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侧妃她跑路了》 第1章 第 1 章 青梧镇,玉溪山 江濯灵步履轻快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嘴里哼着她闲时所谱的一曲小令。 浮名何须拘我? 放舟烟水无尘。 闲身即是野鹤, 偶作溪云故人。 林中往往多障气,但玉溪山因为地势开阔的原因,空气清新,成了远近闻名的隐居之地。 即便如此,七月的树林还是潮湿而闷热,空气缠绵而粘腻。 江濯灵加快了步伐,向着着位于山中的一条无名野溪走去。她昨日在那里放了一个鱼篓,七月的鱼正是肥的时候,取了鱼回来刚好给阿娘做鱼生吃。 她熟稔的穿过一条又一条枝也纵横的小路。她五岁时就随父母一起来到玉溪山上隐居。整座玉溪山的地图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哪里的茶树最适合茶制茶、哪颗梅树上的雪最干净,她全部了然于心。 走过最后一条小路,就到了开阔的地带。无名溪静静地穿过这片幽静的草地。潺潺的水声消解了精神上的闷热,江濯灵蹲在溪水边,双手捧起溪水往自己的脸上泼。冷沁的溪水打在脸上,让人身心舒畅。 她舒服地长叹一声,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溪边的石板上,将自己的侧脸紧紧地贴在阴凉的石头上缓解暑热。 石头传来的凉意扫去了身体的疲惫,她闭目侧卧在石板上,幻象自己也是一个“细草如毡,独枕空拳,与山麋野鹿同眠”的隐士。 回去就以这个为题再写一首小令吧。 她想着小令的内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地下传来传来一阵隆隆的声音惊散了她的睡意!那声音沉闷而急促,绝非寻常走兽。 江濯灵猛地撑起身子,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见一群黑衣人如墨云般卷地而来,杂乱的马蹄踏碎林间的宁静,激起滚滚烟尘! 黑衣人转瞬即到,为首一人勒住缰绳,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后立在原地。那人在马上岿然不动,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衣饰华贵得与这山野格格不入。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起,眼睛如浓墨一般黑沉,左眼下有一颗细小血痣,五官精致,甚至有些浓艳。但他的眉眼蕴着的傲气又压过了这种糜艳,让他看起来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他看着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和看一块石头或一株草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的身上,江濯灵感受到了天敌一般的压迫感。 她仓皇地起身,退后几步,警惕地盯着这群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李昭打量着有些警惕的少女,她的肤色雪白,在透过树叶的阳光的照射下甚至有些晃眼。眼睛大而圆润,警惕地看着他们的样子像一头初生的小鹿,机警而敏捷。 他扫过她因为躺在石板上而有些散乱的头发和短衫,心头划过一丝淡淡地不悦。 世家贵女行止皆有规矩,像她这般着实少见。但山间少女,鲜活几分倒也无妨。 他的唇角微勾,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又拉平嘴角。压抑住想要和她说话的**,挥手示意队伍中的青木前去问话。 青木利落地下马,隔着一段距离开口:“姑娘不必紧张,我们此番上山是为拜访旧友,不知道姑娘可曾听过这山上有一户姓赵的人家。” 姓赵,这山上人烟稀少,姓赵的只有她阿父一人。但她阿父对外宣称可是姓江。 她是少有的随阿娘姓氏的女子,她的阿父赵继业原是京城一大户人家的次子,游历至青梧镇时对阿娘江明月一见钟情。但他的家族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一怒之下就脱离了赵家,入赘了江家。对外都宣称自己姓江。 江濯灵心下警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道:“这山上确是有一户姓赵的人家,顺着我身后的这条路直走,前面有个岔路,向右转直走就到了。” 她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黑衣青年的脸色。但他始终面不改色,眼神平静如湖,让她无从猜测。 她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笑,左脸上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嗓音清脆,带着山中少女特有的明媚。 青木毫不犹豫的就信了她的话,双手抱拳:“谢过姑娘。在下就此别过。” 江濯灵看到他和马上的青年说了几句话,说完后就回到了队伍里。那黑衣青年扫了她一眼后,一扯缰绳,御马继续前行,身后的人也一并跟上,马蹄纷乱地踏过地面,再次激起飞扬的尘土,挡住了江濯灵探究的视线,但她总觉得黑衣青年在经过她时又看了她一眼。 不过她现下没有时间琢磨这些事了,因为有更大的麻烦找上门了。 看为首之人的打扮就知道他必定是非富即贵,一行人张口就要找一个姓赵的男人。难道是京中的赵家惹了什么麻烦。她心下焦灼,连鱼也顾不上管,拔腿就往家里跑。 一路出现在她脑子里都是话本里的灭门惨案、休妻另娶之类的故事,她越想越心凉,几乎要哭出来。 李昭带着人沿着少女所知的方向骑行了一段后后,勒紧缰绳停下他。他身后的侍卫也都纷纷控马停下。 空气一时安静,侍卫们都安静地等待李昭的吩咐。 李昭为人喜静,做事专断独行,不喜欢手下之人多嘴多舌,在他的手下,只能听命而行,而不能问缘由。 他凝神了思考了一会儿,想到刚刚那少女慌乱的眼神,她分明对他们抱有警惕,为何如此轻易就告诉他们赵继业的住所。 此种必定有疑,想到这里,他调转马头,向着溪边前行,身后的侍卫们也纷纷跟上。 溪边果然没人,只有一个鱼篓,里面的鱼还未来得及取走。 李昭不自觉地摩挲拇指上的扳指。 那鱼篓分明是她所放,但她走的时候却连鱼篓都没有带上。她如此遮掩,要么就是与赵继业有关,要么就是他此行要找的赵继业之女。若是赵继业之女,又为何要如此隐瞒,联姻之事她应该已经知晓才是。 李昭唤来青木:“你跟上刚刚那女子,看她去了哪里。” 青木从队伍中跃出,身形如鬼魅般在林间穿梭,他沿着少女残留下的痕迹追踪,很快就看到了她慌乱的背影。 江濯灵满心焦灼,只顾埋头往家跑,丝毫未曾察觉缀在身后的身影。 她足足花了半刻钟才到家,她双手扶着膝盖不住的喘息,抬头时看到门口停了两匹陌生的马,这两匹马高大健美,是千里难寻的好马,但却远远不及刚刚的黑衣青年□□的马。 看来那个黑衣青年的身份比她想的要更加高贵。怪不得一副眼睛长到天上的模样。 她们家虽然在当地有几分薄面,但却远远够不上能够用得起这种等级的马的人家,看样子就是阿父这边出事了。 她步履沉重地沉上前敲门,门后露出了弟弟的脸,往日见到她就会兴奋地扑到她怀里的弟弟此刻却是愁眉苦脸,见到她时几乎要哭出来:“阿姐,出事了。” 她身后的林中,青木隐秘地消失林中。原路返回,将所见所闻一一告诉李昭。 李昭皱眉,江宅,还有江宅外陌生的来客。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匕首,沉吟道:“你说赵家的门口还停了两匹马。” 青木答道:“回殿下,属下看那两匹马像是几年前大宛进贡的千里马的后代,陛下将这些马赏给了京中的一些公侯。” 那马并不多,只有少数几户人家得了。其中就有赵家。 李昭的眼神幽深,直觉此间之事与他上山的事之间存在某些隐秘的关联。 他此番上山本是听朝中有人说虽然信国公对外说他的探花郎儿子在外求学,钻研典籍。但实际上赵继业已经十多年没有回过信国公府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往常李昭只会听听就过去了。 但赵继业不一样,他是他未来王妃的父亲。他多年未回国公府必有隐情,联姻之事事关重大。因此他不顾皇兄劝阻,执意来到这里探查真相,如今果然让他查到了古怪之处。 他吩咐青木:“青木,带几个人,仔细查访山上山下,尤其是官府的户籍处,查查所有姓江的人和姓赵的人。把这赵家二房的底细,给本王摸清楚。” “遵命!” 江家。 江濯灵和江濯意坐在赵继业书房的窗户下,面容愁苦。书房中的人似乎知道他们在偷听,声音压的极低,她只能偶尔听到赵继业愤怒的声音。 “太子刚薨......嘉王......昭王......” “你们这是在骗他......” 她心神不宁,想到刚刚遇到那些人和弟弟口中的祖父和大伯,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他们是来带爹爹回去的吗?那她和娘亲还有弟弟怎么办,虽然娘亲一直说爹爹是他们江家的人,但他们一家势单力薄,要是他们一定要抢走爹爹,那她就只能去报官了,县官不管她就去找知府,知府不管她就去找巡抚,巡抚不管她就告到大理寺。 只要她不放弃,事情总能有个分明。 她暗暗地给自己打气,把年幼的弟弟揽进怀里,弟弟也依赖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像是风浪之下的两页扁舟,紧紧地靠在一起,从对方的身上汲取温暖。 姐弟俩气氛温馨,书房里的父子三人却是气氛焦灼。 赵继业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不敢相信多年未见的父亲和哥哥找自己是为了送自己的女儿去联姻。他们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对他们的最后一丝期待。 他清俊的面上满是怒意:“我不同意,江江是我的和明月的珍宝,江家以后的主事人,怎么能送去联姻。” 赵敬德叱责他:“你身为国公府的儿子,受了国公府的供养,说走就走,你母亲差点为你哭瞎了眼,你要离家出走、你入赘,我可曾说过一句没有。要不是继宗这些年在暗地里一直为你打点,江家一个商贾,怎么能护着你们一家安安稳稳的在青梧生活。你受了赵家这么多恩,该到了回报我们的时候了。” 说到继宗的时候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赵继宗。 “回报?用我女儿去填那个人命窟窿就是回报?大哥舍不得清仪清婉,就推我的江江去死?说什么清仪要出家修道三年,还不就是想要留着清仪待价而沽。太子刚薨,秦王嘉王正斗得眼红,昭王绑在嘉王船上,你们两头下注,瞒着昭王塞个假赵家女过去!” “你们以为昭王是傻子?他要的是死心塌地的助力,不是首鼠两端的投机!赵家倒了,我们一家是落不着好,可你们用这种下作法子,把江江推出去,赵家就能好了?那是催命符!” 赵继业握紧拳头,语气激动:“若是赵家有难,我义不容辞,但你们不就是想用我的江江去博一个前程,赵家已经够富贵了,何必做那烈火烹油之事。” 赵敬德拍了拍桌子,他是武将出身,力气本就大,震的桌子上的茶都溅了出来: “你懂什么,在这朝堂上,你不争就是个死,到了这个位置,容不得你不争,你不争就会被别人踩在脚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赵家倒了,你们一家也落不着好。” 赵继业苦口婆心地劝他:“父亲,自古这从龙之事,就没有两头下注的。江江甚至不姓赵。昭王在民间宿有聪慧之名,你们干这样大胆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有些干涸的嗓子,继续说: “他知道了这件事,怎会不记恨你们的隐瞒,人家要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昭王联姻是为了把你们绑上他的船,让你们一心一意的为他办事。他的船上可不需要一个假赵家人。” 这就说到赵敬德的得意之处了,他至今仍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非常明智。 “谁说你们不是赵家人了,你的族谱可还在我赵家的族谱上记着呢,只要回去把濯灵写上,谁知道她曾经姓江。” “你是想要一个当王妃的女儿,还是一个在乱葬岗的女儿,你想清楚,赵家二房只能有一个女儿。”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中。 书房外,江濯灵抬头望向玉溪山苍茫的暮色,只觉得那平日里给予她无限自由的山林,此刻也仿佛化作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朝着他们一家悄然收紧 第2章 第 2 章 暮色沉沉压上屋檐 不知等了多久,书房的门开了,迎面走出的三个男人都面色难堪。打头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眼神阴鹜,身材高大壮硕。 应该就是她的祖父赵敬德。 紧跟在他后面是是个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质温和,中等身材,应该就是是她的伯父赵继宗。 最后一个出来的男子面容清俊,气度卓然不羁,正是她阿父赵继业。 他看到他们后紧绷的脸色变得温和,像往常一样对他们微笑,无声地开口安慰他们: “没事的,不要怕” 江濯灵拉着弟弟站起来,两个人都有些局促。 赵敬德看到他们后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肯看他们,赵继宗对他们则要更友善一些: “你们就是濯灵和濯意吧,我是你们的大伯。说来惭愧,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果然都是一表人材,明达把你们教的很好。” 他说这话时虽然面带笑意,但笑意却不达眼底。话语间也透露着淡淡的疏离。 他明明要比黑衣人看起来温和的多,但打量她的眼神却和那人一样,江濯灵握着弟弟的手紧了紧。 赵敬德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屑地说:“没有规矩。” 站在他后面的赵继业上前一步,站在他和江濯灵、江濯意的中间,挡住他森冷的视线,冷酷而坚决地说: “你们说的事我是不会同意的,你死了这条心。快走吧,一会明月就回来了,她见到你们会不高兴。” 赵敬德冷哼:“由不得你做主!” 不等赵继业回答,就大步走出院子,赵继宗匆匆地取下腰间的荷包交给江濯灵: “来得匆忙,一点小东西,等回京后大伯再补给你们更好的见面礼。” 回京! 江濯灵捏着沉甸甸的荷包,听到回京二字心头猛地一跳,正要追问,赵继业已经步履如飞地追上赵敬德,两个人上马,一前一后的消失在山林中。 “爹爹!”她捏皱了手心的荷包,满心茫然:“什么回京,还有什么太子,什么嘉王,我们为什么要回京,他们找你干什么。我们一家人就要分开了吗?” 江濯意听到这句话,眼含泪水地跑上前抱住了赵继业: “爹爹,我们不要分开,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看着儿女们恐惧的面色,赵继业只觉得心如刀绞,心中对赵家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他把手放在江濯意的头上,反复的摩地摩挲着他的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他们承诺: “不会的,相信爹爹,没有人要离开,就是拼上我的这条命,我也会保护好你们的。” 他的目光决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语速飞快地吩咐江濯意: “江江,你现在去找明先生,就说我有事相求。请先生过来一趟,我和濯意去接你们母亲上山。” 江濯意踌躇不定,有心想问爹爹发生了什么,但又忧心时态紧急,自己耽误了时间。 她不敢有丝毫停顿,强压下满心的恐惧和疑问,转身就向山北明家方向拔足狂奔。 明先生阿父的挚友。他游历至此时结识了阿父,二人一见如故,明先生就这样在玉溪山上安了家。 他们一家在山南,一家在山北,相距甚远。 山路崎岖,江濯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了山北明家的竹篱小院,到达时已是气喘吁吁,鬓发散乱。 她一眼就看到在院前苦着脸、姿势歪斜地蹲着马步的明清一。 明清一比她大两岁,她和明清一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到明先生曾经打趣要认她做义女,这样他们两个就能做真兄妹了。 虽然有点夸张,但二人的情谊如此深厚。 “明清一!“她声音嘶哑地喊道,带着哭腔和急迫: “明先生呢?快!我阿爹有十万火急的事找先生!“ 明清一的脸色变了,江江的面色惶然,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但父亲偏偏这个时候出门了。 他懊恼地说:“昨日父亲收到一封信就出门了,说是去京城又是要办。” 怎么又是京城!想要救命稻草就这样不见了。 江濯意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惶恐和无助,忍不住嚎啕大哭。 明清一习以为常地递给她一块手帕,蹲在一边陪着她,江濯意从小就爱哭。他早就习惯她这个毛病了。 偏她爱哭又娇气,哭一会儿嗓子就受不了干咳。他拉着她进屋坐下,倒了一杯水给她。 江濯意接过水大口地喝下,随着的清凉的山泉水入喉,心头的焦灼也慢慢被抚平。 见她情绪平复,明清一焦急地问她:“江江,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她从遇到那个眼睛长到天上的男子开始说,一直说到赵继业让她来找明先生。 明清一抚着下巴,半晌没有说话。 江濯意内心焦躁,推他的胳膊催促他快说。 明清一好脾气地按住她的手:“别催我,我在想了,马上就想到了。” 江濯意语气激动:“等你想完一切都完了!你到底行不行啊,你怎么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啊!” 说到后面话里已经带了哭腔。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抽噎着道歉:“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我只是恨我自己,什么都弄不明白。” 明清一拍拍她的后背:“没关系的江江,我可是哥哥。你可以随意对我发火。” 明清一继续说:“江江,你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江伯父,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 “父亲曾说过,自从太子崩逝了之后,京中这两年就一直不太平,庆王和嘉王斗得你死我活,各路人马都在盯着这两位想要投机,就连父亲,”明清一停顿了一下,苦笑着说:“就连父亲也想去争一争,泼天的富贵啊,谁不心动。” 江濯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我没事,读书人读书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吗。”明清一笑着说:“我们接着说,江伯父虽然归隐已久,但毕竟曾是探花郎,赵家可能是觉得他还有可用之处,你不必过于忧虑。” 江濯意放心了大半,但还有一桩事挂在心头没有解决,想道那个神秘的黑衣男人和他浓墨一般的眼睛,她皱眉道:“那那个黑衣那人又是为何要找我阿父。” 明清一郑重地说:“江江,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那人必然是非富即贵,坐骑能比国公府还要好的人,世界上也找不出几个。你若再遇到他,一定要谨慎,切不可淘气。” 江濯意认真的点头:“我知道了,若在遇到他,我一定会慎重对待的。” 青梧镇,福缘客栈天字一号房内。 李昭慵懒地靠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着手中茶盏的边缘。 听完青木的汇报,他动作未停,只是指尖在盏沿微微一顿。随即,手腕一翻,那茶盏便稳稳地、悄无声息地被倒扣在了桌面上。 青木屏息垂首。 李昭拎起茶壶,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盏新茶。举到唇边,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眉心随即蹙起。 青木有眼色地说:“属下已经派人去省城买上等的烟雨龙井了。” 他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转而问另一个问题: “赵继业的一双儿女,没有一个姓赵的。” 青木回道:“正是,大女儿姓江名濯灵,年十六,听人的描述,应该就是我们昨日遇到的。” 想到这人很有可能会成为昭王妃,他明智的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转而说起另一个人。 “赵继业的儿子名为江濯意,年方十岁,据说读书很有些灵性。” “濯濯其声,厥厥其灵…”李昭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辨不出情绪,“倒是个好名字。可惜…” 可惜昭王妃不需要清明灵蕴之人,皇家儿媳最重要的无非是“恭顺”二字。 他话锋一转,唇边含笑,眼神却是极冷: “青木,你说我们那位信国公,赵大人,究竟知不知道我的王妃不姓赵呢。” 青木低头:“属下不敢妄语。” 李昭嗤笑,习惯性的摩挲大拇指上的扳指,在脑海里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抽丝剥茧。 当初皇兄想要和赵敬德结盟时他就不同意,赵敬德这人看似耿直,实则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信国公府固然诱人,但如果赵敬德不一心为他们办事,信国公府就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谁知道赵敬德竟然主动提出要联姻,虽然不是世子嫡女,但世家女儿一旦出嫁就是家族的代表。赵继业虽没有官职,但也是探花出身,还是先太子太傅的爱徒。 他的女儿作为信国公府与他们缔结盟约的信物倒也勉强够格,他也不介意给信国公府一个面子,允她一个王妃之位。 哪知道这信物竟然还是一个假信物呢。要不是他不放心,亲自来到所谓赵继业钻研学术的地方,这事没准还真让赵敬德给做成了。 好一个赵敬德!真是胆大心细,不愧是随着父皇一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人, 他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打的是这等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好算盘!成,他信国公府是从龙功臣;败,就是我李昭识人不明,强纳了一个假货,他赵家至多落个治家不严的小过,甚至还能反咬一口是本王强夺民女。这是把本王当傻子耍弄呢。” 指腹下的扳指被捏得死紧,玉石的冰凉也压不住他心头翻涌的暴戾,他一字一句地说: “想撇清干系,两头下注,做梦!” “本王不仅要你赵家彻底绑死在皇兄这条船上,本王还要你这只老狐狸亲手、把你这个江姓孙女,名正言顺地抬成赵家女,再毕恭毕敬地送到本王面前来求娶!本王要你眼睁睁看着,你赵家百年的脸面,是如何被你自己亲手撕下来,踩进泥里的!” 青木习惯性的低头,等着他的吩咐。作为昭王的属下,最重要的就是知道什么该把自己当人,什么时候该把自己当个物件。 李昭思索了一会儿后抬头抬头,眉目间满是志得意满: “青木,你去透露消息给赵敬德,就说有人看到了本王。然后盯紧了他们什么时候上山,山上那边也要盯紧。等到他上山的时候.我们也上山。” “本王倒要亲自看看,”他的嘴角噙笑 “这只老狐狸,被逼到墙角时,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看他如何把这‘江’女,变成‘赵’女,送到本王面前!” 第3章 第 3 章 虽有明清一开解,但江濯灵的心中还是暗藏有隐忧。 天色已晚,阿爹和阿娘已经回了,她拒绝了明清一送她回家的请求,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这条回家的路她已经走了无数次,闭着眼都能走回去,只是平时她都会会在路上磨磨蹭蹭,或是带点野花,或是采点野菜回去带给一家人尝鲜,路途虽然漫长,但她总能找到消磨时间的乐趣。 但现在她只想快点回家。 天色渐暗,夜色如浓墨洇染开,遮蔽了回家的路。 山间空气清新,很少会有这般见不到月亮和群星的夜晚。江濯灵心头莫名发紧,忍不住小跑起来,口中下意识地、断断续续的念叨着父亲常读读的道家经文。 她就这样小跑着上山,在山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 “阿爹!” 她挥手向那个人影打招呼,人影也晃了晃灯作为回应,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小跑着到那个人的面前。 “阿爹,明清一说明伯父今早收到一封信就出门了。” 她迫不及待的向赵继业汇报情况, 赵继业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抬手替她将跑动中散落鬓边的碎发仔细拢到耳后,声音沉稳:“无妨,为父已经知晓了。” 阿爹的身上有皂角的味道,皂角的香味一直伴着她长大,她有些贪婪的呼吸着皂角的香气,心潮慢慢平静。 “阿爹什么都知道。”她小声地抱怨。 赵继业提灯缓缓走在前方,闻言,回头看她:“江江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江濯灵得意的抬头:“阿爹应该拿这个问题去考濯意,我现在已经在学《战国策》了。您应该问我更难的才对。” 她停顿了一下,想要得到阿爹表扬的心还是压过了她想要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大人的心。 她思路清晰地分析:“我虽不知爹爹如何得知明伯父不在家,但女儿能断定,事情定是已经解决了!” 赵继业故作惊讶:“说来听听。” 她继续说:“我虽不知祖父和伯父来是为了什么,但阿爹已经要找明伯父了,想必是十万火急的事,明伯父和我久久未至,阿爹应该亲自前往才是,您现在里等女儿,一定是事情已经解决了。您特意来这里,是怕我惶惶不安,对不对。” 她的眼神清澈,语气清脆,言语间满是笃定。 赵继业听来只觉得内心妥帖而骄傲。这就是他和明月如珠如宝养出的女儿,她应该在尘世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是被当做一个物件去填那冰冷的太子宝座。 他温声说:“全对,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你学的很快,江江,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超过我。” 阿爹可是探花郎!江濯灵心头雀跃,却努力绷着小脸,阿爹向来提倡要“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 她虽然有些不太赞同,但在阿爹面前也愿意尽力做到。 父女两个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穿过漫长的黑夜回到熟悉的家里,江明月已经整治好一顿简单的饭菜,正和江濯意一起在凉亭中乘凉。 看到他们回来,江濯意向团雀一样冲到了江濯灵的怀里: “姐姐,阿娘回来啦,阿爹说事情都解决了。我好想你!” 他一向最黏江濯灵,最见不得她难受,今天看到姐姐难受,心里也一直不安,见到江濯灵完好的样子才放心。 江濯灵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对起身含笑看着他们的江明月说:“阿娘,抱抱我好不好。” 江明月姿态优雅地抱了她一下,点了点她的鼻子:“已经及笄的人了,还总是撒娇。” 她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了,但丝毫不见老态。微笑时似冰雪消融。 江濯灵拉长声音撒娇:“您不喜欢吗?” 江明月笑而不语。 赵继业一直含笑看着他们,见状忙为妻子解围:“好了,快吃饭吧,你们都早点休息,今天都累坏了吧。” 一顿饭就在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江濯灵和江濯意都疲惫至极,回屋就各自睡去。 主屋的灯却一直亮着。 赵继业疲惫地倚在软塌上,用手捏着眉心。江明月在默默地整理他们一家这些年的地契和银票等物。 她把清点过的财物重新装好,轻轻地问:“真的不告诉孩子们吗?” 赵继业的动作一顿,声音低哑:“过了明天再说吧,江江一直都在期待她的生辰。送去老师那里的信也要等几天,先让他们轻松几天,他们都吓坏了。” 江明月把东西放好,也上了软榻,让赵继业枕在她的腿上,动作熟稔地揉着赵继业的头:“你一向对自己狠心,到了孩子们身上,心变得越发软了。” 赵继业低笑:“一想到这两个孩子是你拼着性命从鬼门关带回来的,我这心就怎么也硬不起来。” 他继续说:“看样子守则兄已经动身上京了,这从龙的富贵实在是令人心动,连守则兄那样的人也要去分一杯羹。不够也好,虽然明清一那小子勉强也能说一句不错,傻是傻了点,但胜在听话,江江嫁给他也不会受委屈,只是到底是下策。难道这就是天意吗?守则兄刚好这两天上京,我又收到了恩师的信,才没仓促间把两个孩子的事订下。” 江明月两弯细眉紧簇:“真的要上京吗?阿兄,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赵继业安慰她:“先太子去了,恩师在陛下的心中正是重要的时候,就是国公府也暂时不敢得罪他老人家。我们现在恩师那里暂避一两年,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他闭上眼,回想白日里发生的种种事。 他今日本是打算先和明守则先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借一借明守则的势,明守则出身江东明家,他的姐姐明贵妃是嘉王的养母,有这层关系在,赵家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他在下山接明月的时候,收到了恩师寄来的信,让他去京中帮他整理典籍,有恩师邀约在前,他就可以先敷衍赵家,待到京城在撕破脸,带着妻女在恩师处避一避风头。 想着上京后的种种安排,他沉沉的睡去。江明月轻轻抚平他在睡梦中仍然皱起的眉,无声地叹气,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昭王呢,常人尚且不能接受被人愚弄,何况昭王这样的天潢贵胄呢。 李昭当然不会任由赵家就这样愚弄他,今日一早,李昭就听到青木汇报,赵家的两个人上山了。 “备马,上山。” 不行,他要去亲自会一会赵家那对父子。 念头一转,他又扬声唤回已退至门边的青木:“青木,挑几个机灵的,去给我们那位“信义无双”的信国公,提前送份薄礼。动静不必太大。” 赵家给他这么大一个礼,他怎么也要回报一二。 他唇角勾起,眸中翻涌着猎手锁定猎物,即将收网的快意。 这次上山,李昭只带了青木一人,二人一路疾驰,又到了昨日遇到江家女的那个溪边。 本以为昨日溪边相遇不过偶然,却不料今日又在此处撞见那江家女。 只见她背对着山路方向,正弯腰在溪水中摸索着什么,棉布布上衣的袖子胡乱挽至肘上,裤腿也高高卷过膝盖,露出一段纤细莹白的小腿肚,浸在清澈冰凉的溪水里。 李昭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厉声喝道:“青木!闭眼! 青木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般紧紧闭上双眼。他□□的马被李昭的爆喝吓得发出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惊起了林中无数飞鸟,也惊动了刚把鱼从鱼篓中取出来的江濯灵。 今日一早,江濯灵便来溪边取鱼篓,过了两天一夜,鱼篓中果然已经有了很多鱼。 照例,小鱼应该放生,她把她看中的大鱼取出来,准备把剩下的鱼倒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暴喝声。 慌乱之下,她放松了抓着手中鱼的力道,鱼眼看就要逃跑,情急之下,她更加紧紧的抓着鱼,但她抓得越紧,鱼挣扎得越剧烈,连带着她向前倒去,她倒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松了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 一个湿滑冰凉的物体擦着她的脊背猛地向后弹射而去!紧接着,她并未听到预想中“噗通”落水的声响,反而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湿布拍打在硬物上的“啪叽”声,以及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气。 江濯灵整个人都浸在溪水中,手也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无声地散开,晕染了水面,她忍不住痛呼一声,却不敢有丝毫的停留,手忙脚乱地从溪里面爬起来,转身看过去,就看到了昨日溪边所见那位衣饰华贵、眼高于顶的黑衣男人,正端坐于骏马之上,面色铁青,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那身价值不菲的月白色云锦长衫前襟,赫然印着一大片深色的、湿漉漉的污渍,还在缓缓向下淌着水珠。一条肥硕的青鱼,正在他坐骑不安踏动的铁蹄旁徒劳地扑腾、甩尾,每一次挣扎都溅起浑浊的水花和泥点。而他身后那名娃娃脸的侍卫,像个石雕般,双眼紧闭,头颅深埋,连呼吸都屏住了 “完了。” 江濯灵的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看着那条垂死挣扎的青鱼就像看到了她自己: “阿爹、阿娘、濯意,对不起,江江可能要......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第4章 第 4 章 顶着他打量死物一样的视线的视线,江濯意一动不敢动。 她咽了咽口水,嘴唇微张,声如蚊讷的挤出几个字,。 “您…您还好吗?” 说完江濯灵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之前总是嫌弃明清一看不懂眼色,现在看来,她们不愧是最好的朋友。她现在问他不就是又提醒他想起刚刚的事情了。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打量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若您不嫌弃,家中阿爹尚有未着的新衣,我带您去换?” 她刚刚才跌进溪水中,全身都过了一遍水,阴湿的黑发黏腻的贴在脸上,衬的她肤色越发白皙,嘴唇殷红,眼中还残留着未尽的泪水,和脸上残留的溪水混杂在一起。 溪水沿着秀美的侧脸缓缓的流淌到莹白的脖子上,最后缓缓的隐入衣领中。 李昭只觉衣襟处的鱼腥味越发的浓重,扰地他心烦意乱,口干舌燥。他有些恼怒地移开的视线,眉头不悦地皱起,声音里都是压抑的怒火:“还不把你的仪容整理好” 啊? 江濯灵不明所以地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她穿的双层的棉布,这中棉布是阿娘见她喜欢玩水特意为她定做的,在普通的棉布外面加了一层防水的布料。她跌倒溪水并不深,她又起来的很快,衣服只是湿了一点。 她迟钝地看到了自己挽着的衣袖,难道是这个,她把挽着的衣袖都放下来。抬头发现他的面色果然好了很多。 她苦中作乐地想:“这位金贵的大人要是在农忙时节的稻田里走一遭,怕不是得把每个人的手和腿都砍掉。” 李昭的眉头稍缓,但怒火犹存:“世家女儿以贞静为美,衣食住行,一举一动莫不有所规矩。而你却你三番两次地往这溪边跑,先是席地而卧,又是徒手捉鱼,还显些酿成大祸,真是…”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起,在心里琢磨着怎么骂她更解气,但翻来覆去也只会那几句,最后只吐出了个“真是成何体统!” 如果不是他可能是位大人物,江濯灵一定会狠狠地跳起来和他说她阿爹都没说话,哪里轮得到他。但他可能是,江濯灵只能劝自己忍,但话说出口,还是透露出一些不满。 “民女谨遵教诲,下次必然会身着广袖长衫,衣着工整。干活前沐浴焚香,拜过天地君师再行。” 李昭冷哼一声,抓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她的言外之意她如何不懂,若是往日,她必然要她手抄百遍《女戒》,但还有用,倒是不急于纠正。 李昭将此事记在心里,翻身下马,走到江濯灵面前,弹了弹他胸前的污渍:“本…我本是来这林间踏青,谁知横遭此等祸事” 江濯灵的气焰全消,心虚地挪开视线,不管这人是不是昭王,都是个麻烦,不能把他带回去。 她红着脸说:“我家住在山顶,山路崎岖,骑马怕是不良于行。” 说完良心隐隐作痛。 李昭虚假的笑靥有一瞬间的凝固,他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里的冷意:“无妨,我二人将马在此处即可,还请姑娘带路。” 走之前,她在昭王意味不明地眼神中,盯着他的侍卫敬佩的眼神,把鱼捡起来放回了溪中。闯下大祸的鱼一遇到水就自在地游走,好像身后跟着什么凶猛的大鱼。 通往她家的路有两条,江濯灵故意挑了一条险峻的山间,这条路乱木丛生,路面坑坑洼洼,人一旦引入山林中就很难被追上。 江濯灵虽然身体较寻常女子要好多,也走的气喘吁吁,但她身后的二人却是气息平稳,如履平地。 来这位昭王殿下必是身怀武艺。 又走过一个路口后,江濯灵的四肢越来越沉重,她破罐子破摔地坐到一块石头上,用树叶给自己扇风。 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下,停在她的不远处。 “某以为姑娘常年生活在山中,该是已经习惯了山路才是。想必是姑娘今天出门时,忘了焚香吧。” 江濯灵越发确认他就是昭王了,要不是龙子凤孙,谁能一直保持着这种刻薄的天性。 她用夸大的树叶遮住自己的眼,慢悠悠地感叹:“真是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啊。” 也不知这人的眼前蒙了多少片叶子,耳朵里又塞了多少豆子,才如此偏见重重。 李昭轻快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本来只是想要警告一下赵家,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更好的想法。 他温和地说:“姑娘高见。”话锋一转,又似不经意搬提起了另一件事: “恕我冒昧,不知姑娘可曾婚配。” 江濯灵猛地把叶子拿下来。 李昭努嘴,满眼兴味:“姑娘不要误会,某只是闲谈两句。实在是家中长辈安排了亲事,我心中苦闷,出来散步,见此地风景甚加,忍不住将苦闷付诸山间清风而已。” 江濯灵附和他:“将困苦之事拖予风,郎君心胸宽广。” 李昭闷笑:“不敢不敢,某不是如此洒脱之人,只是暂时逃避一下,把事情往后拖一拖。” 江濯灵不解:“婚事由长辈安排,向后拖又有何用。” 姑娘生于山野,天真烂漫,自是不知,”李昭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世家规则的关节上,“簪缨世族,最重脸面规矩,行止坐卧皆依礼法。如今婚事虽由长辈提起,却尚未落定。我此番离京,亦是一种姿态,盼着对方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与我心意相通,将此‘良缘’...就此搁置便好。” 他这番话倒是也有道理,山中青年男女成婚时,家中父母也会征求儿女的意见,若是有一方不愿,婚事一般就不能成,要是双方都不愿,那就不是结亲家而是结仇家了。 一番话后,江濯灵也歇息的差不多了,起来继续带路,三人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 江濯灵顶着二人的视线上前敲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是濯意。 “吱呀”的一声,门开了。露出濯意的脑袋,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阿姐。” 江濯灵顺手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阿爹,阿娘在吗?” 江濯意点点头。 “去和阿爹阿娘说,有贵客来访。” 江濯意转头就跑。 江濯灵转头对他们说:“请进。” 李昭跟在江濯灵的后面,和她一起跨进小院。这处小院不大,但胜在雅致,木制挑高的阁楼阴在竹林中,更显幽静。院中还养了鸡鸭还有巡场农家不得见的兔子,女孩家爱的玩意,赵继业倒是疼她。 从正屋中出来了一男一女,男的风雅俊秀,女的气质脱俗,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灵秀的男童。是赵继业和江明月出来迎客了。 赵继业一见他就面色一遍,拉着一旁的妻子对他行礼:“草民赵继业,见过昭王殿下。” 江濯灵拉着不明所以的弟弟学着父亲一起行李,李昭别过眼,假装没有看见她拙劣的动作。 回去后一定要给她找十个嬷嬷! 他面上假装惊讶,上前扶起赵继业:“你就是景宸三年的探花赵继业何必多礼,是我叨扰才是,只是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本王的。” 他的语气温和,和传闻中的昭王完全不一。 赵继业顺着他的力道起来,鼻子翕动,闻到了一股鱼腥味,?他目光顺势飞快地扫过李昭胸前那片虽经擦拭却仍显深色的水渍痕迹,再瞥见一旁女儿垂头鹌立、衣角微湿的狼狈模样,电光火石间,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这孩子...他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已有了计较:今晚的功课,便抄三遍《礼记·曲礼》吧,好好学学“毋不敬”。 赵继业笑着说:“昔日曾有幸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召见,您那时也在。当时就觉您凤仪过人,肖似乎陛下。这么多年,您没怎么变。” 提到太皇太后,李昭的心里有些怅惘。一眨眼,皇祖母已经去了三年了,不知道皇祖母在地下见到二哥会是何种心情。 他温声道:“你记性倒是好。” 赵继业道:“殿下谬赞了。” 李昭苦笑:“本王倒是有心与你叙旧,只是少不得要先借你一件衣服。” 赵继业忙道:“是草民的不是,请殿下随我来更衣。” 赵继业把李昭领进了主屋,关门出来,隐晦地看了一眼眼观鼻鼻关心的青木,把江濯灵叫上前来。 “江江,”他语气和煦,风轻云淡地说:“抄三遍《礼记·曲》。” 江濯灵乖乖答应,赵继业通常不罚她,罚她必有原因,她只要照做便是。 待到李昭换好衣衫,众人重新落座后已是一刻钟后的事。天色尚好,李昭提议将座摆在院中乘凉。李昭坐在主座,青木去门口守门。赵继业和江明月在下作陪,江濯灵挨着赵继业,江濯意挨着江明月坐。 李昭修长的手拿着茶盏,不疾不徐地用茶盖刮去上面的浮沫,挂完浮沫后,他检视了一下茶汤,茶色清亮,茶香萦鼻。 他浅浅地缀了一口茶汤,味道粗野,但胜在质朴清新,勉强入口。 没人敢在他之前说话,院中只有飒飒的风声和沙沙的叶声。 “倒是好茶,探花郎有心了。” 他没有叫赵继业的本名,而是叫了他探花郎。 赵继业的心下一沉,赔笑道:“山中有一片茶树,草民闲来无事炒制一些,殿下喜欢就好。” 李昭挑眉:“真是好雅兴。” 他又缀了一口茶,把茶盏稳稳地放在桌子上,把玩着手中的扳指。 江濯灵被他磨的内心焦灼,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感觉屁股下的竹椅都有些烫人。 李昭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坐立不安的江濯灵,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指节在粗糙的石桌上轻轻叩了两下,打破了院中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王此番进山,原只为寻个清净,散散心...” 他顿了顿,视线缓缓扫过骤然绷紧的赵继业和面露忧色的江明月,最终定格在脸色发白的江濯灵脸上,才慢悠悠地续道 “谁知机缘巧合,竟在此处偶遇了赵小姐。这山野之地,也能得遇故人之后,当真是...缘分匪浅呐?” 第5章 第 5 章 “谁知机缘巧合,竟在此处偶遇了赵小姐。这山野之地,也能得遇故人之后,当真是...缘分匪浅呐?” 赵小姐?!缘分匪浅! 赵小姐?!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什么! 江濯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昨日溪边问“姓赵的人家”,今日这声“赵小姐”…是警告?还是…问罪?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惊呼。猛地侧头看向父亲,眼中满是惊惶与询问。 赵继业的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唇角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那声刺耳的“赵小姐”不过是寻常客套。唯有掩于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迎着李昭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心念电转:摊牌?还是…最后一搏? 他试探道:“殿下此言,折煞小女了。不知殿下因何事而烦忧?草民虽蛰居山野,愚钝不堪,或可…为殿下稍解一二” 李昭轻笑一声,指节在石桌上不紧不慢地叩击着。 “烦忧?” 他玩味地重复这句话,目光掠过江濯灵煞白的小脸, “本王之忧,探花郎当真不知?不过…猜也无妨。若探花郎能猜中本王这‘缘分’因何而起,又该…如何了结,那为‘赵小姐’分忧,倒也不是不可。” 他刻意停顿,语带双关,“毕竟,本王与探花郎一家的‘缘分’…呵,来日方长,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探花郎说,是也不是?” 名正言顺”四字如同重锤!赵继业瞳孔骤缩,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他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江江,带濯意去后山采些新鲜的蕨菜和竹荪来。殿下远道而来,山野之物虽粗陋,胜在时令清新。” 他转向李昭,语气平静:“殿下久居京城,珍馐想必尝遍,今日不妨试试这山野真味? 李昭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算是允了。 江濯灵如蒙大赦,立刻拉起懵懂的弟弟,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出院子。与门口如石雕般的青木匆匆对视一眼,她低声交代两句,便拽着江濯意疾步下山。 刚转过山坳,脱离青木视线,江濯灵猛地停下,蹲下身按住弟弟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濯意,听着!你现在立刻去找明清一,让他到老地方等我!” 江濯意乖乖答应:“姐姐,那你呢” 江濯灵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姐姐去听阿爹背着我们在说什么,晚上讲给濯意听好不好!” 她熟练地绕过了青木的视线,从另外一条偏僻的小路绕进了书房,透过窗户看着书房。 窗花中,她圆润的眼睛睁得滚远,里面满是震惊与慌乱,阿爹…阿娘为何要突然跪下! 江濯意答应了,脚步轻快地下山。 正院里,看到江濯灵拉着江濯意走远后。 赵继业猛利落地跪下:草民赵继业,欺瞒殿下,罪该万死!恳请殿下责罚。” 江明月也跟着跪在他的身后,面色凄惶。 李昭仿佛没听见,专注地把玩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莹白的玉面上流转。 院中的空气粘稠而沉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赵继业的额头缓缓流下了冷汗。江明月的身体隐隐发抖。 就在这时,几声清脆的“啾啾啾”鸟鸣突兀响起,打破了死寂。李昭抚弄扳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嘴角微勾。 鱼儿上钩了。 他抬头故作惊讶:“探花郎何罪之有。你与夫人这是何故,如何就跪在地上呢?” 赵继业没有起身,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苦涩:“殿下明鉴!草民…早已入赘江家,按律当随妻姓,户籍族谱,皆已更易。草民如今,实乃江继业!小女濯灵,亦是江氏女,非赵氏女!” “家父昨日上山方告知草民此事,我也没料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妄图以商贾之女冒充赵家血脉,许婚殿下!此乃滔天大罪!草民知情不报,亦是同罪!万死难辞其咎!只求殿下…只求殿下宽宥小女无知,她对此事全然不知!” 虽然从青木已经知道此事,但亲口听他说出,李昭还是有些意外,时下对入赘之事还是有些鄙夷,他能这么坦然地说出来,到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起码还敢做敢当,比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倒是强上许多。 他虚假的笑意多了几分认真,目光冷冽地审视着他,淡淡地说:“起来回话吧。” 赵继业谢恩后起身,却没有落座,而是转身扶起还跪在原地的江明月,即使有赵继业的支撑,江明月的身体还是有一些摇晃,赵继业抿唇,动作轻柔地搀扶着她落座,才在她的身边坐下。 李昭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权贵之家,多见利益联姻,虚情假意。像赵继业与江明月这般,倒是罕见。赵家女是假的,这份情意倒是真的。 赵继业迎着李昭莫测的目光,苦笑着继续剖白:“殿下,草民离京近二十载,京中风云变幻早与我无关。小女濯灵生于山野,长于草莽,不识礼数,不通文墨,性情更是跳脱不羁,何能配得上殿下天潢贵胄之尊?此非良配,实乃…实乃对殿下的亵渎!” 窗棂后,江濯灵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 她死死地盯着疲惫的父亲和虚弱的母亲,第一次认识到,这个男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手中的权力,能够决定她们一家的生死。 原来祖父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他要把她当成一件货物,卖与帝王家。原来能卖给帝王的,不是只有男子的才华,还有女子的婚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绝对不要,她不要被当成一件货物转手! 李昭拿起茶杯,茶水已经变凉了,上面浮着不成片的茶油。他不悦的把茶杯重重的地放到石桌上。 赵继业被茶杯碰撞的声响惊的内心发麻,知道这位尊贵的王爷是不满自己的说法。他不由苦笑,自己当初一心想要逃离这权势倾轧的泥潭,最终却还是被想要权势的人重新拉回这个泥潭。 如果是他自己,他一定会分说个明白,问问自己一家人究竟有什么错。但他不能,他的身后就是他的家人,他只能尽力斡旋,盼望着这些大人物能够放过他们一家。 他起身,跪地俯首,恳切地说:“殿下金尊玉贵,唯有世家贵女才能够配得上,殿下肯垂怜赵家,是赵家之幸。怎耐命运弄人,因为一人之错使殿下受得如此屈辱,赵家和我死不足惜,惟望殿下放过我夫人和小女幼子,他们只是一介平民,不知京中诸事,全然无辜啊!” 说到最后,他的双眼通红,字字泣血。 江明月也随他一起跪下,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泪流满面。 屋内,江濯灵的手死死地握住门栓。 不可以!她不能出去,阿爹阿娘是为了保护她才遭受此等折磨。她不能让他们的苦心白费。 李昭叹气,亲自起身扶起赵继业:“何至于此啊,本王虽是怒极,也不是那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你们一家无辜,我如何不知。只是本王欲与赵家结亲的消息父皇已经知晓。” 他把赵继业扶起,回到原处坐下。意味深长地说:“本王愿意怜惜探花郎的拳拳爱子之心,探花郎也该可怜可怜本王才是。” 察觉到他话语中隐含的意味,赵继业立刻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李昭眸光微动,嘴角的笑容越发真诚:“本王现下就有一件需要你效劳之事。” 赵继业喉头滚动:“殿下请讲。” 李昭含笑说:“不急,且和本王一起等便是。”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暗暗盘算自己手中的筹码。江明月起身,徐徐地为每个人都换了一杯新茶。 李昭满意的拿起换了的茶盏,深深地嗅了一口茶香,听着门外的喧闹声,嘴角危险的上扬,下一场好戏开始了。 门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面色铁青的赵敬德和赵继宗,他们像是遭受了什么袭击,面色铁青,衣袍上沾着明显的泥点,发髻虽匆忙整理过仍显凌乱,身上隐约带着难以完全驱散的异味。 见到李昭,赵敬德与赵继业连忙见礼。 李昭神色愉悦地打量他们,眼里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语气轻快地让他们落座,二人相继坐在赵继业和江明月的对面。 江明月起身去后厨,很久才回来,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茶。 赵敬德道:“不知殿下也来了青梧镇,老夫有失远迎。我那二儿与二儿媳没有怠慢您吧” 李昭语气温和:“信国公客气了,本王在这里呆的甚是舒适。” 赵敬德爽朗一笑:“老夫虽然是个只爱金玉的粗人,但来到这也舒坦的很,还是你们年轻人会享受啊。” 他得意地说:“更不要说我的孙女清灵了,每见到这孩子我就觉得窝心。说到清灵,殿下想必已经见过那孩子了吧。” 老狐狸! 李昭拿起茶,垂眸观察茶叶的成色,用手轻轻煽动,嗅闻茶香。 赵继业猛然站起,高声说:“信国公是不是记错了,您可是只有两个孙女,一个叫清仪,一个叫清婉。哪有什么清灵。” 赵继宗历喝:“明达!慎言!” 他转身向李昭拱手致歉:“我这二弟自小就叛逆,就因为父亲几年前说过他,他就一直和父亲闹别扭,为了和父亲闹别扭,还非要称自己入赘了。”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父亲当时震怒,说了些气话,他就当真了,一气之下就龟缩在这乡野之地不肯回去,这一呆就是多年。” “你胡说!”赵继业目眦欲裂:“当时是父亲亲自说要把我逐出家门,把我在族谱的名字上划去!我的名字现下还在江家的族谱上写着。此地的官府也有记录。” 赵继宗同情的看着他,语气温和:“二弟,你离家多年,还不知道吧,家中族谱几个月前因为仆人打扫粗心,已经烧了。还好还有一本誊抄的,不仅你的名字在上面,明月、清灵还有濯意的名字也在上面呢。” 赵继业只觉眼前一黑,他无力地后退几步,颓丧地坐在椅子里,冷冷地说:“想必官府中的记录也不在了吧。” 赵继宗对他的痛苦视若不见,仍然保持着笑意:“二弟在说什么气话,只是你说到官府的记录,今早我来时倒是听说,清梧镇的地方志和文书不知怎么都烧了。” 李昭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叩了两下,似笑非笑:‘赵世子...好口才,好手段。” 赵继宗道:“殿下谬赞了。我这二弟不懂事,让两家的婚事平生出这些波折来,思来想去,也是我这做大哥的管教不力之责。” 李昭挑眉讽刺他:“你倒是忠厚老实。” “我这大哥确是忠厚老实之人,王妃这般尊贵之身,也是说给小女小女,作为弟弟的我真是感激不尽。”赵继业忽然开口,面上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只是弟弟还有一事不明,烦请大哥解惑。” 赵继宗的眉头一跳,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强撑着微笑:“二弟请讲。”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大哥曾经认一个旧部的女儿为义女,算来,她也该叫我一声伯父。只是不知,我那侄女如今何在啊。” 屋内。 江濯灵不小心拨动了门栓。 屋外。 赵敬德面色骤变。 赵继宗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昭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