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两个家仆见有黄色的风灯自远而近,就赶紧跑下台阶,顶着风雪打扫府门前的积雪。
一豁掉了大颗门牙,口中直喷白气的小仆搓着手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咱们扫完雪就能去吃饭了!”
他们奉命在公子回府时要将积雪扫开,清理出条道来,但许是天气昏暗、风雪急骤,道路难走了些,公子回来晚了,他们也已经在门外忍着冻饿,多等了近一时辰。此时看到风灯和车马近了,心中一时欢腾。
另一小仆顶着黑色软帽,但是身子太过瘦小、头颅也小,那帽子随时要被风给刮走。他举着彤红的手忙着压帽子,衣服往上一吊,瘦削如竹削般的脚踝又露了出来:“不知道等下还有饭没有……这雪下的比扫的快,还没扫完又堆起来,早些扫就好了……”
他们俩是新买进府的仆役,辛苦的伙事自然被顶在最前面。
领头的给二人每人屁股一扫帚:“车马都快到跟前了,还不闭嘴赶紧扫,公子万一踩地上滑了摔了,担待得起吗?”
说话间,赵江已经驾马驶到跟前,他口中一声长“吁”,手上拉紧缰绳牵住了马,完了将缰绳递给领头那个,吩咐说“等会把马牵到厩里去,记得盖上毡子,多放点草料”,一边已经抽出一把大大的稠伞,撑了在车轿旁候着。
赵谨和拥着一身紫狐软裘的王玉宗自轿内走下。
赵谨接了赵江手中的伞,与王玉宗同撑一把,踩着两小仆刚扫出的雪道走入府内。
豁掉门牙的小仆望着两人身影消失在渐渐关闭的朱色大门中,直张大了嘴,眼中满是羡慕神色:“我们二公子形容气度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真想不到这世间还有那样神仙般的人儿……”
戴着软帽的也杵一旁出神,忽而眼睛亮晶晶地深深吸了口气,惊喜叹道:“……好香啊……我从没闻过这等舒服的香气……”
赵江看见两小仆的样子,对那领头的家仆冷了脸色,道:“赵府的下人,规矩最要紧。”
领头停下牵马的动作,躬着身子回答:“对不住赵爷,这两小厮是春后刚买的,还不大识得规矩,我等下带他们领板子去。”随后转身望了眼两人,反手一人扇一巴掌,斥道:“公子们的长短是你们可随意议论的?”
两小仆瞧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本来就冻得脸上红痛,被这样生抽了巴掌,涕泪顿时糊满一脸。
两人双双匍匐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求饶。
戴帽子的那个急着磕头,没顾到头上,帽子咕噜噜掉下来滚到一边,露出结了厚厚癞头疮的细小头颅。
他整个人僵硬在地上,不敢抬头,更不敢伸手去捡回帽子,青红的手指紧紧扣到污雪泥地里,呜呜直哭。
赵江看着他的癞头,瞪大了眼睛。
领头的悄悄斜眼瞥了眼赵江。
赵江指指癞头,又指指领头:“这就是你买来的?你连身子都不查查干净?”
“这样不清不白放府里,回头染开病,你当得起?”
“赵爷,赵爷!”领头的嬉皮笑脸凑过来,满脸讨好,“不妨事,我盯得牢着呢!在后面柴房养了段时间已经好多了,没见它染上旁人!”
接着,又一阵痛心疾首的叹气:“诶!这世道可太惨了,不买他就得在集市饿死,便是一条猫儿狗儿,也瞧不得这样活生生被饿死啊,您说是不?好歹是个人,价钱也极便宜,买了养养一样能用,下人的活让谁干不是干,是不是,赵爷?”
见赵江仍寒着脸不说话,他又侧了身子朝豁门牙的使使手势。
豁门牙的一见,忙一声“赵爷”往赵江脚底下扑去,抱着他小腿哀求着:“赵爷,您是菩萨大善人,求求您,不要赶我们走!我们这辈子就给赵府当牛做马一辈子,什么活都肯干,只要赵爷赏我们口饭吃!”
“赏你们饭吃的不是某,是当朝御史中丞赵老爷!赵夫人!”赵江虽然仍神色严厉,但语气已温和些许。
领头的和豁门牙的一对视,忙接道:“赵爷说的对,是赵老爷、赵夫人!但赵爷的恩情他们也断断忘不了!”
豁门牙的附和:“赵爷的恩情也一样忘不了!”说着扯了把癞头,癞头也匍匐上前,跪到赵江面前,只是仍抽泣着不敢抬头。
领头的见了,扬起手臂意欲抽他。
赵江叹了口气,一手拦住,对两小仆道:“赵府不是一般人家,进出府内的也不是一般人物,眼睛嘴巴管不牢,给赵府惹来祸端,是你们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如有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你们了!”
末了,瞪了领头的一眼:“赵炳,下次再买这种身子不干净或身份不清白的下人,或是贪污了这买伢子的银钱,你也休得怨我!”
赵炳被瞪得缩起了脖子,嘴上却辩解着:“买伢子的银钱,都是总管核计过的,炳万万不敢污了……”
赵江心想谅你也不敢,便扯了腿自己进府去了。
身后留下两下仆“咚咚”的磕头声:“……谢谢赵爷,谢谢赵爷……”
赵谨冬季住在赵府东跨院的暖阁里。
赵府总管赵沿听得下人回报说“公子到了”,便命人点上灯烛,布置好晚膳,随后遣散所有闲散,单独留下自己在暖阁候着。
没多久,赵谨和王玉宗就穿过檐廊走入内院。
王玉宗进了暖阁不多久就喊热,脱掉紫狐软裘,又解勒帛脱外衣,最后只剩一件银灰色缎面里衣。
赵沿捧了热水上去予他净手。
赵谨只脱了外罩的锦袍,随手搭在衣架上:“仔细别受了凉,这罪当我可担不起。”
王玉宗净完手后抓起一旁的热帕,擦了擦颈项内捂出的细汗,对赵谨方才的话置若罔闻,环视了一圈暖阁,说道:“我上一次在这留宿想是三年前了吧!”
这暖阁地下、墙内皆有火道,内顶由红松架起梁檩,云雷纹上雕有卧病求鲤、亲尝汤药等儒孝典故,墙上支着几盏鹤形灯座,椒泥虽是新糊的,但无绘饰。为了防火起见,屋内连帷幔都无,敞敞望去,只有一套朱红楠木书案座椅,旁边放了个摆放书籍的低矮书几,以及一个摆放着棋盘的棋榻。
赵谨回道:“无甚稀奇,一直没有大的变化。”
王玉宗细细观摩两面墙壁,却否认说:“不对。”
赵谨道:“哪里不对?”
他寒暑都会搬来暖阁住,他还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王玉宗双手抱着胸:“你墙上的字画都不见了。这里以前分明挂满了你的字画!”
这倒也是……
赵谨在桌旁坐下:“儿时的拙作,俗笔庸墨,登不得台面。”
赵沿在旁悄悄问道:“公子,是否要备酒?”
王玉宗抢先伸了手拦在赵谨前面说:“备!当然要备!备你们赵府最好的酒!”
赵谨面色淡淡地将他手捉开,说:“不备。”
赵沿只能又望向王玉宗,面上一副为难的谄笑。
王玉宗好兴致地跟着赵谨坐下:“好好,不备不备,小谨说不喝就不喝!”
赵沿见两个主子达成了共识,内心终于如释重负,悄悄退下。
王玉宗笑眯眯地看着赵谨为他布筷:“小谨果然还跟以前一样,什么事情都做得周全。”
赵谨停了手中动作:“你也当记得自己当年说的话。”完了,给他他盛了碗羹汤推到眼前,“酣酒误事,当年还是你说的。”
“我不过高兴了方小酌几杯!”王玉宗挑起银匙品了口那羹汤,赞道:“雪蛤、百合滋阴润肺,马蹄、笋尖清热下气,还炖有天山雪莲子、鲜嫩豆腐,玫瑰露佐味,确是久居暖阁、祛火敛阴的头道佳品。我前几日正巧有些咳嗽,这道甜羹再合适没有了!”
赵谨望他两眼:“那你今日是极高兴了。”
“探到大名鼎鼎军器监监卿江荨江大人爱女的虚实,怎能不高兴呢?”王玉宗用筷子支着脸,两眼望着房顶,“据说她是她父亲亲授的。”
“如若果真不是你碍于旧识,给她放了水,那她当得起灵秀冠绝四字。”王玉宗道,“江荨也确实教女有方嘛!”
赵谨一边吃,一边静静听着,未于置话,忽而又被他拉了下袖子。
顺着王玉宗的手指往前望去,又听他道:“我记得,那个地方,以前你挂了一副奇巧的画,偌久都不肯摘了,现今怎么没了?”
赵谨拍掉他的手:“你自己不都说,以前上面挂满了画?”
那么多画,谁记得是哪一幅……
“哦……”王玉宗故意拖长语音,一副了然于胸的自得感,“只是小谨儿时的拙作罢了,登不台面!”
“小谨拙作虽然多,我却独独记得那一副尤其优秀呢…”王玉宗一番思索后,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画的像鸟不似鸟,像鸡不似鸡,形神俱无,还有一个奇怪的鸟笼子罩在外面。”
末了,叹息一声,继续取笑道:“我们定安有名的丹青雏凤赵二公子,当时还极当是个宝贝,我想帮他润色润色,添涂了几笔,却反遭了顿打!”
“是吧,赵二公子?恩?”
良久,赵谨只回了句:“若是挂到现在,那不得再得你添几笔?”
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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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赵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