轱辘。
极其短暂的错愕后,虞娘子反应过来,用手飞快地推动轮子, 咬着牙往宫忱那里拼命赶去。
“被选中?你开什么玩笑。”
“你这哪里来的傻孩子, 分明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
“虞娘子,”宫忱轻叹一声, “您听不到小宝和二宝在哭吗?”
“您难道想让他们亲眼目睹父亲杀掉母亲的场面, 无能为力,悲伤欲绝,一辈子都忘不掉吗?”
抓住轮子的双手蓦然一颤。
虞娘子声音嘶哑:“我知道,但你是无辜的,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跟您非亲非故的, 何必管我的死活呢?”宫忱躲开活尸暴射而来的手臂,趔趄一步,无所谓道, “反正我在这世上没什么牵挂,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啊。”
“我有关系!!!!!”
柳小宝带着浓浓的后鼻音大喊,边跑边摔, 往这边来:“恩人哥哥,求你再想想办法吧呜呜呜。”
“实在不行, ”他哽咽道,“实在不行,我们大家一人分一条胳膊出去,这样就没有人会死了。”
“别闹啊柳小宝, ”宫忱笑了笑,稳住身形,改道往灵堂那跑, “那你也要问问,云隐真人答不答应啊。”
突然被点到的云隐真人摸了摸下巴,坦诚道:“这个嘛,我虽然喜欢尸体,但对杀人没兴趣,只要能喂饱那家伙,随你们怎么样都可以。”
“你听!他说可以!”柳小宝破涕为笑,“那太好了!”
“………”宫忱嘴里嘟囔,“好什么好,五个残废还不如死一个,不对,我也不一定会死。”
每当那活尸要追上他时,一股淡紫的灵光都会从他胸口的位置亮起,让他瞬间以更快的速度摆脱掉它。
“云隐真人——”
他扯着嗓子骂:“你不守承诺吗,有人在旁边看着,我哪好意思躺下等死啊,再这样耗下去,把我后面的家伙饿坏了可怎么办?”
闻言,云隐真人不再袖手旁观,左臂一挥,四道灵气分别飞出,齐唰唰捆住柳家四人,不顾他们的挣扎将其丢出门外。
宫忱最后冲他们大喊:“我在烧饼铺那里存了钱,报我名就能用,但一定记得,用多少还多少啊——”
砰的一声,大门合上。
宫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咬牙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料,使劲擦拭脖颈,用力到要将那一块的皮都剐蹭下来似的。
末了,揉成一团,再远远一扔。
布料啪嗒掉在地上。
活尸的眼珠在跑动的宫忱和地上那团静躺的破布料中来回转动,最终往那团布料追去了。
宫忱撑着膝盖原地喘气,跑得出了一身冷汗。
云隐真人看了过来,也不着急抓他去喂,而是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脖子上涂了一层浊香的?”
“闻到的。”宫忱言简意赅。
“这不可能,”云隐真人迅速道,“我配制的浊香只对活尸有致命的吸引,活人是不可能闻出来的。”
“信不信由你。”
宫忱时刻盯紧活尸,见它捡起布条放在鼻尖,作出嗅的动作,随即发疯般塞入嘴里去撕咬。
云隐固执己见,冷哼一声:“这不可能,你一定还有其他手段。况且,你是我见过最擅长讨命的家伙,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就送死。”
“擅长讨命?”宫忱淡淡地嘲了一声,“说得确实不错,所以,你怎么知道我留下来就一定是找死呢?”
“别逞强了,光凭一张嘴是没用的,除非有人来救你,不然,难活。”
“怎么没有人救我?”
“那你让他出来,”云隐真人讥讽道,“都这个地步了,没必要藏着。”
“已经出来了啊,”宫忱瞥了他一眼,直起身来,似笑非笑,“会救我的那个人就是——你。”
云隐真人愣了愣,宫忱的话荒谬得简直令他想笑:“我?你疯了吗?”
“是,这两年,你为我做了不少事,我说过要治好你的心脏,如果你今天没有选择留下来,我会继续履行我的承诺。”
“但是现在,你觉得我会为了你放弃一具如此有钻研价值的尸体吗?它再生的部位与其他地方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云隐真人犹如看自己的孩子一般,满眼慈爱地看向活尸:“勘破其中的玄妙之处,可是我毕生的追求啊,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活人放弃。”
嘶啦——
灰白布料烂成碎片,散在地上。
活尸一脚踩上去,喉咙里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吼声,猛地转向宫忱。
它被激怒了。
与最开始从棺材里出来时不同,此刻活尸眼珠边缘竟然多了一丝眼白,显得更加诡谲。
喀嚓,喀嚓。
它怪异地扭动脖子,舔了舔嘴唇,目光如饥似渴,分明要将宫忱生吞活剥似的,却没有失控地扑向他,而是走得缓慢悠闲。
仿佛是在,享受猎食的过程。
被这道阴森森的眼神盯住的时候,宫忱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方才那样轻易跑掉了。
他的神经已经绷成了一根弦,跟它死死对峙着,一步一步往后退。
云隐真人神态隐隐发癫,痴痴若狂:“你看到了吗,这是由身体到意识的再生,何等伟大的神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割开它的头颅了。”
“不过是一头有了点灵智的活尸,”宫忱喃喃,“这就叫神术了?”
“你懂什么,”云隐真人怒目而视,“能做到从无到有,即使有缺,也已经难如登天了。”
宫忱问:“那倘若,再生后身体和意识均完好无缺,甚至能够和常人一样继续变老,这算什么?”
云隐真人神色凛然:“那便是再生的最高境界,涅槃重生。这世上倒是有无数人想做到这一步,可惜,真正成功的,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吗?”宫忱自言自语般重复,下一息,他的后背抵到了冰冷的墙上,已经退无可退。
活尸就在等这一刻,终于野兽般扑了上来!
少年躲闪的速度终究不及,被抓着脖颈重重掼至墙上,砰!!!
那活尸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嘶喊,紧接着,毫不费力地摁着少年的脑袋继续砸墙。
第二下,第三下……
一声比一声要沉重。
窒息和被撞击的痛苦同时传来,宫忱却缓缓咧嘴一笑,牙齿被鲜血尽数染红:“既然一个都没有……那我……姑且算是……第一个……重生之人……”
“若是错过我……云隐……你毕生所求……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话音刚落,尖牙冲他脖颈咬来,宫忱没有闭眼,也没有恐惧,因为下一秒,云隐真人瞬间出现,将活尸整个掀飞出去。
“你说什么?”
云隐真人低着头,面孔呈现扭曲之色,半是狂喜,半是惊惧,死死盯着宫忱,“再、说、一、遍。”
宫忱背靠墙壁,身体无力下滑,鲜血在墙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
空气争先恐后灌入他的喉管,让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还有血不停地从嘴里涌出。
云隐真人脸色刹变,立马蹲下,从怀里摸出一瓶丹药,就要喂他吃。
宫忱偏头避开,艰难地开口:“你知道,为什么两年了,你还治不好我的心脏,每月都会绞痛的问题吗?”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云隐真人怒道,“这种时候说这个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宫忱仿佛没听见似的,断断续续地继续:“这是因为,我的心脏,上面根本没有伤口。所以,那些治疗外伤的手段,不管是吃药,还是施针,都是无用的。”
“但是这里,”宫忱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一字一句道,“在我四岁那年,曾被一只手贯穿了——”
“从前胸,一直到后背。”
“你说,为什么没有丝毫的伤口留下,为什么,本该死去的我,却活到了现在呢?”
云隐真人兴奋得几乎全身都战栗起来,接着宫忱的话道:
“因为在你死后,它愈合了,而你,不仅没有变成活尸,甚至还保留着生前的全部意识。”
“你真的是,重生之人。”
“那现在,”宫忱淡淡一笑,手却无力地垂在地上,呼吸若有若无,“你还觉得我的价值不如它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云隐真人神色癫狂,疯了般给他输送灵力,“你可不能死,绝不能死。”
“但我,不是很想活着啊。”宫忱声音很轻,很轻,“你看,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在这世上也了无牵挂,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呢?”
云隐真人知道他别有所求才这么说的,苦苦哀求道:“只要你愿意活下来,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哈哈,”宫忱轻嘲两声,“被你这种人需要的感觉,还真是有点恶心。”
云隐真人快被他折磨疯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宫忱垂着头,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又似乎快要睡着了一般,良久,他才抬头哑声道:
“今日,你让他入土为安,来日,我便代替他,给你开膛破肚。”
“好好好好好好好,没问题!”
云隐真人骤然狂喜,随后才反应过来,宫忱要的条件竟然这般容易,眼中闪过不解。
“刚才你在里面说的话我听到了,这柳直只不过给了你一个烧饼,你也并非到了快要饿死的地步,为何要如此掏心掏肺地报答他?”
宫忱满脸是血,只有眼角的血迹被什么冲淡,晕染,视线模糊了。
“不只是烧饼,”他安静了一会,垂眸道,“它里面有红豆的馅,和我娘亲做的很像。”
“很好吃。”
话落,宫忱忽然捂住胸口。
他的心脏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每月一次的绞痛如潮水般袭来,让本就失血过多的他瞬间晕厥过去.
漆黑的夜里,地面、墙面上密密麻麻的烛火将屋内映得像白昼一样。
正中央的木床上,宫忱惊醒了。
他愕然发现自己除了脑袋,身体其他地方毫无知觉。
当啷。
耳边时不时传来传来银器碰撞的细碎的声音。
偏头看去,旁边有一张方桌,云隐真人背对着他挡在桌前,低头摆弄着什么。
“你要干什么?”宫忱沙哑道。
“你醒了?”云隐真人微微侧身,露出桌上摆着的各式各样的刀具和针线,火光在银刃上跃动,“我给你脖子以下做了麻痹,可以减轻你的疼痛。”
“我是问你要干什么?”
“这个嘛——”
云隐真人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举起一柄短刀置于火上,嘿嘿一笑。
“你不是准我剖开你的身体了吗,我打算看看你那愈合后完美的心脏长什么样,每月绞痛的原因又是什么。”
“………柳先生呢?”
“你放心,”云隐真人道,“我已经拔除他身上的阴气,保证他不会再变成活尸,明日再差人送一副棺材来,重新封棺,就能下葬了。”
“你怎么事到如今还关心别人,”云隐真人拿着短刀转过来,嘴角勾起了一个堪称变态的笑容,“我现在,可是要开剖开你的胸腔了。”
宫忱闭了闭眼:“别笑得这么恶心,下次做这种事情之前,应该提前跟我说,我需要心理准备。”
“知道了知道了。”云隐真人如今把宫忱视作宝贝,硬生生把自己变态的笑容压下去了,用刀先划开胸膛附近的衣物,亲切道,“小忱,你穿的这衣服也太粗糙了,跟下人似的,以后我给你买几件好的。”
“咦,这是什么,符纸?”
他刀尖轻快地一挑,将粗衣之下紧贴胸膛的半张皱皱巴巴的黄方纸挑了出来。
“噢,借灵符啊,话说你今天逃跑的时候用的灵力就是通过它借来的吧,抱歉啊,被我切成两截了……”
说着说着,云隐真人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忙低头去看宫忱,发现后者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半张符纸。
“切、成、两、截?”
云隐真人从来没见他动过这么大的怒气,一时竟震惊到失语。
“还给我!”宫忱脸色赤红,额头筋脉突起,竟然一点点掰开五指,摊开掌心,恶狠狠地重复,“还给我!”
“别强行挣脱麻痹状态啊,信不信,到缝针的时候疼得你想死。”
云隐真人只好把另外半张也找出来,一起塞进他的手中,讪笑道:“消消气,就是一张符而已,小忱,我可以赔你很多张。”
“你算什么?”宫忱用力闭了闭眼,声音嘶哑,“这是我身上最后一张爹做的符。”
“它只能借灵二十次,这三年来,我就算快要饿死在街上,都舍不得用一次。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说要赔?”
“那、那确实赔不了,我至今还没见过有人做出能用二十次之多的借灵符,这说明你爹是制符的高手啊。”云隐真人尴尬地夸道。
“别说了,”宫忱手里轻轻攥着那两截符纸,沉声道,“动手吧。”
云隐真人就等着这句话呢,忙不迭换了一柄刀,眼里抑制不住兴奋之色,开始熟练地划开少年的胸膛。
苍白的胸膛上,二十多厘长的皮肉往外翻,刺目的鲜血蔓延而下。呛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尽管做了身体麻痹,还是有不小的疼痛刺激着宫忱,他侧了头,垂眼去看手中的那张符纸。
滴答。
其中有一滴血不小心溅在符纸上,蓦然绽开一朵妖艳绮丽的花。
宫忱盯着那朵血花,眼睫很轻地动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紧接着,他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转动,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他忽然看到一个男子。
那男子逆着烛光,低头立在床边,整张脸陷在阴影里,像尊雕像,一动也不动。
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宫忱很努力地让瞳孔聚焦,想要看清他的模样。
但很快,宫忱发现那只是一张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脸,只是脸上有两道惨淡的痕迹,好像是泪。
莫名让宫忱很在意。
“你是谁?为什么哭?”他问道。
这一刹那,男子浑身一颤,猛地抬眼看向他。
那双眼眸很淡,很浅,在密不透风的室内,却给宫忱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切感。
头突然开始疼。
啊……好像一点点想起来了。
宫忱喃喃:“你是,白天送花给我的人。”
“是让我不想笑,就不要笑的人。”
“是说等我更需要你一点,就带我走的人。可是,我不喜欢这句话。”
“有多需要才算更需要呢,是要我变成现在这样吗?”他轻轻地问。
男子一直等宫忱说完,才缓缓俯下身子,把他搂入怀里,动作轻得仿佛他是什么易碎之物,声音发着抖道:“对不起。”
自从宫忱想起男子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好像分裂开来了。
他的身体被刀具割开胸膛,鲜血淋漓。
他的灵魂被男子捧在怀里,视若珍宝。
然后,开始缝针了。
他听到床上的身体发出极其难听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拥他入怀的男子浑身发抖,一边又一遍跟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宫忱,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好不好,行不行。”
“可是我没有家了。”宫忱下意识道。
“我给你一个,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再让自己陷在这里了,走吧,别听了,别看了,走吧。”
男子嘶哑地重复,“走吧。”
宫忱沉默了一会,道:“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男子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名字么,是啊,我都没告诉你名字……”
随着他的低喃,面容逐渐淡去,像揭开一片朦胧的雾,露出高山苍雪般的真容。
宫忱看着看着,轻轻笑了:“我就说我没看错,你长得真好看。”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所以坐在墙上的时候,你一出现,我就忍不住盯着你看了……”
忽然,他脸上的笑容一凝。
因为面前的男子不单单是变了脸,连身体都一寸寸缩小了,越来越稚嫩,越来越熟悉。
“徐赐安。”
最后,时隔多年,年幼的徐赐安再次站在了小他一岁的宫忱面前。
“早就该告诉你的,”他眼尾发红,“是我不好,就算那日你没来,我也应该去找你的。”
“原来你是,好人哥哥……”宫忱怔怔地看着他。
“不好的人是我啊,我没遵守约定给你带饺子。我擅自借用你的灵力,可你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好多次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你的灵力救了我。”
“赐安哥哥,”他生涩地念着这两个字,“你这次又来救我了吗?”
好多次,活不下去……
徐赐安的大脑被这几个字刺得生疼,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住了宫忱。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我。”
他张了张苍白的唇,一滴冰凉的泪流入唇中,尽是苦涩。
“幸好,你活下去了。”
“真是幸好。”
第35章 师兄想我了 宫忱,出去后,就不让你亲……
室内烛火通亮, 床榻、白衣、地板均血迹斑斑。
那一针一针,刺入眼眸。
那一声一声,锤击耳膜。
宫忱在徐赐安的怀里颤了颤。
立时, 徐赐安伸出双手, 牢牢捂住了宫忱的耳朵,用毫无血色的面孔占据了宫忱的视线。
看着宫忱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惧、彷徨, 徐赐安只觉得苦涩像一条浑身剧毒的蛇, 顺着喉咙一路钻入心底。
不仅毒哑了他。
还用毒牙咬得他心脏溃烂。
一时竟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宫忱的梦魇,还是他徐赐安的。
——他比宫忱更想逃离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惨叫声逐渐消失,徐赐安才缓缓松开了宫忱, 声音沙哑无比。
“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
宫忱不再发抖。
他的灵魂背对着在床上受尽折磨的肉身,抬手, 用手心轻轻地给徐赐安抹去脸颊上的泪。
“哥哥,别哭了。”
“我是想跟你走的,但是, 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徐赐安猝然拽住宫忱的手,没由来的, 内心不安起来。
宫忱低声道:“因为它不让。”
霎时间,整个幻境就像雪崩一样,随声而塌。
墙壁裂开,烛光破碎, 一切恍若浮尘,星星点点缀在夜空之下。
唯有床上的少年还躺在那。
少年一身的血和汗,脸色苍白, 呼吸犹如飘雪,又轻又凉。
手中的符咒被攥得死紧,然而不管他再怎么用意念去唤,也没有一丝一毫温暖的灵力从中流出。
宫忱来到少年旁边,低头看着少年,仿佛不是在看着自己:“哥哥,你是第一个对我说活下来真好的人。”
“在此之前,其实我每天都很想死,但有一个东西,它不让我死。”
徐赐安短促地问:“它是什么?”
“是啊,它是什么呢。”宫忱微微弯腰,一根根掰开少年的五指,将他手里的符纸拿了出来。
又皱,又脏,宫忱却极为珍重地将它一点点展平,自言自语道。
“起初,我以为是爹爹最后留给我的这张符在阻止我。它一共能用二十次,就像是爹爹给了我二十次机会,一遍又一遍地叫我不要死,活下去。”
“我怎么可能不听爹爹的话呢?”
“所以我对自己说,再忍一忍,再坚持一会吧,等全部用完,我要是还是觉得活着很苦,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地活下去了。”
“但是啊,直到今天——”
宫忱一顿,深深看了一眼手中的符,然后在徐赐安惊愕的目光中,将它轻轻扔进破碎的烛光里。
呼啦。
火舌瞬间将符咒吞噬。
徐赐安反应过来,猛地去抓。
和床上同样倏地伸出手的少年指尖在空中短暂相触,又错开,都只抓到了一小片滚热的灰烬。
不一会,就冷了。
徐赐安艰涩地问:“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要烧掉?”
“因为它一直在蒙蔽着我。”
宫忱手微微颤着,似乎也想把它捡回来,但却极力忍住了。
“——直到今天,得知云隐真人将它毁坏那时,刀刃划破胸膛那时,银针刺进皮肉那时!”
宫忱闭了闭眼:“就好像有人在告诉我,可以去死了。”
“只要我想,没有什么再阻止我,就算我再怎么骗自己,我的爹爹早在三年前就死于非命,他怎么可能阻止我,怎么可能!可是!”
“可是,”宫忱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少年,“你听。”
“不能死,”少年不知在看哪里,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
徐赐安心尖一颤,顺着少年的目光往某个方向看去,只见虚空中缓缓出现一道浑身赤红的鬼影。
看见鬼影的瞬间,少年原本麻木的表情蓦然一变,瞳孔剧烈收缩,好像有鲜红的火星要从里面迸溅出来。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它一直在蒙蔽我,让我以为我活着是依靠着爹爹留下的温暖,”宫忱也将目光越过黑暗,投向鬼影,“但我今日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宫忱以燃烧那薄薄的一张符纸为代价,借来火光,三年来第一次看清自己内心巨大的深渊。
他看到的不是虚无的风和哭泣的自己,而是一整片,滚烫的熔浆。
“一直以来,真正让我不要死,拼命拽着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那个东西——”
宫忱和少年同时望着鬼影,两道声音叠加在一起,沉沉地说。
“不是符,而是恨。”
至此,幻境终于全部崩塌。
少年的嘴角勾着诡异的弧度,和灰烬、火光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最后留下嘶哑的一句。
“爱能让人去死,就像虞娘子想为柳先生殉情那样,可只有恨,才能让人留下来,不是吗?”
宫忱则重新面向徐赐安,轻轻扬起一个迥然不同的笑容:“哥哥,所以你不用担心,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他做到了。
徐赐安很清楚这一点。
他一直在努力地活,哪怕流浪,哪怕受伤,哪怕寄人篱下。
但谁都不知宫忱心底藏着什么,徐赐安也从不知,就这样让那个跌跌撞撞的宫忱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徐赐安将方才抓到的那一丁点残灰握在手中,失神地喃喃:“如果你早一点说,我可以帮你的。”
宫忱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来。”
“你说什么?”
宫忱毫不犹豫:“我的仇,我自己报,我的路,我自己走。”
“既然是你自己的路,”徐赐安蓦然瞪向他,眼睛发红,寒声道,“为什么总是干涉我的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动摇我?”
“你说我很珍贵,可明明再珍贵的东西,你都能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赐安哥哥,”宫忱愣了愣,有些茫然,“我、我那么说了吗?”
“是,”徐赐安嘴唇颤抖道,“你这个该死的让人心疼的笨蛋。”
“我是瞎了眼了,还是鬼迷了心窍了,怎么就看上你了。”
“诶?”宫忱遭到突如其来的破口大骂,吓得不知所措,血红迅速从耳后蔓延到脸上,结巴道,“什么、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四岁那年,我们是朋友,你现在十八了,谁还跟你是?!”
徐赐安终于恶狠狠地扑过来。
宫忱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两人齐齐摔在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彼此已然都变成了大人模样。
宫忱一头砸在徐赐安的掌心里,不疼,但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以至于他立马瞪大眼睛,如见鬼一般看着弯腰坐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刹那,从脸又一路红到脖子。
“师、师师师师………”
兄。
最后一个字,被徐赐安用嘴唇封住,化作一声呜咽。
谁也没动。
任心跳声震耳欲聋。
徐赐安的怒火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抿了下唇,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喘气,后颈忽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摁住。
那只手压着徐赐安往下。
于是四片嘴唇又紧紧相贴。
良久,宫忱情难自抑地探了一点舌尖出来,抵入徐赐安的唇缝。
“!”徐赐安猛地推开他。
宫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慌张得恨不得给他磕头跪下:“对不起,师兄,我以为这是梦。”
“……这就是你的梦。”
徐赐安深吸了口气,瞥了一眼破破烂烂的夜幕,如同被孩童剥落的窗纸般,斑驳地透出光来。
想必再过一会,宫忱就要醒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宫忱却仿佛察觉不到一般,喃喃:“难怪师兄会如此主动。”
“可既然是梦,”
他盯着徐赐安的嘴唇,喉结一滚,像鬼迷心窍一般,缓缓凑近,
“那不如,再来一次好了。”
“梦是假的,我是真的。”徐赐安冷不丁说道。
“我开玩笑的。”宫忱立马乌龟般缩了回去,干笑道。
“但是,这个梦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你都会忘得很干净。”
徐赐安拽住他的衣领,轻轻地往回拉:“所以,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前提是,不准伸舌头,”他眼睫微垂,“这个,我还不会。”
徐赐安只言片语,宫忱听的五迷三道,当即“嗯”了一声,注视着徐赐安,先将额头轻轻靠上去,然后目光下移,在即将要亲上去的时候。
宫忱发现徐赐安的手攥得很紧。
他怔了怔,转而牵起徐赐安,这只手里握的是什么,他很清楚。
看着指尖上沾的符灰,宫忱几乎是瞬间从情动中挣脱了出来,仿佛跌入了河里,四肢沉重,浑身都很冷。
“师兄 。”他惶然地问。
“你这样,难道是可怜我吗?”
徐赐安沉默了会,咬着牙道:“我不会因为可怜谁,就对谁这样。”
“这世上有仇要报的人有那么多,有的人我帮不到,有的人我尽力,但我从来不会对谁尽心,”
“除了你。”
徐赐安缓缓张开手,那上面一片残余的纸灰都被他揉碎了,他抬手,将一些灰抹在了宫忱脸上。
“我这种人,和被你丢弃的东西不一样,一旦沾上了,是甩不掉的。”
“我永远不会可怜你。”
徐赐安亲了亲宫忱的额头、鼻尖,然后来到嘴唇,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眼底的柔软:“不用担心。”
“我对你这样,和你的境遇无关,只是情不自禁。”
宫忱从徐赐安将灰涂在脸上时就像被人定住一般,动也不动。
直到他被亲了第一下,才恍然惊醒般张了张唇,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就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下。
啪嗒,啪嗒。
脸上的灰尘被泪水晕染,灰色的细流弄脏了徐赐安的手背。
徐赐安却毫无反应。
他没想到宫忱竟然会哭。
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眼泪却流得厉害,眼睛鼻子都是绯红的。
他怔了怔,又想了想,好像从他进入幻境后,又或者,从他在徐家重新遇到宫忱那天起,一直到现在——
宫忱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哪怕是那次发烧,眼尾也只是因为太烫而变湿润的,不是哭。
所以徐赐安并不知道,原来宫忱真正在自己面前流泪时,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
像被人撕裂了。
难以言喻的疼起来。
他只怪宫忱没有早一点把这些告诉他,可他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对宫忱好呢?
那样宫忱兴许就愿意依靠他了。
“师兄,”宫忱用手臂挡住了眼睛,低低地开口,“我是个混蛋。”
“你怎么混蛋了?”
“我不该招惹你的,真的。”
徐赐安轻叹:“你当我是那种稍微招惹两下,就能上钩的鱼吗?”
宫忱哑声道:“不是吗?在我看来,师兄很单纯,连嘴都不会亲。”
“宫惊雨,你很会?”
徐赐安声音一冷。
“我、我也不会,”宫忱怂了,“但是,我起码看过书,知道一些。”
“那我也找一本看便是。”
“其实我可以教你的。”宫忱从胳膊下面露出一只红通通的眼睛。
“你不是不想招惹我吗?”徐赐安的表情没有听起来那么冷漠,正认真地盯着他看。
“所以说我是混蛋啊,”宫忱飞快把眼睛重新遮住,轻轻地说,“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又忍不住。”
“杀我爹娘的家伙很强,很强,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报仇雪恨,或者,在报仇的路上早早就死了。”
“至于娶妻生子相携一生,粗茶淡饭也好,除魔卫道也好……”
宫忱往地上一躺,无力道:“那种未来,我看不到,也给不了。”
徐赐安沉默了很久,在宫忱以为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说:“宫忱,我们生不了孩子。”
“除了这个,我都能给你。”
宫忱霍然把手臂放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被洇湿的眼尾被压出一道红痕。
徐赐安低头看着他。
“是不是一直以来我太让着你了,你好像忘了,你有一个修炼天赋多么惊人的师兄。”
“还是说——”他伸手,用指骨不轻不重地擦去宫忱眼角的泪水,又揉了揉那道红痕。
“你觉得徐这个姓,在生宁年中,还不够有威慑力吗?”
徐赐安深深地凝视着宫忱:“我说过了,我和你丢弃的弱小的东西不一样,我强大到能一直站在你的面前。”
“不要怕,不管那家伙是人是鬼,我都会替你灭了他,你不相信吗?”
宫忱像被蛊惑了般:“我信。”
“真乖。”
徐赐安低笑一声,捏起他的下巴,一字一句地,像要把话语刻成契约一般。
“那从今天开始,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受我保护。谁也不可以伤害,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宫忱精神有些恍惚了。
他觉得什么好刺眼,声音也快要听不清,只含糊地应了声:“好。”
此时,天光大盛。
徐赐安抓住了宫忱的手,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要求道。
“宫忱,在醒来之前,再亲一亲我吧。”
“出去之后,就不让你亲了。”
宫忱无意识地抬了下下巴。
——那个在一片虚无中的蜻蜓点水般的吻,是徐赐安渡过之后七年的唯一支撑.
“徐赐安你疯了吗,出这么大事连你娘都不说?!!!”
回到紫骨天,徐赐安就对外宣称要闭关,一连半个多月没出来。
李南鸢不知从哪听说了他在天泠山追杀宫忱的事情,总觉得不对劲,一进徐赐安修炼的洞府,才发现徐赐安气息紊乱,虚弱不堪。
竟是走火入魔了!
一探灵台,李南鸢当即震怒:“你无情道的道心崩坏成这个样子?”
“你不是和你爹信誓旦旦绝不会对人动心的吗?谁招惹的你,是不是宫忱这小子?”
和师弟下山两年,回来就走火入魔,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谁招惹的。
徐赐安自知否认无用,便“嗯”了一声:“我之前是对他动心了。”
李南鸢深吸了一口气:“你离大乘境最多只剩一年了,这么点时间都忍不了了吗?”
“忍不了了。”徐赐安说。
“有什么忍不了的,你爹当年就是怕喜欢上我,为了修这劳什子无情道,躲了我三年,我最后还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了?”
徐赐安没吭声,吐了一口血。
他身上黑气缭绕,嘴唇被自己咬得全是伤口,一丝血色都没了。
李南鸢一边给他疗伤,一边气得破口大骂:“好好好,都这样了,那你还修个屁的无情道,我宁愿你重修其他道!”
“我一开始也想过重修,”徐赐安喃喃道,“可是这样,我就来不及保护他。”
“所以,我不能喜欢他。”
硬要修无情道,他就不能喜欢宫忱。
可不修无情道,他就保护不了宫忱。
徐赐安最后还是选了第一条路,如他在梦境中对宫忱说的那样。
他会足够强大,会站在宫忱的面前保护他,哪怕他不能表露心意。
“你真是,好极了。”
李南鸢怒火无处可泄,刚好那天宫忱凑到面前,她就踹了宫忱一脚。
这一脚,宫忱一个月下不来床。
徐赐安当时并不知晓此事,只因那一个月,他一直呆在洞府里。
一个人,把破碎了的道心一点一点地补回去。
他的心魔问他:“还喜欢吗?”
徐赐安说:“不喜欢。”
徐赐安才刚刚喜欢上一个人,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开膛剖肚。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喜欢,就要先学会说不喜欢。
他不敢睡觉,不敢松懈,每一时每一刻都让自己保持冰冷无情。
“不喜欢。”
“不心疼。”
“讨厌他。”
“………”
这样的拷问经历了成千上万次,他的心魔似乎终于被他骗了过去。
临消失前。
心魔冷不丁问:“徐赐安,三十六日没见他了,想他了吗?”
徐赐安怔了很久,小声说。
“不想。”
明明是三十七日没见他了。
第36章 师兄踩我一脚 师兄的嘴是不是跟说的话……
岚城, 桂花巷。
巷如其名,十分秋色,九分皆是桂花香。
人群络绎不绝, 从两道僵峙不动的身影旁穿梭而过。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邺城。”
“那你想过,跟我一起去吗?”
宫忱单手抱着层叠整齐的新衣, 很明显地感受到在自己说出“没有”后, 徐赐安陡然变冷的气息。
以至于泛凉的秋雨落在脸上,好一会儿他才察觉。
“下雨了。”宫忱喃喃。
这一场及时雨,打断了徐赐安几乎让宫忱喘不过气的问话。
“下雨啦,收摊啦!”“让让!”“小心路滑!”路边的小摊急急地撤走,行人瞬间乱成四溅的水滴。
宫忱冷不防被撞了一下, 生怕徐赐安不要他,牵着徐赐安的那只手不自觉攥得更紧了。
浅浅的橘黄色从他的掌心亮起,如波纹一样往两人身上漾开。
他已不再像当年那样生疏, 如今不需要念口诀,也能很好地施展一个完美的避水咒。
那光本来是很温暖舒适的,徐赐安却如同被烫到似的, 倏地抽手。
光芒消散在两人分开的指尖。
宫忱很轻地抿了下唇。
“也就是说,你一直在谋划着有朝一日, 从我的身边离开。”
“我从未被你需要,是吗?”
徐赐安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皆冷若寒冰:“我很好奇,你如今这副处境, 心里是如何设想摆脱掉我,一个人去邺城的。”
“说说看,宫忱。”
徐赐安说的其实没有错, 从一开始,宫忱的假死计划中就没有徐赐安,他的出现自始自终就是个意外。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回归正轨的,不管是我,还是徐赐安。
这样的念头宫忱在心里出现了许多次,却没有任何一次,比如今被徐赐安当面戳破更令宫忱心慌。
宫忱的思绪乱成一团麻:“师兄,我没有那么想,不是,我不知道……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一时半会,我理不清,”他颤着声重复,“我真的理不清。”
“给你时间?”徐赐安轻笑了一声,“好啊,我就给你时间。”
低沉的声音在雨幕中缓缓响起。
“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三十七个数的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从我身边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让我再也没有办法抓到你。”
“不然,三十七个数之后,”徐赐安顿了顿,极冷地扫了一眼宫忱,“我保证,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永远。”
说罢,徐赐安不再看向宫忱,任凭雨丝打在身上,转身就走。
宫忱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怔然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现在就要走。”
“我只是,要再想一想啊。”
他的心脏不住地抽疼起来,喉咙发涩道:“师兄,你故意的。”
宫忱想追上去,可刚要迈开腿,身后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拽着他。
铮——
他闭上眼,甚至听见了锁链的声音,他越想迈开步伐,那锁链就晃动得越厉害。
铮铮——
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拴着他的脖子,四肢与心脏的锁链,穿过肮脏的积雨,穿过层层大地,累累白骨,滚烫业火,最终被一只恶鬼牢牢地拴住。
那恶鬼在地狱里看着他,掌控着他,将所有温热的,鲜活的,生动的情绪全部吞没,只留下锁链冰凉的锈味,恶心的让他想吐。
“来杀我啊。”
它说。
“你舍了自由,舍了剑道,忍辱负重学了十数年的除鬼术,不就是为了我吗?”
“你不是做梦都想杀了我吗?”
“来啊!”
雨声愈来愈嘈杂。
庞然大雨中,宫忱的身体仿佛一团吸足了水分的棉花,既软弱,又沉重。
越是软弱,就越是沉重。
他脸色苍白,搂紧怀里湿透了的新衣,片刻后,将它们搁置一旁。
最终往反方向转过身去.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离自己远去,徐赐安的脚步越走越慢。
他的眼眸一点一点透出嘲讽,逐渐变质,成了冰冷的憎恨。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九。
徐赐安无情地在心里数着。
宫忱不知道他身体里徐赐安的血是叛徒一样的存在。
只要那血不留干,他这辈子,都别想从徐赐安身边消失。
徐赐安也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徐赐安了,他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宫忱。
因为上一次放手的代价,是宫忱的死亡。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
霎时,一把伞在头顶撑了开来。
暗青色的阴影倾过来时,徐赐安的脚步终于一停。
“师兄。”
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呼唤。
伞柄秀气,伞盖亦小,宫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布料湿冷地附着在身上,水滴顺着下颌一颗颗滴落。
“伞铺挤挤挨挨的,久等了。”
雨水打在油纸伞面,淅淅沥沥,撑起一片狭窄的空间。
徐赐安背对着宫忱,几缕被雨打湿的头发沾在后颈上,像墨晕开。
他没有回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僵硬道:“三十三。”
三十四。
三十五。
宫忱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往前走了一步,伞面一抖,雨水如瀑泄落。
徐赐安只感觉身后伸来两条冰冷如蛇的手臂,逐渐缠住了自己的腰。
“三十七。”
宫忱帮他数到最后,毫无温度的气息拂过徐赐安的耳边:“时间到。”
“抓我走吧,师兄。”
他低沉道。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徐赐安张了张嘴,那些在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的恶毒的想法,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想好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应该要先把我的手绑起来。”
宫忱的手掌顺着徐赐安的腰往下滑,搭上徐赐安垂在腰旁的手,抚摸着,摩挲着,一点点穿.入,与他十指相扣,“像这样。”
徐赐安浑身僵硬,这一下,连张嘴的动作都做不出了。
青色油纸伞悬停在他们的头顶。
潮湿的绿意盖下来,灵力流动,在他们身边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
在雨幕中,行人或走或奔,匆匆而过,谁也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宫忱将他缠得更紧了。
两人间细微的颤动均清晰无比。
“然后呢,我的腿师兄可一定要捆住了,你知道的,我很能逃跑啊。”
“所以千万要多捆几圈。”
“从这,”宫忱用鞋尖碰了碰徐赐安的脚跟,俄顷,右边膝盖微弯,轻撞了一下徐赐安的后腿窝,“到这。”
徐赐安两条腿都跟着颤了一下。
“或者还是不放心的话,”宫忱又直起膝盖,膝盖骨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徐赐安包裹着腿根的布料。
他声音不知怎的有些哑了:“捆得再上面一点,师兄觉得怎么样?”
徐赐安寒声道:“你放………”
这时,有人不小心从屏障边上穿过,冷不丁撞了两人一下。
徐赐安本来要骂宫忱,被这一下撞得差点出声,瞬间咬紧牙关。
“奇怪,”那人侧身,盯着空空如也的角落,咦了一声,“这块地方,好像没怎么被雨淋湿?”
这人浑然不觉,就在面前约莫一臂的距离处,有两个全身湿透的男人正紧紧贴在一起。
徐赐安二十六年来,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明明两人穿戴完整,但因为路人无意的窥探,显得他们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之事一般。
他的脸蔓上羞赧之色,眼见路人一步步靠近,狠狠踩了一脚宫忱。
后者闷笑着把他抱起来,往旁边挪了几步,很快,原先他们站着的地方便被雨淋湿了。
路人揉了揉眼睛,呆了几秒,不知想到什么,面露惊恐地跑了。
“看来师兄是想干脆打断我的腿了。”宫忱调侃道。
“宫忱,”徐赐安终于忍不住怒喝一声,微微往后偏头,“你疯了?”
宫忱抬了抬下巴,顺势亲了亲徐赐安的眼睛:“猜对了。”
他脖颈上挂着的水珠跟着声腔震颤,滚落,有的滴在徐赐安的脸上,有的淌进徐赐安的领口。
徐赐安不知看到什么,心脏猛地一惊,却又隐忍地闭上眼睛。
“你为什么不逃,”他沉声道,“你以为你说的那些,我不敢做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宫忱轻轻说,“只是当时,比起永远不能逃跑,我更害怕看着你淋雨。”
“我一个人淋就够了。”
“可师兄说得对,仅仅凭我现在的境况,我阻止不了师兄,但我至少可以给你买一把伞——我是这么想的。”
“徐赐安,”宫忱轻轻一顿,“跟我一起去邺城吧,但我求你,别像在鬼界那样为我以身犯险。”
“如果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至少我应该告诉你,我有多么珍视你。”
徐赐安足足五秒没有说话。
直到宫忱的吻从眼角落到了他的鼻尖。
“我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徐赐安侧开脸,怔然躲开这个吻,“你到底,跑不跑……”
“不跑,再问多少次,我也不跑了。”宫忱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脸颊,哑声道,“我很好奇,师兄的嘴是不是跟说的话一样硬。”
“可以,让我尝尝滋味吗?”
徐赐安赫然睁开眼睛,呼吸一片凌乱:“够了。”
宫忱便乖乖地收手。
只不过全黑的瞳孔仍诡谲地盯着徐赐安,似乎要将他拆吞入腹。
徐赐安从他的桎梏中脱身而出,深吸了口气,取走宫忱身上从刚贴上来起,就微微颤动的玉佩。
玉佩光泽黯淡,显然是被宫忱临时封灵了。
它方才一直嗡动,肯定是在提醒徐赐安什么。
可即便徐赐安知道宫忱此时此刻的古怪,却还是放之任之了。
他怕错过这次机会,宫忱很难再跟他说出真心话。
真正让他决定抽身而出的,是周遭异变的景象。
乌云蔽日的天空,不知从何时开始,逐渐聚集了一大群孤魂野鬼。
仔细看,它们的脖子上都栓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锁链,深嵌在魂魄里,随着挣扎的动作若隐若现。
所有银链汇聚在一端,一圈又一圈缠绕在一条纤细的胳膊上。
鬼魂的正下方,一名黑发女子立在屋檐之上,面色沉静地晃动着手臂上的锁链,不断地招徕更多的鬼魂。
看她的架势,要么是准备一举消灭这一条街上的全部鬼魂。
要么,是在寻找某一只鬼。
铮——
铮铮——
“你们两个,”徐赐安指尖抹过玉佩,“还有意识吗?”
“徐公子,你放心,”青瑕的声音传了过来,“宫先生及时封了玉佩,我们在里面基本不受影响。”
“对,对,身体倒是不受影响,就是我心里不太舒服。”应婉早就憋不住了,阴阳怪气道,“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哪哪都不舒服。”
徐赐安不知想起什么场景,冷淡道:“应婉,把你的心思收好。”
应婉愣了一下,乍然结巴起来:“徐师兄,你、你都知道了?”
徐赐安“嗯”了声,他没张嘴,而是单独传音给了应婉。
“我知道你喜欢宫忱,但他已经是我的了,你趁早断了念头吧。”
应婉:“?”
她仿佛受了什么凌辱一般,失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瑕烦道:“吵死了。”
应婉恨恨地闭了嘴。
徐赐安转头看向宫忱,问道:“那他呢?”
“索魂链只针对魂魄,宫先生肉身尚在,按理说不会受影响才是。”
青瑕连忙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语气:“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有一定影响的,我也说不好是哪方面,总之,您别太把宫先生当正常人看。”
“青瑕,你为什么要说我坏话。”
宫忱黑沉沉的双目瞥了一眼玉佩,他抱着徐赐安:“我很正常,我对师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
“可是……你以前跟我说,真心话都要藏起来的。”
“那是以前的我有病。”
青瑕干巴巴道:“好的,好吧。”
宫忱:“哼。”
徐赐安没用力地把他的头往外推,正常就怪了,平时宫忱要有这般的死皮赖脸,两人早就滚床上去了。
推不动,徐赐安索性不推了,低声道:“松手,我要出去。”
“师兄,”宫忱窝在他的怀里,“岚城的事,秦家会管的,我们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好不好,就待在这里,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闲事?”徐赐安看向街上惊慌失措的人们,他们在雨中逃窜,抱团,瑟瑟发抖地望着鬼魂哭嚎的天空,“你真的觉得,这是闲事?”
徐赐安伸手在屏障上轻轻一划,割开一道豁口,雨丝裹挟着哭喊声更加清晰地涌进来。
宫忱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就算不是闲事,我又为何要管?”他声音冷漠,“岚城人无情无义,死不足惜,师兄不必劝我,这里的人我是一个也不会救的。”
“我没打算劝你,”徐赐安看了他一眼,“你现在这样还不如老实待在这里,别出去惹事。”
宫忱:“…………”
在徐赐安即将迈步而出之时,他忽然道:“索魂链是有限制的,最多只能拴住百只魂魄,不然会断裂。”
徐赐安脚步微顿。
宫忱偏开头,撇撇嘴道:“我只是担心师兄才说的。”
“嗯,我知道。”徐赐安没拆穿他,只是在出去后额外套了层结界,一如既往地留下一句。
“宫忱,等我回来。”
雨越下越急。
银链挥出残影,不停地将鬼魂缠住,绞杀,又迅疾去捕捉新的鬼魂。
可随着被索魂链的声响吸引的鬼魂越来越多,曹清鸾面色凝重,稍不留心身上就多了几道伤口。
“清鸾!”陆尧臣担心极了,急忙搬梯子往房顶上爬,喊道,“算了吧!找了这么久都没有,说明那个家伙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他一定在,”曹清鸾冷静道,“我随着罗盘来到岚城,追踪到那家客栈,从那逃出去的两个家伙中,一定有一个是他。”
“他都死了不是吗?你对其他男人这么执着,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啊——”
陆尧臣悲愤过度,脚下一滑,险些从梯子上摔下去。
“蠢货,谁让你上来的,”曹清鸾及时分出一道灵力护住他,自己却因此被一只小鬼咬住了手。她一边掐灭这只小鬼,一边冲他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还装着这种事。你给我滚下去,别来碍事。”
陆尧臣心有余悸地抱着梯子:“可是再这样下去,秦家的人就要来了。”
“不是就要,”曹清鸾重哼一声,眯着眼往上看去,“是已经来了。”
只听锁链一阵清冷冷的晃响,眨眼间,两名穿着金色服饰的男子立在锁链之上,为首的正是秦家大公子。
“曹小姐,我就开门见山了,你此举已经迫害到我岚城的百姓,还请立刻收手。”秦玉冷然道,“不然,休怪我秦家礼数不周。”
“迫害?秦公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曹清鸾不为所动。
“那些鬼魂因恶意残留世间,就算没有我,它们也照样会害人,我将它们引来一并除去,岂非一件利城利民的好事,谈何迫害?”
“曹小姐身为除鬼世家,难道还需要我来解释阴阳平衡的道理?”
秦玉说话间,空中已逐渐浮现数道修士的身影:“我最后问一遍,你是自愿收手,还是我来替你收手。”
曹清鸾冷笑一声,“来啊,看你能不能阻止我。”
这时,忽然有人高喝一声:“且慢!不要打!”
众人望去,见一男子艰辛地爬上了屋顶,挡在曹清鸾面前道:“秦公子可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何人?”
“你找何人都与岚城百姓无关。”
秦玉毫不留情,手指微抬,正要一声令下:“动……”
“若这个人是宫忱呢?”陆尧臣一字一句道。
秦玉声音戛然,脸色忽地变得异常难看:“你说,什么?”
“他害死了岚城上万人,怎么可能无关?”陆尧臣沉声道,“一年前,数千只恶鬼被他亲手放出,它们争相入城,见人即食,整座岚城生灵涂炭。”
“你难道忘记当时的惨象了吗,秦公子?”
曹清鸾秀眉轻蹙。这几年她一直在魔鬼山上潜修,并不知道山下发生了何事。
陆尧臣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这样一个人死后重新回到岚城,你就不担心他会再次作恶?”
秦玉神色复杂:“你说他就在这,可有证据?”
“有,”不等陆尧臣回答,曹清鸾便从身上拿出一个黑色罗盘,犹豫了一下,咬牙扔给他道,
“这是我罗家世代相传的追踪盘,里面有宫忱生前的一滴血,只要他还在这世间,不管他是人是鬼,都不可能躲得过罗盘的追踪。”
“曹清鸾,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陆尧臣震惊道,“你竟然收藏了另一个男人的血这么多年???”
曹清鸾:“滚。”
秦玉端详片刻,将罗盘递给一直默默站在身后的书童,“你看如何?”
“一个仆人懂什么,”曹清鸾嘲讽道,“秦家养不起除鬼师吗?”
书童没什么反应,只是指尖轻抚罗盘上的狰狞兽纹:“曹家有追踪罗盘此事不假,只不过,照曹小姐所说,如果宫忱就在这附近,那它应该有所反应才是。”
“你瞎了吗?”曹清鸾皱眉,“那血难道不是在发光吗?”
“很遗憾,并没有。”书童缓缓将罗盘翻转过去,那一滴血果真暗淡无光,毫无动静。
“这不可能!”曹清鸾瞳孔一缩,“你拿回来,我看看。”
“曹小姐,不要再演戏拖延时间了,”秦玉面色骤冷,摆摆手道,“你们已经成功耗尽了我的耐心。来人,动手,鬼全灭了,人要活捉。”
“书佑,你带几个人去安抚巷民。”秦玉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是。”书童弯腰应声,并将什么顺手收进了袖中。
曹清鸾看得清清楚楚,被他堂而皇之地收起来的,那分明是她的罗盘!!!
“秦玉,到底是谁在演戏!!”她目眦欲裂,“你这个王八蛋!!!你这是明抢!!!”
她手臂用力一扯,银链铮然作响,疯狂吸引着周围的鬼魂,愈来愈多的鬼魂贪婪地攀附其上。
银链借鬼魂之力,张牙舞爪地攻击围攻的人,但曹清鸾终究是以一敌多,灵力受限,又要分心去护身边的陆尧臣,很快落于下风。
曹清鸾硬生生被气得吐了口血,恶狠狠地看着秦玉:“都说秦家人重利益,轻情义,我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秦玉不置可否。
雨势渐小,眼见场面得到控制,他悄然转身,正要离开之时——
咔擦。
忽然,一道模糊的声响穿破雨幕,隐约传入耳中。
咔擦,咔擦,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最后干脆连绵不绝,犹如烟花一样齐齐炸响。
秦玉猛然回头,看到漫天破碎的银色锁链,在细雨中闪闪发亮。
群鬼尖叫着,咆哮着,挣脱了束缚,欲奔向四面八方。
“不好,索魂链断了!!”.
与此同时。
阴雨蒙蒙,街道一片寂寥,残花落叶被雨水冲刷到不知名的角落。
为避免一年前的惨祸再次出现,秦家花重金养了数百个除鬼师。早在秦玉和曹清鸾对峙之时,就已经有除鬼师护送平民离开。
哒,哒,哒。
一道空旷的踩水声轻轻响起,最终在某处戛然而止。
书童持着一方罗盘,静静地站在一道雨中屏障面前。
他的手中,罗盘里的血滴如同沸腾了似的,四处乱窜,散发着猩红诡异的光芒。
“在下秦书佑,”书童在屏障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见过第二十七任守碑人。”
第37章 师兄你不要误会我 你抱抱我
深灰色的天空中, 锁链断裂的瞬间,亮起一阵破碎的银光。
“索魂链,断了?”书童赫然抬头, 脸上的惊愕被映得清清楚楚。
呜啊——
大片的阴魂争先恐后地挣脱束缚, 犹如潮水般散开,眼看就要淹没站在最前方的秦玉。
“公子!!!”
也许是太过紧张, 他的喊声显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凛冽。
铿。
电光石火之间, 一道紫色剑光从下方飞纵而来,岿然挡在秦玉面前。
书童瞳孔轻轻一缩。
不,不是一道。
是密密麻麻。
刹那间,东南西北天地一共六个方位,凭空出现了不计其数的剑光。
它们寒光凛凛, 星罗棋布,就仿佛是一座内部长满尖刺的空中牢笼,将四处乱窜的阴魂困在其中, 于天穹之下独霸一方。
秦玉惊疑不定地后退几步。
没有人发现这庞然大物由何人操控,又从何时开始布置,架于死囚犯脖颈上的铡刀已毫不留情地斩下——
一瞬间, 万剑齐发。
剑笼中阴魂怒吼、乱窜,却逃离不能, 最终在一个呼吸间尽数湮灭。
所有人望着这一幕。
整个桂花巷的天空、地面、每一个角落都被这冰冷强大的紫光笼罩。
无声而又震撼。
“………没想到,附近竟然隐藏了大乘境巅峰的高手。”
直到紫光暗去,书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此等大范围的杀阵, 需要提前布置,不可能是巧合。”
“莫非,是冲着同一人来的?”
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目光转回屏障:“此地不宜久留,宫公子,还请先随我回秦家。”
话毕,依旧没有回应。
书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正要上前,面前的屏障终于有所波动。
涟漪颤抖,一圈圈漾开。
少顷,一条布满黑色抓痕的手臂唰地从里面探出,苍白的五指攥紧了书童的衣摆。
“扶,我。”
“…………”书童迟疑片刻,上前将人从里面搀了出来,那人的手臂,肩膀,身躯依次穿出屏障。
看着似曾相识的衣裳,书童的眉头重重一跳。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终于,一张惨败犹如水鬼的面孔显露在雨幕中。
书童僵硬地看着段钦。
后者发丝凌乱,衣衫破烂,一身的抓痕,活像从窑子里逃出来似的。
登时,书童放开手,神色无比复杂:“段公子,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段钦差点没摔倒,阴郁地看了他一眼,从唇缝里挤出:“滚。”
“远,点。”
书童眼皮子又是一跳。
他还没来得及跑,段钦已经忍受不了似的,弯下腰——
吐了。
吐得昏天地暗。
书童:“?”
几秒钟后,他捏着鼻子,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段公子如今是还有闲钱赔我这一身的衣裳。”
呕吐声硬生生一滞。
“……………”段钦脸色难看,偏开头,换了个地方继续。
在两人身后的某个拐角里,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刻钟前。
宫忱盘着腿,单手托腮,发呆似的盘坐在屏障中间,屏障外面还有一层徐赐安留下的结界。
他像个对什么都葆有好奇的孩童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结界。
触感如同一块松软无比的糕点,一戳,手指就伸到外面去了。
冰凉的雨丝斜打在指尖上,他感受了一会,又慢吞吞地缩了回来。
结界是单向的,外面的人如果想要进来,只会碰壁,里面的人却可以任意出去。
徐赐安走之前,分明跟宫忱说了“等我回来”,可他每次留下的结界都给足了宫忱离开的自由。
他明明可以把宫忱锁起来的,却只是把他放进了一个打开的笼子里。
就仿佛那句“等我回来”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种希冀一样。
宫忱漆黑的眼珠盯着那出口。
锁魂链的声响穿透结界,微弱的余音试图诱惑他,引他出去,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具象化为一只赤红色的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站在出口。
它抬起手臂,扯了扯手中的锁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太令我失望了。”
宫忱歪了下头:“失望什么?”
“你不该让自己被困在这么小的地方,”它顿了顿,诡异地笑了声,“想杀了我,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怎么能在这里停下?”
“停下?”
宫忱重复了一遍,缓缓起身,拽住锁链的另一端,哗啦——
“我从未说过我会停下,”他隔着薄薄的一层结界和它对峙着,神色冷漠道,“哪怕有一日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投胎,我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停下。”
“只是现在,”宫忱眼珠转了转,道,“这条路,我不想一个人走了。”
“不想一个人?”它悚然贴上结界,“不,你只能一个人。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会把你身边的人都变成白骨,就像柳直,沈湘,岚城千千万万人一样,你的师兄也会被我……”
宫忱伸手扼住了它的脖子,森然打断他:“住口。”
它咧嘴一笑:“我会把他做成新的灯笼,照亮你前行的路。”
“我让你住口!”宫忱寒声喝道,猛地迈出结界,摁着它的脑袋,一次比一次凶狠地往地上砸,砸得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啊——!!!!”
一道尚且稚嫩的尖叫声让宫忱蓦然惊醒。
他瞳孔微缩,恢复一丝清明。
低头看去,手里哪里有什么脑袋,只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连骨头都森森露了一截出来。
冰冷的雨水将鲜血冲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屋檐下,满脸恐惧地看着宫忱。
宫忱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那女孩连忙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带着哭腔道:“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看来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
宫忱下意识要遮住自己被黑色充斥着的诡异瞳孔,可手一抬起来,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
他顿时意识到什么,将血淋淋的手往身后藏,退了几步,低声道:“我不过来,你不要怕。”
女孩半张脸埋在膝盖里,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宫忱沉默了片刻,意念微动,一道辟邪咒悄然凝于伞面,字体苍劲有力,落纸如烟。
“姑娘家的不要在外面淋雨。”他手指一点,油纸伞飘向女孩头顶,“撑着这把伞,去找家人吧。”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冷静了些许,眼睫上挂着泪花,喃喃自语道:“我的家人吗……”
“大哥哥,”她忽然怯生生地喊住宫忱,指了指一个方向,“我脚崴了,走不动路,你能带我去找找他们吗?”
“你不怕我了?”
“不、不怕了。”
“那好,”宫忱莞尔,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走吧,快些找到他们,我还要回来等人的。”
“等什么人呀?”女孩犹豫了一小会儿,将小手放在他的手中。
“我的……”
宫忱本想说师兄,但忽然想起徐赐安不在身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心上人。”
“心上人?”女孩被他轻轻抱了起来,许是真的不怕了,脑袋趴在他左肩上,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么……”
宫忱站直,说得漫不经心:“骄傲,而不跋扈,漂亮,而又刚强。”
“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倾慕于他,只是当时还小,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便遗憾地错过了。”
“后来有幸和他拜入同一师门,朝夕相处中,那份心意重新生根发芽。”
“但谁知,阴差阳错——”
“该谨慎时,我冒失了,该往前时,我又退缩了。就这样,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些话,其实都没怎么经过思考就从嘴里像絮一样轻飘飘飞了出去。
它们在空中徜徉片刻,吸足了潮湿和冷气,再回到脑海中时,俨然是沉甸甸的了。
慢慢地,宫忱的情绪受到牵动,声音多了几分苦闷。
“然后呢?第四次呢?”女孩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催他继续,“你终于肯跟她表明心意了吗?”
宫忱忽觉喉咙里卡了根刺。
久久未语。
“………没有。”
他不容易地将刺咽了下去,从喉咙到胸膛,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女孩绝对想不到,想方设法这四个字的背后,是丧心病狂地掀开他的棺材,是不计一切代价地复活他。
想到这里,宫忱心里一片酸软,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大哥哥,”她歪了歪头,轻声感慨了一句,“你命真好。”
宫忱愣了下,旋即低头,轻轻一笑,笑容温暖,甜蜜,连苍白冷峻的面庞都柔和了很多。
“是啊,我命真好。”
女孩抬了下胳膊,声音稚嫩中夹杂着一丝沙哑,抱上宫忱的脖子,忽然低声说——
“可是凭什么?”
“你配吗?”
噗呲。
一柄生锈的短刀刺入后颈。
宫忱嘴角的笑容冻住。
“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不瞑目,尸体冷冰冰掩埋于这片土地之下。”
“而你——”
女孩深藏于眼底猩红的恨意终于泛起一层涟漪,“害死了我全家的人,践踏着他们的同时,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到底凭什么,啊?!”
她用力将刀再往里面扎得深了几寸,竭力朝他吼道:“你这个魔头,杀人狂,你有什么资格活得人模人样,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你只配去地下给我阿爹阿娘阿姐阿弟跪下,终日终夜地磕头!”
“你去死,去死啊!!!!”
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淌下。
当年,若不是两位道长救了她,她也会同她的家人一样,惨死在岚城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她曾遥遥见过一次宫忱。
在群鬼涌入的城门口孤立着。
有人痛哭着告诉她:“你看见了吗?就是那个人,是他把恶鬼放进了城,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记住他的脸。”
“我们要活下去,找他报仇。”
三百多个日夜,她无时无刻不在记着这张脸,想象着怎么用刀才能让他以最痛苦的模样死去。
如今终于能够实现,她终于——
女孩的思绪戛然而止,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惧的东西一般睁大了眼。
只见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抬起,握住了刀刃末端,一寸一寸地,将刀从脖颈中拔出。
温凉的鲜血喷涌而出,洒了女孩一脸,连发丝都染红了。
哐当。
刀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形中仿佛有一双手,在缝合着粗粝刀刃留下的可怖豁口。
女孩死死看着那道逐渐愈合的伤口,近乎绝望地颤声道:“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宫忱扭过头,迥异于方才的,冷漠、黑不见底的眼瞳盯住了她。
他掐住她的脖子,就这样,一点点将这具幼小而瘦弱的身躯提起来。
在宫忱面前,女孩毫无抵抗之力,脸颊渐渐充血,双手不停地拍打宫忱的手臂,湿润的眼眸里半是绝望,半是怨恨。
透过她,宫忱看见了当初的自己。除了恨,一无是处的自己。
“快——”
“杀了她。”赤鬼再次出现,站在宫忱身旁,蛊惑着他。
宫忱不为所动。
几秒后,他松开了手。
原来恨一个人的表情是这样的。
丑陋,可怜,悲哀。
女孩狼狈地摔在地上,慌忙捡起地上的刀,将刀尖对准宫忱。
宫忱俯视着她。
“诶,我问你,”他每说一个字,喉咙上伤口就重新裂开一点,声音流着血,“如果报了仇,你想做什么?”
她拿刀的手分明控制不住地抖,却还是恶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当然是上山修行,长大以后把你们这群恶鬼除个干净。”
“除了这个呢?”
“除了这个……”
也许是宫忱的表情太过平静,女孩愣了一秒,鬼使神差地回道,“……我想开一家医馆。”
宫忱望了望天,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发出一声笑,尽量从表情上看不出那是笑。
“很好。”
下一秒,他迎着刀锋上前,蹲在女孩的面前,二指夹住刀尖,随随便便就将它从女孩手中取了过来。
“还给我!”女孩脸色哗变。
“这把刀,我收走了。”
宫忱手臂一抬,指尖在刀刃上轻轻敲了敲,“理由有两个。”
“其一,你不适合用刀,方才握刀时发力的方向完全不对。”
女孩脸上浮现一丝屈辱:“那又如何,杀你也足够了。”
“很遗憾,”宫忱并没有迁就她的脾气,淡淡道,“就算我的修为原封不动,再给你十年,都远远不够。”
女孩攥紧拳头,不再说话。
“虽然你很聪明,懂得伪装,但你却不懂,一把刀的刀尖从始至终,只能对准应得之人。”
宫忱沉声道:“这是其二。”
话音刚落。
修长五指握住刀柄,手腕微动,带着刀刃朝旁一划。
哗——
刀光如虹,切开雨幕,同时在阴魂不散的赤鬼脖子上留下一道狭长的红线。
头颅滚落。
不远处,几只垂涎欲滴地朝女孩靠拢的鬼魂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连同赤鬼一起,断成两截。
下一刻。
幽蓝火焰在雨中燃起。
像生长在腐烂尸体上的蓝色蝴蝶花,美丽而诡异,没有任何温度地,将尸体从头至尾燃烧殆尽。
最后悄无声息地熄灭。
“你得庆幸我是怪物。”
做完这一切后,宫忱目光沉静地看着女孩:“不然的话,你刚才那冒失的一刀,足以让一个无辜之人当场丧命。”
“……无辜?”
女孩眼中残留着对刚才那一幕的震撼,好半天才发出声音,脸色因为不安而变得苍白,“你难道想说,不是你放鬼入城的吗?”
宫忱不置可否,弯腰去拾起地上的伞:“谁知道呢。”
“但不管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要明白,这是你唯一一次杀了人还可以后悔的机会。”他抖了抖伞面的雨水,把伞递给女孩。
“你还小,别太轻易地就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
“路还很长,往前走吧。上山也好,学医也罢,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往前走。”宫忱最后重复道。
女孩发怔地盯着他,半晌,拿起伞跌跌撞撞地跑了。
宫忱望着她走远了,才举起手中的刀,指腹摩挲着刀柄,喃喃道,“不过这把刀,就算不适合她,但我用着未免也太顺手了。”
雨水冲刷掉刀上的血迹,将熄未熄的火光照亮锈迹斑斑的刀身。
铁刃的底端,有一抹手刻的字迹被腐蚀得只剩下半边。
——是一个“冘”字。
宫忱很轻地皱了下眉。
有人靠近。
想必是被刚才的火光吸引来的,宫忱收刀,早有准备地收敛气息,闪进一处拐角。
哒哒,哒哒哒。
片刻后,踉跄又急迫的脚步声出现在宫忱方才所处的地方。
可惜此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该死的!”
一道熟悉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响了起来,“宫惊雨——!”
听到这个声音,宫忱本要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神色有些错愕。
……段钦?
上次一见,宫忱是知道段钦被秦玉以还钱为由扣下了,他不是没想过两人会一同出现在桂花巷。
只不过段钦这家伙怕鬼。
如今全桂花巷的鬼都集中这附近,他以为段钦会出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就是了。
如今看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宫忱头疼了起来。
偏偏自己还用了幽蓝火。
别人也许看不出不同段家人所使用的幽蓝火之间的差别,但段钦一直都很能分得清。
有次宫忱带着段家的几个小辈在后院做饭,懒得生火,直接用幽蓝火来烤鸡吃,香味飘到隔壁,段钦火速提剑破门而出,怒斥宫忱暴殄天物。
宫忱极力否认,还厚着脸皮把锅扣到那些小辈身上,段钦却精准地说出其中哪些人用了火,哪些没有。
鼻子比狗都灵。
宫忱忍不住唏嘘。
“你给我出来!!”
段钦双目猩红,手提长剑在周围发泄似的乱砍,大吼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出来!!!”
宫忱拧了拧眉心。这傻子,这样喊只会把附近的阴魂野鬼都招过来。
果不其然,又有一大片的黑气朝这边涌,段钦的脸唰的一白,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但很快,他闭上眼睛,攥紧手中的剑,与数只野鬼缠斗起来。
那群鬼魂有的刚死不久,没什么招式,只会一个劲往身上抓挠啃咬。
段钦手脚都用上了,砍得那叫一个狠、快。但他砍它一剑,它还死不了,上半身咬他的脸,下半身缠他的腿,横竖还得再砍两刀,费劲得很。
没坚持多久,他便被群鬼争先恐后扑了个干净,一丝光都见不着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直直伸来,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从里面迅疾拽出。
段钦猝然睁眼。
他用力攫住那只手的手腕,如同等待这一刻许久了似的,向上看去:
“宫忱,我就知道你没………”
声音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的,是掩映于凌乱长发下一张腐烂生疮的脸,几只灰白肥胖的蛆虫在肉和骨之间缓慢地蠕动着。
啪嗒。
其中一只从烂肉里爬出来,正好掉到段钦的额头。
段钦就好像天塌了一般地瞪大眼,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
“我是真没想到他这就晕了。”
鬼脸逐渐被完好的皮肉包裹,杏仁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应婉嘟囔着把人随手一甩,“老娘还有更恶心的没给他看呢。”
“应师姐,”宫忱这时才出现,接住段钦,眯着眼望向天空,“你有没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追踪的感觉?”
“没有。”应婉耸了耸肩。
“那便是针对我的。”宫忱了然,当即立断将段钦放进屏障。
巧的是,前脚刚躲好,后脚就被秦家的人跟着罗盘找来。
宫忱并不打算此刻现身,一直等到确认段钦不会有事后,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去找徐赐安。
应婉游荡在他身后,随口道,“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段钦虽然不怎么把你当哥,但也没这么疯——你该不会真的杀了他娘亲吧?”
“你能不能闭嘴。”青瑕的声音沙哑极了,刚才宫忱脖子被刺伤时,玉佩还是封着的,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都快把自己哭瞎了。
“我就问问啊,不是就不是,为什么要瞒着别人呢?”
应婉切了声:“难道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喜欢被别人误会,还是喜欢受委屈?”
“段钦就算了,岚城那件事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哪天真的被人乱刀捅死了怎么办………”
宫忱脚步忽的一停,回过头,毫无波澜地看了她一眼。
应婉莫名心寒,止住了嘴。
“是我做的。”宫忱淡淡道。
“岚城的鬼,是我放的。段夫人,也是我杀的。”
“我没有任何的委屈。”
“甚至当年你因为应春来的事跪在我门前求过我一次,我没有对你施以援手,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苦衷,单纯是因为——”
“我不是多么善良的人,”他歪了歪头,“仅此而已。”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四周陷入寂静。
应婉目光闪烁,似乎想要辩驳,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回到了玉佩里。
宫忱转过身。
在这狭窄的雨巷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隔着数十米长满青苔的土地、潮湿的空气,和宫忱遥遥对视。
“…………”
宫忱大脑空白了一瞬。
刚才那些话……被听到了吗?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心里可耻地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可很快,徐赐安便迈开步伐,径直朝他走来。
毫不动摇。
一如既往。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宫忱脑海再次浮现起这句话。
其实他跟女孩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在炫耀。
——炫耀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一个骄傲又漂亮的人为自己倾倒。
所以女孩才说他命好。
但很快宫忱明白,他是在庆幸。
庆幸有这样一个人,想方设法,不惜代价,如此坚定地选择了自己。
宫忱没告诉女孩的是,他第一次见到徐赐安时是十二岁。
在那个年纪,比起倾慕之情,更容易被意识到的,是差距感。
在那个年纪,他觉得看着徐赐安出神的自己,不是一个春心悸动的少年,而是一个蜷缩在街边仰视着贵家公子的乞丐。
是心动的。
但却杂糅了太多的自卑与贪婪,让人混淆,傻傻分不清。
因为犹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感,喜欢上徐赐安这件事,令他太惶恐了。
他可以对徐赐安表达无数的感激、敬重和珍视,但无法说出喜欢。
他踏不出那一步。
天骄不会喜欢乞丐。
这个念头在十二岁那年就隐隐成形,早已经根深蒂固。
他们那么多次的错过,某种程度上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可谁知——
徐赐安先踏出了那一步。
那个骄傲的人,在被一无所有的乞丐注视的时候,竟然也主动低了头,看了过来。
甚至在宫忱目光闪躲的时候,他的视线依然为宫忱驻足。
那么的坚定。
自从流浪后,他命中最好的那一刻,就是遇见徐赐安的那一刻。
对此他无比庆幸,无比感激,无比欢喜,于是才由衷地说——
「是啊,我命真好。」.
回过神来,宫忱原先逃跑的想法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开始往前踱步。
——那些讲给应婉听的话,不是他想讲给徐赐安听的话。
他是杀了人,是害了城,可他不是一点理由都没有。
他也有苦衷。
如果是徐赐安来问,他不会把自己说得那么冷酷无情。
他不会说得那么淡然。
他要说自己有多委屈,多难过。
他要说,他没有那么强大,被一个陌生人以最深沉的恨意捅了一刀还能若无其事。
怎么可能没事。
就这样缓慢地迈了没几步,宫忱忽然垂了垂眼睫,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越走越快。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他发现徐赐安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宫忱头也不抬,直接伸手抱了上去,二话不说埋进徐赐安的颈窝。
他不要被教训、被猜疑。
他要先发制人。
徐赐安被他撞得往后趔趄几步,却没有推开他,任由他冰凉的脸颊贴在自己身上。
宫忱双臂紧箍,托住他的腰,两人才不至于一起跌落在地上。
“师兄,”他垂着脑袋,轻轻叫了徐赐安一声,“你不要误会我。”
“你抱抱我。”
第38章 你凭什么不知道 你这混蛋
宫忱的身体湿透了, 黑发上缀着苍白的雨珠,鼻尖冰凉地戳在徐赐安的颈侧。
“也不要说话,就只是抱抱我, 好吗?”
如他所愿, 徐赐安温热的手掌缓缓覆上了他的背。
“好暖和。”宫忱喃喃。
徐赐安没说话,将他抱得紧了。
细雨无声的天气。
这条小巷偏僻, 寂寥, 除了他们,没有别的人经过。
在这一刻,宫忱就只有徐赐安。
顷而,他在徐赐安的胸膛里,听到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密密层层, 比雨点打在青瓦上还要更加清晰。
这样喧嚣的动静,远比任何宽慰的话语来得更令人心安。
宫忱的痛苦像揉成一团的旧衣裳,在温水中缓缓展开一样, 再怎么触目惊心的血迹,也渐渐溶化,变成淡淡的粉。
“师兄,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徐赐安“嗯”了声。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骗人, 肯定有。”
“………”
徐赐安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实话吗?”
“我会的。”
宫忱微微仰起头,眼眸不知何时回归正常,在鸦羽般的睫毛下, 像一汪秋水,向上注视着:“我都说。”
徐赐安低头看了他一眼。
宫忱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的脖子的伤口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因为快痊愈了,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干净, 宫忱并不担心被徐赐安看到:“啊,这个是……”
“疼吗?”徐赐安问。
宫忱鼻尖猝不及防地酸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疼。”
“真的不疼?”徐赐安的声音莫名冷了点。
宫忱以为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但这个瞬间,刀刃扎穿喉颈的剧痛在徐赐安质疑的目光下重新翻天覆地地涌了上来。
死死压抑的酸涩感同时溢出。
“我没说谎,我现在真的不疼,谁让……我疼的时候你又不在。”
他张了张唇,脸颊上冰冷的雨滴先声音一步滑落:“我等好久了,你才回来,要我怎么办?再给你演一遍有多疼吗?”
宫忱低着头推开徐赐安,又被徐赐安极快地捞回怀里。
“对不起。”徐赐安用力扣住宫忱的脑袋,如同抱着脱了线的风筝。
“对不起。”
徐赐安低沉地重复了一遍。
只这两句话、六个字,胸前的衣襟被忽的攥紧,又缓慢地放下。
“我已经很快了。”
徐赐安的声音如风一样,掠过耳畔,夹着些许嘶哑:“已经很快了,但还是,回来得晚了。”
“宫忱,是我不好。”他说。
“我再……抱抱你。”
谁都没有再动了。
徐赐安抱着他,直到雨停。
这是宫忱印象里,徐赐安第一次因为不属于徐赐安的错误向人低头认错。
是日晚。
暗粉的秋海棠开在道亭西南角,一簇一簇,在黑白的屋瓦间,像水墨画中一抹晕开的丹红。
树下,有一处偌大的汤泉,名为“天青泉”。
“泉底有八方地眼,对应八种稀世灵药,能治疗外伤,亦能淡化旧疤,请问两位道长是分开泡还是一起泡?”
宫忱透过帏帽下的轻纱,看了一眼徐赐安。
徐赐安说:“一起。”
“好嘞。”负责登记的小童递了一个黑木牌过来,半个巴掌大,上面笔力遒劲地写着一个赤红色的“坤”字。
徐赐安接过,刚要走,身后的宫忱犹豫了一下,道:“分开吧,我记得你不习惯和别人泡汤。”
徐赐安脚步一顿。
“总是有例外的。”他回头牵住宫忱的手腕,“走吧。”
宫忱另一只手压低了斗笠,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跟上去了。
长廊灯笼盏盏,映得四周花枝越发招展。顺着木牌指引的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尽头的水帘门,白雾袅袅紧跟着扑面而来。
进来后往前方走几步,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架,上层叠了衣裳,中层是浴巾、桂花皂荚,都是两套,下层是一个置放脏衣的篓子。
木架左右,还有两栏斜着的翠玉屏风,呈倒“八”字,往后再下几个台阶,就进到温泉池子里了。
宫忱去了左边的屏风,很快摘斗笠脱衣服,然后从屏风后歪出半个身子,把它们扔进篓子里,伸长了手去木架上拿浴巾和皂荚。
尽管目不斜视,但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扫见了另一栏屏风后的身影。
那人最初还没察觉,正在解最后一件衣裳,匀称修长的背影,在朦胧水雾中,仿佛一座云雾缭绕的笔直山峰,直至衣衫半落,才显露出逶迤的山脉,沿着宽阔脊背,一截窄腰,一直绵延入深邃的腰眼。
宫忱顿时移不开眼。
原本两个人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只剩下一道。屏风后的人很快意识到了:“你要是好了,就先下去,杵着干什么?”
说着,徐赐安头微微一偏,要往这看来。
宫忱大脑一热,他一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拿东西,现在只顾着往池子里走,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栽了进去。
登时水花四溅。
青碧石阶上铺满了水珠。
等他扑腾两下,再狼狈地浮起来时,徐赐安赤脚蹲在岸边,身上随意拢着件里衣,应该是听到声响后立刻过来了。
“怎么摔的?”他蹙着眉问。
“台阶,”宫忱吐了些水,捂了下脸,丢人道,“太滑了。”
“磕着没?”
“没有,”宫忱又尴尬了一小会,才说,“不过我的浴巾和皂角还没拿。”
徐赐安这才放松了神情:“你先泡着,我给你拿。”
他站了起来,甫一转身,没注意地上有水,脚下竟也打了下滑,不过他不似宫忱那样体面全无,刚要用灵力稳住身形——
哗啦!
宫忱动作比徐赐安更快,单手撑在青阶上,上半身涌出水面,微微弓身,另一只手拦腰抱住徐赐安,热气滚滚的胸膛撞了上来。
一缕缕水流将徐赐安的白衣打湿了半边,衣领在拉扯中敞开,透出点不太清白的颜色。
“师兄,小心一些。”
要摔的人明明是徐赐安,反而是宫忱梗着脖子,脸上赤红一片。
他撑地的左臂青筋脉络根根凸起,搭在徐赐安腰上的手却是轻而克制的,将人扶好后就要松开。
“别动,”徐赐安目光瞥到什么,声音沉了沉,“我看看你的伤。”
闻言,宫忱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就全部褪去,低声求道:“不要看,不好看的。”
徐赐安并没有因此就移开目光。
他看见苍白起伏的胸膛上,除了他曾经见过的心口那道蜈蚣般的旧疤,这上面,还有数不清的鞭伤,以及,六七道新痕。
最初的一个个血洞,现在如同一张张赤色的鬼脸,狰狞至极,悚然扎进徐赐安的眼眸。
修炼之人,修为每增进一小阶,体内都会生出一根仙骨。
元始有三小阶,金丹、灵虚、归真各有两阶,这四个境界修完后便是九阶,随后是大乘境前期、中期。
十五年,从元始境到大乘境。
这些骨头像芽儿一样,起初都是小的、软的,于夹缝中慢慢地生长、变硬,久而久之,生出树根般密密实实的灵丝与血肉交缠。
年复一年,缠得越来越紧,扎得越来越深,最早的一块仙骨,都几乎和血肉融为一体。
却还是被生生剖了出来。
“我又不是因为好看才看的。”徐赐安微凉的指尖一根根从宫忱背上的疤痕上方拂过,始终隔着毫厘之距,没有真正地触摸上去,“不过,确实不好看。”
“以后有机会,把这些都祛掉吧。”他最后抬手,勾了勾宫忱的耳垂,还捏了捏,“可以动了,宫忱。”
宫忱耷下脸,二话不说缩回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你又控制我。”
“我不那样,你会老老实实让我看?”
“所以你就控制我,不顾我的意愿?”宫忱闷声道,“你明明也可以好好跟我说,我会给你看的。”
“我还不了解你,什么事什么伤都要自己处理,就算我跟你好好说,你也只会藏着掖着。”徐赐安不知道他在委屈什么,皱了眉。
“我都说了我会的,”宫忱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说了,你问我的,我就会说实话,可是你不问。我让你跟我好好说,我就会听你的,你也不信我。”
徐赐安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置信道:“你这是,生我气……”
宫忱抿了抿唇:“有一点。”
“你没有理由对我生气,”徐赐安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以前瞒了我那么多事,难道指望我对你还有信任?”
宫忱鸦羽般的眼睫轻垂:“可是师兄,我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我说我想跟你一起去邺城,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
“我没说我要去。”徐赐安忽然低声打断他。
“……什么?”宫忱神色一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邺城,”徐赐安深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跟你一起去,我要回徐家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短则一月,长则几年。”
宫忱的身体泡在温暖的汤泉里,表情却好像被冻住了一般,僵硬道:“为什么……是……刚刚决定的吗?因为我惹你生气了?”
“不是,之前就决定了。”
“什么时候走?”
徐赐安心脏抽疼了下。
他迟早要跟宫忱开口的,但似乎挑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
“我问你什么时候,你说啊!”宫忱目光阴沉冷漠,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发火的语气跟徐赐安说话。
“明日。”徐赐安缓缓道。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
“你应该要早点跟我说的。”
徐赐安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宫忱又很轻地哈了一声:“我真是,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有点累了,就先走了。”
徐赐安猛地摁住他的肩膀:“你要去哪?”
“师兄临走前一天都没打算告知我,”宫忱把他的手一点点拿开,缓缓道,“对我的去向倒是很关心。”
“别这样,我会误会的。”
“我不告诉你,是不忍心……”
“不忍心?”宫忱猝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让我有多远跑多远的时候,你逼我做出选择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你有多残忍。”
“前二十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能依靠谁,是你一次一次地告诉我,可以靠着你,可以信任你,甚至可以……”
最后三个字宫忱没有说下去,用力地闭了闭眼:“是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可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这样做了,你却要走了。”
再睁开时,他眼圈红了,轻轻叫了一声:“师兄。”
“为什么,总是要在我快陷进去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
“到底是有多忍心,才能这样对我?”
他说到最后已近乎嘶哑,视线模糊了一片,只看见徐赐安嘴唇隐约翕动,发出了声音:“宫忱,我对你,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你也不应该这样说我。”
“那我应该怎么说你,”宫忱苦笑一声,“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给了我命,我就应该做你听话的狗,就算被扔掉也要乖乖接受,我就应该……”
啪嗒。
宫忱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滴冰凉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
仿佛一根即将绷断的弦突然被冻住了,宫忱呼吸都窒了窒。
“说够了吗?”
徐赐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说够就再说会,但是你今天要是敢离开我身边半步,我就把你嘴巴缝起来,四肢卸了,关一辈子。”
“………”
如此冷厉无情,果然,刚才是错觉吧。
宫忱说不上来是不是松了口气,抬了头,正要说什么,嘴角上又挂了一滴泪珠,咸涩极了。
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徐赐安噙着泪,眼睫微微一颤,便滚落了下来。
“你明知道这些话会伤我。”他说,“可你还是说了。”
宫忱心里仿佛被人割了一刀。
“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放你走,不然怎么样,真的把你在我身边关上一年吗?”
“那样你就高兴了吗?”
徐赐安的嘴唇苍白得几乎透明:“我明明是做出了对你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你还是一副很难过、很委屈的模样。”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宫忱喉咙发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徐赐安问,“还是装作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
“你撒谎。”
“我没有。”
“那你就是个蠢货。”
“口口声声说珍视我,”徐赐安冰凉的脚忽然轻轻踩上宫忱的右肩,一点一点,将他压进温热的汤泉水里,“却屡次像这样,把我的心意放在脚底碾磨,践踏。”
“对我一无所知,对我视而不见。”
那温度分明凉到心窝子里。
宫忱却不觉得冷。
在宫忱眼睛被淹没的最后刹那,他一字一句道:“我拼了命救你,你凭什么不知道我喜欢你?”
“你这,混蛋。”
第39章 傻子和笨蛋 师兄,我又流鼻血了……
下一瞬, 一只手扣住了徐赐安的脚踝,几乎是托着他离开地面。
哗啦。
拖入水下,迫切而又温柔。
宫忱五指用力, 在水底抓着徐赐安, 像深渊的人抓着绳索往上攀,在徐赐安的小腿上轻易留下殷红掐痕。
徐赐安似乎是觉得不舒服, 伸了另一条腿去踹他, 却依然被抓住了。
宫忱双臂紧紧箍住了他两条腿,哗一声起身,直直把他像小孩似的抱举了起来。
两人同时浮出了水面。
徐赐安从未被人这样抱过,顿时又惊,又怒, 又羞。
紫光乍现,灵力下意识肆虐而出,似要将整个汤泉一并连坐, 水波晃动,久久不绝。
而宫忱一动不动。
徐赐安还是在关键时刻停下了,暴动的灵力从宫忱的面前收回, 犹如理智回笼。
他不得不撑在宫忱宽阔赤裸的肩上,怒目圆睁, 很生气,也很无奈。
“放开。”
“我不放。”宫忱忽地横开徐赐安的两腿,挤了进去,身形如山岳般巍峨挺拔, 霸占着这方寸之地,目光沉沉地将他的师兄压在光滑的石壁上,“是你要我寸步不离。”
徐赐安倏地攥紧双手, 几乎处在在失控的边缘:“那你就敢什么都不穿地凑上来?”
“这才到哪里?”宫忱指尖在徐赐安大腿附近的布料磨蹭,“你说喜欢我,却不能让我做这种事吗?”
“你总是这么抗拒,藏得严严实实,我怎么才能知道你的心意?”
“就凭你救了我吗?”
宫忱凝视着他:“那你至少也应该告诉我,什么叫拼了命救我吧?你是不是……做什么傻事?”
徐赐安咬牙道:“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宫忱低声重复,忽然嘲弄地笑了一声,冰冷道,“怎么不关我的事?”
“徐赐安,我从来没有要你救过我,更不需要你拼命,你对我做了多余的事,真的让我烦心。”
“………”徐赐安声音气得颤抖起来,“你怎么想,我不在乎。”
“是吗?”温凉的气息靠近了。
“那你哭什么?”宫忱嘴唇贴着他,“你哭什么呢?”
徐赐安目光通红地看着他。
“…………”
宫忱不该看徐赐安这一眼。
这一眼,让他自始自终伪装着的强势、冷漠陡然松动了,开始瓦解。
——他试图阻止。
“我不喜欢这个姿势。”徐赐安眼睫轻颤着说,“真的不喜欢。”
——但在这个人面前,一切阻挠都成了徒劳。
宫忱就犹如冬日里的一颗被冻得又冷又硬的冰柿子,忽然春风一吹,啪嗒从树上掉了下来。
冰霜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晶莹,映出柿子本身柔软的、温暖的色泽。
“我真是败给你了。”他双手放下徐赐安的腿,转而去抱他,声音哑了,“现在这样呢,你喜欢了吗?”
徐赐安道:“不讨厌。”
宫忱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叹一声:“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可你现在哭得我……没办法去想那些事情了。”
“我不是哭,我是生气。”徐赐安冷冷地纠正。
“气什么呢?”
“本来就是最后一天,”徐赐安道,“你还这么不懂事,要跟我吵。”
宫忱替他擦掉眼角的水珠:“如果你要走了,我什么反应都没有,你就不生我气了吗?”
徐赐安不吭声。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也不喜欢这样。”宫忱轻轻笑了笑,“你总是这样也讨厌,那样也讨厌,虽然很善良,但是也很难亲近。”
“我倒是希望能好好吵一架,这样就能知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可谁知道……”
他笑着笑着,声音忽然就嘶哑了,“谁知道,你真的会喜欢我呢?”
“所以你不能怪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五年前我就不走了,我就不会等到变成这副模样才敢伸手抱你。”
“徐赐安,明明我也喜欢你。”
“可是,”宫忱额头抵上徐赐安的胸襟,靠近心脏,颤声道,“我们为什么,错过了那么那么久?”
这一刻,徐赐安的脑海里响起了密集如雨的嗡鸣声,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
他的身体湿透了,心也湿透了,怕再也听不见似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再说一遍。”
很快,宫忱的声音穿透雨幕而来,那么清晰,那么低沉。
“我喜欢你。”
“我很抱歉惹你伤心,但我不是为了补偿才这么说的。”
“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恨死你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了,让我白白在心里期待我们的未来,像个傻子一样。”
“我们两个人,隔了五年之久,却只见了五日,你让我怎么……”
“要怎么才能舍得啊。”
宫忱终于哽咽了一声,猩红着一双眼睛,抬头看徐赐安。
徐赐安怔忡着,用指尖在他脸上划过珠泪,心里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再次回到了桂花巷。
那时,看着宫忱脸上的难过、委屈,他的心脏揪成一团。
他不知道说什么来抚慰宫忱,于是就不停地跟他说对不起,好像让宫忱受伤的人是自己一样。
可是现在,他变成了那个真正伤害宫忱的人,却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三个字,太轻了。
太没有用了。
徐赐安忽然好后悔。
那些本来一开始就能说出口的真相,经过时间的腐蚀,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面目全非。
他起初坚定无比认为是对的事情,如今竟腐朽得令他惶恐。
他要怎么跟宫忱说,他为宫忱渡了三十年精血,如若没有时时刻刻的障眼法支撑,早已是半头银丝。
或者再更久远一点,他为宫忱破了道心,又为他重修无情道,日日夜夜与心魔对峙,身心俱疲。
为了宫忱。
这恐怕是宫忱最讨厌的四个字。
徐赐安一直坚定地走在宫忱的前面,如今猛然回头,才惊觉,不知何时,宫忱已鲜血淋漓地站在身后。
他满身的伤口不是来自别人——
正是徐赐安自己。
正是他一次次“为了宫忱”而捅在宫忱身上的刀子。
怎么办?
怎么弥补?
又怎么解释?
徐赐安混乱得不知要做什么,心疼得不知要说什么,像个笨蛋一样僵着身体不知所措。
“你怎么动也不动。”
宫忱说。
“你亲亲我啊。”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你亲亲我,我就不生你气了。”
“我朝你发脾气,说你残忍,粗暴地对你……这些事我也跟你道歉,是我表达喜欢的方式太笨拙了。”
“只要你亲亲我。”
“我们就不吵架了,好不好?”
徐赐安的情绪被宫忱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拽回现实。
他一直知道宫忱很会说话。可能是因为幼时的境遇,他自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以前下山做任务,有时会长住在当地,邻里街坊都喜欢听他讲话。
这样的人却说自己笨拙。
“好。”
徐赐安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宫忱的脸颊,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他觉得真正笨拙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宫忱说了那么多话,他却只会干巴巴地回一个字。
他也是很清楚自己的,这些年心性越发浮躁,要是说多了,还难免会蹦出一些难听、坏气氛的话。
干脆少说少错。
可是宫忱却因为这一个字突然破涕为笑:“就好了?”
徐赐安本就在心里觉得丢人了,这一声听在耳里与嘲笑无异,偏开头羞愧道:“嗯,我不太会说好听的话,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试着写下来。”
“不是的,不是。”宫忱反应过来,轻声道,“师兄,你很好,就算只说一个字,我也觉得很好。”
徐赐安抿了下唇,“那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宫忱贴近了他的唇,抱起他,抬眼看他,“只是亲一亲脸,就好了吗?”
他的呼吸不比寻常人,缓慢而偏凉,眼神却灼灼。
“不够的吧,师兄。”
徐赐安就像被蟒蛇痴缠住一般,脚不着地,浑身发麻。
这次,他没有其他的理由。
不是渡血,也不是惩罚,而是因为关系改变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更适应这段关系,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表现得更好,害怕被嫌弃,被践踏。
在黑暗的地底埋藏了多年的感情见到天光的那一刻,会因为太过刺眼而想要缩回地下。
可开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宫忱,”他不自觉搂紧了宫忱的脖子,惶然道,“我站不稳。”
“我有点害……唔。”
宫忱仰颈攫住了他的嘴唇。
柔软冰凉的气息堵住了徐赐安的不安,宫忱浅而辄止地亲他,一下又一下:“怎么会呢,你可以的。”
“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
徐赐安起初很着急似的,想要让他深一些来获得安全感,可是宫忱一直忍耐着,不停地、温柔地问他:“站稳了吗,站稳了吗,师兄,徐赐安?”
“没有,没有。”
徐赐安抱得太用力,宫忱脖子都红了一圈,让他有些心疼了:“我就是站不稳,你放我下来一些吧,我可以不用那么高……”
“赐安。”宫忱忽然叫了一声,手掌抚摸着徐赐安的后颈,“不可以。”
“你只是喜欢我,但你还是你。”
——你还是你。
徐赐安的心脏像被人用手指倏地戳了一下,他怔怔地低着头,眼尾一点一点地烧红了。
与此同时,深青色的水底,徐赐安赤裸的脚底不经意踩在了宫忱的脚上,彼此交叠,体温交换。
在这一刻,徐赐安站稳了。
他站在宫忱结实的脚背上,比站在地面上还要踏实、安心。
他心跳得胸腔生疼,压下眼底的潮意,安静地看着宫忱道:“好。”
宫忱眼角一弯,什么都没说,像是再也忍耐不了一样,比刚才凶狠多了地压上来。
舌尖舔过的地方,发出令人脸红耳赤的啧啧水声。
与它的温软全然不同的是,宽大粗糙的手掌,要命地掐着徐赐安一切脆弱、柔软、敏感的地方。
宫忱像周围无数的水一样,涌向徐赐安,包裹着徐赐安,又像他身后坚硬的砥柱,支撑着徐赐安。
徐赐安喘着气,深深地蜷起脚趾头,在宫忱的皮肤上留下红痕。
他不知感觉到了什么,似乎想要伸手下去,声音沙哑:“你是不是……”
宫忱是在徐赐安的指尖擦过腹部时才察觉,打了个激灵,抓住他。
“不行。”
他拒绝得太过于果断,徐赐安目光闪烁:“为什么,你不想吗?”
怎么可能不想。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什么似的,将头埋在徐赐安的颈侧,内心天人交战。
他想得快疯了。
想进去,想放纵,想不顾一切。
可他怎么可以用一具假的肉身和徐赐安……
“我,不是不想,”宫忱最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非常艰难地从唇缝中挤出,“我是,不会。”
“我是第一次。”
“……………”
四周寂静了好一会儿。
虽然这么说很丢人,但眼下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借口了。
只求快点熬过去吧。
宫忱痛苦地想。
“我会。”徐赐安忽地开口。
“既然都不会,就……”算了吧三个字还没出口,宫忱瞳孔一震,猛地抬头看徐赐安,“你会??!!”
“嗯,”徐赐安顿了顿,“你不用觉得丢人,我毕竟年长一岁,懂得多也很正常。”
宫忱:“…………”
正常?这根本不正常!徐赐安会是主动去了解男男之好的人吗?
宫忱脑子转不动了,傻了,干巴巴道:“所以呢?”
“我可以教你。”
“啊?”仅存的一丝丝理智企图再挣扎一下,“不管怎么说,还是太仓促了,我那么笨,学不会的。”
“你不笨,”徐赐安很轻地皱了下眉,不太自然道,“我以前说你笨,不是真心的。”
“而且,也不难,你过来,我告诉你。”
宫忱没动。
“快点。”
宫忱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去听。
徐赐安嘴唇轻动,在他耳边飞快说了什么,然后道:“就是这样了。”
“直,接,进,去?”
宫忱听得冷汗几乎要下来了:“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呢?”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对?”
“师兄啊,”宫忱声如蚊呐,嗫嚅道,“一般来讲,人的那里是很窄的,就那么点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就放进去呢?”
徐赐安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很不满意,眯了眯眼睛:“你把我跟一般人比做什么?他们不能,我就不能吗?”
“可是师兄……”
“你不要再说了,你不想动,我自己来还不行吗?”
徐赐安云淡风轻地说着,还是坚持将手伸了下去,不过不是去碰宫忱,而是解开自己的衣带。
然后他往后一点坐在了台阶上,衣衫简直乱敞,面对着宫忱。
“!”
宫忱整张脸瞬间爆红。
饶命。
饶了我吧。
他不想看,可这该死的脖子和眼珠子却背叛他,一个伸长了往前,一个直勾勾地盯着徐赐安某个要露不露的地方。
就差一点了。
就看一眼。他死死咬紧牙关,看完他保证立刻马上把徐赐安裹好,给自己两个大耳光子清醒清醒!
要、要掀了。
宫忱喉结重重一滚,感觉周围的水雾全是他脑袋烧坏了冒出的烟。
几秒后。
刚微微分开双腿,要进行下一步,徐赐安忽然看到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红色。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去,宫忱正捂着口鼻,可一缕缕鼻血还是顺着指缝哗哗流出,有的滴在苍白的胸膛上,有的溶入水中。
嘀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而且滴得越来越快。
“师兄。”
他俊俏的脸蛋熟透了,梗着脖子,又尴尬又委屈:“怎么办,这个血好像止不住了。”
徐赐安:“……………………”
第40章 舍不得你 四个字。
一开口, 血差点流进嘴巴里去,宫忱狼狈地用水抹了把脸,抬起头时, 鼻尖被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慌什么。”
一股淡紫色的灵力顺着徐赐安的指尖传了过来, “这不就止住了。”
宫忱也觉得刚才那样挺丢人,吸了吸鼻子, 闷闷不乐地偏开头:“哦。”
“哦什么哦, ”徐赐安捏着他的下巴转了回来,眯了眯眼,“别想蒙混过关,这都第三次鼻衄了吧,你老实点告诉我, 是不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不是。”
“真不是?”
“真的,真的。”
宫忱被问得有点心虚,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具肉身哪里有问题。毕竟, 以前他看见徐赐安时顶多内心澎湃,根本没出过这种糗事。
“那是为什………”
“你别问了,”宫忱忽然一下子趴在徐赐安腿上, 小声道,“是因为我脸皮薄还不行么?”
“你脸皮薄?”
徐赐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宫忱的脸, 比宫忱身体要烫些,“那这世上就没有脸皮厚的人了。”
“徐赐安,在你眼里,我是那种很不要脸的人吗?”宫忱严肃了一下。
徐赐安想了想, 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听不听,”宫忱自讨没趣,捂着耳朵装聋子, 使劲在徐赐安的腿上蹭来蹭去,撒泼道,“总之,刚才的事,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不要乱动,”徐赐安的声音忽的有点儿紧绷,两手把宫忱脑袋轻轻转了个方向,“别把血沾我衣服上。”
“已经沾上了啊。”
“再说一遍?”
宫忱没出息地说:“我会洗的。”
徐赐安似乎是笑了一声,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洗了吧,我明日就走了。”
宫忱的脑袋一下就不动了,也不说话,像没气了似的。
“一会我带你去个地方。”徐赐安说。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哦。”宫忱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又问,“什么地方啊?”
徐赐安没有不耐烦,手指又勾了勾宫忱的耳廓,还捏了捏,重复道:“去了就知道了。”
宫忱安静地靠着徐赐安,几秒后,才“嗯”了一声。
好半天,他把脸抬起来,深深看了一眼徐赐安,却什么也没说,然后又继续趴下。
“想说什么?”徐赐安问。
“不说了。”
“可我想听。”
宫忱只告诉他:“四个字。”
其实这会他的心情还没有特别特别难受,甚至还剩下一些和徐赐安互通心意后的欢喜。
既然两相情悦,分开几天有什么大不了呢?
既然都分开了五年,再分开五年中很小一段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
本来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结果他的师兄沉默了片刻,忽然哑了声音。
“我也是。”
那瞬间,宫忱如鲠在喉.
此时桂花巷的动乱已基本平息。
绝大多数阴魂被剑笼驱散,剩下一些乱窜的,也在接下来一柱香内,被秦家的除鬼师清理干净了。
陆尧臣和曹清鸾因为离索魂链最近,瞬间遭到反噬,双双昏迷。
“公子,他们怎么办?”
“先关起来,”秦玉看着害自己忙到入夜的罪魁祸首,掸了掸身上寥寥无几的灰尘,“三天后传信给曹流云,让他拿十个人傀来赎他的宝贝女儿。”
“是。”
“等下,”秦玉目光落在陆尧臣昏迷前紧紧抱着曹清鸾的手臂,漫不经心道,“要二十个,还有他的女婿。”
“女婿?”下属犹豫了一下,“这只是一个连元始境都不是的凡人,曹家主未必把他当女婿,真的会用十个人傀来换吗?”
秦玉挑了下眉,正要说什么。
“换不换是他的事。”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是书童秦书佑回来了,“公子只是想让曹家主知道这个凡人女婿的存在。他若是愿拿十个人傀来换,自然是好极了,若是不愿意,就是摆明了要拆散两人,我们只管看戏便是。”
“原来是这样。”下属恍然领悟,“还是书佑更懂公子。”
秦玉不置可否,让那下属将曹清鸾和陆尧臣带走,又吩咐其余人送回巷民再回去休息。
“这三日需轮流派人在附近巡逻,以防仲秋节前再生变故,日俸按原来的三倍领,另外,今年仲秋休沐多加两日。”
“多谢公子!”
“太好了,一共放五日,谢天谢地,我可以回去找我媳妇了!”
“哈哈哈哈没出息的家伙!”
秦玉摆了摆手催他们离开,等人都走了,才转身看向秦书佑……以及秦书佑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哪来的乞丐?”秦玉笑容微敛。
“什……”秦书佑反应过来,咳了咳道:“这不是乞丐,是段公子。”
“段钦是不是乞丐不重要,”秦玉道,“重要的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是他段清明,而不是宫惊雨。”
秦书佑歉然地低下头:“抱歉公子,罗盘只能追踪到大致的方位,我晚到了一步,没能找到宫公子的魂魄。不过段公子说,他感受了宫公子的气息。”
“谁感受到的?”秦玉狐疑地看向段钦,“他吗?他还有这本事?”
段钦:“…………”
一反常态的,他没有出声骂人,反而像是忽然找回了魂似的,抬了抬胳膊,重新束发,撕下一截黑色衣料作了发绳。
几秒后,段钦把手放下,自顾自地喃喃:“我爹说过,我们家的火焰看起来温和,可性子,却是所有灵火中最烈的一个——它排斥一切死物。”
“所以死人用不了幽蓝火,但我肯定,那火痕是宫忱留下的。”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蓬乱的头发被高高束起,布有几道抓痕的苍白面庞上,一双幽深的瞳孔里,异光乍现。
段钦一字一顿道:
“他没死。”
圆月高悬。
愈至深夜,月光愈发明亮,天幕被临夜的那场雨洗过,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
空气清新,某条远离桂花巷的夜市上,像往常一样挂起了各色灯笼,逛街赏月的人纷至沓来。
“买不了。”
“为什么买不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人了?”
“我没有,娘子,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你不给我买,就是不够疼爱我。”
灯火通明的红楼外面,一对夫妻不知为何吵了起来,男的手足无措,女的泪水涟涟,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这里乃是岚城最负盛名的珠宝商铺,怀瑾楼,因为物美价高,大多是直接卖往一些朱门绣户,平时往来的散客不多,今夜因为这对夫妻,难得聚了许多客人。
宫忱凑耳听了个热闹,胳膊肘碰了碰徐赐安:“师兄,你猜他们为什么吵架。”
“不猜。”
“猜一猜嘛。”
“不。”
“好的,是这样的,”宫忱清了清嗓子,“怀瑾楼前几日新制了一批玉饰,质地上佳,而且不贵,但是呢,规定每人只能买一个,这就很有意思了——倘若一个男人不愿意给他的娘子买,那就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给别人买了。”
表面上,怀瑾楼不愿意多卖,可实际呢,愿意来这买玉的人更多了,因为大家都想用唯一的玉饰来表明自己的唯一的忠贞。
难怪岚城的玉卖得比别处好。
正在心里嘀咕,就听徐赐安忽然说:“走。”
“哦。”宫忱刚要离开,徐赐安的手伸进他的袖袍,牵住了他,“反了,门口在那边。”
宫忱小步跟上,问道:“师兄,我们要进去吗?”
“不进去怎么买?”
“买什么?”
徐赐安脚步微顿:“你说那些的意思,不是让我给你买吗?”
还真不是。宫忱道:“你都不考虑一下吗,只能送给一个人……”
“你到底要不要?”
宫忱:“要。”
宫忱:“嘿嘿。”
话音刚落,宫忱和徐赐安肩挨着肩,一起挤过看热闹的人群。
“对!”这时,人群中的那个男人似乎是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我是已经给别人买过了!”
“我回去跟你解释就好了!你就非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说出来吗!!”
“我不管!你现在就说!!”女子恨声道,“你背着我给谁买了!”
“说啊说啊。”周围的人忿忿道。
“说啊。”宫忱也附和了一声。
男人面红耳赤地说了两个字。
“什么?”女人蓦地怔住了,“我娘?你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男人急迫地打断她,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羞红一片,“你说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感谢她辛辛苦苦一个人将你拉扯大,最后送给我了啊。”
“噫——”
宫忱跟周围的人一同唏嘘,发现徐赐安在看他,他便冲徐赐安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徐赐安靠近了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师兄?”
“小孩一样。”徐赐安轻笑一声,拇指在宫忱眉心上点了两下.
铺子里面比外面还要亮堂,珠宝琳琅满目,高柜一个连一个,但设计巧妙,不会显得拥挤。
角落里,一对容貌姣好的姐妹花围着一个火红的玉盒,其中一个悄悄伸手,另一个则立马小声阻止:“明珠,不可,这边的东西都是客人定做的,不能乱碰。”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听说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是有人托楼主亲手打造的,可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人来取。”
明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盒,眼睛里流露出探究和渴望:“宝珠,你不好奇里面是什么吗?”
“好奇也没用,这是规定。”
“我不碰,就看一眼,宝珠,你帮我遮着点,求求你了嘛。”
“诶,真的不行………”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不知谁碰到了放置玉盒的架子,玉盒倾斜,眼见就要倒下来了。
明珠:“啊啊啊。”
宝珠:“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五指修长的手在玉盒快落地时接住了它。
俩姐妹:“!!!”
“谢天谢地。”
还没松一口气,只见来人忽然打开了盒子,“嘶”了一声。
明珠:“碎了吗?”
宝珠:“碎了吗?”
宫忱合上盒子,放回原处,慢悠悠道:“一点没碎。”
俩姐妹:“…………”
差点吓哭了。
“诶,没事啊,没事,”宫忱一手揉一个脑袋,“你们不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我看到了。”
“真、真的?”
“是个发冠。”
“长什么样呀?”
“可好看啦,”宫忱回想道,“镂金龙凤纹,中间嵌一颗圆红玉珠,大概这么大……啧,一看就贵得不得了。”
“哇。”
“好了,把眼泪擦擦,去洗把脸吧。”
两三下把小孩哄好了,宫忱扭过头看向徐赐安,挑了下眉,“师兄,看到没,这才是小孩。”
徐赐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以你真觉得好看?”
“那倒没有,我逗她们的,”宫忱实话实说道,“其实就看了那么一眼,哪里看得出好不好看。”
“那你再看一眼。”
宫忱愣了一下:“这……不是别人的东西吗?”
徐赐安:“不是别人的。”
“什么意思?”
徐赐安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等一下,”宫忱心脏缓慢地跳了一下,把还没走远的明珠宝珠拉了回来,“这个盒子放了多少年了。”
明珠:“好像是两年还是三年?”
宝珠:“三年半。”
“那你们知道是谁定做的吗?”
明珠:“不知道啊。”
宝珠:“盒底有刻主人的姓氏,摸摸就知道了。”
宫忱伸手,指尖在盒底轻轻一抹,接着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是徐。
是宫.
生宁238年,朱夏。
燧光阁正式宣布宫忱为守碑人,黎明前万人空巷,第一缕天光刺出一条彻长的道路,尽头是十座牢笼,穷凶极恶之鬼在里面张牙舞爪。
宫忱穿着守碑人的黑色服饰,孤身立在第一座巨大的牢笼前。
那天段钦也是去了的。
他虽然怕鬼,但还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站在人群里看他。
于是宫忱没按惯例花上一个时辰向世人一一展示十种驱鬼术,而是一把火将恶鬼全烧了。
一步。两步。
宫忱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一座牢笼的恶鬼被燃烧殆尽,整整十簇。有人说,那年朱夏格外的热,就是宫忱放火烧的。
好不容易捉的十大恶鬼就这么没了,长老们脸都黑了,宫忱仍厚着脸皮伸手,向他们要守碑人金印。
最后还是被砸过来的。
得了令,宫忱就走到嘴唇发青的段钦面前,啧了声道:“要不要为兄背你回去?”
段钦嫌弃他:“这么多届守碑人,就你最丢人了。”便先一步走了。
宫忱哈哈一笑,追上去轻踹了他一脚:“没礼貌的臭小子。”
这一脚,段钦就倒了。宫忱悠哉游哉把他扛起来,带回了段家。
虽说仪式是简略了些,宫忱的名气却与日俱增。那之后的几日,上门道喜的人数不胜数,把段府东苑新修的门槛都踏旧了不少。
于是没多久,宫忱就搬出去自己住了,空空荡荡的新宅子里,堆满了别人塞的礼。
本着少来往少麻烦的原则,宫忱一个也没要,差人一家一家把东西都还了回去。
一日前往圩地议事,起因是当地商贾想在云青碑十里外开一条路,便利马车运输,希望宫忱能想办法把沿路的野鬼驱散干净。
但宫忱一口回绝了,理由很简单:驱不干净。
人走在方圆二十里内都可能会有危险,更何况区区十里?
即使鬼除干净了,那挥之不散的阴瘴也会对凡人的身体造成伤害。
但那些商贾不在乎,毕竟,真正走商的人又不是他们,而且,这世上花钱就能雇来的不怕死的人多的是。
宫忱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的,当日那么多人,却没一个说得过他,就是在宫忱临走的时候,有人说了句话,让他噎了一下。
那人说:“宫大人,我算是知道您为什么一直为那些人说话了,说到底,您现在不还跟他们一样吗?”
“你们看啊——”
“宫大人今天戴的发冠,上面的石头都掉色了——哎,宫大人上次把我们送的珠宝都退回来,我还以为他家多的是呢。”
有人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宫忱没说话,也懒得再说什么,冲众人施了一礼便离开了。
他分不清美玉和涂了漆的石头有什么区别,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
只是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隔两日,传来那些商贾被贼人揍了的消息,听说几十个人追一个都没把那贼人追回来。
宫忱当晚回段府探望段夫人时,在段钦的房间发现了带血的夜行服。
又隔了两日,秦家公子携了他的书童,拿着一纸契约上门。
宫忱一看,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要断绝和圩地商铺的玉石往来,零零总总盖了二十多个手指印。
要知道秦家的玉石生意做的是当今最大的,他要想让哪家的玉卖不下去,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秦玉诚意十足:“有了这张契约,想必他们不敢为开路的事再来烦你。”
“你为什么帮我?”
“我说过的,”秦玉笑了笑,“要还你一个人情。”
“如果是这样,那我便收下,”宫忱道,“你们两个也就可以走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
“烧了。”
秦玉于是没走,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冲身后新收的书童摊开手。
“………呃,你要什么?”书童问。
“叫公子。”秦玉说。
“公子。”书童没有感情地叫。
“拿茶叶来。”
“公子,你没让我带茶叶。”
秦玉挑眉:“这还用我说?”
书童:“呵呵。”
被书童翻了个白眼,秦玉却一点儿不尴尬,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最后把手转向宫忱。
“秦公子,我家没茶叶,只有树叶。”宫忱坦诚道。
“………”秦玉啧了声,“契约还我。”
宫忱看着他,把契约往前一推:“你不还我人情了?”
“咱们今天不谈人情。”秦玉撕了契约,把两半纸往书童手上一塞,被后者面无表情地烧了。
“那谈什么?”
“合作。”
“合作的前提是?”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
他们一直聊至深夜,宫忱问他们要不要在这留宿一晚再回去。
秦玉摇着扇子,看似优雅,实则在驱赶蚊虫:“不必了,我们提前定了客栈。”
“好吧。”宫忱乐得自在。
“什么时候?”书童疑惑地看向他,“你定了吗?反正我没定。”
秦玉笑容有些僵硬:“我明明给你使了个眼色。”
书童:“我以为是调戏。”
秦玉:“…………”
又隔了两日。
宫忱收到了柯岁寄的特产,那家伙前段时间苦练医术,连宫忱的继任仪式都没有来,这会寄了一箱沉甸甸的特产聊表歉意。
打开一看,全是金发冠银发冠,差点闪瞎宫忱的眼。
“本月行医所得,不足挂齿。”柯岁在来信中说,“入秋时我会来邺城一趟,届时请好好招待我。”
碰巧段钦也在,两人一边写信骂他,一边一人挑了一个,宫忱当天就戴上了。
“好你个宫忱,我娘亲送你的发冠你一次都没戴过,柯元真送的你就收着了?”
“我要是戴了你娘亲送的,你还不嫉妒死。”宫忱抱着箱子准备把其余东西寄回去,边走边说,“不过发冠这东西有一两个不就够用了,柯元真这家伙真的是………诶,谁啊?”
出门时宫忱吓了一跳,因为有一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
宫忱的视线被大箱子挡着,没看见那人的脸,就看见那人的鞋。
他把箱子往脚下一放,咚的一声,再抬头,那人已经不在了。
“干什么?你不会这都搬不动吧?”段钦听见声音往这边走来。
结果宫忱也不见了,原地就剩下一个又黑又沉的大箱子。
尽管第一时间跟了上去,宫忱还是没找见那人。
两年半后。
生宁240年,隆冬。
宫忱披着风雪从外头回来,腰上挂着一柄长刀,刀口有些钝了。
“宫大人!”由屋内一道清脆甜美的声音领头,紧接着,就听到数道声音一齐发出,“生辰快乐!”
他的下属,有的是燧光阁从各大除鬼家族征派给他的,有的是这两年被他捡回来的,有的是主动加入的。
也有的陆续离开,或者死去。
嘎吱一声,宫忱关上门,饭菜香飘入鼻间,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谢谢,不过,我可不知道你们谁还会做饭?”
“呃——”
“是、是迟秋。”
一个小姑娘被推了出来,眼神无奈:“你们骗人也骗得合理一点吧,我是最不会做饭的啊………”
众人哄笑不已。
宫忱坐了下来,并没有那么在乎是谁做的饭,不过意外的合他口味。
段钦和柯岁是午后一起坐马车来的,带着三份贺礼。
柯岁惯常是按箱送,至于箱子里面装的是金银珠宝还是一堆药草就不得而知了。
段钦给了他一对银麟护腕,然后幸灾乐祸道:“你肯定猜不到我今天碰到谁了。”
宫忱沉吟片刻,道:“徐赐安?”
“你怎么知道的?!”段钦脸瞬间垮了下来,“他来找你了?”
“没有,他怎么会来找我,”宫忱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今天来段家焚禁书,你们碰上也很正常吧。”
“碰上是很正常,”段钦顿了顿,拿出第三份贺礼,表情复杂,“但是他给你准备了生辰礼就很不正常了。”
柯岁不解:“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不是师兄弟吗?”
“你懂个屁,”段钦翻了个白眼,“他俩的关系,就跟我和段瑄差不多。就,呃,多少年前来着,他被他的好师兄绕着天泠山追杀了八圈呢。”
“六年前。”宫忱说。
“这么大仇?”柯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最近可得小心点,听说他上次出关就大乘境了。”
“我也突破大乘境了。”宫忱说。
“什么?!!!”
这话把段钦和柯岁都吓了一大跳,段钦激动地去抓宫忱的肩膀,连手中的那份贺礼掉在地上都顾不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吧。”宫忱蹲下,把摔开的贺礼捡了起来,目光瞥见盒子里面的东西,愣了一下。
是一柄短刀。
寒光凛凛,映着他的眉眼。
刀刃底端,刻着他的名字。
本来送刀啊剑啊都是修士之间的常有之事,但如果是两个关系不好的人,送利器意味着什么就难说了。
段钦也看见了,骂了一声:“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那你还收下?”柯岁也骂,“你也不安好心。”
“我哪知道他送的是什么?”
“谁知道你来之前看没看过,我看你八成是想给你哥添堵。”
“你放屁!”
“行了。”宫忱声音很平静,却也很有力量,并不像过去一样同他们玩笑,将刀收好,摩挲着刀盒,“你帮我还给他。”
“你、你还要还给他?就不能扔了吗?”段钦简直不能理解。
宫忱站了起来,把刀盒递给段钦,重复道:“还给他。”
“让他以后也不要再送了。”
“我不会收的。”
那之后没多久,云青碑就忽然裂了,邺城首当其冲,其次便是岚城。
因此那时,那柄刀段钦究竟有没有还回去,又有没人被人扔掉,宫忱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后悔了。
谁也不会想到,最后它还是回到了宫忱的手中。此时此刻,就安静地躺在宫忱怀里。
被人捅进脖颈后残留在刀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洗净,曾经刻在上面的“宫忱”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一个“冘”字。
尽管如此,宫忱还是在看见它后很快回想起了,那原本是徐赐安送他的生辰贺礼。
曾经见过的短刀,哪怕只有一眼,宫忱也是能记得的。
可如今躺在玉盒底部的金红发冠,就像曾经在门口连脸都没有露就逃走的那个人一样。
明明那么珍贵。
却没有被宫忱看进眼里过。
也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盒子里埋了三年半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