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一嗓子喊出来,仿佛引爆了厂子里一直以来积压的矛盾。
大伙从厂子各处冲出来围住办公室。
黑乎乎的手扒着门框,十几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盯着里面。
“滚,都给我滚出去!”
相国富恼羞成怒,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向门框,飞溅的瓷片在众人脚边炸开。
“滚倒是可以滚,关键是老板,您倒是把工资给我们结清楚啊。大伙儿说是不是。”
工头老张用安全帽挡住碎瓷,反而往前踏了半步。
转头对工友们扬了扬手里的考勤表。
人群里立刻响起七嘴八舌的应和。
“老张说得在理!”
“今天不见钱咱们就不走了!”
“上次说月底,月底又说下月初,到底哪个初?”
“就是说啊,这都欠了好几个月工资了。什么时候给啊?”
相国富被愤怒的工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小刘儿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一闪,朝着他的脚边啐了一口唾沫。
“呸!你让我们家日子不好过,那咱们就都甭好过!”
消息不胫而走,各家供货商听闻风声后立即行动。
火速集结至厂区,将相国富团团围住要求立即结清账款。
小刘儿抓住时机,悄无声息地将厂房角落里,那台银色的小型切割机,拆卸搬运了出去。
相国富购买这台设备时,恰好带着他同行,因此他清楚了解机器的实际价格。
即便以折扣价转手出售,所得款项也足以抵扣相国富拖欠他的工资。
等他回到村子时,恰巧撞见陈舒蓝手扶隆起的腹部,正从家属院的铁门里缓步走出。
小刘下意识低头躲避。
却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突然停滞——陈舒蓝的目光,已牢牢钉在他怀中那台闪着冷光的机器上。
“小刘儿,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舒蓝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一把攥住小刘儿的手腕。
小刘儿不耐烦地甩开禁锢,眼底最后那点恭敬荡然无存。
语气里再也没有半分客气。
“什么怎么回事儿,蓝姐你也跟我这装糊涂是吧?”
“我在你们厂子里干了几个月!一毛钱不发,这是相国富欠我的!”
陈舒蓝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小刘儿的脑门冷呵一声。
“你相哥看你没个正经事情做,好心要拉你出泥潭,你,你居然这么想?!”
“我呸!”
小刘狠狠啐了一口。
“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想拉我垫背?真要帮忙倒是先把欠我的工资结清啊!”
他阴鸷的目光钉在陈舒蓝脸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蓝姐你怕是还被蒙在鼓里呢吧?”
“你们家那位不光欠我工资,厂里工人的血汗钱、供货商的货款,连设备尾款都拖着大半年了!”
陈舒蓝感到胸口一阵窒息的闷痛,仿佛有千斤巨石压着。
她张大嘴拼命喘息,整个身体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颤抖。
原来工厂的困境竟已严峻至此!
这远比她和相泽燃预估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百倍!
她本能地想用手护住腹部,可双臂却不受控制地痉挛发颤。
眼前骤然一黑,她如同断线木偶般瘫软倒地。
小刘瞳孔骤然紧缩,未及思考便如离弦之箭冲出。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脊背硬生生承住陈舒蓝下坠的冲击力,两人栽倒在台阶前。
“蓝姐?蓝姐!我刚才是开玩笑的……蓝姐你醒醒!快来人帮忙!立即叫救护车!”
刘佳恰好回村帮弟弟刘浩缴纳课本费,刚推开车门,便听到父亲急促的呼喊声。
“爸?出什么事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父亲面色煞白地冲过来。
来不及解释原委,小刘一把拽住女儿手腕:“快拦住那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刚将刘佳的车费塞进腰包,引擎尚未重新启动。
后视镜里突然闪过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姑娘踉跄着扑到车前,猛地拉开车门。
“师傅,再麻烦您跑一趟县医院!”
司机抹了把脸上的汗渍,皱起眉头。
“哎哎哎,你们这情况,得加钱啊。”
刘佳直接拍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塞进出租车师傅怀里。
“别啰嗦了!再晚就闹出人命了!”
父女俩合力托起昏迷的陈舒蓝,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出租车后排。
女人苍白的脸,在后座阴影里忽明忽暗。
一上车,小刘的慌乱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演变成了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
他扭头瞧了一眼后座上缩坐在一角的刘佳。
喉结滚动了几下,瓮声瓮气烦躁地捶了下座椅。
“闺女,爹身上,可没装钱……”
刘佳低垂着眼睫,唇角抿成一道紧绷的线,将翻涌的情绪尽数藏进阴影里。
她今天身上带的钱,可是要用来给弟弟交材料费的。
自从她搬离村子之后,几乎和这里的人彻底断了联系。
可命运总爱开玩笑。
就在几天前,刘浩突然杵在卷帘门前,褪色的校服袖口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油点子。
少年把开裂的球鞋在地上蹭了又蹭,最后憋出句:“姐……这次模拟考资料,班主任说必须买。”
他小声央求着姐姐,能不能先帮他这一次。
刘佳终究没有狠下心来拒绝。
她感到生活就像一头贪婪的野兽,用利齿撕扯着她的灵魂,几乎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那些理不清斩不断的纠葛如同溃烂的伤口,每次结痂都被重新撕裂。
断又断不干净,想愈合,却也难上加难。
刘佳掀起眼皮看向父亲的背影。
此时手中若是有一条绳索,她从身后死死勒住这男人的脖颈,将一切都结束掉,该有多好!
然而最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般,冷冷说道:“放心,这笔钱,不用你来出!”
车辆缓缓驶向县医院的单行道上。
司机师傅听着旁边那男人如释重负的笑声,鼻息间溢出一声冷哼。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上那个年轻女孩儿紧绷的面庞,视线又落向她旁边昏迷不醒的孕妇上。
“姑娘,”师傅朝着后视镜扬了扬下巴,“这趟就当行善积德,不要你车费了。”
说罢,将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纸钞,顺着座椅缝隙,扔还给了一脸惊讶的刘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