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冷风似刀。
容宁裹紧身上的旧雨披,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近道,一步步踉跄踩入泥泞丛林。
林中一片朦胧,灌木丛里泥水翻涌,雨点打在枝叶上沙沙作响。
雨披黏在她肩背上,湿冷透骨,脚下泥水齐踝,每一步都深陷进淤泥里,拔出时都带着沉闷的“啵”声。
她摸索着,一步一步往早上踢到人的地方摸去。
“该死......”她咬着牙,踩进一片烂泥,几乎扭了脚踝。
好在再往前走几步,终于看见了一抹黑色的人影。
他还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人伏在泥泞枯叶中,身上黑衣早被雨水浸透,几乎与泥地融为一体。
他趴着,脸埋在手臂里,看不清容貌。
容宁屏住呼吸,蹲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却还尚存一息。
她将手探到他颈侧,触手滚烫,显然烧得厉害。
他额角灼热,手掌冰冷,身上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冷意。若再放他一夜,恐怕真要交代在这山野间了。
她抿了抿唇,眸光在雨幕中一点点坚定下来。
就他了。
容宁跪坐下来,双臂穿过他腋下,试图将他扶起。
男人高大健壮,纵是瘦削,也远胜她一个纤细女子的力气。
她才拽动一点,便被整个压了过来,膝盖磕在地上,鲜疼一跳。
她咬了咬牙,抬袖抹了把脸上雨水,又尝试一次。
“你得活着,”她喘着气,嗓音细微,却倔强坚定,“不然我可就真的没活路了。”
她几乎是把他半拖半背地拉起,艰难地将他搭在自己背上。
昏迷的男人沉重如山,雨披滑落,她整个人都被压得几乎跪倒在地。可她没松手,只是一点点、一步步,缓缓往回挪动。
每挪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雨水淌过她的脸庞,滴进她眼中,酸涩刺痛。暗夜中,她咬着牙,喘着气,低声念着:“快了,快到了.....”
好在雨大路滑,村民皆闭门不出,而她那小院在村里最偏僻的角落,僻静孤寂,才没有被人撞见,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庇护。
像拖了一袋湿泥般,她强撑着将男人拖至门前,踹开虚掩的木门,又回身拉扯着男人一步步拖入院内。
雨势更猛了,仿佛连天都在看她笑话。
她终于将他拖进柴房,踉跄着关好门,反手将门闩落下那刻,整个人仿佛也被抽空了气力,一下子坐倒在湿冷地上,手脚发软。
屋内昏暗,破损的窗纸漏进些许微弱天光,映出男人模糊的轮廓。
容宁靠着门喘了半天,望着那昏迷不醒的男人,胸膛起伏不止。
“算你命大.....”
她声音轻,手臂仍在发颤。
雨水顺着她下巴滴落在地,滴滴答答地落在静谧的柴房。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疯了,还是终于认命了。
他是谁,她不知道。
可现在...他是她最后的赌注。
容宁几乎精疲力尽。
她匆匆起身走出柴房回到自己屋里,脱去被雨水浸透的衣衫换了身干衣,草草擦干头发,裹了薄被躺到榻上,却翻来覆去地,根本睡不着。
就这么瞪着眼睛望着幽暗的屋顶,听着急雨拍打着窗纸。
渐渐地,雨停了,天也快擦亮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披了衣裳点了灯,又悄悄推门进了柴房。
空气潮湿沉闷,柴房里木屑的气味掩不住隐隐血腥。
男人仍旧昏迷不醒,额上布满细汗,唇色泛白,气息比昨夜更微弱。
她心下一沉,快步上前探了探他的脉息,几乎混乱成一团。
“要死了......”
她抿唇,眸光颤动了片刻,终于猛地转身回屋,从床榻最底下的箱笼里翻出一卷鹅黄色绣着蔷薇花的缎面小布包。
那是她的秘密,连她丈夫都未曾知晓的。
包布里整整齐齐藏着一排银针,寒光乍现。
容宁握着它快步走回柴房,在男人身旁跪坐下,手指在他头顶间寻穴位,数息后飞快刺出几针。
她一手压在他头顶百会穴,一手针如游龙,连刺七处穴道,动作极快,似是在与阎罗抢命。
随着最后一针落下,她按住他百会穴处,呼吸急促,仿佛连自己也虚脱了一般。
就在这时,男人倏地睁开了眼。
他双眸猩红,挣扎着暴起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谁!!”他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目光阴鸷警惕,像头濒死搏命的野兽。
容宁心头骤惊,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又像是撑不住似的,再次昏厥过去,手指却仍攥着她不肯松开。
她怔了片刻,知道他这是被自己施针所激醒过来一瞬,叹息着轻声道:“我只是......想借你一命。”
她费力掰开他的手指,将银针一根根拔下包好,又重新检查起他的伤势,这才发现他腰侧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止,已然渗透衣料,若不尽快处理,非死即残。
容宁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解开了他的衣襟。
男人劲瘦身躯上肌理分明,哪怕伤重,腹肌依旧清晰,泛着一种凌厉的男性气息。
她耳根瞬间红透,低声囔了句:“得罪。”眼睛却没敢多看,手指僵硬地把衣料扒开,只露出腰侧伤口。
伤口狰狞,血肉翻卷,隐隐还能看见刀刃划断的肌肉线条。
容宁深吸一口气,忙起身烧水,又去从箱底翻出金疮药匆匆赶回来。
拧了温热的湿布巾擦过他身上泥污,带出丝丝血迹,她小心避开伤口,又怕自己手重弄疼了他。
他却只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她别开脸,摸索着替他上了药,包扎好后,又重新拧了块儿热布巾,蹲下来将蓬乱挡在他脸上的头发拨开。
发丝湿重,黏腻贴在他额头上。
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尘泥血污,忽地动作一顿......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深刻,鼻梁挺直,眉宇沉冷,即使此刻昏迷,仍旧俊美得令人心悸。
“这也...太显眼了......”她怔怔呢喃一声,耳尖不自觉地发烫,仿佛看了不该看的风景,慌乱把热布巾丢进水盆里。
水声一响,她立刻站起身,逃也似地出了柴房。
门轻轻带上,只留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躺在柴房一隅。
天刚亮,雨才止,延绵水雾还未散尽,容宁从柴房出来,整个人都透着疲倦虚软。
院中积水未干,潮气逼人,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屋中,身上湿意未褪,肚子却早已饿得发空。
她这才想起,昨天奔波了一整天,又摸黑冒雨拖了个男人回来,至今尚未进一口水米。
她打水洗漱后,到厨房架上取米煮粥。
灶塘里火星微明,米缸里余粮不多了,她舀了半碗,想起柴房里的那个男人,犹豫了一下,又回手多添了半勺粳米。
她余光瞥过院角的柴房,低声自语:“好容易救回来的,总不能饿死了他。”
粥米刚淘洗到一半,木盆里水声荡漾,忽然,“咚!锵!咚咚锵!!”
一阵锣鼓喜乐声陡然炸响,响彻整个清溪村宁静的清晨。
容宁心头一惊,指尖一抖,扶在手里的木盆“哐啷”一声掉落在地,米水四溅,滚珠般洒了一地。
她脸色瞬间煞白,惶然回头望向院门。
只听院门外,一个大嗓门的婆子笑吟吟地扯着嗓子喊道:“给容姑娘道喜啦!员外老爷抬花轿来迎娶佳人咯!”
“容姑娘大喜!快些开门接喜啦!!”
锣鼓敲得震天响,分明是天底下最喜庆的调子,此刻落在容宁耳中,却像是催命的丧鼓。
几道男声粗哑调笑:“听说这可是个绝世大美人儿,等进门了咱们也沾沾喜气......”
“嗐,那还不得先紧着老爷爽完再说啊...哈哈哈......”
“嘿嘿嘿嘿......”
容宁站在屋檐下,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她想逃,却根本无路可逃。
门外婆子仍旧在不依不饶地喊着:“容姑娘!咱们都这般好生跟你说话儿了,你若再不开门,可当真就是不识抬举啦!”
许久无回应,喜乐骤停,喜气骤然翻作寒意。
那婆子声音也冷了:“姚老爷说了,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人是他姚家的,屋是他姚家的,命也是他花钱买的!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来人呐,给我破门!今儿个我非把这小贱蹄子绑上花轿,给姚老爷送去不可!”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纷乱沉重的脚步与木棒砸门声:
“砰!砰砰!!”
“砰——!!”
门板剧烈震颤,老旧木闩眼看支撑不住,门扇整个都在摇晃震荡。
容宁咬着牙,浑身血气上涌,脸色苍白浑身冷到了极点。
眼见门板裂缝处透出外头壮汉的黑影,她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扑向门边,双手压住门闩,竭尽全力想要稳住颤动的门板。
她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隔着门扇大声喝道:
“我丈夫回来了!”
门外瞬间安静。
“什么?”那婆子惊疑不定。
容宁强压住心中颤抖,声音坚定冷厉:
“我丈夫昨夜已归,不日便会上门还账!你们谁敢乱来......就是抢人妻、逼命债!天理难容!”
门外响起一阵低声嘀咕,似在权衡真假。
容宁死死抵住门板,心跳如擂,手脚冰凉。
只听外头那婆子冷哼一声:“你唬弄鬼呢!你那死鬼丈夫这么多年了无音讯,偏老娘一来提亲便回来了,莫非老娘还会招魂不成?!”
院外众人哄堂大笑。
婆子狠狠啐了一口,高喝道:“还没有老娘拿不下的人,给我砸!!”
话音刚落,几名壮汉立刻扬起木棒、铁杆,砸向那道早已岌岌可危的老旧院门。
“砰——!!”
门闩瞬间崩裂,碎木四溅,门板“哐当”一声碎裂倒地。
容宁被震得跌坐在地,还未来得及起身,那婆子便带着几名泼皮模样的男人闯了进来,笑得一脸恶意。
“今儿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婆子咬牙,“姚老爷说了,不上姚家的花轿就给你卖窑子里卖身抵债!”
壮汉们哄笑着围了上来,有人已伸手要来拽她胳膊。
容宁眸中划过一抹狠意,猛地一掌拍在地上,腾地起身,挺直脊梁冷声暴喝:
“你们敢!”
众人一滞,动作稍顿,竟被她气势震住了一瞬。
只听容宁一字一顿,声音冰冷清晰地道:
“我丈夫乃北平军正兵,麾属北平王统领。此番因前线大胜,特许探亲归乡。我乃北平军军属,你们若敢动我一根毫毛,等着被抄家灭门吧!”
此言一出,如惊雷掷地!
院中一时间鸦雀无声,连那婆子都呆住了。
“北、北平军?”
“真要是那边的...咱、咱可动不得啊......”
“那北平军中纪律如铁,尤其是掌军的北平王世子,极为维护军队的家属,好让士兵们安心打仗杀敌,无后顾之忧,倘若谁敢欺辱北平军属,连族灭门都常有呐......”
“前阵子不是还说北平军打了胜仗?真让人探亲也不是不可能啊......”
几名壮汉开始迟疑,眸中露出忌惮。
但那婆子却死命不信,横眉冷眼盯着容宁,嘴角泛起不屑讥笑:
“你就吹吧你,我看你就是装神弄鬼。”
她四下张望,瞪大了眼睛:“你说你丈夫回来了,那人呢?我怎么没瞧见?藏哪儿去了?”
容宁心跳如擂,死死拽紧衣角。
婆子见状,讥笑出声,忽然大喝:“给我绑了她!”
婆子一声招呼,几名汉子立刻上前捉了容宁的手臂。
“住手!”容宁眸中蓄满的泪水再也绷不住滚落脸颊,拼力挣扎,可她一个女人如何挣的过几个壮汉。
几人不耐烦地将她一推,就要将她掳上花轿,忽然一声暴喝,如雷骤炸!
“放开她!!!”
自柴房里传出一声低沉森冷的暴喝,沙哑中带着凌厉杀气,似一头沉睡的猛兽猛然苏醒。
那一声仿佛钉在所有人耳膜上,直叫人心魂俱震。
婆子吓得脚下一软,继而拔高了嗓音:“好啊,好你个贱人!还当真藏了个野男人啊!”说着捉起裙摆,直朝着柴房疾步跑去。
容宁被壮汉捂嘴钳制在院中,眼睁睁看着那婆子快步冲到柴房门口,一把扯开门扇。
作者君:作死呢老婆子,知道这屋里的是谁不?
婆子(叉腰):是谁啊?还能是天王老子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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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