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坚硬。
无光。
意识如同沉在墨汁般粘稠的黑暗海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压碾碎。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时间。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疼痛是唯一的锚点。
不是尖锐的、撕裂性的剧痛,而是深沉的、弥漫性的钝痛。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深深埋入骨髓,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向全身辐射着麻木的酸楚。尤其是左臂,从肩膀到指尖,仿佛被无形的重物碾过,又浸泡在冰水中,沉重、僵硬、失去知觉。
未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存在”。记忆是一片混沌的血色和刺耳的刹车声。早苗护士破碎的身体,被自己狂暴力量撕扯湮灭的灵魂灰烬,冰冷的雨水,刺目的警灯,还有…那个穿透雨幕的、金属般冷酷的声音:“目标确认…执行Z方案…清除…带走…”
带走。
带到哪里?
她试图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她试图动一根手指,身体却像被浇筑在水泥里,毫无反应。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深沉的钝痛,提醒着她这具躯壳尚未彻底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极其微弱、近乎不存在的光感,刺破了绝对的黑暗。
不是灯光。
更像是…某种仪器屏幕发出的、恒定不变的、冰冷的幽绿色微光。极其微弱,只能勉强勾勒出视野上方一片模糊的、低矮的纯白穹顶轮廓。
她…能看到一点了。
紧接着,声音也回来了。不是雨声,不是警笛,也不是灵魂的低语。而是一种极其规律、极其单调的电子音:**嘀…嘀…嘀…** 间隔恒定,如同某种冰冷的心跳,来自她的右侧。伴随着这电子音,还有一种更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如同白噪音般的嗡鸣,仿佛置身于巨大机器的腹腔之中。
未来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球。视线模糊而摇晃,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脂。
她躺在一个…舱体内?
材质是冰冷的、光滑的、毫无瑕疵的白色复合物。空间异常狭窄,刚好容纳她的身体,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上方是那片低矮的、发出微弱绿光的穹顶(现在看清了,是某种透明的观察窗,绿光来自窗外的仪器)。她的身体,被一种柔软但异常坚韧的、同样纯白色的束缚带,从肩膀到脚踝,牢牢地、严密地固定在这个冰冷的“茧”里。只有头部露在外面,但脖颈也被一个柔软却坚固的颈托固定住,无法转动。
她像一个被精心封装好的标本。
视线艰难地向右移动。在狭窄视野的边缘,她看到了连接在自己身体上的东西:透明的输液管插入右手手背的静脉,冰凉的液体持续流入;胸口贴着圆形的电极片,连接着导线,延伸向舱外——那单调的电子音正是来自连接着这些电极的心电监护仪(虽然看不到仪器本身,但声音来源明确);更让她感到生理性恐惧的是,她的头上戴着一个布满密集传感器、如同金属蛛网般的头盔,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头皮,头盔后部连接着粗大的线缆,同样消失在舱壁之外。那持续的白噪音嗡鸣,似乎就来自这个头盔。
左手…她感觉不到左手的存在。只有一种沉重的、被彻底隔绝的麻木感从肩膀处蔓延。她不敢去想,那根早已断裂的小指,现在是什么样子。
恐惧,冰冷而粘稠的恐惧,开始从麻木的深渊中渗透出来。这里不是医院。不是监狱。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比立花清志的诊疗室更先进、更冰冷、更彻底的…囚笼。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鸣响,此刻听来如同丧钟的倒计时。
就在这时,一个毫无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毫无征兆地在狭窄的舱室内响起,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直接灌入她的脑海:
**“受试体S-7,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意识活动监测:基线波动增强。初步判定:苏醒临界状态。启动初级观察协议。”**
S-7?
受试体?
冰冷的标签如同钢印,狠狠砸在未来的意识上。她连“未来”这个名字都失去了。在这里,她只是一个编号,一个被观察的“受试体”!
电子音刚落,头顶那片透明的观察窗外,幽绿色的微光发生了变化。光线似乎增强了一些,能更清晰地看到窗外的情况。
那里,不再是模糊一片。未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弧形的观察窗。窗后,是一个光线昏暗、充满各种闪烁指示灯和巨大屏幕的控制室。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复杂到令人眩晕的数据流、波形图和各种她无法理解的参数符号。
而在观察窗前,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身影,即使隔着距离和玻璃,即使视线依旧模糊,未来也瞬间认了出来!
立花清志!
他依旧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医师袍,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幽蓝的光芒。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观察窗,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舱内的未来身上。那眼神,比在精神病院时更加锐利,更加冰冷,更加…纯粹。那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初步修复、即将投入测试的精密仪器。
在他身后,站着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身形挺拔、面无表情的人。他们的站姿如同标枪,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非人的冰冷气息。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额角划到下颌,让他本就冷酷的面容更添几分煞气。他的目光扫过舱内的未来,如同扫过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未来几乎可以肯定,昨夜那个下达命令的、金属般冷酷的声音,就属于这个男人!
还有一个人影,站在立花清志侧后方,穿着研究员的白色外套,手里拿着电子记录板。那是一个年轻些的男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在看向舱内时,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忍和犹豫,但很快就被他垂下眼帘掩盖过去。
“立花博士,S-7的生理参数已稳定在阈值内。脑电波显示意识活动显著增强,符合苏醒预期。”拿着记录板的年轻研究员汇报道,声音通过控制室的扩音器清晰地传入舱内,也传到了未来耳中。
立花清志微微颔首,目光没有离开未来,仿佛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生命维持系统运行正常。神经抑制剂的输注速率保持现状。‘织网’(他指了指未来头上的头盔)的数据流稳定吗?”
“稳定,博士。正在建立基础神经映射图谱。初步数据显示,受试体大脑多个区域存在异常活跃和结构性微变,尤其杏仁核、海马体及前额叶特定区域,与您之前的推测高度吻合。”年轻研究员快速回答。
“很好。”立花清志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不是笑容,而是纯粹的科学满足感。“创伤性生理损害评估?”
“左臂尺骨、桡骨粉碎性骨折,伴严重神经挫伤。左手小指开放性骨折,旧伤基础上严重错位、感染。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失血量约800毫升,已补充。”研究员的声音平板地陈述着,仿佛在念一份损坏设备的维修报告。
“优先处理左臂骨折,确保神经功能尽可能恢复。小指…截肢预处理,防止坏死扩散。感染控制方案立刻执行。”立花清志的命令简洁而冷酷,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直接宣判了那根曾经敲击着《欢乐颂》的手指的最终命运。“S-7的‘容器’价值在于其大脑和感知系统,肢体损伤在可接受范围内,确保核心功能无损即可。”
截肢…
容器…
未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她感觉不到左手的存在,却清晰地“听”到了对它命运的宣判!还有“容器”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她的灵魂!在立花清志眼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过去是研究样本,现在,在这个叫“零组”的地方,她只是一个用来盛装“能力”的…容器!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岩浆般在胸腔翻滚,却被沉重的束缚带和神经抑制剂死死压制,无法化作任何外在的反应。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观察窗外立花清志那张冰冷的脸,瞳孔深处,被药物压制的墨色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在深渊中疯狂涌动,却无法突破封锁!
“是,博士。”年轻研究员低声应道,在记录板上操作着,下达指令。他眼角的余光似乎又瞥了一眼舱内,那抹不忍再次一闪而过。
“风见,”立花清志的目光终于从未来身上移开,转向那个铁塔般的高大男人,“‘清扫’工作完成度?”
代号“风见”的疤面男人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金属摩擦:“报告博士。现场已按Z方案彻底清理。车辆残骸、血迹、生物痕迹全部清除。道路监控记录覆盖。目击者记忆干预已完成。长野警署及急救中心记录已修正。事件定性为:医护车辆意外坠崖,无人生还。痕迹清除度:100%。无潜在风险遗留。”他的汇报精确、高效,不带一丝冗余,仿佛在陈述一次完美的战术行动。
无人生还…
记忆干预…
痕迹清除度100%…
未来感到彻骨的寒意!早苗护士…就这样被彻底抹去了?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精心地、冷酷地抹杀?就像她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掩盖抓捕她这个“容器”的行动?!
“很好。干净利落。”立花清志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舱内,那审视的眼神仿佛穿透了舱壁和未来脆弱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那非人的黑暗。“那么,S-7的‘价值评估’第一阶段,可以正式开始了。”
他向前一步,靠近观察窗的麦克风。他的声音清晰地、毫无感情地穿透进来,直接灌入未来的耳中,如同冰冷的审判:
**“受试体S-7。我知道你能听见。”**
未来的身体在束缚带下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欢迎来到‘摇篮’。”** 立花清志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说明书,“这里是你的新归属,也是你唯一存在的意义所在。你过去的身份、经历、痛苦…那些无用的杂质,已被剥离。从此刻起,你只有一个代号:S-7。你的存在价值,在于你大脑中那独特的、异常的感知模块——我们称之为‘阈限感知器’(Liminal Perceptor)。”
阈限感知器?
未来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冰冷而陌生的词汇。
**“昨夜的事件,虽然鲁莽且造成了不必要的资源损耗(指早苗护士的死亡和清理行动),”** 立花清志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评价一次实验失误,“但也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初始数据。你试图逆转熵增、锚定离散态意识(指灵魂)的举动,尽管失败并导致了目标意识体的彻底湮灭(Entropic Dissipation),却清晰地展示了‘阈限感知器’在极端驱动下的潜在能级上限和…毁灭性副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未来眼中那无法抑制的、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的波动。
**“你的愤怒,你的恐惧,你的绝望…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是驱动‘阈限感知器’的高效燃料。”** 立花清志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在‘摇篮’,你将学会如何精准地控制这种燃料,如何驯服你体内那头不受控制的野兽,如何将你的‘天赋’…转化为可预测、可量化的武器。”
武器…
未来感到一阵眩晕。他们不仅要研究她,还要把她变成…武器?
**“第一阶段目标:生存,修复,基础控制。”** 立花清志继续宣判着她的命运,“你会得到最好的医疗,确保你的‘容器’状态稳定。同时,你将接受系统的神经调控和认知重塑训练,学习如何在最低生理损耗下,稳定激活并初步引导你的感知能力。你需要学会‘看’,学会‘听’,学会…屏蔽那些无用的‘噪音’。” 他意有所指地提到了那些灵魂的低语。
**“不要试图反抗,S-7。”**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绝对的威压,“‘摇篮’的壁垒坚不可摧。你体内的抑制剂和神经锁(指头盔)确保了你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威胁。任何不合作行为,都将导致资源配给的削减和…更直接的神经抑制措施。记住,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在于你的服从和你的‘器’。”
他最后看了一眼舱内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未来,金丝眼镜反射着幽冷的光。
**“你的‘新生’,从绝对的服从开始。休息吧。修复程序即将启动。”**
说完,他转身离开观察窗。风见和那个年轻研究员紧随其后。控制室的灯光暗了下去,只剩下仪器屏幕幽暗的光芒在闪烁。
舱内,再次陷入相对的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嘀…嘀…”声,头盔白噪音的嗡鸣,以及输液管中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
绝对的服从…
新生…
武器…
这些冰冷的词汇在未来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巨大的悲愤、绝望、被彻底物化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象着自己被修复、被训练,然后被投入某个黑暗的战场,用这双能看见死亡的眼睛,用这双能撕碎灵魂的手,去为这个冷酷的组织杀戮… 这比死亡更让她感到恐惧和恶心!
她不要做武器!
她不要这种“新生”!
一股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如果能结束这一切…如果能彻底毁掉这个“容器”…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试图咬断自己的舌头!
牙齿刚碰到舌尖,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电流瞬间从她头上的头盔爆发!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大脑!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嚎被闷在喉咙里!她的身体在束缚带下剧烈地痉挛、抽搐!剧烈的疼痛和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淹没了自我毁灭的念头!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
**“警告:受试体S-7检测到自毁意图。执行一级神经抑制。”**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毫无感情地宣告着她的失败。
痉挛持续了十几秒才缓缓停止。未来瘫在冰冷的“茧”里,如同被电击后的青蛙,只剩下微弱的抽搐。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舌头火辣辣地疼,但并未被咬断。神经抑制电流精准地阻止了她。
绝望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满了她的胸腔。连死…都成了奢望。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扭曲的“声音”,穿透了神经抑制剂的麻木,穿透了电流的余痛,极其艰难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不是那些熟悉的、来自不同亡魂的低语。
而是…一种更破碎、更模糊、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悲伤的…回响。
“…明…子…”
“…好…痛…”
“…为…什…么…”
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信号极差的无线电波,带着强烈的干扰杂音。但未来瞬间辨认出来!
是早苗护士!
是早苗护士被她撕碎湮灭的灵魂…残留的最后一点意识碎片?!它们没有彻底消失?它们被困在了…某个地方?还是附着在了她的身上?!
这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痛苦回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未来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比立花清志的宣判更让她痛苦万倍!
她不仅害死了早苗,连她灵魂的最后一点碎片,都被自己那狂暴的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陷入了永恒的、无法解脱的痛苦之中!而现在,这一点点碎片,似乎还被她这个“容器”…强行禁锢着?!
“不…对不起…对不起…” 未来在心中无声地哭泣,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滑落鬓角。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憎恶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在这片纯白的、冰冷的、绝对掌控的牢笼里,她连为自己罪行忏悔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她只是一个编号。
一个容器。
一个连自我毁灭都无法实现的…S-7。
观察窗外,控制室最深处的一块屏幕上,无声地滚动着一行新的数据流:
> S-7 意识活动峰值:极端痛苦/自毁倾向。伴随异常低频意识碎片共振(来源不明)。记录。标记为‘异常残留A-1’。启动深层扫描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