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霄宗的晨钟敲响,虞烬终于望见了山门。
她拖着伤腿一步步挪上石阶,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的身体变得陌生而脆弱,汗水浸透了她的粗布弟子服。
三天前在虚妄海边,那个青铜面具人扔下青崖长老的头颅后,她被打晕,醒来时,已经身在山下。
虚妄海那人唤他神子。
谢无羁,这个仙门的天才弟子,到底还有什么身份?
“腰牌。”守门弟子懒洋洋地伸手。
虞烬从怀中掏出早准备好的玉牌。这是她作为丹房学徒的凭证,上面刻着“虞七”这个假名。
守门弟子扫了一眼她的脸,突然皱眉:“你这脸色...”
“染了风寒。烦请师兄通融。”虞烬压低声音咳嗽几声。
她又将一块碎银,悄无声息地滑入对方袖中。
守门弟子表情松动,顺利放行,她暗喜,欲进。
突然抓住她手腕:“等等,你这伤——”
虞烬心跳骤停。
袖口下是谢无羁包扎的布条,还渗着淡淡血痕。
就在她准备强行挣脱时,一个清冷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让她去的药圃。”
月白色衣袍掠过眼角,青玉令牌在晨光中泛着威严的光泽。
守门弟子立刻松开手,躬身行礼:“谢师兄。”
谢无羁看都没看虞烬一眼,径自往门内走去。
“紫灵芝要在日出前采摘,耽误了药效,你担待得起?”
守门弟子连声道歉,赶紧放行。
虞烬低头跟上,保持着丹房学徒应有的恭敬距离。
前方谢无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晨雾中。
虞烬攥紧拳头,继续一瘸一拐地向丹房走去。
路过习武场时,一群内门弟子正在晨练,看到她这副狼狈模样,有人吹了声口哨。
“哟,这不是虞七吗?又被派去采毒草了?”
“废灵根也就这点用处了。”
哄笑声中,虞烬面不改色地走过。
若是从前,这些嘲讽对她而言不过耳边风,但此刻浑身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声嘲笑都像盐粒撒在伤处。
她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屈辱”。
原来不止是心理感受,真的会引发生理性胃部绞痛。
丹房大院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虞烬脚步一顿——是执法堂的周巡,正与丹房主事低声交谈。
两人看到她,立刻停止了谈话。
“虞七!过来见周师兄。”主事招手。
虞烬低头走过去,心跳加速。
周巡是执法堂大弟子,平时根本不会来丹房这种地方。
“听说你去采药了?”
周巡锐利的目光扫过她全身。
“采的什么?去了哪里?”
“紫灵芝,在栖霞谷北坡。”
虞烬声音虚弱。
“弟子不慎摔落山崖,耽误了时辰..”
周巡突然伸手扣住她肩膀,正好按在一处箭伤上。
剧痛如闪电劈下,虞烬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
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感谢自己天生面瘫,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
“栖霞谷哪来的紫灵芝?”周巡五指收紧,“说实话!”
虞烬眼前发黑,冷汗顺着背脊流下。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哎呀,这不是我的小药童吗?”
香风扑面,一袭鹅黄纱裙飘然而至。
虞烬抬头,对上一双妩媚的狐狸眼——药堂首席苏半夏,玉霄宗最年轻的长老,也是少数几个知道她“哑医“身份的人。
苏半夏用团扇轻拍周巡的手背:“周师兄把我的人抓这么紧做什么?”
她笑靥如花,手上却用了暗劲,逼得周巡松手。
“我让这丫头去采的是血灵芝,怕说出来吓着各位,才谎称紫灵芝呢。”
周巡脸色阴晴不定:“苏长老何时收了个废灵根做药童?“
“就许你们执法堂收天才,不许我药堂收废柴?”
苏半夏挽住虞烬的手臂,暗中支撑她摇晃的身体,“这丫头虽然修炼不行,但胜在手稳心细,试药从不出错。”
虞烬感到一股温和的药力从苏半夏掌心传来,暂时缓解了疼痛。
周巡还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集合的钟声。
“大比要开始了。”
苏半夏笑眯眯地赶人,“周师兄不去准备?听说今年掌门亲自坐镇呢。”
提到掌门,周巡神色一凛,匆匆告辞。
等他走远,苏半夏立刻沉下脸,半拖半抱地把虞烬带进内室。
“脱衣服。你去了哪?怎么伤成这样?”
她反手锁上门窗。
虞烬任由她剪开血痂黏连的衣衫。苏半夏看到下面纵横交错的伤口时,倒吸一口冷气——有剑伤、灼伤,还有几处泛着黑气的魔毒痕迹。
“青铜门。”虞烬简短地说。
苏半夏的手抖了一下:“你进去了?”
“只到前厅。虞烬忍着消毒的剧痛,“青崖长老死在虚妄海了。”
药匙“当啷”掉在地上。苏半夏呆立片刻,突然从药柜深处取出个紫玉匣:“把这个涂在魔毒伤口上。”
她声音发紧,“青崖的事别告诉任何人,今早执法堂还宣布他在闭关。”
“嘘...”
苏半夏警惕地看了眼窗外,
“大比结束后来找我,带上你那半块玉佩。”
她快速帮虞烬包扎好,又找出一套干净弟子服。
“现在你得去参加大比,否则更惹人怀疑。”
虞烬眼前一黑。
以她现在的状态,别说比试,连站着都困难。
但苏半夏说得对,突然消失又带伤归来,若再缺席宗门重要活动,必然引起更多怀疑。
“把这个含在舌下。”苏半夏塞给她一粒猩红药丸。
“但只有两个时辰效果。”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辛辣直冲头顶。
奇妙的是,全身疼痛真的如潮水般退去,连意识都变得清明起来。
虞烬活动了下手脚,除了虚弱无力,已无大碍。
“多谢。”
苏半夏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
大比在正午时分正式开始。虞烬站在丹房弟子队列最末,看着高台上端坐的掌门玄清子。
这位三百岁的元婴大能鹤发童颜,正含笑接受众人朝拜。
“第一场,丹道比试!”
随着裁判宣布,各堂弟子依次上前。
虞烬作为最低等的学徒,只需辨认药材即可。她机械地完成考核,心思全在观察四周。
执法堂弟子比平时多了一倍,而且都站在要道处。
谢无羁作为首席弟子坐在高台右侧,看似专注实则目光不时扫过全场。
而本该出席的青崖长老位置空着,取而代之的是个陌生老者。
“最后一场,剑道比试!”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虞烬抬头,看到谢无羁缓步走入场中。
他没拿惯用的青锋剑,而是持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重剑。
阳光照在剑身上,竟无半点反光,仿佛所有光线都被吸收了。
“谢师兄怎么用这把邪门的剑?”
“听说叫''镇魔'',是执法堂的镇堂之宝...”
“奇怪,掌门居然允许他用?”
“人家可是掌门首席弟子!”
窃窃私语中,谢无羁的对手入场了——正是周巡。
两人行礼后,周巡突然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谢无羁面色不变,但虞烬看到他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
比试开始的钟声刚落,周巡就发动了猛攻。
他的剑法狠辣刁钻,招招直取要害,完全不似同门切磋。
更奇怪的是,谢无羁只守不攻,黑剑在身前舞成一道屏障,却始终不出杀招。
“二十招了,谢师兄怎么还不反击?”
虞烬眯起眼睛。
她注意到谢无羁每次格挡,都会故意让黑剑与对方兵器碰撞出火花。
而这些火花落地的位置,隐约构成个阵□□廓。
就在三十招时,变故陡生。周巡突然变招,剑锋上泛起诡异的绿光——是毒!谢无羁似乎早有所料,黑剑猛地插入地面。
先前所有火花落点同时亮起,构成个巨大的九瓣莲阵。
“破!”
随着谢无羁一声清喝,阵法中腾起漆黑火焰。
周巡惨叫一声,手中佩剑寸寸断裂。
高台上的掌门玄清子终于动了。
他大袖一挥,九道金光激射而出,瞬间锁住周巡的四肢百骸。
“带下去净化。”
玄清子声音温和,眼神却冷如寒冰。
“谢无羁留下。”
人群骚动不安。虞烬看到执法堂的人拖走了挣扎的周巡,而谢无羁被请上高台。
玄清子亲切地拍着他肩膀说了什么,谢无羁恭敬行礼。
大比草草结束。
回到丹房小院,虞烬立刻检查了门窗禁制。
确认安全后,她取出苏半夏给的紫玉匣仔细端详。
匣底的神魔同源印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盯久了竟有种眩晕感。
她鬼使神差地掏出那半块玉佩,轻轻按在印记上。
“咔嗒”一声轻响,匣子弹开一道暗格。里面躺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上面用血写着几行小字:
“神魔同源,天轨为界。
九瓣双生,一荣一枯。
昭儿若见,速毁钥匙。”
虞烬手指一颤。这是母亲的笔迹!她反复读着这几句谒语,突然想起谢无羁说过。
姬氏是镇守天轨的神族后裔。如果神魔本出同源,那灭门案的凶手究竟是...
“虞七!”门外突然响起主事的声音,“去药库取三斤龙血藤!”
虞烬慌忙合上玉匣。
苏半夏的止痛药开始失效,熟悉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她咬牙应了声,将匣子藏入怀中暗袋。
黄昏时分,她强撑着完成杂役,回到住处时已经疼得视线模糊。
苏半夏的药果然如谢无羁所说,在酉时彻底失效,而且反噬来得更加凶猛。
她蜷缩在床角,死死咬住被角防止呻吟出声。
“吱呀”一声,窗户被轻轻推开。虞烬条件反射地摸向枕下银针,却看到月白色衣角闪过。
“疼成这样还想去禁地?”谢无羁翻窗而入,手中拿着她熟悉的冰蓝药丸,“吃了。”
虞烬摇头:“会麻木...感知...”
“倔。”谢无羁不由分说捏住她下巴,将药丸塞进去,“今夜必须保持清醒。”
药丸化开的瞬间,疼痛减轻了大半。谢无羁取出个玉瓶,示意她转身:“换药。”
虞烬默默解开衣衫。
后背上,留下的伤口已经发黑,魔毒如蛛网向四周扩散。
谢无羁的手指在伤处游走,带来冰凉的触感。
“你见到青铜门后的东西了。”
他突然说,“所以魔毒才会扩散这么快。”
虞烬一怔:“我只看到金笼...”
“金笼就是门。”谢无羁手上用力,逼出一股黑血,“每个笼子都是一扇微缩的青铜门,连接着天轨裂隙。”
虞烬想起孩童们脚底的神魔同源印,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在用灵体做钥匙!”
谢无羁没有回答。他掌心泛起青光,缓缓按在她后心。
虞烬感到一股暖流涌入经脉,与自己体内的情魄产生了奇妙共鸣。
两人相接的皮肤处,竟浮现出半透明的莲花虚影,一金一银,缓缓旋转。
“共生咒...”谢无羁低语,突然收手,“够了,暂时不会恶化。”
虞烬转身,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可怕:“你的伤...”
“不碍事。”谢无羁系好衣带,突然皱眉,“有人来了。”
院外果然传来脚步声。谢无羁迅速掐诀隐去身形,虞烬刚拉好衣襟,门就被推开了。
“虞七师妹。”来人是丹房大弟子陆明,手里端着个食盒,“主事让我给你送药膳。”
“听说今日谢师兄特别关注你?”陆明状似无意地问,“大比时还特意看了你好几眼。”
虞烬低头搅动药膳:“师兄认错人了。”
“是吗?“陆明突然凑近。
“那为什么你的枕上有松木香?那是谢师兄独有的熏香。”
虞烬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她思考对策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什么声音?”陆明警觉地转头。
虞烬趁机将苏半夏给的一味安神药弹入药膳:“可能是野猫。师兄尝尝这个茯苓糕?”
陆明不疑有他,吃下糕点后很快眼神涣散。
虞烬扶他到椅子上坐好,轻轻打了个响指:“你只是来送药膳,看到我睡下就离开了。”
“我...只是来送药膳...”
陆明喃喃重复,摇摇晃晃地走了。
谢无羁重新现身,脸色古怪:“你还会摄魂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