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机缘巧合,竟在此处偶遇了赵小姐。这山野之地,也能得遇故人之后,当真是...缘分匪浅呐?”
赵小姐?!缘分匪浅!
赵小姐?!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什么!
江濯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昨日溪边问“姓赵的人家”,今日这声“赵小姐”…是警告?还是…问罪?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惊呼。猛地侧头看向父亲,眼中满是惊惶与询问。
赵继业的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唇角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那声刺耳的“赵小姐”不过是寻常客套。唯有掩于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迎着李昭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心念电转:摊牌?还是…最后一搏?
他试探道:“殿下此言,折煞小女了。不知殿下因何事而烦忧?草民虽蛰居山野,愚钝不堪,或可…为殿下稍解一二”
李昭轻笑一声,指节在石桌上不紧不慢地叩击着。
“烦忧?”
他玩味地重复这句话,目光掠过江濯灵煞白的小脸,
“本王之忧,探花郎当真不知?不过…猜也无妨。若探花郎能猜中本王这‘缘分’因何而起,又该…如何了结,那为‘赵小姐’分忧,倒也不是不可。”
他刻意停顿,语带双关,“毕竟,本王与探花郎一家的‘缘分’…呵,来日方长,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探花郎说,是也不是?”
名正言顺”四字如同重锤!赵继业瞳孔骤缩,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他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江江,带濯意去后山采些新鲜的蕨菜和竹荪来。殿下远道而来,山野之物虽粗陋,胜在时令清新。”
他转向李昭,语气平静:“殿下久居京城,珍馐想必尝遍,今日不妨试试这山野真味?
李昭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算是允了。
江濯灵如蒙大赦,立刻拉起懵懂的弟弟,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出院子。与门口如石雕般的青木匆匆对视一眼,她低声交代两句,便拽着江濯意疾步下山。
刚转过山坳,脱离青木视线,江濯灵猛地停下,蹲下身按住弟弟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濯意,听着!你现在立刻去找明清一,让他到老地方等我!”
江濯意乖乖答应:“姐姐,那你呢”
江濯灵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姐姐去听阿爹背着我们在说什么,晚上讲给濯意听好不好!”
她熟练地绕过了青木的视线,从另外一条偏僻的小路绕进了书房,透过窗户看着书房。
窗花中,她圆润的眼睛睁得滚远,里面满是震惊与慌乱,阿爹…阿娘为何要突然跪下!
江濯意答应了,脚步轻快地下山。
正院里,看到江濯灵拉着江濯意走远后。
赵继业猛利落地跪下:草民赵继业,欺瞒殿下,罪该万死!恳请殿下责罚。”
江明月也跟着跪在他的身后,面色凄惶。
李昭仿佛没听见,专注地把玩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莹白的玉面上流转。
院中的空气粘稠而沉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赵继业的额头缓缓流下了冷汗。江明月的身体隐隐发抖。
就在这时,几声清脆的“啾啾啾”鸟鸣突兀响起,打破了死寂。李昭抚弄扳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嘴角微勾。
鱼儿上钩了。
他抬头故作惊讶:“探花郎何罪之有。你与夫人这是何故,如何就跪在地上呢?”
赵继业没有起身,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苦涩:“殿下明鉴!草民…早已入赘江家,按律当随妻姓,户籍族谱,皆已更易。草民如今,实乃江继业!小女濯灵,亦是江氏女,非赵氏女!”
“家父昨日上山方告知草民此事,我也没料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妄图以商贾之女冒充赵家血脉,许婚殿下!此乃滔天大罪!草民知情不报,亦是同罪!万死难辞其咎!只求殿下…只求殿下宽宥小女无知,她对此事全然不知!”
虽然从青木已经知道此事,但亲口听他说出,李昭还是有些意外,时下对入赘之事还是有些鄙夷,他能这么坦然地说出来,到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起码还敢做敢当,比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倒是强上许多。
他虚假的笑意多了几分认真,目光冷冽地审视着他,淡淡地说:“起来回话吧。”
赵继业谢恩后起身,却没有落座,而是转身扶起还跪在原地的江明月,即使有赵继业的支撑,江明月的身体还是有一些摇晃,赵继业抿唇,动作轻柔地搀扶着她落座,才在她的身边坐下。
李昭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权贵之家,多见利益联姻,虚情假意。像赵继业与江明月这般,倒是罕见。赵家女是假的,这份情意倒是真的。
赵继业迎着李昭莫测的目光,苦笑着继续剖白:“殿下,草民离京近二十载,京中风云变幻早与我无关。小女濯灵生于山野,长于草莽,不识礼数,不通文墨,性情更是跳脱不羁,何能配得上殿下天潢贵胄之尊?此非良配,实乃…实乃对殿下的亵渎!”
窗棂后,江濯灵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
她死死地盯着疲惫的父亲和虚弱的母亲,第一次认识到,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手中的权力,能够决定她们一家的生死。
原来祖父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他要把她当成一件货物,卖与帝王家。原来能卖给帝王的,不是只有男子的才华,还有女子的婚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绝对不要,她不要被当成一件货物转手!
李昭拿起茶杯,茶水已经变凉了,上面浮着不成片的茶油。他不悦的把茶杯重重的地放到石桌上。
赵继业被茶杯碰撞的声响惊的内心发麻,知道这位尊贵的王爷是不满自己的说法。他不由苦笑,自己当初一心想要逃离这权势倾轧的泥潭,最终却还是被想要权势的人重新拉回这个泥潭。
如果是他自己,他一定会分说个明白,问问自己一家人究竟有什么错。但他不能,他的身后就是他的家人,他只能尽力斡旋,盼望着这些大人物能够放过他们一家。
他起身,跪地俯首,恳切地说:“殿下金尊玉贵,唯有世家贵女才能够配得上,殿下肯垂怜赵家,是赵家之幸。怎耐命运弄人,因为一人之错使殿下受得如此屈辱,赵家和我死不足惜,惟望殿下放过我夫人和小女幼子,他们只是一介平民,不知京中诸事,全然无辜啊!”
说到最后,他的双眼通红,字字泣血。
江明月也随他一起跪下,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泪流满面。
屋内,江濯灵的手死死地握住门栓。
不可以!她不能出去,阿爹阿娘是为了保护她才遭受此等折磨。她不能让他们的苦心白费。
李昭叹气,亲自起身扶起赵继业:“何至于此啊,本王虽是怒极,也不是那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你们一家无辜,我如何不知。只是本王欲与赵家结亲的消息父皇已经知晓。”
他把赵继业扶起,回到原处坐下。意味深长地说:“本王愿意怜惜探花郎的拳拳爱子之心,探花郎也该可怜可怜本王才是。”
察觉到他话语中隐含的意味,赵继业立刻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李昭眸光微动,嘴角的笑容越发真诚:“本王现下就有一件需要你效劳之事。”
赵继业喉头滚动:“殿下请讲。”
李昭含笑说:“不急,且和本王一起等便是。”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暗暗盘算自己手中的筹码。江明月起身,徐徐地为每个人都换了一杯新茶。
李昭满意的拿起换了的茶盏,深深地嗅了一口茶香,听着门外的喧闹声,嘴角危险的上扬,下一场好戏开始了。
门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面色铁青的赵敬德和赵继宗,他们像是遭受了什么袭击,面色铁青,衣袍上沾着明显的泥点,发髻虽匆忙整理过仍显凌乱,身上隐约带着难以完全驱散的异味。
见到李昭,赵敬德与赵继业连忙见礼。
李昭神色愉悦地打量他们,眼里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语气轻快地让他们落座,二人相继坐在赵继业和江明月的对面。
江明月起身去后厨,很久才回来,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茶。
赵敬德道:“不知殿下也来了青梧镇,老夫有失远迎。我那二儿与二儿媳没有怠慢您吧”
李昭语气温和:“信国公客气了,本王在这里呆的甚是舒适。”
赵敬德爽朗一笑:“老夫虽然是个只爱金玉的粗人,但来到这也舒坦的很,还是你们年轻人会享受啊。”
他得意地说:“更不要说我的孙女清灵了,每见到这孩子我就觉得窝心。说到清灵,殿下想必已经见过那孩子了吧。”
老狐狸!
李昭拿起茶,垂眸观察茶叶的成色,用手轻轻煽动,嗅闻茶香。
赵继业猛然站起,高声说:“信国公是不是记错了,您可是只有两个孙女,一个叫清仪,一个叫清婉。哪有什么清灵。”
赵继宗历喝:“明达!慎言!”
他转身向李昭拱手致歉:“我这二弟自小就叛逆,就因为父亲几年前说过他,他就一直和父亲闹别扭,为了和父亲闹别扭,还非要称自己入赘了。”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父亲当时震怒,说了些气话,他就当真了,一气之下就龟缩在这乡野之地不肯回去,这一呆就是多年。”
“你胡说!”赵继业目眦欲裂:“当时是父亲亲自说要把我逐出家门,把我在族谱的名字上划去!我的名字现下还在江家的族谱上写着。此地的官府也有记录。”
赵继宗同情的看着他,语气温和:“二弟,你离家多年,还不知道吧,家中族谱几个月前因为仆人打扫粗心,已经烧了。还好还有一本誊抄的,不仅你的名字在上面,明月、清灵还有濯意的名字也在上面呢。”
赵继业只觉眼前一黑,他无力地后退几步,颓丧地坐在椅子里,冷冷地说:“想必官府中的记录也不在了吧。”
赵继宗对他的痛苦视若不见,仍然保持着笑意:“二弟在说什么气话,只是你说到官府的记录,今早我来时倒是听说,清梧镇的地方志和文书不知怎么都烧了。”
李昭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叩了两下,似笑非笑:‘赵世子...好口才,好手段。”
赵继宗道:“殿下谬赞了。我这二弟不懂事,让两家的婚事平生出这些波折来,思来想去,也是我这做大哥的管教不力之责。”
李昭挑眉讽刺他:“你倒是忠厚老实。”
“我这大哥确是忠厚老实之人,王妃这般尊贵之身,也是说给小女小女,作为弟弟的我真是感激不尽。”赵继业忽然开口,面上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只是弟弟还有一事不明,烦请大哥解惑。”
赵继宗的眉头一跳,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强撑着微笑:“二弟请讲。”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大哥曾经认一个旧部的女儿为义女,算来,她也该叫我一声伯父。只是不知,我那侄女如今何在啊。”
屋内。
江濯灵不小心拨动了门栓。
屋外。
赵敬德面色骤变。
赵继宗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昭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