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剑仙夫人始乱终弃后》 第1章 云中花 “娘娘。” 绘扇跪下。 云儿这时遮住月,四周变地更加漆黑,一时陷入寂静,只有四方檐角挂着的宫灯照着四周,摇摇晃晃。 闻言,云缘回头。 风更大了,蓝衣随风而动,她手上拿着一盏方才小太监递过来的提灯,立于天地之间,很是韵秀。 “不必多礼,”云缘上前来,随即抬眼又望着章和殿的牌匾,凝视了一会,又若有所思开口:“他们说一直往前走就是章和殿,那儿有人等着我,期间途经了好几个宫殿,我倒以为还走错了。” 她突然低下身子,笑吟吟问绘扇:“我有个问题,可能有点唐突。” 绘扇恭敬站在一旁,弓着腰,道:“娘娘但说无妨。” “敢问姑娘芳龄几许?” “禀娘娘,二十。奴婢十三岁入宫,已有七年。” 云缘微笑摇头,“那恭喜你,还有五年就可以出宫。” 绘扇接过她手上的灯笼,依旧低垂着目。 章和殿是西群宫的所属,与御书房,乾政殿又遥遥相望。离太后的慈宁宫也跨越大半个后宫。这摆着是帝王打着眼不见心不烦的主意,可若是这样,为何要让这位又回来? 绘扇不知道。 只听师父平日所说,如今的君王是个寡性的人,整个后宫都形同虚设。起初奏章谏言是一道接一道,那位原本是打着置若罔闻的态度,实在逼得紧了,也只遣着宫侍给几位高权重的大臣送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朕愚,卿可示为例。 你行,你上。 偏偏送去的几位纷纷年过古稀,看见都气得吹胡子瞪眼,又穷追不舍了几年,天子仍旧老神在在,该干啥干啥。再不死心,也被磨平了棱角,加之这些年来,太子聪慧过人,大有人君之范,皇帝也一直不松口,这件事便也逐渐撂下。 绘扇不动声色抬眼看前头的云缘。从十年前到十年后,这位恐怕又是专宠之范。 这位回宫,宫殿安排都是主子一手操控,从位势到摆件布施。纵然比不得金玉满堂,椒房之置,可都是皇帝私库取出来的。 绘扇奉上一盏茶,云缘接过。 传说眼前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是月圆时化形的狐狸,王室的劫数;传说贵妃郑氏修习蛮夷妖术,给帝王下蛊,致使帝王被蛊惑,独宠一人。 可从见到云缘的那一刻起,绘扇竟不知几何了。 传言全都在见到云缘的这一刻被不攻自破。 此时她在等。等云缘的询问与打听。 可良久,久到云儿放出月亮,月光薄纱似的打在矮榻上,轻盈地随着纱帐挥舞散开。云缘都未曾再开口过,从脱了外衫,捋了衣袖,便一直坐在矮榻上拨弄炉鼎里的夜来香。 绘扇不动声色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作。直到她吹灭了灯,去了内室。 整个章和宫今夜只有绘扇一位宫侍。 绘扇给宫门上了锁,翻身上了宫墙,将纸条递给墙上的暗卫。 “告诉陛下,一切无异。” 章和殿后有一棵参天的玉兰,此下不是花期,枝繁叶茂。 绘扇绕过树,几乎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但很快又随即站定,微微福身。 云缘在看她。 绘扇微滞,一瞬间便知道瞒不过了,真如师父所言,她是位极为聪慧的女子。 绘扇面不改色道:“时候不早了,娘娘该早些歇息。” 云缘道:“好,不过因着方才去了殿外未曾见到你,便想着在这等等你。睡之前,想到了一件事……我是想问,他给我了什么位分?” 绘扇道:“跟原来一样的,贵妃娘娘。” 云缘若有所思,而后展颜一笑:“冷宫内的贵妃么,大小也算个贵妃……代我向你主子问声好。” “诺。” 几乎在关窗的瞬间。 绘扇飞身上瓦,离开章和宫。 夜里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朱红色的宫墙屹立,黛青色的石砖被冲刷干净。 叶上的水露被大总管顺时用手弹去。 下一瞬,乾政殿的殿门被打开,顺时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将早先让宫女备的伞上呈,让诸位大臣的侍从提上姜汤,送走朝臣,接着用拂尘去了身上的水汽。方才进去。 整个殿内肃重静然。圣穆帝不喜奢侈,厌繁琐,极近简静,且赏罚分明,近几年着力提拔寒门,看中才能,可谓静渊有谋。 顺时将方才章和殿送来的密信奉上桌案。 圣穆帝起身,随手将身上外衫扔给他。 “现在是何时。” 顺时奉茶,道“禀陛下,刚及亥时。” 圣穆帝将纸张展开,上面记录着云缘从踏入宫门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神态,语气,连用膳的菜肴都详细记录。 他小心翼翼地探看一眼皇帝,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圣心难测。 良久,侍卫传报。 “让她进来。” 穆帝抬手将纸张给顺时。 绘扇告知了经过。 顺时听得心惊胆跳,尤其是贵妃娘娘的一句问好,旁人瞧不清楚,他这个位置可切切实实瞧着本在净手的陛下动作一顿。 绘扇禀报完,圣穆帝未言语,只是让她下去。 顺时心里算盘哗啦响,像划船入莲湖的游人不知西东,被荷叶拍脸又闻荷花幽香。 这是喜还是不喜? 当年贵妃娘娘只差稍稍几寸之差便可要了陛下的性命,陛下压下所有事,心里仍放不下贵妃,可不知为何一年后,又废了贵妃。 这一废便是十年。 如今承和十九年,一朝回宫,郑氏恩宠是否依旧,他瞧这形势也说不准。 毕竟,贵妃娘娘还为陛下生了两位皇子。 云缘醒时已然不早。绘扇看着这位贵妃闭着眼睛一阵摸索,心下微动,将衣物递上去。 云缘睁开眼,随即又“嗯?”了一声方才想起自己身处后宫而不是燕云道的庙宇。 “娘娘,今个是中秋。” 云缘又啊了一声,却没了下文。 绘扇想要上前为她梳妆,云缘却摆摆手,也只是用一支玉簪随手挽起发,一气呵成,扑面而来的爽利。 绘扇待云缘出了殿后,眼睛扫过架上的鎏金裙,上面蹁跹多道霓霞,金丝流光溢彩,可谓步步生华,贵妃却着天蓝的裙云白的衫,去做了流云。 她招呼手让一旁宫侍将千人求万人爱的衣裙收起,随即跟上云缘。 八月已然起凉风,瑟瑟作响,章和殿中玉兰树下绑着秋千,一摇一晃,里头的人也便靠坐着一摇一晃,蓝裙飘飞。也带起落叶。 绘扇一直在一旁恭敬站着,里头的几位小宫女也都安静低着头剪裁花叶。 良久。 云缘撑着下巴,笑。 “绘扇,劳烦帮我去掖庭找一个人……是个小太监……我想想叫什么……好像是夜玉光。” 顺时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狠狠踢了一脚儿子福来,怎么早不报晚不报偏偏等着中秋夜宴开即,陛下与官员议事送来。 心下也拿不定主意。 又候了约摸半个时辰,几位官员终于出来,莫不一一汗颜,用袖子擦拭额头,一个甚至都疲软了腿,亏得另外刑部侍郎搀扶着才不至于殿前失仪。顺时使了一个眼色,接替了人手上去搀扶。 又深吸了一口气,甩了一甩拂尘才进去。 圣穆帝正伏案看折子,气息平稳,神情镇静。 下堂却碎了一个茶盏。 顺时瞧了一眼,好,是御用的,去岁江南上贡的天青玉盏。他目不斜视,后头紧跟着的宫侍便上前处理。 “启禀陛下,方才章和殿宫人来信,说是贵妃娘娘要在掖庭寻一名叫夜玉光的太监。” 上头长久没有动静,顺时提着嗓子眼抬头,瞧了一眼。 圣穆帝依旧手执奏章。 “她既要寻便依着她,”朱砂笔在手中不停,他眉目淡淡似仙人,偏又生在帝王家得了尊贵威严,好骨好皮,倒也相得益彰。 “今后她的事不必事事向朕禀报。” “奴才遵命。” 入夜微凉。 这些日子偏爱起风,微雨又作了伴,轻轻袅袅,化作了雾气飘在太液池上方。 女眷们都聚在茗烟台,那儿摆着快马加鞭从洛阳送来的数百种牡丹,黄垂瓣的飘逸轻丝,粉红的娇俏可人,墨色的又显幽深暗影… 高贵慈悲又威严的太后坐于上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娇娇儿。 接受到信号的夫人们激动了,沸腾了,即便是进不了宫当天子爱妃,可官吏百家的少年郎也个顶个的好,尚书嫡子季清俊郎如月,左相次子陈令才华横溢,更有威武大将军单时明尚未婚配便已立下汗马功劳。 越想越满门荣耀,也更加深深地剜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坐相要端也要美,笑不露齿但要俏。 太后也是越看越满意。要是往日,她便也不抱什么希望,皇帝性子冷寂又寡淡,磨了十年也不见有任何起色。他一度认为自己的儿有何隐疾,不齿于口,也便不再加逼迫。 可郑氏回宫了。 一切又尚有转机。 太后嘴角挂着笑,饮下了一杯酒。 陈昭昭多喝了几口酒,在百转千回的路上走得七扭八拐,一路到底不知何处,只有月雾笼罩更显清幽。 侍从也被甩得不知所踪。 秋日不知名的小花透着淡淡的薄冰色,有着不起眼的荧光,不知何时聚集了一滴露珠,压弯了茎,压低了叶,也滑落至绿草,又被刮到了陈昭昭的衣裙上。 她是左相的小女儿,是上京中最为刁蛮任性的贵女。 这一路清幽,渐渐沾染了寒气,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又走了一遭更深处,起了雾。 朦朦胧胧。 这是一片柳树林,相传数百年前的朝意公主所种,到了如今被称为寒柳园,里头各个都是参天神木,摇摇曳曳的枝条沾着薄雨。 这个小贵女,穿着一身从江南丝织业运来的绫罗绸缎的贵女张开双臂,这一路珠钗尽落,披散着发躺在草地上,柔软的脸颊和乌黑的发都被雨露打湿。 她睁着眼,躺在草地上。寒柳园里某一棵的柳树轻摆。 柳树上有个蓝衣的女郎。 陈昭昭躺在地上,抬眼望月亮,女郎坐在树上,垂下眼看陈昭昭。 贵女蜷缩成一团,娇娇小小的,有心事。 刁蛮任性的贵女喜欢上了一个被市井传言数年不可能爱人的君王。君王在皇宫,睥睨天下,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天下丝丝缕缕桩桩件件自己想看到的大小事,这丝丝缕缕桩桩件件却不关乎陈昭昭。 于是贵女百般恳求她的父亲,扮作那年帝王微服私访中最不起眼的一名太监,混在帝王车架中。 帝王去了台州,住在关外一个小院落中,他们作为侍从,日日夜夜扫院擦洗。这是身为贵女,纵使他权势滔天的父亲费尽心思搜刮各地奇珍异宝却仍不为之动容的陈昭昭一生最为满足的时刻。 她遥遥混在一众侍从中小心翼翼洒扫,却总喜爱靠着角落里那棵槐树小心翼翼地窥伺帝王。 隔着百枝千虬的树,叶儿冒进了窗,绽开的串串槐花香甜如蜜。年轻帝王端坐于案前,侧身看着奏章。他不苟言笑,甚至于冷漠疏离,可她见过他抬眼望天时,眼中的复杂思绪,他平日往常惜字如金,可陈昭昭见过他温声细语询问孩提的温柔与耐心。 他总是孤身一人。 她天真地想。 她想陪着他。 是十五岁偶一见天子,纵使他单单站着,不声不动,又或是他与父亲闲谈时举止行云流水地好看的缘故。 她想嫁给他。 可那是天子。 连她从小到大被人阿谀奉承,被她认为最厉害的父亲都需要对他行臣下之礼,三拜九叩,怀恭敬之心。 他父亲常说,伴君如伴虎,当今帝王深不可测。 陈昭昭还是喜欢他。 可她总见不到他。 她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不惜自毁名节瞒着父亲做了御前的太监。 第2章 雨中柳 风声,雨声,混成一片。 她眨了眨眼。 清楚地瞧见,上面有个女郎,对她笑。女郎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雨气染满了衣衫,从眼角到发丝都裹挟着寒夜独有的凉。 女郎笑吟吟的看陈昭昭。 陈昭昭又忽然闭上眼。 后来呢。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日渐加深的爱意,小心翼翼地脱离出她被千人万人捧在手心里的日子去做了宫里的蝼蚁,小心翼翼地在每日她奉茶时往茶盏里挑选最漂亮最青绿最完整的茶叶,所以看到那位帝王多喝几口时都觉得心满意足。 她闻得她深爱的帝王早年被一个妖女迷惑而专宠一人,她又觉得她被这位帝王也迷得晕头转向属实可怜到极致。 有一夜,她梦到了一只大蝈蝈,大蝈蝈撒泼打滚在她耳边呓语,她什么都不记得,单单醒来头脑里回荡一句话。 “用一纸山河画卷,换不做可怜人。” 那女郎从树上爬下来,从头湿到脚,女郎眼睛很清透,里头映衬着她,陈昭昭看着却莫名快意,女郎躺在她身边。 女郎忽然开口,特有的方言,难听的嗓音,奇异的调。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⑴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 陈昭昭走了,顶着微雨离开了寒柳园。 女郎头枕着胳膊,细嗅着风。 她躺了不知多久,往昔也便排着队往她脑子里钻,偶尔时间对不上事件,名字对不上脸。 云缘睁开眼,有雨入眼,她眨也不眨,还笑。 她以前是不爱笑的。 她定定看着圣穆帝,不知他也站了多久。她一直没睁眼的时候,他也就这般看着她,撑着的伞也完全偏向了她,可惜遮不住全部的风雨。 圣穆帝叹了口气。 云缘想这宫里人都什么毛病,她为引陈昭昭来淋雨扮相,他又来作这幅样子的何。 他终究抱起云缘,她身上衣裙尽湿,勾风带雨地,湿了他的衣袍,却被更加紧紧抱在怀中。 云缘起了玩心,双手伸进帝王的衣襟。察觉到他浑身一僵,她便又笑出声,埋头在他怀里。 她得承认,她自己也是想念这个怀抱的。 “你不问问我为何在这里?” 圣穆帝摇头,现下只想将这个麻烦扔进太液池的同时又惊叹怎会还顽劣到与以前无异的地步。他抿着唇,看着神色冷峻严厉。 顺时跟在皇帝身后,帝王脚步极快,却步伐平稳,他又垂眼瞧着怀里的人,从额头到下颌,她也一动不动看着他。于是坐进了銮驾,被冰凉的雨打湿的唇贴着她额头。 没发热。 云缘别开脸,笑。 “你别占我便宜。” 圣穆帝又低下头去,衔住云缘的唇,更深刻地探进去。 云缘换了一身衣裙,又被喂着喝了一碗姜汤,发也被绞干。 外头雨似乎停了,蟋蟀鸣叫。 绘扇告诉云缘找到了夜玉光,云缘点头。 圣穆帝在将云缘送回来时又叮嘱了宫女几句便离开了。 出来后却又回到寒柳园,顺时在身后给帝王执伞。 “你说,她又计谋何?” 顺时从圣穆帝登基时便侍奉在侧,满打满算十五年。此刻也心里打算盘,怕郑氏再胡作非为,阎王打架小鬼遭殃。郑氏当初从泰山祭祀后接回,回宫后便被封为贵妃,为妃五载,与陛下同吃同睡,享历代皇后之尊,陛下宠爱之连群臣口诛笔伐皆不在乎,贵妃倒也是个争气的,五年生了两位皇子。可若一直安顺便也是有福之人。 怪就怪在,十一年前的贵妃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御驾亲征的帝王在宫中安排皇帝亲卫保护郑氏。郑氏却将自己关进了藏书阁整整一个月。 出来时,形销骨立。 …… “陛下,可要奴才多加看护?” 圣穆帝垂眸,拾起云缘跌落的玉簪,晶莹润泽的器物,带着深深的孤寂。 “她要做的事,朕拦不住,你们谁也拦不住。” 雨珠滴落在青石板上。 …… 天下是赵家的天下。圣穆帝,单名位,字憬和。 他年少时其实谁也不爱,谁也爱不起。只是被追杀到当皮球一般从燕踢到楚,从南逃到北,奄奄一息时,遇见了云缘。 当时是魏国君主封昭被杀的第五年,他的兄长盛宣帝已经死了的第八年。 赵位掉进了阴沟,里头恶臭熏人,血水横流,他又断了腿,便也以为今日要命丧于此。 闭眼前最后一幕,他看到了像幼时老太监所说走马灯之影,他的父皇母后和幼妹携手在黄泉路上候着他。 十三岁的他大踏步过去,想回到他的一生的温暖地,却被他兄长一脚踹翻在地。 兄长睁着一双冷血无情的眼,坐在无间炼狱,四周百鬼横行,都在恶狠狠贪婪地盯着他。下一刻兄长又化身一群豺狼虎豹将他团团围住,撕扯啃咬。他觉得自己四分五裂,神魂俱灭。 醒来时,也先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叫,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景象。 公猫缠着母猫。 十三岁的赵位难堪移地开眼。却看到蓝衣的云缘抱臂靠在门边,看得认真。 那些时节是初春,他们住在一个茅屋中。茅屋中只有一张炕,他的腿伤未愈而云缘又没有一点男女大防的迹象。 于是素不相识,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两人,一张薄被,同塌而眠,一个清纯至极却强装镇定,一个面无表情却入睡极快。 少年时常夜阑卧听风吹雨,伴随着云缘早已睡熟的鼾声。 后来他腿逐渐好了起来,便也在地上打地铺。他们依旧不互相说话,大多时候赵位做好了饭,她便也从后山里,老树上,镇上酒肆中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地回来,不修边幅。 她的发呈现的是赵位七岁读怪异奇志书上所属的张牙舞爪,成了一团子。可她自己并未觉的,也顶着这么一头不被世人所容的模样整日来回出行。 赵位从小就是个知道自己穷,便要独善其身的自私君子。 这位从小被盛宣帝养在身边的亲弟喜欢一切美的事物。他见过九州第一美女秦玉莲觉不过如此,赏过顶顶有名画师露雨子的美画却觉索然无味,执神剑太沧,踏银白雪履,或许因为所有世间好物被他过早尽享。 他才会没落得如此之快。 所以死里逃生后,他被云缘弃了,睁开眼时又被扔在齐国国界内。 那一年,他十三岁,活得似兽非兽,被人弃之如一履。 夜光玉跪在云缘跟前,眼含热泪,神情慷慨激昂,表述了一番自己十年来对云缘的思念和誓死保护的决心。 云缘听地好笑,却没打断他,转而抬头看着窗外飘飞的淡云。那些时节好似与如今一般。 那一日她与圣穆帝执棋对坐,男子披着外袍,去了白玉冠,柔软的发披了满身,因着动作,里头雪白的寝衣微乱。 云缘下棋一向乱,悔棋耍赖层出不穷,最终一盘下来,夜已深。圣穆帝放下折子,也懒得抬眼瞧方才下完了的棋局,里头宫人麻利地收拾残局。 圣穆帝又净了手。 一个时辰前便已然净身,要歇息,云缘又喜爱胡来,便由着她下了一盘错误百出,困身困心的棋。下到最后固步自封,又哼唧耍赖。 他抱着云缘上榻,看着她睁着一双很亮的眼,看着他,憨然地笑。又不自觉的低下头,也笑蹭着她的额头。 熄了灯,云缘问他。 “你说夜光玉此人如何?” 云缘此刻回神,微风拂面,她看着眼前跪着的夜光玉,此人奄奄一息躺在路中央时,她曾在小池镇给了一碗水,从那时起,这人便死心塌地跟在她身边。 他是怎么评价的。 视利以为归,操利以笼之。⑵ 云缘不置可否。 可这十年来,她不断会梦到她杀圣穆帝的那一刻,她是当真动了杀心,不想铸就和封昭一样的错局。这个人与封昭并无差别,甚至筹谋更深。 唯一不一样的,便是他爱自己。 而这其中种种,夜光玉又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云缘喝下一口茶。 让绘扇带他下去,夜光玉在应声后起身,狠狠瞪了一眼绘扇,大有你个后来者凭何居上的意思。 绘扇低眉顺眼,装看不见。 云缘昏昏欲睡。 直到外边有着说话声,很细微,但习武之人耳力不似常人。绘扇朝矮榻上看了一眼,云缘依旧迷迷瞪瞪,便小步快跑到外头。 是安平王世子,崔无浊。 她皱眉。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两眼殿外的太监,察觉到绘扇视线,两个都齐刷刷跪在两侧。 绘扇温声:“世子来这处所为何事?” 崔无浊有些尴尬,还是开口道:“我听闻姨母回宫,特此拜见。” 崔氏嫡女嫁入郑氏。当年帝王为给云缘名正言顺的地位,择还是四品官的郑文做了云缘父亲。 崔无浊心中也玄,他晓得母亲与舅母都上书拜帖被斥,圣穆帝亲自打回,这回也实在是心下拿不定主意才硬着头皮碰运气。 却未曾驳回。 他深吸一口气。 绘扇也面露难色,心下也在思量圣穆帝意欲何为。毕竟,从贵妃回宫一月,不仅前朝拜帖数不胜数,后宫中太后也送来一尊和田玉做的菩萨,明月公主送来了一对玉如意,太妃们也送来了奇珍异玩,这些通通都被绘扇不声不响放在了库房。 帝王下令,贵妃身体虚弱,不准任何人无诏打搅贵妃休养生息。 连二皇子都几次三番而来,也被绘扇拒之门外。 自家母亲,婆婆,儿子都未见。 最先见的却是一个侄子。 绘扇面露难色,“今个不凑巧了,娘娘在午憩,世子要不先回去,待下回……” 崔无浊打断。 “无妨,我在这侯着姨母醒来便是。” 绘扇快步进来时,云缘拿着棋谱在摆弄,绘扇正欲开口被云缘打断。 “正巧了,来来来,陪我下一局棋,你赢了我便给你一个宝贝玩。” 绘扇迟疑,最终颔首,看了眼天色,此下烦闷得紧,恐又要起雨。 一局下的时辰太长了些,云缘下棋毫无章法,又颇爱一局反复改变想法,随意置换。下到最后,绘扇也恼了。 “娘娘再如此,奴婢就不下了。” 云缘上手搂住她,“好绘扇,我错了,最后一次,真真是最后一次。” 棋到中途时,宫侍进来关着不远处的几扇窗,外边打雷下雨又刮风。云缘手撑着下巴,思索良久。 绘扇执棋放下,又抬眼,欲言又止。来来回回几程,云缘笑了。 “罢了,让他进来吧。这皇城人的性子忒怪了些,有屋可栖身却偏爱无屋之地。” 绘扇先领着崔无浊去换了衣物,他这一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只看殿中檀香袅袅,四周不时令的花卉都竞相开放,透着一盏屏风,屏风上绣着寒江独钓的名画,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露雨子的绝迹之作,千金难求。 心下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心中更是敬畏。 “侄,崔无浊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礼拜地大,绘扇看云缘面露古怪。 “几年不见都长得这么大了,确实丰神俊朗,一表人才。” 崔无浊汗颜。 “母亲和舅母知侄儿此次有幸拜见,喜不自胜,家中常念叨贵妃的圣恩,感念天子的恩泽。听闻贵妃凤体不济,这是母亲在大善恩寺求的平安符,特让侄儿此次带过来。” 宫侍呈上平安符,绘扇拿在手里看了两眼,检查无虞后才递给云缘。 云缘拿在手里把玩,笑:“难为长姐还惦念着本宫。” 崔无浊这时咽了一口唾沫,手心发汗,最后视死如归道:“此番前来一是为了探望姨母以解家族亲情之思,二是家中以澜婚事在即,届时恳请娘娘证婚观礼。” 此话一出,殿内皆静。 绘扇跪坐着煮茶,先放在云缘手边,又奉上一盏给崔无浊。轻轻开口道:“世子,您僭越了。” 云缘手指点着茶盏,不知所思。 ⑴出自《古歌》佚名 ⑵出自《读通鉴论》王夫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雨中柳 第3章 局中局 九月,黄昏,御花园中,树影斑驳。 两个小太监并排跪在一起,一个容貌秀丽气度不凡,一个面容黢黑粗眉大眼。气度不凡的叫小昭子,黢黑的那个叫小栓子。 小昭子是舞一曲心甘情愿飞蛾扑火的贵女林昭昭。她前些时日因为犯了些错,便被福来罚着跪在这个小花园,从日落跪到子夜,跪上一个月。 小栓子因为打碎一个琉璃盏也被罚到这里。他比小昭子好一点,只用跪上一个时辰,也跪上一个月。 小栓子是个话痨,嘴自小就闲不住,黢黑的脸,满脸麻子,丑得惊为天人,但有一身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力气。被福来看中,收到麾下在殿后做一些苦力活,搬个柱子或石墩。 他一和小昭子跪在一起,就爱说话,能从东扯到西,从小时候扯到以后娶妻生子,老了拄着拐杖。 小昭子跪了半个月,腿早就跪得没有知觉。 闻言冷笑,语言尖酸刻薄:“你个没根的东西还能娶妻生子?” 小栓子粗枝大叶,不在乎,也便嘿嘿笑:“你不懂,前些日子阿三公公带了我阿娘的信,说有个秘方让咱们的……”挤眉弄眼,小昭子恶心地想吐。 她厌恶极了这个人,总是缠在她的身边。但小栓子救过小昭子。 刚进宫的小太监大多都会认父,总之会是些资历深的老太监,来福认父顺时,小栓子认父来福,以此推类,倒真是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可小昭子不同,自视甚高不肯低头,渐渐成了一众小太监玩弄的对象,踢两脚,辱骂嬉戏都是常有的事。 小昭子不能找她尊贵显赫的父亲。 为了进宫靠近那个人,她与父亲断绝关系,至此,已经半年。 小栓子又扯出那点陈年往事反复地说,林昭昭捂住耳朵,烦躁至极。 突然,她看到小栓子的身体像没了风筝线的风筝一般落在半空中,又被十步远的老树接住。 小栓子的义父福来一脚踹在小栓子的背后,脚力之大让这个体格异于常人的小太监撞在树上。福来年少时跟随圣穆帝上过战场,却不知为何被断了子孙根到这里当太监。 小昭子看小栓子吐了口血,满目疮痍。 而福来不过厌恶地掸开衣袖,又深深看了眼小昭子,小昭子此刻赶紧跪得缩成一团,呼吸都屏住了,豆大的汗往石子上滴。 好在福来走了。 他的儿子小栓子在一旁蜷缩着,半死不活。 月上中天,早就过了小栓子罚跪的时辰,他却仍旧蜷缩着,不知死活。 小昭子不敢动,她怕引得身后不论是福来福归或者是大总管的一脚亦或是别的。 小栓子体格健壮,而她,一脚恐怕会当场丧命。 她一瘸一拐站起来,再次小心翼翼,不同于以往靠近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如今她靠近的是个活生生的人,纵使这个人身份低微,面容丑陋,身体残缺。 小昭子突然又想起了小栓子对她的好,总会在其他小太监欺负她时站出来护住她,口里荤话辱骂一连串,骂的小太监都四散而逃。她那时觉得这人粗鄙又恶心,可时至今日,看到蜷缩的这个小栓子,她悲哀地意识到,只有小栓子是真的在这个宫里护着她的人。 她突然又怕了,惊恐地四周查看,生怕看到那一双像蛇一样有着阴毒眼的福来,他会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溺死在池塘。 园中寂静,只有虫鸣,月光轻盈。 小昭子看见了萤火虫。它飘飞着微弱的光,落在小栓子的身上,又一点一点地落下生机。 她托着麻木的腿上前去,到了小栓子跟前。粗哑的声音,喊着小栓子的名字。 蜷缩着的小太监却一动不动。 小昭子上前探小栓子的鼻息,又颤抖着收回手,然后无声地离去。 小栓子死了。 …… 接替小栓子的是一个新的小太监,他和小栓子长得莫名的像,一样的黢黑,一样的粗眉大眼,一样的丑陋粗鄙,满腹算计狡诈阴险。他叫门瑞。 小昭子认了福来的另一个儿子金桂做义父。 日出月落,循环往复。 小昭子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太监之间的暗语,一个眼神便懂得要如何做,她向她做左相的父亲示了弱,又向兄长倾诉委屈。再委婉表示她不会回去。 她变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 门瑞发现了她是女儿身。 那一日她被人使计跌入池塘,是门瑞救了她。也是在那一天,门瑞发现了她是个姑娘。 …… 这一日,陈昭昭捏着一块玉佩,踏上了去往长幸殿中的路。以往都需要千避百躲的宫中守卫今日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传说长幸殿是圣穆帝生母燕氏的住所,传说燕氏被盛宣帝赵敬所杀,含恨而死。 赵敬是赵位的兄长。是大邑的最后一位君主,大邑朝倾灭后,山河分裂,群雄逐鹿,长达十八年。 梦中的大蝈蝈告诉她,今日是帝王生母祭日,圣穆帝今夜会在长幸殿祭拜生母。 在月上中天时,她开始梳妆打扮,穿最窈窕的裙,束最细的腰,描最俏的眉,点朱红的唇。 款款踏步。 一切真如大蝈蝈所说,畅通无阻。 她看到往日踩点无数回的长幸殿不再寂静漆黑地渗人,不再只有寂寥孤苦的虫鸣作伴,而今夜,她再也不用像往日一般躺在空无一人的殿中睁眼数星到天亮。 呼吸的微急和面颊的绯红让她远远就看到了长幸殿阑珊的灯火。 她渐渐提着裙跑了起来,跑过她年少无知的独自空恋的岁月,跑过作为贵女目中无人的时光,跑过如今被人百般凌辱的日子。 终于,她隔着一扇半开的窗,看见了日思夜想的人。 帝王站于殿内,在前尘明动的烛火中抬眼。 他看着陈昭昭。 这让陈昭昭面颊更红,她有些手足无措,又在暗暗庆幸地想幸好今日上了妆,否则就是如今一张像猴子屁股的脸面对心上人不如让她去死。 这样想着,她挺起头,仿佛又拥有了在帝京做左相小女儿的骄傲。 帝王靠近窗,黑衣上金丝勾勒的龙图栩栩如生,陈昭昭却莫名不敢再抬眼。 她觉察到了帝王的不喜。 “尔可知,此处为禁地,擅闯为死罪。” 陈昭昭跪下,叩首:“臣女无意于此叨扰圣母皇太后尊驾,只是昨夜臣女梦见了……梦见了皇太后娘娘,她唤臣女闺名巳巳,臣女心下惶恐,今日随父进宫,便不由自主到了此处。” 据乡间传闻,陈昭昭出生时,群蛇过街,直奔宰相府。 圣穆帝看着跪着的女子,不怒自威。 “尔为何人?” 陈昭昭没抬头,腰弯得曲,头垂得更低。 “臣女陈氏昭昭,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左相陈氏?” “正是家父。” 圣穆帝了然,神情不明。 “既是圣母皇太后所召,那便进来上柱香。” 陈昭昭提着裙摆进来。 都是所梦之景。 她心脏疯狂跳动,不同于梦境中的是,魂牵梦萦之人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察觉到了视线,更是同手同脚不知如何动作,于是羞答答抬眼,回视。 一瞬脸色煞白。 看到的不是帝王,他平静如水的眼落在窗外,树影婆娑起舞的夜里,站着一个人。 陈昭昭察觉到的目光,在那。 她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撞在了一个人的胸膛,回头,捂住嘴,惊恐的,不可置信的,豆大的泪珠往下滴。 黝黑的脸,狡猾的眼,门瑞笑着看她。 “你不是……” 门瑞步步紧逼到她身旁,咫尺之隔。 “我不是该早早死了吗?” 陈昭昭惊恐至极。 门瑞站定,又跪下,对圣穆帝行叩拜大礼。又抬头恶狠狠看着陈昭昭,咬呀切齿。 “你自视为皎月,我自轻为尘泥,皎月尚余可自辉,你如何自辉?不过麦糠尔,混在麦种做假物。你始怀情侍君为真,可情灭阻磨后,怀情侍君便为假,生出富贵心,妄图中宫权势,在一朝被我发现为女儿身之隐,就起了杀心,瑞同,栓亦同。” “可笑小栓子本就未曾发现你为女儿身,他只单单认你做了好兄弟,看你孤苦无依又想要护着你。可到头来认贼为亲,你将陛下赏崔氏做贺礼的冠珠偷藏在小栓子房内,又偷送密信给福来,令福来一怒之下打死了小栓子…可怜小栓子临死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死的。” 门瑞露出凄凉的笑:“而我,不就更简单?骗去长幸殿中与你见面,你假意要委身于我,骗我喝下那一杯毒酒,送我去黄泉路,此后宫中再无人知晓你的秘密。而下一步,你要去的,恐怕便是章和殿。” 里头端坐着贵妃娘娘,圣穆帝唯一的女人,东宫太子的生母。 陈昭昭早已瘫坐在地。 圣穆帝靠着窗,身后是不尽的吞噬人的黑夜,然而面对这一出堪比话本子的戏,他却不曾看地上瘫坐的美娇娥。 他看着门瑞。 殿外此刻站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月白的袍,圣洁的冠,如出一辙的模样,目光也定在门瑞身上。 这张脸,怎会黑到如此地步。圣穆帝自认为喜欢美的一切,到头来看到这样一张丑得如此清新脱俗的脸又如何心生爱慕。 他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上前。 于是费尽一切手段要圆年少一梦,得一眼帝王垂青的陈昭昭看见她爱的帝王将那个阴险狠毒的太监搂在怀里。 太监仍旧是那个太监,奸诈地笑。 “陛下莫不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圣穆帝手掌抚上太监的脸,捏了一捏,又放下,淡淡开口。 “莫要胡闹,孩子还在。” 云缘一顿,老老实实变回了那个蓝衣加身的姑娘。 …… 天下回了雨时。 云缘又执起了棋,对面坐着穆帝,一只手下棋,一只手拿着经书看,百无聊赖之际看云缘抓耳挠腮,时而皱眉,时而喜笑颜开又被圣穆帝一棋困地不知如何。 圣穆帝看着对面人苦恼的眉眼,熟悉的顽劣,也不禁失笑。 他假装不知道她做的种种,也假装看着经书不曾留意她偷偷扔掉的几枚黑棋。 长幸殿是太后住所不假,也不过是母后为妃时所住之地。 夜玉光在一个月前给他呈上一封信,信里云缘要他在寒梅初绽的夜里去长幸宫点灯。 于是他也做了这么一枚棋子,陪着看着他的妻上蹿下跳,装模作样地演一出戏。 “你是如何知晓陈氏之事?” 云缘没抬头,埋头于棋盘。 “门瑞拦着不让走。” 云缘在第一日回宫时被困在一条又一条到章和殿的路上,因此她也到了一座又一座章和殿。起初不想理会,可每推开一扇殿门,那个提灯等待的侍女就会变成一个七窍流血的黑鬼。 黑鬼讲述他的经历,凄凄惨惨。 在鬼打墙中,每遇到一位侍女都会重复黑鬼故事。云缘于是学聪明了,她开始反问黑鬼的年龄。 她心中想,待问到第十八个三十时,她便要弄死这个家伙。 于是在飒飒秋风中,她问到了二十岁。 这是云缘问的第九次。 “所以你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云缘将玉佩垂落在圣穆帝眼前,这是陈氏一族的护灵佩。从前朝到如今,陈氏三代为相,世代显赫,都是因为这么一个玉佩。 圣穆帝落下一子。 云缘输了。 这人也是,知晓她下棋烂,却从不让着她,每每要杀她个落花流水才肯罢休。 “不过这玉佩于你又有何用处?” 云缘把玩玉佩,打了个哈欠,头枕着圣穆帝的腿。她的发交缠着他的衣,透着玉佩环圆的盘,她看到有人在看着他们。 她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开口道。 “没什么用,不过一旧物,落在外面被有心人拾取总归不好。” 这时外头顺时禀报。 “启禀陛下,娘娘,太子求见。” 云缘不说话了。 圣穆帝垂眼看怀中的人,摸摸她的发,又笑了。 第4章 她不见 “帝位,生子辛桓,少时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是为仁安。”① 辛桓曾于八岁被帝师带到皇学斋,那处是宗亲门阀子弟的读书之处,各个身后大厦千丈,荫庇于祖辈之下。 辛桓那会还不是太子。 被帝师牵着进了皇学时,四周打量与窃窃私语声层出不穷,被家中自幼耳濡目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的子弟对皇室为数不多的秘闻都带着隐秘的好奇和兴奋。从听闻到亲见,他们看着面前白瓷一般的孩子,心里都暗暗想,这是妖妃所生。 辛桓仿若不知,被帝师亲牵上座。 八岁的孩子,从记事起便被带在圣穆帝身边,治世经学,六德六艺都耳熟能详,一举一动,礼仪教化都是群官环绕地规劝教导。 圣穆帝对辛桓,可谓苛刻。 这次讲学,李先生对辛桓格外偏爱。 李先生正值鲐背之年,中年位居三公,荣耀一时,后来大邑朝□□朽,毅然罢官归乡,直至被丞相三顾茅庐从云游之地请回才于皇学中任夫子。 皇学中亦是人才辈出,但于当初在大邑几千学士中脱颖而出登顶第一的李先生来说,还是不尽人意。 可是今日,众学生瞧着整天横眉板脸的李先生笑得眉毛都落不下来,心里直骂大尾巴狗。 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问,辛桓都能有让人眼前一亮之答,面对刁难之言也是一笑而过,三言两语化解凝滞困境。 散学时,辛桓被一少年叫住。 “鄞有惑,还望殿下解。” “但说无妨。” 少年道:“《诗经》中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鄞愚,殿下可为解?” 在座皆倒吸一口凉气。 谁胆子这么大? 再看一眼这少年,是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张氏季百之孙,十四岁的张鄞之。心里也都明了,当初盛宣帝为当今陛下定下张氏嫡女张鄞之的长姐张鸣华为太子妃。不过还未成礼,太子失踪了五年,回来后又主动退了亲。 登基后不出一年迎辛桓生母郑氏入宫,独宠。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入住中宫。 帝师呵斥:“放肆!” 李先生却摸着胡子笑。 他看着辛桓。 辛桓抬手,制止帝师怒火。 八岁的辛桓,对于生母郑氏的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是位将他和那只如今已垂垂老矣的猫曾放在一个窝里睡觉,笑声明悦的女子。 这位皇子终究摇头,鲜少显露的稚气。 “辛桓不愿解。” 便带着帝师与宫侍离开。 那日晚,太尉上书陈情。 张鄞之在家中被打了二十板,跪在祠堂半年。 辛桓知道的时候,正在写帝师布置的一篇策论。 圣穆帝并没有因此事前来特意看他。帝师若有似无的试探都让辛桓心里发笑。他执笔在纸上,神情却越发刚毅。 心中坚定了一个想法。 越明年,开春,圣穆帝下旨让工部侍郎前往济州治水,连同大皇子辛桓。 群臣哗然。 …… 顺时第三次进来禀报时,腿都已经软了。 云缘继续下棋,装听不见。 最终圣穆帝放下经书,隔窗看着参天玉兰之下的少年,他的孩子,如今已挺拔如松。 他移开视线,未曾避着辛桓开口。 “不见,让他好好在东宫待着。” 锦衣华服的少年终是遥遥一拜,方才离去。 云缘又笑开,笑意不显,教人看不清。 圣穆帝有二子,辛桓似穆帝,剑眉星目而端方持礼;少寺肖云缘,长相柔和却顽劣不堪。 那枚冠珠最终被绘扇亲自送到了崔以澜的婚宴上。这是穆帝替未回宫的云缘给郑崔二氏保全脸面所择,顺时交给福来,一朝失窃,福来如灭顶之灾,遗书都写了三封,却在小栓子房中找到。 兜兜转转,从哪来的又都回到了他们本该去的地方。 绘扇在殿外等候,三个月来,圣穆帝第一次在章和殿陪了娘娘一下午。 她望着雨幕出神,夜玉光也在一旁侯着。 “你说,娘娘到底是何意?” 她忍不住开口,想法一通而毫无思绪,她摸不透贵妃。 夜玉光用手轻点摆着的瓮缸,里头有两尾墨色的鱼,一摇一晃在草叶间。他不冷不热提醒。 “背地议论主子是大忌。” 绘扇一噎。 顺时侧着的耳朵也摆正。 里头到底传来动静,连续不断的,似乎是棋子都跌落了。绘扇刚想要进去就被顺时眼疾手快拦住。 里头圣穆帝实则吻得温柔。云缘的衣袖却拂过了棋盘,带动棋子都哗啦落地。 她一惊,想转头看,还未动作过来又就被扣着肩。穆帝瞳孔很黑,她看着云缘,情绪翻滚地像要吞了云缘。云缘避开眼神,有些怯却被握着腰,索吻。 由表及里,由轻到重,由缓到急。 雨珠滴落在叶上,外边几个人都不声不响。 太过安静了些。 殿内。 “缓过来了?” 圣穆帝用帕子擦拭手指,又亲了亲她的脸。 云缘面色还带着潮红。 他喉结滚动,手掌轻抚云缘的背,指尖摩挲云缘腰间的肉,平复着彼此的气息,终是闭眼一叹。 “朕还有政事,不闹你了。” 宫侍进去时,云缘端坐着,圣穆帝在系外袍的衣带。里头仍旧檀香袅袅,顺时思绪有些快,还没抓住些什么,又被圣穆帝看了一眼,不知喜怒。 他迅速低下头去,瞧着章和殿铺着的毯子,颜色真鲜亮。 外头微雨纷纷。 圣穆帝一人执伞在快步走,顺时一众宫人拿着伞在身后追。许久未曾见到帝王除过政事外情绪波动如此之快,这会儿仿若身后有虎狼。 章和殿外停着銮驾,宫侍正跪送帝王。 圣穆帝却脚步一顿,改变了主意。顺时眼睁睁看着穆帝又进去了,他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摆手让他们都别跟了。 绘扇眼瞧着天子又重新回来,方才走得实在快了些,这会又似乎与以前无异,步伐稳健,从容不迫,只是衣摆尽湿暴露他心不静。 她又看了眼自家在廊下站着的娘娘。贵妃不似往常总是以笑示人,这会儿收了表情,有些冷淡。 两人眼神却一直纠缠。 下一刻绘扇的瞳孔放大,圣穆帝扔了伞。 那青竹柄的伞沾了泥,伞沿立不住地滚落半圈,一跌一落,在地上倒立。 绘扇和四周宫侍纷纷低头。 只见帝王抱住云缘,落在额头上的吻带着深深的眷恋。 “等着朕。” “好。” …… 福来第三次进来为单时明和曾汇换茶时,单时明已然不想喝了。面色有些古怪。曾汇倒抿了一口,扰是他爱茶到斯地步,也皱起眉头。再好的御前龙井,连着喝了第三盏,也都饱了。他想了一想,为臣七载,倒是未曾遇到过圣穆帝置朝政于不顾,久久不至之时,以往都是整夜整夜耗在乾政殿。 曾汇了然一笑。 “皇上可是去了后宫?” 福来迟疑着点头,这是奉常自己猜到的,他爹顺时也怪不到他头上。 单时明闻言开口轻叹。 “当真是个妖妃呵。” 单时明位居正二品武将。十岁曾拜名满天下的骠骑大将军程今朝为师。十五岁深入敌营取下敌将首领头颅,十八岁封狼居胥,可谓年少有为。 今岁及冠,但父母双亡,尚未娶妻。 福来不敢抬头,曾汇不紧不慢开口:“慎言,毕竟为太子母。” 单时明偏头:“我听闻少寺和太子殿下去了章和殿几趟都不得见郑氏,说是陛下下旨无诏不得扰,今日我看未必。恐怕是郑氏自己不见亲儿。” 曾汇手指轻点放在茶案上的折子,不置一词。 乾政殿大门缓缓打开,穆帝换了一身衣物,越发威严。 曾汇和单时明俯身叩拜。 “爱卿不必多礼。” 曾汇即时将探子送来的密信递了上去。 “这燕国如今蠢蠢欲动,打着修筑沿防抵御匈奴的幌子招兵买马,犯尽欺君之罪。臣请先下下诏训斥,再派齐君魏君整编士卒加以防范,如若不知悔改,也好有个万全之计。” 圣穆帝扔下折子:“照你的意思办。”又抬眼看着单时明“你领三千精骑去燕韩交界的瑕关,一旦有异动,不论,处死。” “臣遵命。” 韩国三年前大旱,农民颗粒无收,圣穆帝从帝京调粮拨款派遣官员前往赈灾援助。当时各诸侯国都有所,其中燕国举半国之力相助,可谓殷勤。 曾汇道:“陛下怀疑韩国?” 圣穆帝拨弄手上的扳指,并不反驳:“另外,传令太子,燕卫渊可以囚了。 “燕王若真干得这些蠢事,想必不在乎他的种,一旦起兵谋反,燕卫渊凌迟处死,再送返燕。” 燕卫渊是燕王第四子,承和元年送进宫为太子伴读。 “查,朝中六品以上出使过燕国的官员,与燕卫渊交往密切者,凡是有书信往来皆交由大理寺审查,严刑拷打。参与密谋者一律斩首,收取贿赂者一律流放沧州。朕倒要看看,朕的皇伯给朕了怎样一份大礼!” “陛下息怒。” 圣穆帝负手,饮了一盏茶。 “单将临行前,去看看少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朕方才过去时,说要见你。” 少寺自小身体不好,五岁大病一场堪堪要了命,帝王寻遍天下名医,用药吊着少寺的命整整两年。少寺身子好转后,圣穆帝便将少寺交给还是御前侍卫的单时明锻炼身子骨。 单时明自小孤苦伶仃,亲友尽死,又看着少寺长大,自然而然将少寺当作亲弟爱护。少寺性情看似温和,实则足智近妖。成今日之性,一半归天,一半是单时明的功劳。 单时明闻言脸都憋红了。 圣穆帝轻晒:“有气给朕憋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朕看是需要奉常好好教导你什么叫做为臣本分。” 一口气不上不下。曾汇用手肘撞单时明,见不管用,看着人话堪堪出口,心里一急,给了这马夫腿弯一脚,两人同时跪下。 “微臣与将军知罪,请陛下息怒。” 圣穆帝不说话,还只看着单时明,威压深重。曾汇额头逐渐出了汗,给了单时明一记警告,轻轻摇头。 单时明最终轻吐出一口浊气。 “请陛下恕臣以下犯上之罪。” 颇久,曾汇感到帝王移开视线后,暗暗用袖子擦汗。穆帝走至窗边,神情又似乎恢复以往的镇静。 “时候不早了,爱卿归家吧。” 顺时将两位大臣送走后,又进来,见圣穆帝坐于案前看着折子,心里疑惑,今日的折子已然誊抄交给太子处理,陛下现在又是作何? 心头微动,也只是奉茶给陛下。良久,都没传来声响,却见陛下盯着折子良久。 顺时斗胆不经意瞥了一眼,得,还是那一页。又低下头,作鹌鹑。 宫婢进来换了一回烛。 圣穆帝才起身,摆驾章和殿。似乎又于过往三个月相同,每日这个时辰陛下都会前往章和殿,那会宫门早已落锁,陛下也只是站在殿门外。 今夜那远远就站了一个人,提着灯。顺时心里大喜,心想这位娘娘终于开窍了。朝着銮驾里的帝王看一眼,夜色中金纱帐遮掩帝容,坐上的帝王身影挺拔,不动如山。 待銮驾靠近,小太监跪下,是个夜玉光。 “奴才奉娘娘命在此恭候陛下。” “她可歇息了?” “禀陛下,娘娘戌时就歇下了。” …… 圣穆帝沐浴后穿着寝衣进入内室,云缘在榻上睡着,是洗漱过的模样,鲜少流露的娇憨。 他搂着云缘在怀里,又低头亲吻她的脸。 ①出自《史记·五帝本纪第一》有删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她不见 第5章 百国太子 圣穆帝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十三岁,被云缘第一次弃在齐国的那一年。 年少时放弃他的人太多,他亲手扳掉自己长出的枝芽,任凭自己一步步委曲求全,遍体鳞伤,也要苟且偷生。 齐国偏南,四季如春。赵位被饿得半死不活地时候去农户家里偷过粮食,吃过树皮也与狗争过食,更扮过算命先生招摇撞骗。也因为生意太好被同行打断一条腿丢在小胡同中。 那一日艳阳高照。赵位嗓子冒出一口又一口的血,他吐出血,鼻腔都是火辣的。他更想活命,便一直瞪大双眼,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到双目浸满可怖的血丝,意识也像坍塌的高楼一样击在灵识之上。他脑中只有尖锐的刺耳生。 昏过去的最后一眼。他看到有穿着绫罗绸缎,梳着的双丫髻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这是第二个救了少年圣穆帝的姑娘。不同于第一个的不闻不问和冷血无情。这位姑娘单纯善良,可亲可爱。 这位姑娘的母亲曾下嫁给了一位书生,生了一子一女,都随母姓。书生后来死了。于是这位姑娘的母亲又改嫁齐王。姑娘一出生就天降霞光照耀齐王宫,云游的道人踏云而来掐指一算,算出她有凤命。她是圣穆帝命定的皇后,也是七年前兄长替他定下的太子妃。 她叫张鸣华。 鸣华将赵位偷偷藏在齐王宫里最偏僻的一处宫殿,这里百草疯长,荒无人烟,老树挂满藤蔓,像吞人的巨兽。这里在五十年前曾是一位夫人做人质时的住所,为了要挟敌国的将军,夫人曾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 后来夫人身患不治之症,死后魂魄被囚禁在这里,永世不得轮转。 这里因为被世人避之不谈所以被逐渐遗忘。如今这里是赵位的容身之处。在偌大的王宫,偌大的齐国,赵位活在被世人遗忘的地方,在这里,赵位暂时找到渴望的宁静。 鸣华总来找他。 她是个被从小按照皇后标准教养的姑娘,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被人严格把控。 鸣华不喜欢这样,可她是命定太子妃,她的一言一行都不准有任何差池,否则群臣上书,齐王妃也要关她禁闭。 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去找赵位。缠着他说说宫外的故事。 这时候的赵位吃了太多苦,用被苦涩蒙蔽了的心和带着苦涩的眼光去看待世间,看不见所谓欣欣向荣,河清海晏之象,讲的大多也是些怪异传闻和自己所见悲苦之景。他讲的故事都常常让鸣华泪流满面。 鸣华为他偷偷带来了治腿伤的膏药,他用后却一直不见好转。 赵位往往在目送这位尊贵的未来皇后踏着轻盈的步伐离开后,他便再一瘸一拐地找片可以看见月光的地方,藏匿在月光之外的夜色中,舔食伤口。 他的腿应是伤了骨,已然肿的可怕。 鸣华只有夜间才能来找赵位,白天这位公主被沉重的课业教导压地喘不过气,只有晚间到赵位这里,她才敢释放苦恼,言万千自己不敢言的话。 在赵位被云缘抛下的第三个月里,鸣华问他。 “你听过邑朝的太子吗?” 赵位闭眼,夜色隐去少年的面容,毫无血色。他被腿疼折磨地发疯,而后听到这个遥远地像前世一般的名字,心下涩然,艰难开口。 “听闻赫赫有名。” 鸣华抱膝蹲在他旁边,“他是我的未来夫婿,可他已经失踪七年了。” “父王觉得他已经死了, “可我认为他还活着,我从生下来就是他的妻子,我等了十年,他们曾说过我的未来夫君以后一定是个威武挺拔,如琢如磨的君子,我喜欢君子,所以也喜欢他。我一定要嫁给他。” 赵位依旧阖着眼,在漫天繁星下,十三岁的少年突然想起一首民间歌谣,这首歌谣是他在逃亡路上,在大雨滂沱的泥泞中,听见孩童所唱。 “季子剑有秋水色,徐君见之惜不得。 徐君墓上荒草寒,季子解剑挂树间。 一死一生见交谊,嗟哉延陵吴季子。”① 鸣华眼里满含崇拜。她在离赵位两步远的地方,仍旧抱膝静静看着赵位。 “你好厉害,我不会唱歌。母后说这些都是靡靡之音,为后者需自矜自持,不准我作轻浮色。” 赵位呼吸微滞,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哼出了声。 他眼底满是倦意,开口道。 “草民微贱。” 鸣华身边的芝宁在外边放风,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 “公主,时侯不早了。” 鸣华按着发麻的腿站起身来,而后突然俯身,在赵位咫尺的呼吸,缓慢眨着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要走了,你会想我吗?” 四目相对,赵位看着这么一双灿若繁星的眼,里头洒满纯净的月光,像幼时在他宫殿中摆出的夜明珠,亮得刺眼。 他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嘴角勾着一抹笑,只是垂眼。 鸣华离开了。 在鸣华离开后,他躺在他每晚躺着的那个台阶,台阶上是整座宫殿唯一没有古树遮挡的地方,这里月光如水,这里赵位感到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的地方。 他闭着眼,繁星中的虫鸣和吹过的夜风都仿佛是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被抛弃的少年的馈赠。 他睁开眼,看着远处乌黑的人影。盯着,很久很久。 “阁下还是下来吧,夜里毕竟黑。” 那人身体笨拙,在月色中,赵位瞧见了一个胖墩墩的少年缓慢地向他移动而来。这个少年连续跟了他一月有余,总是毛毛躁躁,不是碰下瓦片,便是踩断树枝。 赵位想,若让这个不太灵活的胖子去做杀手,恐怕他自己就是别人的鱼肉。 胖少年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很久很久才开口,意外地憨厚的声音。 “你是谁?鸣华为何要每天都来看你?” 赵位想了想,才道:“亡命之徒,深受主恩。” 他看着眼前的胖墩。 “你又是谁?” 胖少年咬唇。 “你管我是谁。” 赵位便不再说话,打了一个哈欠,也便准备入眠。 胖少年见他不理会自己了,有些恼羞成怒,伸出脚,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人,却踢到赵位病着的腿上,只见方才还处变不惊不起波澜的人扭曲起来,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颤抖的轻吟未被极力咬住的嘴唇接住,溜出几缕,在黑夜中无比渗人,接着陷入无声的寂静。 凭借着隐蔽的月光,胖少年瞧见赵位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手足无措起来,站着不是,蹲着也不是。 “你……你怎么了?” 赵位口齿间满是鲜血,他肿疼的腿被一脚踢地仿佛被抽了筋扒了骨,疼得不知东西。他咬牙忍过那阵剧痛后,已经过了三更天,缓了一缓,喘息着道。 “不干你的事,快走。” 胖少年被凶了一凶,瞪大了眼,却不知怎的,又努努嘴,离开了。 留下他一人在孤苦的夜色中忍受。在汗液浸透的发丝和衣衫中,他又看到了兄长。 在那座密不透风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盛宣帝坐在台阶上,台阶之上又碧玉金银雕刻装饰的高台,高台之上有一把龙椅上。那上面有九条真龙环绕,腾起龙头,胡须飘飞,龙鳞上散发着金戈铁马的气味。 九条龙各个虎视眈眈看着他。 他又梦见了云缘,那个状若狼狗的女子,她阴辣狠毒地看着他,一剑刺入他的胸膛,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赵位疼得失去理智。 那夜之后,鸣华不再来了,只有她身边的芝宁每日来送些换洗衣物与吃食。如今日日陪着赵位的倒是换成了胖少年。 在云缘把他抛下的第五个月,赵位得知胖少年是齐国国师的义子,季成。 国师并不管他,国师有亲子,亲子叫季望。季望有奇症,季成不过被收养来做药人。 季成也聒噪,比鸣华聒噪百倍,一聒噪就是一整夜。偏生季成的声音又难听,低沉暗哑像大鹅,他往日不敢开口,因为一但开口,齐国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嘲笑他。只有赵位不一样,他在季成开口时并未流露任何怪异与荒诞的表情。 当他把这件事也聒噪地讲给赵位听时,十三岁的少年内心同情且面色寡淡。 赵位纯属不感兴趣,对于这位不知何时认祖归宗甚至无祖可依的的太子殿下而言,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要求。 在被烦得不行之时,他开口。 “你喜欢张鸣华。” 季成跳起来,连连否认,然后又悻悻闭嘴,悻悻离去。 在青天白日之下,周遭藤蔓幽闭遮住的地方似瀑布之下的水帘洞,里头阴寒得渗人,光影在叶中穿梭。 赵位昏睡的时日越来越长。他又有种自己除了等死,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在半死半活之间,他感觉得到伤腿上冰凉的触感。他费力抬眼,是胖少年在滴着他的血。 然后轻轻抹开,再撕下了自己的衣袍,用着两个木棍固定在自己的腿上,最后一圈一圈地绑好。 待一切事物做好,胖少年才注意到赵位不知何时醒了,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脸又红了,和赵位说他喜欢鸣华的那日一般的红。 赵位则一直看着季成手腕密密麻麻的割痕,旧疤之上又添新伤,原来在这些昏睡的时日里都是季成割腕放血给他治伤。 赵位不大习惯别人对他的好,嗓子干涸,问他:“你于我有大恩,你想我做什么?” 季成连连摆手。 赵位闭眼。 “我虽卑贱,然,有活一日,我必偿你。” 被云缘抛下的第六个月,他腿可走。也是这个月,来了一队人马,将他们层层包裹,季成和他在一处。为首少年的少年眯起狭长的眼,看见赵位身后瑟瑟发抖的少年,赵位不动声色地挡住季成。 少年却开口,让季成如坠冰窟。 “季成,你让我好找。” 被叫到的少年面容却逐渐变得平静,只是手轻微发抖。 少年一声令下,赵位和季成入了大狱。 为了保全齐王公主张鸣华的名声,他们都是以通敌叛国之罪被抓入大狱。那日抓他们的,是齐国国师的亲子,齐王的一等侍卫,季望。 季成的状态却每况日下。 他本是药人,于别人是大滋大补,长生不老的仙物;于自己却是不得解脱,撕心裂肺的苦果。 他每日都得服下特制的解药压制他体内的药性。 而进入大狱之后,他没有解药可吃,日日翻腾的苦楚让他仿若百爪挠心,生不如死。 赵位和他紧挨着。 一日一日听着季成哀痛的呻吟。 终于有一天,季成的哀吟声变小,眼睛变得清透。 一房之隔,几木之差的间纵里,赵位说:“手给我。” 透过发黑发红,充满污渍的纵木间隔,赵位看见季成手脚并用地像乳羊一般爬着,靠近赵位,颤抖着伸出那个满是伤痕的胳膊。 “我……还有多久?”他问赵位。 赵位会医术,他一早就知道。 赵位收回为他把脉的手。 “不过今日。” 齐王在齐宫花园钓鱼时,宫侍送来一片沾血的布和一块玉珏,布上写了一句话。 “侄位,问拜王叔,希叔,放成归家。” 这天底下齐王侄子多得很,可叫位的只有一个。百国太子,以后的天下之主,让众人都草木皆兵的一个人物。韩,燕,郑三大国苦苦搜寻不得。 而现在在他的国度。 齐王摩挲玉珏,笑了。 张鸣华站在齐王的身侧。 ①出自元危素《徐人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百国太子 第6章 交战 齐燕两国要交战了。 不知是谁透露了太子位被监禁在齐国大狱的消息。燕国就顺理成章起兵。美曰其名“铲除谋逆,光复邑朝”。 乌泱泱的将士列阵,连着四方不见底的黑云,延伸到远处不知多少,翻墨中利刃破晓的剑雷一下子劈开远方天际,照亮了排排列列士兵的脸,各个冷震压抑,嘴唇紧抿,看着都像要决一死战的模样。 齐王老头疯了,在齐王宫大殿上骂燕王那个老不死不按常理出牌,连发一道道急令,送季望等一干将军先前去边城振场子,四万士兵紧跟其后,但根本来不及,这显然是计谋已久! 震天动地的轰隆声中,排排战车对着齐国边城永州的城门, 燕军前头的元戎里坐着主将无衷;城墙之上披坚执锐的是齐将王玄之。 王玄之今年四十八,前头二十年,百战不殆,如今看着压城的兵,问一旁的谋士。 “我军现下多少人?” 谋士道:“五万。” 王玄之闭眼。 “燕军呢?” 谋士以袖拭汗:“十万。” “援军最少几日到?” 谋士声音更低:“最迟明日黎明。” “若战,把握几成?” 谋士吞咽一声,豆大的汗珠往地下掉,炸开一瓣瓣。 “不足三成……” 单是外边的精锐炮车,已经将齐压得入了泥埃尘土。 “若是先挂免战牌,再送去太子位,燕国又当如何?” 王玄之回头,是白衣翩翩的公子季望。他跑死了三匹马,已然不从容,发丝凌乱,双眼猩红,紧盯着压城的兵,又扫过炮口齐齐对着城门的战车。 谋士迟疑:“可是……” “永州城内有百姓七万,此次燕军来犯突然,如若齐燕开战,依我军此时不论武器还是兵力,必败,届时全城的百姓谁可负责?你?我?还是那位高坐太初的齐王?” 季望从衣袖中拔出软剑,对着王玄之的脖颈,声音清冽。 “挂。” 季成却不知突然从哪窜出来,一把握住季望的剑,利刃划破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逐渐伸展到剑柄,沾上了白衣公子的衣袍。 季望皱眉,“放开。” 季成摇头。 “我看你是被张鸣华迷昏了头!” 季成继续摇头,露出怆然的笑,对着他的兄长。 “喜欢张鸣华的不应该是兄长你吗?” 季成为人粗犷,性憨厚,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他从很早就注意到自己的兄长季望喜欢那位在齐王宫的小公主。 从他年幼第一次在季望枕头底下发现了鸣华的帕子。齐国公主喜欢兰花,她的每条帕子上都会绣上不同品种的兰花,每种兰花都会用皇室特有的丝线绣成,那丝平常看是金色的,夜里却是银白色的,在日光下却是五彩缤纷的。 从那时起,他便偷偷注意兄长,在自请成为御前侍卫之前,都会在每日花市对面的茶楼里饮茶。 只因齐小公主的侍女每日都会在花市中挑花带进宫中,放在鸣华寝殿里的玉瓶中。 季成注意着兄长会从几十里外的大河畔边,几百里外的悬崖上,采摘最鲜艳的花,一整个花市都找不出比季望所摘更为注目的,吸人眼球的花。他将它给卖花的商贩,让他卖给每日来买花的宫婢。 直到有一日,买花的宫婢找到了季望,告诉他,公主藏了一个男人在宫里。 于是那一日,季望请了一道齐王的旨意带兵进入了那个被世人遗忘的宫殿,在老树疯长,遮天蔽日的殿内,发现公主藏的男人。 在他们身后,和季望一同前来的,是邑朝太子赵位,他正被一个小士兵扣押着。 小士兵身披着玄色铠甲,戴着头盔,俯下身,在赵位耳边,开口,陌生的熟悉。 “你可看清了?” 赵位定定看着眼前一幕。 季成跪在季望身前,这个胖少年,依旧憨厚笨拙的紧。他回过头来,看着被扣押的赵位,眼里都是赵位不想看的复杂。终是拿出那一份写满簪花小楷的丝绢,字迹清秀典雅,落在沾满尘埃的城墙上。 一个从小按照皇后标准培养的姑娘,不甘为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只敢在丝绢上写尽愤怨,这片丝绢被公主的侍女在偷偷摸摸要去销毁的路上掉落,又被日日看着公主的季望捡到。 大风刮过丝绢,赵位平静如水的眸拂过丝绢,赫然入眼的,密密麻麻的字迹。独有末尾。 后位,不要也罢。 对于张鸣华来说,只是空谈。 直到那一日,在茶楼喝酒的季望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公主,她穿着绽放着大多芙蓉花的衣裙,裙摆绣满了纷飞的蝶,像落入凡间的神女。 笑语吟吟暗香去。季望看到公主在细嗅他新采来的栀子花。 也是这一天,张鸣华在小胡同中遇到了赵位。 大风猛然吹起的丝绢,飘飘荡荡到空中,再落到两军交战之间的地上。玄色盔甲的小士兵拾起丝绢,上头的墨被几滴刚下的雨打湿,她拿起来吹了吹,揣在怀中。 又看着身边虚弱的,仍旧一瘸一拐一事无成的小太子,咧嘴扬起了灿烂的笑。这是这八个月来,赵位所见最真诚的笑,真诚且得意的笑。 赵位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从一个小士兵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蓝袖云衣,长发半挽。 她又问他。 “这回,你可看清了?” 赵位和她站在渐大的雨幕中,他看着眼前之人。问她。 “你是谁?” 姑娘抬头看天,点点雨珠变得密集,她似乎心情很好。也是在这一天,她随口说。 “云缘。” 大雨倾盆落下的瞬间,世间白茫茫一片。 有人大喊:“太子位不见了!” ……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小茅屋。 云缘扒开赵位的衣衫,看着浮肿发白,扭曲变形的腿,挑眉又看了这小少年一眼。 “还挺能忍……” 她用手抚上赵位的腿,左右看了看,要是以往,赵位恐怕会面红耳赤,可如今,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愿望,便是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云缘用一根银针扎入里头,放出乌黑的淤血。 “你既懂得药理,又放任着她给你虎狼之药,不起作用不说,反倒快将一双腿堪堪废了。” 赵位拧过头,也看着自己一双腿:“她既想我死,设局到如此,我若不用,又会引她怀疑。不知会如何对付我。” 云缘冷哼,也不说话,只是绑伤腿时格外用力。赵位蹙眉看她,对上一双萤白的耳,垂眸不看。 又问她。 “你是人是鬼?” 云缘绑着结,拍了拍,看到赵位又一次皱眉,心满意足,笑了,回答他。 “非人非鬼。” “那你是妖?” 云缘摊手:“我也不知,若非要定个界限,那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赵位在河边洗衣物时,云缘在河边的老树上喝酒哼歌;他抱着一木盆的衣物抖开挂在绳上,云缘醉醺醺问他:“何时开饭?” 赵位后来得知,永州一战,齐国惨败,割河西四城修书求和。季成最终认下私放太子位的罪名。 鸣华为了摆脱十年的枷锁,利用了对他一厢情愿季望;季成为了自己的兄长,跟踪了兄长所喜爱的公主,发现了赵位,后来又因为赵位救了他。 他要保下太子。 “今日是他问斩的日子,你不去看看?”云缘趴在圆木上笑问他。 赵位在切菜。 他知晓季成如今已被她救下,很有可能被她的又一个手段送去哪个窟窿里弥补什么。 他看着这些日子来她的夜不归宿,忙得堪比他已登基后驾崩埋了的皇兄。赵位只能想出一条匹配她行为理由。 她想做天子。 随即又被这个想法逗笑般地摇头。 他抬头看着外边趴在桌子上熟睡的云缘,这个手段冷硬,不留情面的小娘子,看似置身事外,可这次一遭八个月的浑水是她扔他下去,将他跟吃肉一般涮了又涮还问他熟不熟。 将他一人明目张胆地扔在刘家巷,又快马加鞭地给年年月月缠绕铁链不得解脱的公主送去钥匙。 张鸣华的救他与害他,季成的害他与救他,齐王叔的利用,燕国的起兵幌子……她嬉皮笑脸地告诉他,这个世间无人可信也不可信人。 她要让他褪去良善的外壳,成为真真正正,如他兄长一般冷漠无情,杀伐果断的君王。 下一步她又要做什么? 赵位忍不住地想,她要扔自己去哪?韩魏郑楚,还是燕? 直到云缘吃完饭,嘴一抹,灌了两口酒,又在整日紧闭的柴房里撅着屁股一阵刨,赵位跟在后头。 看她扔出一本又一本的书。 云缘拍拍衣袖,指着因着岁月浸染,字迹模糊不清的书,一时也语滞,只好摆摆手道:“家贫,你多体谅体谅,能看看,看不了就不看了。” 于是赵位面不改色用脚拨了拨,捏起一本较为老旧的但字迹尚且可看清的书。掸了掸灰,刚一翻开,两眼微张,面色绯红,随即一合,又眼疾手快地扔在地上。 看云缘正笑眯眯似狐狸一般看着他。 对他说:“该回去了。” …… 圣穆帝醒来时,云缘还在熟睡,年轻的帝王失神地看着云缘,她似乎与年少时他识得她时没有任何区别。 顺时在服侍帝王更衣时,禀报道:“昨夜议事散了后,将军去看望二皇子。” 圣穆帝沉默一息,又问道:“太医如何说?” “禀陛下,李院使说的与以前无异。” 无异是如何? 少寺身弱多思,心脉衰微,活不到及冠。 顺时终咬牙,道:“陛下,奴不解,二皇子既身患不治之症,为何不满足他的这一个愿望。奴虽是无根之人,然自幼看着二皇子长大,他的聪慧与温和奴瞧着与贵妃无异……既是生身母亲,既为血脉至亲,没有不见的理由啊陛下。” 圣穆帝冷冷一眼,让顺时闭了嘴。 顺时跪着,简直像蜷伏在地上,偌大的章和殿,宫侍都默不作声地跪下。内寝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顺时今日之逾矩已然犯了帝王禁忌。 可顺时一想到二皇子五岁刚大病的那一年,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跟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已然归锦还乡数年,又被紧急召回有着妙手神医之称的宋凤春都跪地磕头,声称:“求陛下恕罪啊!微臣等实在无能为力……陛下莫要再为难太医院一干人了,臣愿一人以死谢罪!” 那夜的帝王带着顺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颓然。他坐在榻边,看着面色发白,呼吸微弱的少寺。年幼的少寺睁开肿胀的眼对他的父皇露出虚弱满足的笑,说,他看到母妃了。 后来又问:是不是少寺死了,母妃都不会来见他。 帝王抱着少寺,轻轻吻在孩童的脸颊上,说:“少寺再坚持坚持,母妃在回来的路上。” 然,出殿后,泣不成声。 也是那一年,帝王抱着少寺去了泰山,大风扬起积雪,雪与人膝齐,顺时打着伞,看九五之尊抱着自己的幼子,跪过一道又一道台阶。 直到一个胡子发白的老僧迎帝王和幼子入庙。 无人知道发生了何,可自那日起,少寺却开始逐渐好转。到如今被太医断出了不到及冠的寿数。 顺时不解,既是如此,为何陛下不满足二皇子一愿,见贵妃一见。 绘扇拿着冬衣进来时,云缘围着被子,看外面下起的雪。 见绘扇进来,又笑问:“何时起了雪,竟怪冷的。” 绘扇将冬衣展开,道:“娘娘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陛下何时离开都不知,这无声的雪又怎会打搅娘娘雅觉?” “奴婢看,娘娘才是普天下心最大的人。” 云缘笑着捏住绘扇的脸,看少女亮晶晶的眸子,禁不住地笑。往后又倒下,躺在被上,黑藻般的发散开成了画。盯着上头的绸帐,失神开口。 “你说得对。” 第7章 少时 十七年前。 赵位跟在云缘身边的第一年。在崖州过年时,云缘罕见铁公鸡拔了毛般地割回一块猪肉扔给赵位。 赵位正在研究云缘给他刨出的书,里头除了自小在宫中藏书中所见的治世经学,纵横权谋之书外,还有一部分武功典籍,操剑之术的手写功法,大多是了了几笔略谈心得启发。但结合着让赵位眼里一看,心里一过,脑中一进,神魂交融,这位天资聪颖的太子殿下便瞬间心领神会。 赵位看得入了迷。 云缘不声不响出去一遭,回来后天色已暗,饥肠辘辘就盼这么一顿肉。未曾想赵位仍旧是她出去怎么样,她回来还怎么样。 她就站在院中,看赵位何时发现她。哪想少年根本就不抬头。 云缘脑袋突突,走上前去拿下赵位正在看的书,理直气壮道: “我饿了。” 赵位这才如梦初醒,看天色渐黑,也便进灶台忙活一阵,待做好后自己又浅浅几口,洗完碗后再抱着书看。 云缘叹了口气,眼珠子一转,又不知从哪搞出一把木剑扔给赵位。临走前,幽幽地说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便出去了。 自此三日,赵位没见过云缘。 他抱着一把木剑艰难挥动,跟着盛宣帝的他儿时也练过剑,可已然时间久远,年代无从考据,加之这些年来一路颠沛流离,逃窜无度,能活命下来都是问题。更别说练剑,除了自小一直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独有剑术渐渐被耽搁下来。 一连练了三日,不得章法,不入窍门,不知何为。 他挥着剑的最后一天,意识与力量之间的斗智斗勇,终是落了下风。云缘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赵位坐在茅屋院中的凉亭里撑着下巴发呆。 她略微挑眉,嘴角压着一抹笑,显然料到了这么一幕。 赵位见云缘回来,站起身来,接过她手上装着瓜果蔬菜的篮子就进了灶台。 噼里啪啦忙活一阵后,将饭菜端到云缘跟前,长出一口气。 心里想,还是做饭容易些。 看着云缘用完膳,赵位洗了碗,便跟在云缘身边,云缘在做一块木雕,雕的老鹰略见雏形。赵位坐在一旁看,看她手上的鹰,也看她。 云缘眉目淡淡,手上动作不停,明知故问:“为何不练剑了?” 赵位老实道:“练了三日,不得章法。” 云缘便也不问了。撩起衣袖,吹了吹手上的木头屑子。 赵位坐了半天,又起身,重新拿起放在桌案的木剑。寻常木剑再费力些,也不过三四成力,这柄剑却比他提兄长的青铜剑还要重些。这么他想着又多看了剑身几眼。 剑身打磨了面,反透着一些木质特有的色泽,一道道千曲百折的条纹仿似不同地方汇聚而来的河流。色泽,质地,纹路让从小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太子也不仅挑眉。 云缘还在雕鹰。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书中字字句句所述早已了然于心的太子,想试着挥舞出来一套,却仍旧软绵绵的力道。 他听见哼哧一声,一抬头,见到云缘坐着的地方,一只木鹰早已成型,就那么张着翅膀,眼珠子漆黑地鼓溜转,正看着自己。 云缘轻哼一声,不加掩饰地说:“我瞧了这么多耍剑的,唯独你,比舞剑的还要娇气。” 赵位也不恼,只是抓紧了剑,又用着剑谱的招式去比划。 云缘站起身来,进了茅屋,睡觉去了。半夜醒来时出来了一回,院内寂静无声,院中木柱旁靠着一柄木剑。她环视四周,并不在院内。又看着一片漆黑的后山,咂摸了一下,幽幽叹道:“还不算太蠢。”随即打个哈欠又进去睡觉。 赵位白日连着砍了数月后山的树,直到夜间挥舞木剑到运用自如,方才罢了。 云缘这段时日又无影无踪,不知跑到何处去忙活了。赵位将砍着的木头抱着去了滩头,换取银两。滩上管事的瞧见这十四五岁的少郎日日来又身负奇力,说服赵位留下搬些货物。 赵位一想不知云缘何时回来,便答应了。 这一做,就是将近四个月。 这日晌午歇息时,他坐在木桩子上吃烧饼,听着旁边酒肆里一众人围着闲谈。 “听说了吗?后山闹了鬼,前些日子半夜总会有咚咚声,东头子算命的说是阎王爷开殿要抓替死鬼,前些日子林二大胆子去看,你猜怎么着?后山的树被人砍了一半!” “阎王爷抓替死鬼砍树干啥?” “谁知道呢?” 罪魁祸首嘴上叼着烧饼,扯下束着马尾的头绳,又缠绕着绑了一圈。继续吃烧饼。 滩头却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一呵而勒马,马头调转,马蹄躁动地在地上回转了一圈。 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刚及冠的儿郎。 现下时节正值酷暑,马上的少年郎一身薄荷绿的长衫,清爽干净地不像话。他在滩头寻着管事,翻身下马。 一旁小厮将马拴在柱上。 赵位咬了口烧饼,看着烈日的酷暑,又将新的一套剑法在心里默了一遍。歇着差不多了,起身时却见跟前被人挡住了去路,一抬头,薄荷儿郎站在他跟前。 “你便是管事留下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赵位脑海中搜刮了一圈自己的宗亲仇人,除了十几位皇叔和几十位皇兄弟,也没对上一位。看着少年郎,乱诹了一个名字:“云散。” 薄荷儿郎也像赵位随口一诹的名字一般一笑。 “管事说你天赋异禀,我看倒也像。” 好皮好骨,静坐时不显山露水;举止言谈间也不局促与无措,更多显露的是从容和镇静。 李关山看着赵位。赵位也看见了他衣襟绣着的飘剑绕云的图案,心里一思量,明了。是剑门第一派,剑镇山的弟子。 他想起幼时翻看九州一话时,里头记载着他爷爷统治时,使得民不聊生,百姓为探求得真正摆脱困境之法,无所不用其极。使得学术,剑法,仙门和巫蛊齐头并进。这些年来,巫蛊让某人某派强占某个山头使得巫师各个逃窜;学术大儒死得死伤得伤,各个谋篡逆反言论之书也让他哥搜刮一尽,一把火烧了。也因此,这些年来咒骂盛宣帝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只留下一个闭关不出的剑派和隐世而居的仙门。 剑派以乌子虚创立的剑镇山一派最为出名,门下出来的国相争钰,大将枕时昙,名剑手魏韶光诸类层出不穷,名动九州。 “你可愿随我修剑?”李关山看着他。 小太子挑眉:“好啊。” 晚时回家,在途经的径河中,赵位脱去衣物,穿着一件中裤,站在河中央洗漱。 暮色静悄悄洒在小少年身上,晶莹水珠抹过他的鼻尖,又滴入水中。赵位一把向后抹过发,甩头。 却被人用石子击中后腰,他撇头,看云缘抱臂站在河畔。 雪色的裙,碧色的衫,束起的长发。云缘有一双柔和的眉,圆润的眼,乍一看是温温柔柔略显稚气的脸,笑时却总显山海尘世,太过世故。 赵位一边擦拭上半身一边往河岸渡,到河畔想拿自己的衣,云缘又用石子击他。 赵位侧身一躲,擦着耳廓,出了血,落在肩膀。 待赵位穿好衣到云缘身边,云缘摸着下巴看他良久,憋了半天道:“竟长得这般快。” 赵位跟在她身后。 她走的那一日,时值大雪,雪满后山,银装素裹。一转眼,跨过春寒料峭和落花时节,到了酷暑的今日时,又无声无息出现。 晚间赵位练了一套剑法,用的仍旧是那柄木剑,剑法却已换了两本。 云缘坐在院中看了一会,又低头雕木雕。这次雕的是只狼。 那只老鹰被云缘一口气吹活了后,在空中似浴火重生地翱翔盘旋了一阵,瞬间朝赵位俯冲攻击而下,翅膀扇起的风声似利刃。 赵位被掀翻了过去,云缘雕着狼的毛发。 他觉得五脏六腑被错了位,那鹰却穷追不舍,又张着尖利的喙朝着赵位而来。 赵位滚了一圈,偏头又看云缘。她已然雕完了狼,只需轻轻一口气,那狼便会扑上来。 她坐在院落里,那张吃饭的矮桌上点着昏黄的油灯。微光照亮了她,裙摆堆砌在脚边,半人高的狼盘卧在她裙边。 云缘面色冷静。 “一炷香,我只给你一炷香。” 用着剑谱的剑法过了五招。赵位想起了他掉入的那个无底的洞穴。 鹰终于被一箭穿心,停在半空中挣扎着扑腾几下翅膀,死去的鹰身又变回了一堆碎木。 赵位遍体鳞伤站在云缘跟前,云缘吹走雕狼的木屑,那匹狼活生生站起来,半个人高。 赵位执剑,对着狼。 云缘未理会一狼一人的战况,又埋头于新的木雕。 三个晚上,从黄昏到晨光熹微。 院中碎了一地的木头,赵位单腿跪在地上。杀完了最后一条蛟龙,他唾了一口血,又渐渐松开剑,张开臂,脱力躺在一地木屑中。 东边红云初现,突然之间似是召开一道道剑锋,从远处延伸着蔓延开。 那女子用手掸衣。她依旧是碧色的衫,长发蔓延到腰间,眉眼也是赵位熟悉看不透,闲庭信步到躺着的他跟前。 问他:“东西都收拾好了?” 赵位看着她,十四岁的少年,罕见的失神,和往日一般如雪低沉的声调,却带着情绪。 “是你总先弃我。” 云缘哭笑不得,也蹲下来,乌黑的发淌过少年的肩头。她圆润温和的眼笑看他,开口。 “我总归不在你身边,练剑又忌讳多得紧,是觉得这样也好。” 赵位闭眼。他一向知道云缘吃软不吃硬,自己以往仅有的体面也只在她面前装腔作势,便装作如何也不在意,便是如何埋头于手上事,却也难掩心生落寞。 赵位叹了一口,觉得不大妙。 李关山如期到茅屋门口接赵位,一开门却见到云缘。 脑中闪过什么,未曾来得及细思,赵位便出来了,不动声色地挡住云缘。 他如今已和云缘一般高了。 云缘在他身后,看着少年的后脑勺,想起第一次见赵位时,他还比她低了半个头,就穿着那么一身挂满了血的旧袍,一动不动地,躺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 醒来后,也跟头会咬人的狼崽子一样,就算腿脚有伤,动不了,眼里也满是警惕,自己一旦有所动作都要紧紧盯着。 如今。 “阿姐,你进去吧。” 阿姐? 云缘细品,没忍住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又对上赵位略带无奈的眼,对着李关山点了点头,便关了门。 李关山上了马,见赵位还站在门口,面朝着老旧的门,迟迟未动。 “云二弟,你可还有要叮嘱你阿姐的话,不妨进去,时日尚早。” 赵位回神,摇头,翻身上马。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