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燕两国要交战了。
不知是谁透露了太子位被监禁在齐国大狱的消息。燕国就顺理成章起兵。美曰其名“铲除谋逆,光复邑朝”。
乌泱泱的将士列阵,连着四方不见底的黑云,延伸到远处不知多少,翻墨中利刃破晓的剑雷一下子劈开远方天际,照亮了排排列列士兵的脸,各个冷震压抑,嘴唇紧抿,看着都像要决一死战的模样。
齐王老头疯了,在齐王宫大殿上骂燕王那个老不死不按常理出牌,连发一道道急令,送季望等一干将军先前去边城振场子,四万士兵紧跟其后,但根本来不及,这显然是计谋已久!
震天动地的轰隆声中,排排战车对着齐国边城永州的城门,
燕军前头的元戎里坐着主将无衷;城墙之上披坚执锐的是齐将王玄之。
王玄之今年四十八,前头二十年,百战不殆,如今看着压城的兵,问一旁的谋士。
“我军现下多少人?”
谋士道:“五万。”
王玄之闭眼。
“燕军呢?”
谋士以袖拭汗:“十万。”
“援军最少几日到?”
谋士声音更低:“最迟明日黎明。”
“若战,把握几成?”
谋士吞咽一声,豆大的汗珠往地下掉,炸开一瓣瓣。
“不足三成……”
单是外边的精锐炮车,已经将齐压得入了泥埃尘土。
“若是先挂免战牌,再送去太子位,燕国又当如何?”
王玄之回头,是白衣翩翩的公子季望。他跑死了三匹马,已然不从容,发丝凌乱,双眼猩红,紧盯着压城的兵,又扫过炮口齐齐对着城门的战车。
谋士迟疑:“可是……”
“永州城内有百姓七万,此次燕军来犯突然,如若齐燕开战,依我军此时不论武器还是兵力,必败,届时全城的百姓谁可负责?你?我?还是那位高坐太初的齐王?”
季望从衣袖中拔出软剑,对着王玄之的脖颈,声音清冽。
“挂。”
季成却不知突然从哪窜出来,一把握住季望的剑,利刃划破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逐渐伸展到剑柄,沾上了白衣公子的衣袍。
季望皱眉,“放开。”
季成摇头。
“我看你是被张鸣华迷昏了头!”
季成继续摇头,露出怆然的笑,对着他的兄长。
“喜欢张鸣华的不应该是兄长你吗?”
季成为人粗犷,性憨厚,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从很早就注意到自己的兄长季望喜欢那位在齐王宫的小公主。
从他年幼第一次在季望枕头底下发现了鸣华的帕子。齐国公主喜欢兰花,她的每条帕子上都会绣上不同品种的兰花,每种兰花都会用皇室特有的丝线绣成,那丝平常看是金色的,夜里却是银白色的,在日光下却是五彩缤纷的。
从那时起,他便偷偷注意兄长,在自请成为御前侍卫之前,都会在每日花市对面的茶楼里饮茶。
只因齐小公主的侍女每日都会在花市中挑花带进宫中,放在鸣华寝殿里的玉瓶中。
季成注意着兄长会从几十里外的大河畔边,几百里外的悬崖上,采摘最鲜艳的花,一整个花市都找不出比季望所摘更为注目的,吸人眼球的花。他将它给卖花的商贩,让他卖给每日来买花的宫婢。
直到有一日,买花的宫婢找到了季望,告诉他,公主藏了一个男人在宫里。
于是那一日,季望请了一道齐王的旨意带兵进入了那个被世人遗忘的宫殿,在老树疯长,遮天蔽日的殿内,发现公主藏的男人。
在他们身后,和季望一同前来的,是邑朝太子赵位,他正被一个小士兵扣押着。
小士兵身披着玄色铠甲,戴着头盔,俯下身,在赵位耳边,开口,陌生的熟悉。
“你可看清了?”
赵位定定看着眼前一幕。
季成跪在季望身前,这个胖少年,依旧憨厚笨拙的紧。他回过头来,看着被扣押的赵位,眼里都是赵位不想看的复杂。终是拿出那一份写满簪花小楷的丝绢,字迹清秀典雅,落在沾满尘埃的城墙上。
一个从小按照皇后标准培养的姑娘,不甘为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只敢在丝绢上写尽愤怨,这片丝绢被公主的侍女在偷偷摸摸要去销毁的路上掉落,又被日日看着公主的季望捡到。
大风刮过丝绢,赵位平静如水的眸拂过丝绢,赫然入眼的,密密麻麻的字迹。独有末尾。
后位,不要也罢。
对于张鸣华来说,只是空谈。
直到那一日,在茶楼喝酒的季望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公主,她穿着绽放着大多芙蓉花的衣裙,裙摆绣满了纷飞的蝶,像落入凡间的神女。
笑语吟吟暗香去。季望看到公主在细嗅他新采来的栀子花。
也是这一天,张鸣华在小胡同中遇到了赵位。
大风猛然吹起的丝绢,飘飘荡荡到空中,再落到两军交战之间的地上。玄色盔甲的小士兵拾起丝绢,上头的墨被几滴刚下的雨打湿,她拿起来吹了吹,揣在怀中。
又看着身边虚弱的,仍旧一瘸一拐一事无成的小太子,咧嘴扬起了灿烂的笑。这是这八个月来,赵位所见最真诚的笑,真诚且得意的笑。
赵位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从一个小士兵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蓝袖云衣,长发半挽。
她又问他。
“这回,你可看清了?”
赵位和她站在渐大的雨幕中,他看着眼前之人。问她。
“你是谁?”
姑娘抬头看天,点点雨珠变得密集,她似乎心情很好。也是在这一天,她随口说。
“云缘。”
大雨倾盆落下的瞬间,世间白茫茫一片。
有人大喊:“太子位不见了!”
……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茅屋。
云缘扒开赵位的衣衫,看着浮肿发白,扭曲变形的腿,挑眉又看了这小少年一眼。
“还挺能忍……”
她用手抚上赵位的腿,左右看了看,要是以往,赵位恐怕会面红耳赤,可如今,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愿望,便是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云缘用一根银针扎入里头,放出乌黑的淤血。
“你既懂得药理,又放任着她给你虎狼之药,不起作用不说,反倒快将一双腿堪堪废了。”
赵位拧过头,也看着自己一双腿:“她既想我死,设局到如此,我若不用,又会引她怀疑。不知会如何对付我。”
云缘冷哼,也不说话,只是绑伤腿时格外用力。赵位蹙眉看她,对上一双萤白的耳,垂眸不看。
又问她。
“你是人是鬼?”
云缘绑着结,拍了拍,看到赵位又一次皱眉,心满意足,笑了,回答他。
“非人非鬼。”
“那你是妖?”
云缘摊手:“我也不知,若非要定个界限,那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赵位在河边洗衣物时,云缘在河边的老树上喝酒哼歌;他抱着一木盆的衣物抖开挂在绳上,云缘醉醺醺问他:“何时开饭?”
赵位后来得知,永州一战,齐国惨败,割河西四城修书求和。季成最终认下私放太子位的罪名。
鸣华为了摆脱十年的枷锁,利用了对他一厢情愿季望;季成为了自己的兄长,跟踪了兄长所喜爱的公主,发现了赵位,后来又因为赵位救了他。
他要保下太子。
“今日是他问斩的日子,你不去看看?”云缘趴在圆木上笑问他。
赵位在切菜。
他知晓季成如今已被她救下,很有可能被她的又一个手段送去哪个窟窿里弥补什么。
他看着这些日子来她的夜不归宿,忙得堪比他已登基后驾崩埋了的皇兄。赵位只能想出一条匹配她行为理由。
她想做天子。
随即又被这个想法逗笑般地摇头。
他抬头看着外边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云缘,这个手段冷硬,不留情面的小娘子,看似置身事外,可这次一遭八个月的浑水是她扔他下去,将他跟吃肉一般涮了又涮还问他熟不熟。
将他一人明目张胆地扔在刘家巷,又快马加鞭地给年年月月缠绕铁链不得解脱的公主送去钥匙。
张鸣华的救他与害他,季成的害他与救他,齐王叔的利用,燕国的起兵幌子……她嬉皮笑脸地告诉他,这个世间无人可信也不可信人。
她要让他褪去良善的外壳,成为真真正正,如他兄长一般冷漠无情,杀伐果断的君王。
下一步她又要做什么?
赵位忍不住地想,她要扔自己去哪?韩魏郑楚,还是燕?
直到云缘吃完饭,嘴一抹,灌了两口酒,又在整日紧闭的柴房里撅着屁股一阵刨,赵位跟在后头。
看她扔出一本又一本的书。
云缘拍拍衣袖,指着因着岁月浸染,字迹模糊不清的书,一时也语滞,只好摆摆手道:“家贫,你多体谅体谅,能看看,看不了就不看了。”
于是赵位面不改色用脚拨了拨,捏起一本较为老旧的但字迹尚且可看清的书。掸了掸灰,刚一翻开,两眼微张,面色绯红,随即一合,又眼疾手快地扔在地上。
看云缘正笑眯眯似狐狸一般看着他。
对他说:“该回去了。”
……
圣穆帝醒来时,云缘还在熟睡,年轻的帝王失神地看着云缘,她似乎与年少时他识得她时没有任何区别。
顺时在服侍帝王更衣时,禀报道:“昨夜议事散了后,将军去看望二皇子。”
圣穆帝沉默一息,又问道:“太医如何说?”
“禀陛下,李院使说的与以前无异。”
无异是如何?
少寺身弱多思,心脉衰微,活不到及冠。
顺时终咬牙,道:“陛下,奴不解,二皇子既身患不治之症,为何不满足他的这一个愿望。奴虽是无根之人,然自幼看着二皇子长大,他的聪慧与温和奴瞧着与贵妃无异……既是生身母亲,既为血脉至亲,没有不见的理由啊陛下。”
圣穆帝冷冷一眼,让顺时闭了嘴。
顺时跪着,简直像蜷伏在地上,偌大的章和殿,宫侍都默不作声地跪下。内寝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顺时今日之逾矩已然犯了帝王禁忌。
可顺时一想到二皇子五岁刚大病的那一年,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跟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已然归锦还乡数年,又被紧急召回有着妙手神医之称的宋凤春都跪地磕头,声称:“求陛下恕罪啊!微臣等实在无能为力……陛下莫要再为难太医院一干人了,臣愿一人以死谢罪!”
那夜的帝王带着顺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颓然。他坐在榻边,看着面色发白,呼吸微弱的少寺。年幼的少寺睁开肿胀的眼对他的父皇露出虚弱满足的笑,说,他看到母妃了。
后来又问:是不是少寺死了,母妃都不会来见他。
帝王抱着少寺,轻轻吻在孩童的脸颊上,说:“少寺再坚持坚持,母妃在回来的路上。”
然,出殿后,泣不成声。
也是那一年,帝王抱着少寺去了泰山,大风扬起积雪,雪与人膝齐,顺时打着伞,看九五之尊抱着自己的幼子,跪过一道又一道台阶。
直到一个胡子发白的老僧迎帝王和幼子入庙。
无人知道发生了何,可自那日起,少寺却开始逐渐好转。到如今被太医断出了不到及冠的寿数。
顺时不解,既是如此,为何陛下不满足二皇子一愿,见贵妃一见。
绘扇拿着冬衣进来时,云缘围着被子,看外面下起的雪。
见绘扇进来,又笑问:“何时起了雪,竟怪冷的。”
绘扇将冬衣展开,道:“娘娘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陛下何时离开都不知,这无声的雪又怎会打搅娘娘雅觉?”
“奴婢看,娘娘才是普天下心最大的人。”
云缘笑着捏住绘扇的脸,看少女亮晶晶的眸子,禁不住地笑。往后又倒下,躺在被上,黑藻般的发散开成了画。盯着上头的绸帐,失神开口。
“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