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浓重的甜腥血气猛地撞入鼻腔,狠狠攫住了黎妍的胃,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母亲正浸泡在血水的浴缸里,手腕处,涌出大股的血柱。
那触目惊心的画面,是一柄淬了寒冰的锥子,带着永不消融的冷意,深深钉入黎妍的骨髓。
粘稠得几乎凝固的暗红,像有了生命的不祥活物,在地面蜿蜒、爬行,悄然噬向她**的脚踝。
母亲的脸庞,那总是笼罩着淡淡倦意的面容,凝固成一种死寂的青灰,嘴角僵硬地向上牵扯着,形成一个狰狞弧度。
她喉头哽咽,酸涩的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正要哭出声时,却被身后的父亲猛地箍进怀里,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廓压下:“别怕,妍妍,不能哭。有爸爸在。”
父亲的“在”,短暂得像一声落在地上的银针。
母亲的葬礼潦草收场,他便再次消失。
日子像往常一样过着,只是少了素日里,母亲喋喋不休的絮叨。
黎妍总觉得,母亲的魂魄还在这幢空旷的屋子里游荡。
她看见过母亲的身影,有时在客厅轻柔地抚摸那些相框,嘴里又在絮絮叨叨说着,眉头紧皱。
有时会在厨房灶台前忙碌,跟管家刘叔他们谈话,可他们交谈时的目光却都只落在黎妍的身上,这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母亲更多的时候,是躺在露台的那张摇椅上,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那身影模糊又真切。
深夜,万籁俱寂。
黎妍的房门被外力打开,朝思暮想的身影走了进来,坐在了黎妍的床边,冰凉的指尖掠过她的额发,随后,温柔的摇篮曲在一盏小灯中轻轻响起。
“妈妈,”黎妍的声音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歌声没有停歇,像温柔的潮水包裹着她。
黎妍翻开被子,上面拥抱住了面前的母亲,声音满是委屈和依赖:“妈妈,你能不走吗?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我好害怕,这么大的房子,只有我自己。爸爸总是在外面,他不喜欢我。”
哼唱声戛然而止。
怀抱中的妈妈,身子软的像水,她的声音空调,却还是熟悉中的温柔强调:“妍妍,不要这样想呀,妈妈不还是在你身边吗?”
……
隔着一层冰冷的门板,屏息凝神的刘管家将门内这场诡异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贴着门板的掌心沁出冷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原来如此!
连日来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难怪小姐会突然用那种刻意模仿已逝夫人的腔调自言自语,又会自如切换回她自己那稚嫩的嗓音,在他们面前自问自答。
她是在和自己身体里那个被思念强行唤醒的“母亲”对话。
再次见到父亲时,他身后多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那人戴着银丝边眼镜,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
最让黎妍印象深刻的,是他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一条盘踞的、鳞片细密的黑蛇纹身,眼神阴冷。
“这是莫遇教授,心理学专家。”
父亲朝黎妍招招手,脸上挤出一种黎妍近乎刻意的笑容,“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怕孩子心里有阴影,莫教授,这孩子就麻烦您多费心了。”
莫遇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沙发角落里那个安静得如同没有呼吸的瓷偶身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父亲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门后。
唯一的改变,是莫遇的存在,和他无处不在的目光。
一个深棕色的硬壳笔记本,成了他肢体的延伸。
黎妍和他每一次的交谈,每一次独自长久的失神凝望,甚至是自言自语,都被那支笔忠实地记录,沙沙的书写声与频繁打给父亲的低声汇报,交织成这幢房子里新的、令人心悸的噪音。
如何才能挣脱那个无形的标签?
黎妍怔怔地站在冰冷的落地镜前,镜中的脸冷漠,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倏地钻入脑海——她需要笑。像电视里那些人,像广告牌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人。
她开始了行动,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
嘴角被手指强行提起、固定,形成一个夸张的、光滑的弧度。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用一种毫无起伏的声调练习:
“祝你今天有个愉快的心情。”
八颗牙齿必须精确地露出来,眼睛要弯成月牙的形状,头微微向一侧倾斜。
镜子里的那张脸,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令人悚然的和谐。
监控屏幕幽幽的光映在莫遇的镜片上。
画面里,少女对着镜子,一遍遍摆弄着那个怪异的笑容。
莫遇的面色沉了下去,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真像……”余音未落,他已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短促的锐响。
楼下大门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轻微“咔哒”声。
黎妍脸上的“笑容”像被重锤击中的玻璃,瞬间粉碎。
她猛地拉开房门,几乎是跌撞着冲下楼梯,在玄关处用身体死死堵住了大门。
“你看!”她整个人扑到莫遇面前,仰起脸,那个练习了千百遍的、如同烙印般的笑容被强行扭曲出来,嘴角因过度的撕扯,竟生生裂开,一丝刺目的猩红蜿蜒而下。
“我不是木头人!我会笑!你看啊!我真的是正常人!”
莫遇的眉头倏地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刻痕,但几乎就在下一秒,那刻痕又奇异般地舒展开来,快得如同错觉。
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涟漪:“很好,黎妍。”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裂开的嘴角短暂停留,“明天,我会给你带个新朋友来。
你们做个游戏,谁能最先、最准确地指出对方身上‘不正常’的地方,谁就是‘正常人’。你觉得这个游戏怎么样?要不要参加?”
黎妍用力地点头,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好!好!那我赢了…爸爸就会回来陪我了,对不对,莫遇老师?”
莫遇再次颔首,动作轻巧却不容抗拒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女孩,拉开门,身影融入门外灰白的光线中。
这一次,黎妍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他没有掏出那个棕色的硬壳本子。
一股巨大的、眩晕般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她成功了!她是“正常人”!尖锐的笑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一只被放出的鸟儿,兴奋的叫声在空寂得能听见回声的房子内狂奔、旋转。
从前厅冲到后廊,又跌跌撞撞扑向后花园冰冷的玻璃门。
“妈妈,妈妈,莫老师走了,你出来陪我玩吧!”
黎妍止住了笑,看着“妈妈”从一片花海中走出来,向她敞开了怀抱。
嘴角裂开的伤口在奔跑中,渗出更多蜿蜒的、细细的红线。
……
飞机平稳地航行在万米高空。
黎焕靠在宽大的座椅里,接通了莫遇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莫遇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冷静、平直,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完成了今日的汇报。
黎焕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啧”。
“黎先生,基于我的专业观察和评估,”莫遇的声音毫无波澜,“我强烈建议,尽快将她转入专业医疗机构进行系统治疗。目前的观察和非介入性疏导,效果趋近于零,且存在延误病情、导致行为进一步恶化的风险。”
黎焕沉默着,指尖在扶手上缓慢地、有节奏地敲击。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响起,平稳得像在讨论舷窗外的云层:“再观察观察。医院那种环境……总归是冷冰冰的。家里住着,对孩子来说,更舒服些。这也是为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