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题着“德业双休、经世致用”字样的碑壁,就能看到远处青松翠柏与群山连成一片,积雪覆顶难掩苍劲,斗拱飞檐叠现其间,沿途若干白梅缠枝绽放,幽香氤氲。
檐廊九曲蜿蜒,行歩其间,若干正在扫铲积雪的仆役和趁着课休奔逃玩耍的幼童纷纷停下,向孙夫子躬身行礼,待看到后方跟随的江芙二人后,皆交错互视、无不讶异。
戴着黑色披肩幞头的中郎将卫毅之子卫恪正蹲在池边,举了根指头粗细的木枝一下下用力杵着池上的浮冰,待杵出洞了,就用力向上挑起往中央的冰层摔去,珰然清裂、琉璃崩碎,旁边书童一边急着让少主小心,一边又拍手鼓掌、高声叫好。
孙夫子面色一沉,正欲开口喝止他,却被卫恪抢先看到跑了。
卫恪一边往鸿学学堂跑,一边挥手大叫:“奇了!奇了!孙夫子竟然领了个女娃儿进学堂来了!”
学堂里各家书童们正在帮自家少主放好桌下取暖的铜炉,铺膝上盖的暖褥,铺纸研磨、布置书笔等。
富贾之子朱元宝家境优渥,好吃少动,体态肥腴,素来耐不了寒热,夏季畏暑、冬季恶热,其书童已给他脚下塞了三个铜炉、膝上铺了两条褥子,朱元宝仍搓手哈气,哭喊着“冻煞死人,冻煞死人”,责备书童未将铜炉内的炭火烧得旺些,他家书童不免为难,忙从食盒里取出果饯肉脯等哄于他吃,方才罢休。
其他少年子弟们对此已不以为意,顾自三两相聚,有的交流着新年见闻,有的比划着新式的玩具,稍年长者则面色凝重讨论着从父辈或坊间听来的各国政势,比如去年霜降,华昭国又攻占了东洲两座城池,屠戮十万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屠完后放火烧城,烧了整整两周有余,直到降起雨雪才熄灭。
不过这些战事离云澜还差得太远,毕竟云澜东南方向——晛都还坐着大壅的共主帝王,华昭再怎么虎狼狠厉,也绕不过大壅帝王的都城来攻打云澜。
云澜是现在这世间,最宁和富裕的邦国。
满满济济一堂人,唯等着夫子开课授学。
礼部尚书秦道中之子秦浦云与人开了一桌棋局,此时正陷入胶着,听到卫恪之言,亦忍不住问道:“什么女娃儿,女娃儿不是上椒棠苑吗?椒棠苑怎么不从西门走了?”
卫恪已跑的热了,三两下将身上的鹿绒软裘扯下,扔给后方紧紧跟上来的书童,一屁股坐上书案:“我看得分分明明,就是个女孩儿,谁家男孩耳朵两边弯个小髫髻?她也带着个书童,书童背上背着书匣,肩上挂着褡裢,”说着,随手抓起一个褡裢示于众人,一字一顿强调道,“都!是!芝!兰!形!制!的!”
周遭学子逐渐将他们家层层围在中间。
外围离得远了听不真切者,有的强力蹦跳推挤着,有的爬到自家书童身上,有的直接踩书案上,一时间抱怨推搡踩痛的,指责踩脏书案打翻用品的,还有书童为了维护自家少主亦撸袖怒目,学堂内喧嚣吵嚷犹如市集。
只有平素自制刻苦或生性清冷的几家少年,仍坐得远远的,或敛神练字,或琢磨课业,无暇他顾。
有一人梆梆敲了几声窗沿,便有三两书童从窗下探出头来等候吩咐。那人往檐廊方向使使眼色,书童们会意争相跑去打探。
为首的书童跑出转角没几步,看到孙夫子果真带了个五尺身高的双髫女童往鸿学学堂方向走来,而跟在末尾的书童后背上真真背了个雕刻有白色芝兰浮雕的楠木书匣,左肩上真真挂着沉甸甸的绘有五子登科图式的流水纹蓝缎褡裢,紧急刹住脚步、折返回报。
一计消息宛如石灰入水,学堂内顿时素浪喧豗、沉渣腾踊,议论纷纷。
“女孩儿怎么能上芝兰苑?”
“女孩儿来与我等一道研习格致物学及君子六艺?”
“一个女孩学习格致六艺作什么用?”
“我家幼妹连三字经还读不明白呢!她能学格致物学?太荒诞了吧!”
圆面大腹的朱元宝已经嚼完蜜饯,一手抓着几把肉铺,一手在胸前衣服上蹭拭,支吾说:“……我爹娘再三告诫我君子行途,遇女子当垂帘三尺、侧身避影,游目即为逾矩,直视便成轻佻……现下一个女子要入学堂与我昼日同习,还要一起乘马学艺,我一双眼睛便是嵌上头顶去了,也做不到不相参视吧!”
“她才八岁,还没我家马车高!你就当杵了个木头娃娃吧!”
“就怕你觉得她粉糯香软,比桃云酥还好吃,日日惦记着怎么吃她了!”
学堂内哄笑阵阵。
但紧接着,一人激愤失望地感慨:“笑话笑话,真是笑话,云澜也到礼崩乐坏的一天了!!!”
“她是什么来历,这是有多大的靠山,可以置国家礼制于不顾?太傅知晓吗?”
“太傅自然是知晓的,不然她连芝兰苑的门都进不了!”
“太傅怎么能容许孙夫子做出此等逆反人伦的事情,这要传出去,置章麟的威信、诸学子的颜面于何地!”吏部高侍郎之孙高叩翡愤愤切齿。
群情激昂中,忽听得几声重咳,正是孙夫子三人站在门口。
孙夫子环视一圈学堂,将目光落在对自己出言不逊的高叩翡身上。
高叩翡面色绯红,但重哼一气,将头往侧边一撇,不见丝毫心虚胆怯。
逆反人伦,祸乱学府,动摇国基,人人得以谴之!
孙夫子看了他数秒,却未责难他。他仅是示意书童们退下,传诸子落座,然后侧身让江芙主仆上前,述于诸子道:“此为军器监监卿江荨大人的爱媛江芙,聪慧灵秀、古今无双,是以奉了魏太傅之令,今后与诸君共同修习本年的格致物学和六艺。”
少年学子们听到夫子正式宣照了此事,愈加激愤,有几人攥着拳头,从座席上一一站起,面色激涨,仿佛承受着极大的屈辱!
秦浦云从没觉得一向光滑圆润的棋子有这么生硬硌手。
孙夫子继续道:“坤德承乾,妻贤家宁;母仪垂范,子孝族兴。诸君敬女如兰,方显君子之仪。且江芙年龄尚小,方足8岁,诸君更要有惜蕊护萌之德才是……”
“先生教育的是。”秦浦云轻嗤一声,打断了孙夫子,并将那枚已被攥得发烫的棋子一手扔入棋盘,“但我等自幼受训男女七岁不同席,叔嫂不通问,内外有防,所以正人伦也!而今云澜第一学府却不规守其道,肆意破坏这伦常纲纪。礼崩乐坏,倒反天罡,不怕家国大乱吗?”
一句“礼崩乐坏,倒反天罡,不怕家国大乱吗”引来众学子齐齐挥拳附和。
一稍年长者抬着下颌,双眼微眯俯视着江芙,冷声笑道:“八岁的黄口小儿,要上也该上那幼学去,上鸿学凑什么热闹,她有这本事学格致物学、骑马仆射?”
高叩翡接言讽道:“想寻求爱惜保护就躲在家里找自家父兄,关得外面旁人什么干系!我等是来求学,还是来照料幼童?章麟是为学府圣地,还是托孤之所?”
众人奚落已极,纷纷附和赞同。
卫恪个子较其他学子矮小一些,由是被安排在前方首一的座位。他自来活泼顽劣,不服礼教,此时更完全撇弃旁时不能直视女眷的规训,上下打量江芙,带着直白、挑衅之意。
这个小小的八岁女童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触怒定安全城权贵,都要进这学堂学习固而为男子方能修习的课业……她竟然比他还胆大妄为?!
而且,自他一路观察来,她虽然也曾左右旁顾流连学府的气象景色,但是穿过诸男的侧视非议,毫无羞怯忸怩之态,便是此时备受奚落责难,也未见泣色。
即便他那一向泼辣的长姐卫忻,也曾因出行时帷帽未遮罩严实,受到轻浮浪子的指点而羞愤欲死。
——此女怕不是男子假扮的吧?
惊吓之余,卫恪猛地发现,江芙也正直直盯着他看。
作为家中独女,江芙的起居照料,多由母亲常氏亲手亲为,曾任用过的乳母和教习嬷嬷,也因素日里使用不上而先后被解用。
江芙的启蒙授学,则由父亲江荨一力完成。江荨富有才学又桀骜不驯,素无男女成见,见女儿天资聪颖、禀赋极高,叹说“吾女灵秀冠绝,掌珠在怀,何羡弄璋”,平素除了亲手指导她做些机巧玩具,还时时带着她出入工房,教她辨认兵谱、识习火器,即使是事关机密的军器设计、硝火研制,都不刻意回避。
江芙鲜少出府与同龄女子交好嬉戏,仅有几次与少年男子的交集也是常氏生恐女儿交际凋零、性情乖僻,长此以往,耽误日后的婚嫁大事,押得江荨勉强携之至世家交好的侪僚家中串访做客。
但令常氏失望的是,虽然江荨侪僚好友见了江芙都大为称赞,但那几家儿郎或自卑涕零,或资质愚钝、生性冷淡不能与江芙结好相处,竟一满意的也无。
江荨安慰说:“美玉在璞,明珠藏渊。我芙儿聪颖如斯,今后当得住这国之脊梁也未可知,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佳婿欣赏心悦?”
常氏一听更为着急:“天下之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日后还要承受送女远嫁、老而无女之苦?”
江荨急急解释说:“不不不,夫人,天下之大是今后觅婿不限定安,甚至不限云澜,但择贤良的意思。再则,即便未封侯拜相,我江家也当得起寒门入赘的门第。若芙儿愿意,便是终身不嫁,你我都养的起不是?夫人万万安心,芙儿亦是我的独女,断是动不了送她远嫁的心思的。”
常氏眉头的悒郁稍有纾解。她如何不解江荨之意,只是女儿愈加独断自主,不仅对女工纺绣、琴舞花艺概无爱好不说,对一家主母当习的祭祀、宴客、统筹之道也无甚意趣,即便日后出落得形容生动、容貌姣好,也免不了被人议论诟病、指摘言行。
江芙直直面视卫恪,除了发现自己被挑衅着打量后本能回视外,更因她发现这学堂内竟有男子身形高矮是与自己差不多的!
不是说这里的人都比她大至少四岁以上?
难道他也仅有八岁?
还是他天生短绌,连女子都不如?
江芙两眼自上向下与卫恪比量一遭,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他手上……额发下的眉毛慢慢不自觉地微微挑起。
——据说手指关节短小者,个子也自然矮小些。
卫恪发现她在与自己比较身高,面上一红,目中的睥睨冷不丁被全部打散,代之以慌乱。
他试着拽下袖子捂住双手,才发现那宽袖的鹿绒软裘已被自己脱下、甩落在不知何处,现下一双束袖下两只瘦瘦短短的小手已无物遮掩、无处遁形……
那双手因方才肆意玩耍,拿树枝杵冰块,显得污渍累累。
——原来承受圣人诲训的公子的手,也是脏兮兮的啊!
江芙如是心想着,将目光收了回来。
而这在卫恪看来,却是她才懒得与小孩儿计较呢!
牛马喝口水[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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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章麟学府(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