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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作者:花花欧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八)


    一个月没见,臣韶又瘦了几分。


    不止是瘦,整个人的气场都弱了下来,安静低调,好像那整年睡大觉的闪电,一举一动磨叽得要命。他拿着张纸反反复复地擦着花掉的手机屏幕,纸巾太干擦不干净,就又倒了一点手边瓶子里的水,湿了擦。


    这样擦也不行,还有水迹,于是还需要一张干纸巾打配合。


    沈利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关注对方的这样一些细微的举动,她前边闭眼想要睡睡没睡着,就这样微微睁着眼看他对着个手机搞这罗里吧嗦的事情。


    两个人都没人说话,臣韶不说,她也不讲。


    除了对客户讲解方案的时候,沈利清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从小她都是这样,严肃得过分,初中倚天屠龙记还比较火的时候,同学们就讲她是年少版的灭绝师太。


    她那时心里虽并不认同这样的判断,可还是没反驳什么。她知道做纪律委员之后她得罪了多少人,这职位不像班长、学委、课代表、团支书这些招人喜欢,这个职位的诞生就是为了得罪同学,那位性情温吞的男班主任需要一个得力不怕事的助手,同学也需要一个出气筒以发泄他们对老师管理的不满。


    也因此,她虽是班干部,在学校也依然没什么真正亲近要好的朋友。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身旁这位声名远扬众星捧月的花花公子了,在那个时候,他还是花花少爷,班草,校草,据说还是什么区草,市草。


    当一个人的外在太好时,他的内在就不那么重要了。


    整个学生时代,沈利清几乎都在听女生们谈论他,和谁恋爱了,和谁分手了,谁又在追他,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他穿什么牌子的衣服,什么价位的鞋,他家的车多少钱,他家的司机几点到学校门口等他。


    连他今天跟某个女生多说了几句话,说的是什么内容,这些内容中又有何深意……都会有人去追究,拿来当做课间闲谈。


    所以严格意义上讲,关于臣韶的很多很多信息,她都并不是亲自去了解清楚的,而是通过这些所谓的传闻。


    有臣韶在的那几年,整个学校的女生仿佛都陷入了某种没有理智的狂欢仪式,全校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班有这么一号人物,学生知道,老师也知道,更荒唐的是,据说还有刚大学毕业来学校任教的年轻女老师私下给臣韶递过情书。


    这样一个人,他的身边自然是围满了人,不分男女。


    女生希望他多看自己两眼多说几句,以便于自己能够被其他女生嫉妒闲谈,男生则希望通过他被女生多看两眼,多说两句,似乎只要如此便与有荣焉。


    沈利清在学生时代就知道,她跟臣韶是完完全全两个世界的人,若不是臣韶在高二高三时奋起发力,成绩直线上升,或许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而就这交集,也不过就是和沈利清的名字在同一页的排名上罢了。


    “沈利清!你快来看!天呐!臣韶这次成绩怎么进步了这么多!你看,进年级前五十了!刚好五十名!天!”


    下课后有人叫她,是那时的女同桌。她是臣韶的超级粉丝,不想着跟他谈恋爱,但关注他的一切,当追星一样仰慕着他。


    她被迫被拉去分享喜悦,看到了那个扎眼的名字。


    明明从初中到高中都几年了,她还是没能看惯那两个字。


    “哦,然后呢?”她莫名有些烦。


    “你不觉得他好牛逼吗?天啊,我真是太爱他了,长得帅就算了,学习又这么好,家里还有钱,简直了!”女同桌满眼桃心。


    沈利清却觉得她很蠢,忍不住讥讽她:“他牛逼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女同桌不觉讥讽,反而感到疑惑:“是没什么关系,我就是为他开心啊,不行吗?我喜欢他呀,他好了我高兴这不挺正常的吗?”顿了顿,问她,“你气什么呢?”


    “我没气。”


    “明明就有。”


    “我说了我没有。”


    说着她就出了教师往厕所方向走去。


    这周是他们组轮值班级板报,同学们都下操场去跑操了,她们就留下来做板报,整个教学楼都没什么人,因此一向社恐的女同桌说话也完全没有控制音量。


    “明明就有啊!”她追上去,“你怎么这么大的反应啊,人家臣韶是考进前五十了,但离你不还远着呢吗?你二十,他五十,差着三十呢,你气什么呀?”


    沈利清不想跟她说话,说不清,就闭上了嘴,只是脸色难看。


    可是从上厕所到上完出来,她都依旧不依不饶,像是在为她的偶像讨个说法。


    “你是不是气人家优秀啊,长得又好,家里又好,妈妈漂亮,人缘又好,会弹吉他,篮球打得也好,现在成绩还好了。”


    “你这是嫉妒啊沈利清,嫉妒别人是不好的,你看我就不嫉妒他,他优秀我比他还高兴!”


    “我就希望他什么都好好儿的,每天高兴、快乐、健康,学习也越来越好!”


    “你向我学习学习一下啊,别老嫉妒别人了,嫉妒使人丑陋,知道吗?你要喜欢他呢,你就去变得跟他一样优秀呀,等优秀了就去追求他……”


    刚出厕所的沈利清一下子停下来:“你说什么?”


    女同桌撞得哎哟一下:“你干嘛呀?”


    沈利清脸色很难看:“你刚放什么臭屁?”


    她的脏话一出来,女同桌脸色也不好了,一下有些生气:“我说你别老是嫉妒人家,太丑了!你要是喜欢他,要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就去变得跟他一样优秀啊?等你也优秀了,你就可以去追求……”


    沈利清当场就气笑了。


    臣韶今天跑操期间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谈话了,主要是针对他这一次成绩的巨大进步进行表扬,其他则是敲打他已经高二下学期了,还是尽量收收心,不要浪费自己的天份。


    就差没明着说,你少谈点小儿科恋爱了。


    前几天刚被女友班里班主任棒打鸳鸯跟女友分手的他心情本来就不好,还被这样教训一通,自然是更郁闷。不过他面上一向装得不错,因此在老师看来态度是很好的。


    今天带了烟,他打算偷偷去厕所外的小露台那抽一根,结果还没走到,他就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是……在谈论他?


    “我说你别老是嫉妒人家,太丑了!你要是喜欢他,要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就去变得跟他一样优秀啊?等你也优秀了,你就可以去追求……”


    刚把烟摸了出来,听到“优秀”两个字后,他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又把烟放了回去。


    谁啊?听着声音有点耳熟,是他们班的同学吗?


    “我喜欢他?”沈利清的声音一出来,他就认出了。很难认不出,沈利清的声音和普通女生不太一样,调子低低的,音色哑哑的,说起话来像在拉大提琴。


    沈利清喜欢……他?


    臣韶心里突然漏了几拍。沈利清吗?她,她怎,怎么会……


    放在校服裤兜里捏着烟包的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兴奋的,心跳从漏了几拍之后不住地加速,加速,再加速,直至连他自己的耳朵边都响起了鼓擂。滚烫的感觉不知道是从哪里晕过来的,脖子、耳朵、脸颊、后背……烫得他一时有些窒息。


    他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小心了起来,生怕听不清厕所拐角那边的女生在说什么。


    “很明显啊?你不喜欢他,那干嘛你老是针对他?我一提他你就老是反应过度,你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臣韶攥紧了裤兜里的烟包,感觉眼睛一时都有些发烫,他小心地吸了口气。想笑,又不太敢笑。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耳朵,连他自己都感受到了上面异常的温度。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明明已经谈过不知多少次对象了。


    “这就是喜欢?”


    “不,不是吗?”


    沈利清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恐怖过,那都不是难看了,是恐怖。她跟个冷血杀手一样,面无表情地冷漠地看着对方。


    女同桌有些害怕,不过她对沈利清早已积怨已久,事已至此,便干脆一箩筐地把所有不满倒出来:“不然呢?我觉得你就是喜欢他,但是你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得不到他,所以你就因爱生恨了,就像倚天屠龙记里的周芷若一样!你不是讨厌他,你是讨厌他不爱你!


    “你要真不喜欢他,你根本不会在乎他!他死了你都不会看他一眼!还不要说他排在五十名,他排哪儿你都不会有感觉!”


    “恨,就是爱!”


    如此一番有哲理的语言,竟然出自一个高二女生之口,不得不说这个语文课代表有点东西,阅读理解做得不错。


    若是三十岁的沈利清听到这番话,或许真的会陷入沉思,琢磨琢磨其中道理。


    可惜的是,那时的沈利清才十七岁。


    而那时的沈利清,已经在各式各样的恶意、恨意中度过了十七年,比起爱,这才是她人生中最熟悉的东西。


    “恨不是爱,恨就是恨。”


    臣韶听到了沈利清冰冷的声音。


    “你觉得臣韶优秀,那是你觉得,对我来说,他和树上的毛毛虫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你为他的优秀而开心,是因为你幻想有一天你可以成为他的女朋友,他好了,等于你升值了,你当然希望他更好。”


    “而我不是。”


    “我承认,我对他有过激的反应,你也没说错,我嫉妒他,嫉妒他的家庭,嫉妒他的长相,嫉妒他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大少爷,嫉妒他什么也不用做大家就会冲着他那张好脸替他买单,争着抢着做他的朋友,做他的女人。”


    “我最嫉妒的是,即便他是个垃圾,是个废物,是个一年能换四五个女朋友的烂人,也照样会有人喜欢他,不要自尊地凑上去任他挑选。”


    沈利清嗤得一笑:“你这么喜欢他,那你猜他记得住他以前那些女友的名字吗?”


    臣韶听到这里,往后连退了几步,慌张地扭过头就要离开。


    然而他还是听到了。


    “这种脏得要命的人,我脑子里想一次都要恶心好几天才能回过劲儿来,恨?说恨都是抬举他了,是恶心,懂吗?”


    说完,沈利清便往外走,转完走出拐角。


    她看到了臣韶,却又当完全没看到,脸色都没变一下,脚步也未停一分。


    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那之后,学校里便有消息传出来,说有个女生特别厌恶臣韶,是臣韶同班的纪律委员。


    据说已经厌恶到了一看见臣韶就要呕吐的程度,甚至有人亲眼见过那女生因身边人提及臣韶之后出现呕吐反应冲去卫生间,有别班好事者因此造谣这女生呕吐系跟臣韶做了男女之事怀孕了,被女生冲到教室里掀了桌子和椅子,暴力撕掉了他的所有课本,把那男生吓得缩在人堆后面一声不敢吭。


    从此,沈利清和臣韶就成了一对全校著名的反义词。两人相遇必然绕道而行,两人说话必然疾风骤雨,没打起来都是体面人。


    连班主任听了这传闻都害怕,安排座位时刻意把他俩安排到了班级的最远距离。


    有同学说:“如果说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跟臣韶躺在一张床上而不被怀疑关系的女生,大概就是沈利清,要是有一天地球上只剩了两个人类,一男一女,那绝不可以是臣韶跟沈利清,他俩要在一起,人类就真的要灭绝了。”


    “前方即将到站……”


    沈利清猛地惊醒坐起身来,瞪着一双有血丝的眼睛去看车厢前方的到站提示。


    “还没到,这里是北站,还有四十多分钟才能到南站,你可以再睡会儿。”一旁有个男人声音传来。


    刚从梦中惊醒的沈利清心脏砰砰直跳,人还有点愣,她愣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去:“你……”


    你怎么……在?


    还没问出口,她便昏沉地想起了,她和臣韶巧合买了同一趟车,去同一个城市。


    她是要回老家去看她妈,臣韶呢?他去那里干什么?


    没问。对,这不关她事。


    “你发烧了?”


    “什么?”


    臣韶的手已经伸过来贴在她的额头,她还来不及躲掉,那只大手就又滑到了她的脸侧,摸摸她的脸,她的耳朵,还有她的后颈。


    好久没有过肌肤的接触,沈利清一下不是很习惯,浑身起了一片的鸡皮,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有多反感:“你干什么?”


    臣韶听到她这话,一下手就缩了回去。


    这一缩,沈利清也清醒了一些。她分不清臣韶脸上现在这表情是什么,她只看到臣韶似乎是想对着她笑一下,不过努力了几次都没笑出来,最后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有些尴尬地摆弄手机。


    她忽然想起来陆家睿之前跟她说的话,他说臣韶最近状态不太好,叫她别打他。再看看沉默不语的臣韶,她一下子有些烦躁,他状态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打他?那都是该打!


    不清楚是不是梦境中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消散,她感到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异常地暴躁,必须要强忍着才能压抑下来,同时胃也开始有些抽抽,恶心的感觉迅速翻涌上来。


    还剩四十分钟,她却感到一分钟都不能在这个人身边待着了。


    于是她站了起来,打算去其他地方站一会儿。


    “去哪里?”臣韶问她。


    “透气。”


    “你不舒服?”


    “……”沈利清停了两秒,说,“有点晕车。”


    臣韶听完便也跟着起身,出了座位后把她又重新按回去坐下:“你坐吧,我出去,我离你远一点。”


    说着便穿过人群往车厢外走。


    沈利清看着他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知怎的,忽地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和懊悔。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摸到自己的眼珠子在发烫。


    臣韶没说错,她是在发烧。


    一直到快下车的时候臣韶回来了,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颗退烧药,他把药给她:“退烧的,吃了吧。”


    沈利清拿过药,给他让开座位,看到他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倒了一小杯水,水还有点烫,他就那样端着一边轻轻晃一边轻轻吹,吹了两三分钟,才把杯子给她。


    沈利清接过水杯,吃了药。水温刚刚好。


    下车时臣韶问她拿了多少行李,他帮她提,她摇摇头:“我就身上这一套,剩下的都在这个书包里。”


    “我帮你拿书包。”


    “不了,我背得动。”


    “我帮你拿吧。”臣韶强硬地拿过她手里沉甸甸的书包,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上面,率先推着就往外走。


    沈利清只好跟在他身后下车,出站,看着他拿出手机叫了个豪华专车。


    全程她也没说什么话,也没拦着他这样做,直到车来了她才跟臣韶说:“一会儿我会自己跟师傅结账,你那边注意一下别被重复扣款了。”


    臣韶听到她这样说也没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等车停下后,自动走到车后座去把自己的行李箱放上去,再把沈利清的书包丢进后座。他走过来跟沈利清说:“你发烧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送你回去。”


    说罢,也不等她拒绝,便将她推上了车。


    “臣韶!”


    臣韶按住要下车的她,越过她去把车门拉过来关上了。


    沈利清一下子汗毛都竖了起来:“你!”


    “等送你回去了,回头我们找个时间谈谈,这整个年我都会在淇县过。”臣韶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管她如何挣扎也一点儿也不松开,“师傅,开车吧。”


    师傅有点担心地往后看了眼,主要是看沈利清。


    沈利清气急败坏,然而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丢人,于是咬了咬牙:“师傅,先开车吧。”


    臣韶废寝忘食地想了一个月,他什么也没想出来,只想出来了一点——他宁愿被沈利清骂,被她打,也想继续联系她。


    他真是个下贱的废物。


    看着窗外,握着沈利清的手,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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