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当然,我是没有这种觉悟的。
更何况,我那便宜徒弟本身也不是奔着修习来的。
所以,我无心他无意的,我就给他指了条明路。
我领他下到后山某处,指着更下方的训练场告诉他,某位长老通常在那里训练弟子,我观察过了,这儿视野最佳看得最全,让他在这跟着练。
他听完,面无表情的看向训练场,但那个心声,别提有多精彩纷呈了。
毕竟,这里是山波棱盖弟子的训练场嘛哈哈哈哈。
我匆匆离开,转角就笑出了声。
七天后,得知某位长老要给山腰弟子开设那个又臭又长的理论还是什么通识课,我就又按着便宜徒弟坐在了学室里。
便宜徒弟的接受能力居然特别快,坐下时只在心底白了我一眼,就端正了坐姿与态度。
但我那位长老同事的心态就不行,让我自己的徒弟自己带回去教。
啧啧啧,实在有够胡闹。
我指着他头顶上悬挂着的牌匾说:云卷山是你家,那云卷山弟子,不都是你家弟子吗?
有什么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
十天过去,课程结束。
便宜徒弟次日早起,识趣的往训练场方向走,中途被我拦下,没别的,换场地——
这次是位于山脚的医舍。
我打听过了,近来伤患增多,医舍人手不足。
意思就是缺个打杂的。
但是,显然不能这么跟便宜徒弟讲。
正当我绞了点脑汁组织好语言要开口,便宜徒弟却先一步说感谢我。
嗯?
嗯嗯嗯?
我问他谢什么?
他说,谢我用心良苦教导有方,先是查验他的基本功,再是巩固他的理论知识,现下让他接触医术,了解各种会在修习过程中遭受的伤害,学习并掌握自行处理这种伤害的方式,也是有备无患未雨绸缪,最后总结,夸我面面俱到,说自己必不负厚望。
简直了,我目瞪口呆,别开脸清嗓子:你明白就好。
然后他向我行礼告别。
然后他转身走进医舍。
然后我听到他的心声:呵,不就打杂,扯这么多。
……什么意思?
嘲讽自己还是嘲讽我!
我有点忿忿,捏起手诀想凭空绊他一下,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面饼香气……
就这样,一个月晃悠悠的过去了。
在此期间,我在山上吃好喝好,偶尔下山吃好喝好,守着《离|谱》吃好喝好,简而言之吃好喝好,就是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
直到云卷山山主,和掌管山脚医舍的某位长老,还有那个便宜徒弟,一起出现在我的住处。
那么,根据他们的陈述和某位的心声,大致凑出来这么一回事——
便宜徒弟在山脚医舍打杂至今一月有余,一开始的时候,各人各忙各的,他哪哪都插不上手,医舍同门暗地里纷纷交头接耳,极度肯定这位山顶弟子看起来就不太会干活别帮倒忙就不错了绝对是来寻消遣的,结果那天午后,就见到这位山顶弟子在非常自如的上手包扎、照方抓药,连给主治医师递刀擦汗奉温茶的动作都娴熟无比。
简直了,同门目瞪口呆:速度好快,快了我们不止一个身位!
次日,这位山顶弟子就钻研起各类医书,跟在各位医师身边帮忙的同时,不忘观摩学习并虚心求教,于是没几天过去,他已然能独自诊断大部分小病、三两种急症,事情发展到这里,医舍同门纷纷玩笑道,要不干脆留在这改学医术,这位山顶弟子笑而不语,却没再像之前那样费心劳神的去钻研医书了,毕竟他所学到的,也足够应对这山上的多数病症。
但自从这位山顶弟子独自问诊后,事情有点不对劲起来。
医舍设在山脚,本就有不仅仅医治云卷山弟子的用意,那个有许多妖的云舒乡里,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寻医治病的人,可最近找过来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多了,而且与日俱增,而且陌生面孔,而且多为小姑娘,这一天内更是爆发式的好几十个,一问就是头疼脑热,再问就是邻镇来的,医舍同门纷纷表示,姑娘你分明春风满面容光焕发,姑娘羞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啦。
当晚,医舍长老查看病历,还以为邻镇遭了什么妖魔、闹了什么鬼祟,提剑捏符赶过去却并无发现,医舍长老满心困惑的返回,特意点了几位弟子,嘱咐他们留意此事。
几日后,弟子们纷纷上报,原来这查无缘由诊无病症却仍然需要隔三差五前往医舍问诊的病,概因某位山顶弟子……前不久医舍来过几位外乡人点名要找他诊治,虽说这些人是宿疾,后面也是由别的医师给诊治,但不知怎的,自那天起,云卷山山下医舍来了位妙手回春的清俊医师的消息,就莫名其妙的不胫而走乃至于传至邻镇了。
——所以呢?
医舍长老深吸气深呼气:这倒不算什么大事,但若再放任不管,医舍就不止问诊而是说媒了。
哈哈哈哈真好笑。
这也难怪,话说回来,其实我看不出他的真身,只是因为心声得知他是妖,能把尾巴隐藏得这么好,能让妖力丝毫不外泄甚至瞒过测妖仪——要知道,曾经那些什么妖王妖帝都是当场暴露——说明他妖力确实很强,不然化作人形也不会这么……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嗯?
嗯嗯嗯?
便宜徒弟的心声在说啥?
最初来的几人,其实是跟班给你拉的客?
那他们拉人的时候,有说是看病吧……
那么?
医舍长老说:要历练徒弟就让他出山历练去,修仙者除魔卫道救人于水火,何必困其于我这一隅医舍。
便宜徒弟说:医者亦是救人,与道义并不相悖,这也是一种历练,弟子明白的。
山主附耳过来说:山顶弟子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何况你这个,那些基本的他早已学得透彻,你也早该带他出去历练了。
我也附耳过去说:这也是一种历练,他明白的。
……
谈话草草结束,但医舍长老说什么都不允便宜徒弟再去医舍,没有商量的那种!
说完转身就走。
山主也捋捋胡子,让我要么自己琢磨着教徒弟点别的,要么批准徒弟出去,一边历练一边学,再不济就第三种。
啥啊?
山主笑眯眯支招:把徒弟让给我。
……
你长得不美,想得也很令人一言难尽。
肯定不能选第三。
可剩下两个……我实在懒得琢磨呀,也实在不想带便宜徒弟出去历练……话说我都没有出去历练过!
山主:那是因为你在升为山顶弟子时就把在场长老全挑战过,还扬言这么菜怎么好意思当你师父彻底把人都得罪导致没人想收你,既然没人想收你那我就只好给你个长老之位先安顿下来,而长老又不可能再拜师更何况也没人想收你,所以没有师父哪来的历练?
我:倒也不必一直提没人想收我,是我先不想拜师的!
山主:……你很有想法。
正在这时,便宜徒弟插口问:还可以通过挑战各位长老,从而直接成为长老么?
我:不可以。
山主痴傻,根本不懂得配合,忙道可以啊……可以可以,还强调说是我开的先例给了他思路,他决定自今日起就沿用。
……
要不是不想当山主,当时就该连你一块揍。
现在也不是揍不了就是得晚一点——
便宜徒弟听明白了,他兴致勃勃,说要挑战我。
呵。
我示意他稍等,接着揪起山主衣领,质问:拜过师的,就应该没资格参与这种挑战了吧!
山主:好主意,今天就算特例。
……还是得打。
……但打赢了。
便宜徒弟顾忌着妖力的使用,怕是担心暴露身份,他基本上是在同我肉搏。
我可不会就此放水,撂倒他后宣布道:看来你还得多练嘛,从今天开始,晨起绕山跑十圈,跑完就上山修习,中午给我送饭过来,午后我顺便指点你。
山主倒吸口气:十圈?
我感到抱歉:太多了吗?
山主:有点。
我:那十五圈吧。
……?
云卷山的山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足有三个云舒乡的面积,但一圈跑下来也就去到邻镇的距离,差不多。
想必便宜徒弟没丈量过吧,答应得很快。
不过,也容不得他不答应。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好好修习哦。
于是,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如你所见,便宜徒弟每日午时都会送吃食过来。
而后他留下来修习,但我从不顺便,毕竟对于喜好夜间出行的我来说,珍贵的午后时光就该用来补觉。
只是,每日晚间再醒来,都还能见到便宜徒弟在那修习这一点,非我所料想。
更诡异的是,他见到我醒了,会离开一会,过会儿又送晚间吃食过来,至于吃食中偶尔出场的糕点面食,他解释说是晨间路过邻镇时买来的糕点面食,居然也出乎意料的合我口味……
于是,这三个月里的每日,最后都是这样的场景:事已至此,来不及揣测了,先吃饭吧。
但今天……便宜徒弟往常都是食送到人就走,今天却还赖在窗前,我摸过筷子,矜持地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矜持的嚼了嚼,啊,是一片矜持的姜……
想吐掉,谁让你啊不,谁切的姜又谁放的姜啊!
还有你,你怎么还不走,看人吃姜很好玩吗?!
便宜徒弟的心声出奇安静。
他面上问我:师父不辟谷吗?
我生生把姜咽了,有些气闷:哼哼,少打听我!
他束起手笑:……啊,好的好的。
便宜徒弟笑归笑,不带挪位,心声也还是出奇安静。
我摸不准他想干嘛,先发制妖:你不去吃饭吗?
他答:弟子近日辟谷。
我:多少天?
他:将近半月。
真的假的?
已经能坚持这么久了吗?
但你辟谷做什么?
你要成仙啊!
你果然还是惦记着成仙啊!
——可这样想也不对,这山上的哪个不是为得道成仙而来?
再观便宜徒弟此举,这是在我的教训指正下,从起初的想辟蹊径,渐渐走回到正经的修仙赛道上来了?
我看向他,不确定,再看看。
便宜徒弟笑道:
弟子辟谷,只是为了精进修习。
弟子斗胆,曾猜想过师父用意,只怪弟子愚钝,想了许久方才想通,原来这晨跑也与此前一般,大有深意在其间,师父定是想让弟子在途中,自行领悟古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修习之术罢,因此弟子学着辟谷,坚持下来后,只觉最近的修习与运气,比之此前都得当许多,不愧是师父,聪敏非常,弟子倒蠢笨万分,险些辜负这般煞费苦心。
叽里咕噜的讲了一大堆什么啊……
脑袋好晕,我托着脑袋,目移到糕点面食上。
我问了一个困惑蛮久的问题:你还会特意去邻镇买这个?
他摇头:弟子丈量过,绕云卷山一圈,差不多是去到邻镇的距离,所以每隔七日,弟子都会揽了替膳堂去邻镇采买的活计,然后……少跑一圈,师父勿怪。
你居然少跑一圈!
不,这不是重点,诶,等、等等……这样看来,这不就是,你居然真的有在修习?
正当我沉思于此,便宜徒弟又说了感谢我。
嗯?
嗯嗯嗯?
怎么一天到晚老谢我?
惯例使然,我照旧问他谢什么。
他说,谢我对他,关心有加。
……
啥啊,你想要感谢的这个人,确定是我吗?
便宜徒弟终于后退几步,撤离窗边,慢慢道起一桩往事——
那应该是三个月前的事,我让他晨起绕山跑十五圈,结果刚开始那几天总在落雨,蒙蒙细雨,混着初冬寒意。
阴雨连绵数日,山脚医舍着了风寒的病患明显增多,山顶弟子出门溜一圈,都带一身沁骨湿凉回来,听山主说一天里有好几个向他报病假。
我还鄙夷来着,都山顶弟子了身体素质还这么差,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妖也能染上风寒。
当天午时,饭倒是有送过来,便宜徒弟却没有留下来修习,我也不在意,只当对方偷懒懈怠,晚间我出门觅食——因为那时候便宜徒弟并不会送晚饭过来,所以我得自己出门觅食,路上才撞见了没精打采的他。
他向我打招呼。
又提醒我也多注意身体,近来天寒。
我见他面色苍白,双颊泛有病态的红,遂指着他篮子里色香味俱全的烤鸡问他什么意思,生着病还吃这么荤腥?
便宜徒弟笑答:风寒是受凉,此物却温性,正好中和滋补。
怎么这样!
眼看色香味俱全的烤鸡要离我而去,我又问他什么意思,生了病为什么不请假?
便宜徒弟回头:弟子,似乎在食盒旁留了纸条。
原来如此!
留什么纸条啊,任何书信留言我都懒得看的你不知道吗?
我转移视线:这次就算了,下次要亲自跟我说。
好。
便宜徒弟答应得很快,带着烤鸡走得也很快。
我轻嗅了下空气……香味飘散在风中,消失得也很快。
这烤鸡是他从山下带上来的,却不是在山下买的,听心声说,是他的跟班烤好后趁热送过来的。
又是跟班,什么牌子的跟班啊,我也要!
说干就干,所以,差不多是便宜徒弟刚回到住处,我也提着食盒出现了。
当着他面,我将带来的吃食一样一样郑重其事的端出来,鱼片粥,香菇炖鸡汤,几道小菜,还有最最最重要的姜汤!
便宜徒弟些许疑惑:……这是?
我:虽说你那个能中和滋补,但主食还是得以清淡为主,吃这些吧。
便宜徒弟稍微理解:……这些?
我:是有点多,但也无需吃完啊,以食温养,适度进补,是为最佳。
便宜徒弟推来篮子:……这个。
我: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解决它。
以饭易饭,这是蹭饭的艺术,把食物中最美味的部分留给对方,这是蹭饭的殿堂级艺术。
而便宜徒弟又把我撕下来的鸡腿和鸡翅都给推回来,这是可歌可泣的师徒情!
我很感动,他也很感动,我看得出来他很感动,便宜徒弟垂眼盯着捧在手里的热腾腾姜汤,睫羽轻扇。
别是要感动得哭出来吧,我想。
但怎么可能,哭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吧,果不其然,便宜徒弟抬眼看来,笑说谢我。
我后发制妖:不用谢,趁热喝,真要谢的话可以去谢膳堂师傅,最近山上病患挺多,所以他们煮了很多,我也只是端过来而已。
很好,制住了,他懵了,一副被我的话噎住了的表情,好久才吱声:……行。
我看烤鸡吃得差不多了,又说:明天可以休息一天,但后天得补上,共计三十圈。
便宜徒弟这次懵得更久,一碗姜汤下肚,他换上礼貌的笑:……行。
——回忆到这里结束,那么问题来了,哪里有值得感谢的点啊?
便宜徒弟回答:确实没有。
……?
他说:但我想谢你啊,所以仔细想想,也能想出来值得感谢的地方,好比如,谢谢你把姜汤送过来,谢谢你把烤鸡给吃了。
……?
他又说:其实那是我烤的,谢谢你不觉得难吃。
……好奇怪啊你这妖,胡言乱谢还胡说八道,那明明是你跟班烤的,不过我并不想去拆穿他,也不想顺着他的话,便直截了当问他到底想干嘛。
便宜徒弟就不说话了,沉默好久,连同心声。
他在组织语言。
而我神思一晃,看在三个月前的那只烤鸡的份上,再度先发制妖:明天开始,就不用去跑圈,也不必给我送饭了。
我很大声却并不郑重的说道:我们下山去玩吧!
……
那叫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