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猛烈而持续的风雪极大影响了生意,学徒、杂役们都纷纷被打发回去了,但越是这种气候,寻常人家越易发病至街头苦奔求告、求医问药,因此,定春医馆还留着掌柜郎中、账房后生和一名老药工留守铺子。
一架古朴的木质屏风将医馆外间一分为二,里间为掌柜郎中的诊室,放着诊桌和躺椅;外间则为候诊区,摆了几条长凳和椅子。三面墙上钉满了药柜,门后墙壁上码着一摞摞的席子,如果病患众多、没有地儿下脚的时候,就把这些席子在屋内屋外地上铺了,供人坐卧。
后屋是医馆的厨房和药库,有个年近六旬的老翁常年居住里面,他不是定安人,但也没人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来,只因辨得一手好药便被留在馆内当个药工,而时日久了,他的口音也与定安人无异,便渐渐无人再问他的来处。众人管他叫老白,只因他的须发皆已白透,不过即便如此,他腰骨腿脚较寻常的六旬老翁硬朗许多,日常忙了他在前屋抓药,得空就到后屋煎药制膏、炮制药材,四时起居都在馆内,还顺带捎上了看门的活儿。
账房后生阿天弱冠年纪,是掌柜郎中的远方亲戚,爱看些杂书,认识些字,能打算盘,平时待人接物也算机灵,又因了他年迈母亲的托情恳求,便留在馆内帮忙记物算账。
阿天在柜台内坐着,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算盘珠子。他平波无澜的表面下,实际烦躁得很,只因前日他家里那不争气的刚给他生了第三个女儿。
看着屋外狼吞虎咽般不死不休的风雪,想到家里尚在产褥期行动不便的妻子和三个粥饭都不能自理的幼女,阿天心里也有些微记挂,但一想到成亲五年还没生出个儿子,以及年迈母亲埋怨、失望、泫然欲泣的眼神,家里吵吵嚷嚷的哭喊声,又觉得在医馆内这样坐着,看看风雪,也挺省心的。
五年前媒婆上门说亲的时候,分明说那家女子屁股有多圆、腰腿有多壮,是个怎样好生儿子的苗子,而且吃得不多,人又麻利勤快,直把他母亲乐得牙都笑掉光了,折合所有的聘礼,花了二十两白银,才将她娶进门来。
没成想,才五年光景,不值钱的女娃儿生了一茬又一茬,那媳妇身子还越来越差……
阿天一掌拍在算盘上,重重吁了口气。
掌柜兼郎中的王青梧掀了门帘自里屋走出,被他那冷不丁的一掌吓了一跳。
他问了一句“怎又唉声叹气”,手上拎了一罐煨得烫手的汤药和一袋涂成红色的鸡蛋,喜洋洋放到柜台上,朝屋外望了一眼“想是记挂贤媳和孩儿们了吧?”
阿天垂头抓了抓脑袋,只不回话。
王青梧五十有余,眉毛、须发都浅淡,整张脸像一团揉开的白面,再尖刻的风霜刀剑到了他面上,都能给揉成满面和气:“看这风雪势头今晚是歇不了了,你先回家照顾贤媳和孩子。这罐生化汤和鸡蛋都带回去,给贤媳吃了能调养身体,贤媳身子养好了,奶水稠厚些,孩子也能养的好些。明日过来,我再让老白熬一罐,千万要将身子养好了。”
阿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挣了一年还是个丫头……我娘失望得很,还喝什么汤药,吃什么鸡蛋……”
想想当初的二十两银子已经快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现在儿子影儿都没见到,又白白多了三个要添食的活口和一个羸弱的整日要养病的婆娘……
王青梧民间行医半生,对这种情形已见多不怪,仍忍不住劝导他,“贤媳若养不好身子,谁来替你操持家事、抚养女儿、侍奉母亲?再者说了,你后续要再指望生儿子也得她先把身子养好了罢!如若这次再受了虚羸,她真是要常病不起了,你不仅得侍奉你娘,还要照顾她,再加拉扯三个孩儿,苦的岂非不是自己?”
阿天如何不知其中利害,这些话语,他早在自家心里过了千百遍,但都抵不过没有儿子的失望:“我娘说了,若她真好不了,过几日再请人给我说房能生育子嗣的妾室……”
王青梧蓦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阿天瞧了他一眼,再次痛心疾首地道:“掌柜的,你是家里有儿子的人,你不懂我心里的苦楚!”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呜咽风声中传来一阵急奔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直抵医馆门口。
紧接着,是一声着急的呼“吁”声。
王青梧一时顾不上数落阿天,一声“唉”后甩了个袖子,急忙去撤开医馆的门板。
一个身形健硕的壮年男子一把推开门板,与王青梧撞了正脸,他却并不停顿,直直走了进来。
来人面相斯文,但是身形健壮,看着就是个勤于劳作的。他未着蓑衣、箬笠,白雪堆了一身,像披了层白毯子,头上、脸上都冒着白汽,面庞上的雪水濡湿了须发眉毛,**地往衣襟里漏,一时竟让人分不清他现下到底是热还是冷。
来人精烁的双目往屋里快速扫了一遭,疾问道:“大夫何在?大夫何在?”
他语声洪亮、掷地有声,且从那衣料质地、纹样和腿上穿得那双黑褐色鹿绒靴子,也看得出是来自殷实人家。
阿天急忙从柜台后站了起来,面上堆起了笑容,整个人灌满了精气神,与方才郁愤中阻的懒散样子判若两人。他伸手往王青梧示意,回话道:“那位正是定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回春高手——我们铺子的掌柜王大夫,请问阁下家中是何人犯了病证?”
江善看眼前这郎中五十开岁的年纪,两鬓霜白,但体态挺拔,双目炯然、神态谦和,像是一副有修为的医者样子,再则定春医馆在定安城内也确小有名声,便大步入里,从腰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这是五十两诊金,需要王大夫随我至江府出诊一晚。”
若是赶上风寒、风温一时盛行的时季,定春医馆的月进也不过七八两银子,即便是遇到殷实的官宦富贵人家一时求医心切,也顶多先放下十几二十两的诊金。
这样豪爽的人家,定春医馆开馆延诊数十载,亦极为罕见。
——出手这般阔绰的,要么家里极富有,要么病情极危重或疑难。
总之,是笔好生意。
阿天笑得更精神了。
王青梧却问道:“江府?敢问是哪位江家?”
定春医馆向来多是给寻常百姓看病的,姓江的人家有,但能出的起这么丰厚诊金的似乎并没有。
江善道:“正是东城云安坊监卿府江家。”
定安东城为王城宣阳宫之所在,王城外围的街道坊巷则集中居住了三省六部的主要官员,但是监卿府江家……王青梧一时仍回转不过心神来。
江善见他迟语,急得在掌心捶了一拳,疾言道:“我家小姐今日未时回家便倦怠卧床,申时出现高热,整个人烧得像炭火一样,水米难进,我离府前还吐了两回,病来得着实迅猛,耽误不得!请先生速速起身,速速起身!届时诊脉、施针、药费再另外补上,只要能让小姐过了这一关,先生的好处断是少不了的!”
阿天哪还管得上是哪个江家,只知道肯定是个富贵人家便好!他急忙抱来诊箱给还怔愣着的王青梧背上,药工老白也闻着声音也从里屋出来,听到这番言语,又从药柜里选了些药丸,加了些银针石砭一并儿放进去。
江善见准备得大差不离,直接拉起人往外走:“救人要紧,我紧赶着回去也要一个时辰,其他物什府里都会有,不齐我再折回来取罢!”
王青梧正想回头叮嘱老白几声,却已被后面推着、囫囵个儿塞入车轿。
江善朝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子,高声喊了下“驾”,便连同车马一气消失在风雪中。
偌久,阿天一拍脑袋,:“忘记给他记笔收支了!”
老白往外瞅了瞅,除了那热闹的风雪,街市已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无。
他将医馆门口的灯笼撤下,把门板一扇扇竖起:“掌柜的出了外诊,这晚上旁人来了也看不了诊了,你我就此拾掇了打烊吧。”
“监卿府江家的小姐?”阿天依着柜台,端了银子在手中端详着,“这官家小姐当真金贵,一生病就值五十两银子!”
老白落好栓子后走过来,捞起里衣腰带上系的一把铜钥匙,打开柜台下一个铜制钱柜,让阿天把那银锭放进去,又顺手锁上:“明儿掌柜回来了,你与他一起盘盘账,除下下月支出,剩余的都可以存到钱庄去了。”
阿天咕哝着“知道了、知道了”,懒洋洋地铺开账册,登记上此笔诊金的来处、款目等,口中仍嘀咕着:“近日也未听到有传哪个江家出了什么疑难怪症啊,这江小姐怎么突然一下子发起病来?若只是感了点风寒,江老爷这诊金可给太大方了!”
——如果只是普通风寒 ,这江老爷可亏大了!
老白把药柜一一推放整齐:“你不记得那江大人是谁?”
阿天只管自己写着字,头也不抬:“谁?”
这样“阔绰”的江姓大人确实未见过第二人。
老白道:“前些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定安当朝为官的出了个怪人,自负才情,性情却乖僻的很,说他享茂盛年,却只一妻一女,也不急着开枝散叶、延续宗嗣,一直说什么‘吾女灵秀冠绝,掌珠在怀,何羡弄璋’,自认别家十个男儿郎都比不上他家一女娃娃哩!”
阿天不知不觉停了笔,细细思索一番后,道:“这么一说,早年坊间确实有传闻这么个人,当年,我都还未成亲嘞!”
老白看他一眼:“那个怪人不正姓江么,说是执掌我朝军械火药的,朝野上下所有的兵器制造都归他管的不是?巧了,当年传闻那人似是也住在东城宣阳宫一带。”
“竟是他呀!”
“平时便当是珠宝养着的,现下生了病证,可不急煞死人。”老白把堂内的火盆覆上厚厚的灰。
“近些年倒未再听他说此等狂放的话。"阿天终于记完了账目,搁下毛笔,又上下看了一遍,“女娃儿再似明珠耀眼,迟早要嫁到别人家里,延续旁人家的血脉;儿子再如鱼目混吝,传承的也是自家的宗祀,江大人那么聪明的人也该想明白了!”
阿天看不到的角落里,老白连连摇头:“阿天,听阿爷一句劝,想要妇人给自己传香火,也得把她身子养好了先,我上次瞧着她身怀六甲,面目腿脚肿得能掐出水来,自己走路都费劲,还左右牵了两个孩子,当真可怜!王掌柜真是仁心的人,为你家月娘熬了汤药补品,赶紧端回家喂她喝了罢。”
阿天忍不住回瞪了老白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凭他?一个孤寡老头!都来数落自己了!
继而想到现今那月娘虽然卸了产,但躺在床上呼吸虚弱,新产的女儿因未足月,佝偻瘦小跟只猫儿似的,身目蜡黄,哭出的声音连蚊呐都不如,屎尿糊了一屁股,那臭味和身旁娘亲身上的恶露血腥味混在一起,轰得人连房门都迈不进去。
还有另外两个涕泪交加、坐在地上无人照料的幼女,而老娘风湿肿痛的手冬日里一点碰不了冷水、只能坐在一旁长吁短叹。
这个家少了一个如意儿子不说,还什么都等着他回去料理,阿天觉得脑子已快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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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雪夜求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