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
——关淑怡《地尽头》
港岛多夜雨。
雨丝细密,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凉意,一下一下,刺在脸上。
将军澳的永远坟场是个好地方,背山面海,形似“龙椅”,风水极佳,不少政客富商都选择埋骨在此,于是漫山遍野都是各式各样的坟墓,一座比一座豪华,生前极尽奢靡,死后也要哀荣盛兴,仿佛要将享乐带入地尽头去。
夜色深沉,祭拜的人都已离开,山下却一直停着一辆车,闪着灯,在雨雾中忽明忽暗。夜里雷声闪电交替,守墓人偷懒打着瞌睡,没有注意到有人悄悄进了墓园。
那年轻的男人费了点力气,翻山越岭,在偌大的墓园里寻找着要找的亡魂。
他终于找到了那一座坟茔,孤魂似地立在一座合葬的墓碑前,碑石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旧了,但字迹尚可辨认:
陈思亓林婉清夫妇之墓
儿林解乐敬立
男人垂首凝视,风衣领子竖着,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段挺直的鼻梁,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手中空空,没有鲜花,也没有香烛,仿佛他从远方跋涉而来,只为淋一场坟前的冷雨。
他只是默然立着,仿佛要站成另一块冰冷的碑。
雨丝渐渐稠密,男人没有离开,缓缓蹲下身,任风衣下摆委顿在湿冷的泥地上。
一只伤痕的手从袖管里伸出来,轻轻落在了冰凉的墓碑上。粗糙石面的颗粒感,还有雨水冲刷不掉的微尘,摩擦着他的指尖,让他有一瞬想抽回手指,转身离开。
但他的指尖,仍然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抚过嵌在碑石上的两张小小照片。
照片被嵌在一层玻璃之下,触手是坚硬冰冷的阻隔,仿佛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寒冰。他的指尖在那两张年轻的笑脸上流连,似乎在描摹着照片里男子飞扬的眉宇,还有女子温婉的眼角。
遗照里的人被永远定格在最好的年华,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隔着玻璃和经年的尘土,与这雨夜下的男人对望。
指尖的温度正在流失,男人浑身被雨湿透,他干脆跪在坟前,不断伸手描摹着,仿佛指尖真能触到那早已化为尘土的肌肤。
雨水顺着他蜷曲的手指滑落,带着一种徒劳的、近乎绝望的温柔,在照片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影像,让相中人的笑容也带上了泪。
男人一遍遍地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抚摸着生与死之间那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渊。他想起不知哪里读过的两句诗:“只有雨能代替我们的手指,把终生不能相见的人,抚摸……”
雨声吞没了男人的呐喊,来自海上的狂风掀开了他遮掩的衣领,彻底暴露了他的面容。
一道闪电划破天幕,照亮了那张脸,那是一张集合了相中两人五官所有优点的、异常英俊的脸庞。
雨水顺着他饱满的额角滑落,勾勒出这张脸的轮廓。这个男人的英俊是毋庸置疑的,但却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如同精美瓷器般易碎的英俊,带着一种从坟墓里带出来的,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
雨丝渐渐稠密,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眼却失了魂一样,目光缓缓移向夫妻墓旁两座小一点的卧碑。
一座卧碑上嵌着照片,雨水沉沉坠在玻璃面上,模糊了那照片中青年的眉眼。男人伸手抹去雨水,发现遗照里的人竟与风衣下这张脸惊人地相似,就像孪生兄弟般。
他望着碑文上刻着的“林解乐”三个字,又望望照片上那张自己的脸,嘴角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无声无息。
旁边紧挨着的另一座卧碑,却只有一块光秃秃的灰色大理石,尚未刻字,空荡荡地躺在那里,像是在等谁百年之后同葬此处。
夜雨连绵,仿佛永无止休。
男人猝然回头,只能看见雨幕重重,天地间是一片模糊的灰白,无数碑林化作一片片静止的影。
就在这灰白的混沌中,忽然浮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在此注视多时,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撑着一把伞,穿过层层雨帘,从蜿蜒的小径那头不紧不慢地走来。
伞沿压得低低的,遮住了来人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条,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林解乐太累了,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在看见撑伞的男人靠近的刹那,还是有想要逃跑的冲动。
伞猛地一倾,那人像一只收拢翅膀俯冲而下的巨鸟,带着一股狠戾直扑过来。
林解乐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力狠狠掼倒在湿透的草地上。泥水四溅,冰冷黏腻地糊了他半边脸。
他的后背撞在父母的墓碑上,撞击力如此之大,仿佛怕他逃跑似的,但他并没有感到疼,那人用手护在他脑后,隐隐能闻到血腥的气息。
“林解乐,终于抓到你了。”
压在他身上的那人沉重如山,□□滚烫,一字一句,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在宣判:
“死了就好好死,藏着就好好藏,别让我知道,别让我发现。”
“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风衣的后背早已被泥水浸透,像一块吸饱了海水的裹尸布,紧紧贴着林解乐的脊骨。他被死死摁在那对夫妻的墓碑上,动弹不得。
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那张英俊苍白的脸上,顺着额角流进那双深邃却空洞的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林解乐只能勉强分辨出上方那张扭曲的脸,雨水在他的眉弓鼻梁上冲出几道浑浊的细流,最终汇入那双瞪视着自己的眼睛。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那眼里燃烧着两簇磷火,幽暗、怨毒,又混合着一种近乎狂喜的毁灭欲,死死钉在他身上。
“抓到我了?”
林解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抓一个死人么?”
“钟势安先生,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艰难地投向那座嵌着林解乐照片的墓碑。
雨水冲刷着照片上那张与他酷似的年轻笑脸,玻璃下的人像在雨水的波纹里晃动着,看不真切。
“我真的是林解乐吗?”林解乐被雨水打湿了面容,勉力朝面前的男人一笑,“你分得清吗?”
伞早已滚落在几步外的湿泥里,黑色的伞面翻卷着,像一只垂死的蝙蝠,被雨水沉重地拍打着翅膀。
压在他身上的钟势安似乎被那句“死人”刺了一下,钳制着他肩膀的手指猛地收紧,垫在林解乐身后的手背被墓碑磨砺破了皮,雨水砸在伤口上他也顾不得痛,只是不断地用目光在林解乐的脸上追寻一点从前的影子。
依然是那张醒时梦中揣度过无数次的面容,他试图抓住一丝一毫的,属于“林解乐”的痕迹。但面前的林解乐明明和他一样狼狈,笑容却似端坐在莲花座上的神佛,俯瞰众生,慈悲到近乎无情,高远到仿若隔了十万八千重云雾,将他的的慌乱与失控都看在眼底。
他试图抓到他的破绽。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灰暗,倒映出他崩溃的模样。
“林解乐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那场爆炸中,连带着九具克隆体。真是尸骨遍地啊,最后怎么平息舆论的,钟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而我,只是一具被遗漏的克隆体罢了,我的编号是AL-10,五年前你不就知道了吗?”
林解乐慢慢露出掩藏在风衣下的锁骨,上面赫然刻着AL-10的编码,钟家实验室的每一具克隆体都有属于自己的编号,即使他们被摧毁,藏在锁骨下的芯片编号也不会被毁灭,钟家就靠这些芯片来确定每一具克隆人的信息。
林解乐是克隆体的唯一母体,他死了,其他赝品都没有了意义。
那人口中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生生掰断吐出来的,带着淋漓的血气和雨腥,钟势安想要大吼着叫面前的人闭嘴。
“他对我很重要,我不是要拿他去做实验,我只是……”钟势安突然失语,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双本该明亮的眼里黯淡至极,有种无机质的冰冷,钟势安方才明白,自己错过的炽热再也不会重来。
不会再有那样一双眼睛,曾映照过我的身影,曾燃烧过炽热的情愫。
即使这副身躯尚温热,即使面容再相似,千秋万载,四海列国,也只此一双眼睛。
被吞噬在三年前的大火里。
“你又何苦为了抓我而大费周章,你要找的人不就躺在这墓里了吗?”
林解乐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又带着万钧之力,对上钟势安通红的眼睛:
“你要找的林解乐,他就在这里,就在你脚下这片土里,就在旁边那块刻着他名字的石头下面。他死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你亲自为他选的墓地,还把他的父母葬在他的身边,但你为什么又要空出一个位置,要留给谁呢?”
“不——!”
钟势安终于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怒吼,那声音穿透雨幕,伴随着猝然而至的惊雷,带着绝望的疯狂。
他依然不肯松开钳制林解乐肩膀的手,但不再是攻击的姿态,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颤抖着祈求着。
林解乐近乎淡漠地看着他,看着钟势安在他面前剧烈地颤抖,仿佛从灵魂深处开始崩塌,支撑他的信仰此后不复存在。
他想要挣脱钟势安的怀抱,却发现他越收越紧,仿佛溺水者绝望的缠绕。但钟势安箍住他的手臂却滚烫如火钳,勒得他肋骨生疼,几乎喘不过气。
“钟势安!放开我!”林解乐用力去推搡着钟势安单薄的胸膛,手指抠进对方湿透的衬衫,抓出血痕,却仍像撼动山石般徒劳。
钟势安的身体沉沉压着他,好像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碾进身下冰冷的墓碑里。
“你们的实验室已经没有了,”林解乐急促地喘息,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让他咳嗽起来,“我也不是黄金血的母体……抓我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惹麻烦……被人抓住把柄……所以……”
他试图用最后的理智说服对方,然而他话未说完,就看到钟势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执拗地盯着他看。
一道冰冷的金属反光在林解乐瞳孔中一闪而逝,不是枪,而是一支预先装填好的小注射器。
林解乐甚至来不及躲闪,脖颈处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视野开始剧烈晃动、模糊,钟势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在雨幕中扭曲变形。
意识渐渐下沉,林解乐在彻底陷入黑暗的深渊之前,看见了钟势安脸上那抹可怕的笑容。
那绝非喜悦,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惨烈的弧度,眼神却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这具躯壳在孤注一掷。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被狂风骤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林解乐急速消散的意识深处:
“没关系……”
“我会把他找回来。”
那声音如同献祭,穿透雨幕,成为林解乐坠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个音节。
林解乐的头颅无力地垂落,抵在钟势安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钟势安紧紧抱着怀中失去意识的身体,仿佛抱着世间仅存的珍宝。
他跪在泥泞的坟前,跪在刻着“林解乐”名字的墓碑旁,跪在那座空荡荡、等待着主人的灰色卧碑前。
任由雨水疯狂地浇灌着他们的身影,冲刷着墓碑上的名字。
“我会把他找回来……”
钟势安喃喃地重复着,声音低如梦呓,眼神空洞地望向雨幕深处,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望向某个只存在于他执念中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