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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茵茵

作者:朝朝合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霎时人声寂静,满堂只余风声。


    孟昭音执杯的手顿住几秒。


    她看向楚苓,语气缓然:“可是绿草茵茵的茵茵?”


    楚苓指尖点点桌边,示意自己写的就是茵字。


    “绿草茵茵的茵茵。”


    孟昭音又问道:“所以她是你的谁?”


    楚苓眼眸微微眯起,慢声想着措辞:“她是我的……”


    说到一半她的尾音忽而渐渐落下,仿佛和罗茵之间的关系难以言清。


    “姐姐。”


    楚苓眨了两下眼,倏忽将这二字脱口而出。


    “罗茵是你的姐姐?”


    孟昭音深吸一口气。


    她垂下眼眉,叹觉世事弄人。


    楚苓没听出孟昭音声音里的轻颤。


    “嗯,”她看着孟昭音,有些心虚地点头,“姐姐。”


    实际上,如果让罗茵知道自己喊她姐姐,恐怕又要生气许久。


    从小到大,罗茵都不喜欢自己,二人之间也无半点姐妹情深。


    儿时与罗茵的初见,楚苓如今已记不大清。


    她只记得老头将她从乱葬岗捡回的那日——是冬至,也是罗茵的生辰。


    那时罗茵华服精致,比她见过的任何女娘都要好看。


    老头把自己往前一推,笑着让她喊罗茵姐姐。


    她实在太过瘦骨伶仃,呆愣间又没站稳,步子踉跄地跌倒在罗茵跟前。


    罗茵眉头一拧,嫌恶地往后退去几步。


    小小的楚苓瑟缩地蜷缩在地上,怯怯喊出一声姐姐。


    她知道罗茵讨厌什么。


    自己身上的气味大抵便像乱葬岗的死尸,腐臭、恶心。


    檐外雪色寒凉,罗茵眸中的神色恰似霜雪,更甚霜雪。


    ……


    纵然罗茵厌恶自己,但如今世上她最亲近之人唯有自己。


    相依为命四字太重。


    楚苓想,只要能亲眼见到罗茵快意的笑、听到罗茵温热的呼吸于自己而言便足矣。


    如此,老头在天之灵应该也算作宽慰。


    然而身无长物者想在这偌大上京寻人,其中难处好似大海捞针。


    于是楚苓恳切地问道:“孟昭音,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适才有微许出神的孟昭音闻声抬头。


    她默然地回视楚苓,此后良久才慢声说道:“罗茵死了。”


    很简单的四个字,比任何一本医书上的药理都要显而易见,可楚苓愣是睁眼思考许久。


    两瓣渐无血色的唇轻轻翕张,微弱地发出一声茫然疑惑的不解:“啊……”


    “罗茵死了。”


    楚苓张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许是撞名,你认识的叫罗茵的那个人死了。”


    孟昭音目光定在楚苓脸上,再次说道:“楚苓,罗茵死了。”


    听不到,楚苓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她看着孟昭音逐渐模糊不清的脸,心中忽记起一句曾经听过的话。


    楚苓想,原来悲恸时,万物当真会褪色。


    原来到头来,她还是被丢到乱葬岗,孤身长大的弃婴。


    “啪!”


    一盆冰凉彻骨的冷水将她激醒,楚苓猛得抬头,只见孟昭音端着盆,容色急促。


    月枝忧心问道:“楚姑娘,你可还好?”


    楚苓摇头,说自己没有不好。


    月枝很快服侍楚苓换好干净的衣裙。


    直到面前的楚苓完全清醒,孟昭音面色才缓和下来。


    “楚姑娘方才像是入了神,姑娘叫你许多遍,你一声也不吭。”


    月枝轻拍楚苓的肩侧,语气绵软地像安慰几岁孩童:“姑娘吓得着急,掌柜的跑来说须得冷水泼面才能醒神回魂。”


    “我没听到孟昭音的声音……”楚苓疲累道,“一声也没听到。”


    瘦条高个的掌柜此时又倚回柜前,没什么劲儿地虚提声道:“傻了!”


    楚苓忙回骂道:“您才傻了!”


    掌柜的觉得好笑:“骂人还不忘敬老!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楚苓鼻尖一皱,小声嘟囔道:“姑娘我分明敬的是银钱!”


    这是彻底活过来了,孟昭音终于舒心。


    “孟昭音,你怎么知道我姐姐死了?”


    罗茵在天上,这回可没人再管她怎么喊姐姐了。


    孟昭音回道:“我亲眼见到,所以我知道。”


    没凭没据的话,楚苓却觉得孟昭音说的千真万确。


    她肩膀塌下,无力地又问:“她在上京也是孤苦伶仃,死后有人替她收尸……做好身后事吗?”


    孟昭音想,收尸是有的,至于做好身后事,大抵是没有的。


    孟昭音那端没应话,楚苓便也懂了。


    她双手作捧状撑住瘦窄的下颌,挤出粉颊边的软肉。


    她一路颠沛,一路行医。


    偶尔路过乱葬岗,见有薄棺裸露,总顺手替人埋了。


    人要有敬畏鬼神之心。


    她夜以继日地赶路,可大半夜的总有人要安睡。


    一抔黄土虽说算作是孝敬那些被她赶路时吵醒的野鬼祖宗的买路钱,但大多时候也有几分因充当好心人怜悯孤魂无处安放而生的善念。


    说来也当真可笑。


    楚苓想,她怜悯那些生平素昧谋面的人,罗茵却连一副薄棺都落不得……


    楚苓听到自己有些喑哑的声音:“她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饿死的?还是打死的……?”


    声音愈来愈低,好些字句被她囫囵吞枣地咽进喉里。


    “你别说了。”


    楚苓忽直起身子。


    孟昭音自始至终都没打算开口。


    “你只需告诉我她最后的模样美不美?”


    在孟昭音沉静的注视下,楚苓又落寞道:“她一向最是爱美的。”


    那日罗茵胭脂染恨,冷肤含怨,朱红戏衣艳艳阴寒。


    孟昭音细细思索,半晌后才微弯眼眉轻声应道:“美的。”


    楚苓缓慢地眨眼,而后也跟着笑。纵有万般言语,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指腹慢慢摩挲杯盏,孟昭音声音平淡地问:“你来上京只是为了她?”


    楚苓觉得今日自己出了许多次神,孟昭音所言说的字字都要掰碎了才能听得明白。


    “不是。”


    那就是还要留在上京这一是非之地。


    孟昭音闻言颔首,她转而又问了别的:“你此后……独自一人?”


    楚苓清醒了:“嗯,独得不能再独了。”


    孟昭音抬眼扫视这间客栈:“你要在这待多久?”


    “我要有钱。”


    楚苓低头看一眼身上的粗布衣裳:“这儿做跑腿伙计一月一吊钱,两月得一两银子,平时再上山挖挖草药……应要待上许久的!”


    孟昭音拍拍她搁在桌边的手,真心道:“和我走么?”


    楚苓目露讶异。


    “我需要你。”


    孟昭音祈求地看她:“没有你,哪日我怎么死的也无人知道。”


    楚苓惊于孟昭音的境况,她瞪圆双眼:“你不是侯府的姑娘么?侯府里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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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什么豺狼虎豹?”


    笑意没忍住浮漾在孟昭音的眼眉:“是啊,府上尽是一些豺狼虎豹,我好害怕。”


    “不过更要紧的是——”


    孟昭音语气轻缓,听来颇有几分勾人的意味:“楚苓,我这儿一月五两,也包吃住,而你要做的只是陪我。”


    寻常大户人家的贴身侍女月银不过三两。


    楚苓抬眼,问:“难不成每日三顿餐食都有人下毒?”


    孟昭音委屈点头。


    “你怎么不去报官?”


    她说起报官时的神情认真,同初见一样天真。


    孟昭音又没忍住笑,只说道:“就算是清官也难断家事。”


    她继而循循善诱地劝道:“而且,客栈日日繁忙,你如何有闲空上山挖草药?”


    “你跟了我就有银子,有了银子就能和济春堂叫板,这和你想的一样是不是?”


    楚苓稀罕:“你怎么知道?”


    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


    楚苓想,老头走了,家没了,上京和浔州于她而言并无多大差别。


    罗茵死了,楚苓想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让她安息。


    罗芽生死未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一定要找到他。


    再之后,楚苓觉得自己定要盘下一间铺子,为穷人治病。


    可这些都要好多的银子。


    最终楚苓说道:“掌柜的人好,见我可怜收留下我。这儿缺人,等我找到人来替我再走”


    之后她小声恳求道:“孟昭音,我还能再见罗茵一眼么?”


    孟昭音看着楚苓,忽而问道:“你可认识纪衡修?”


    见楚苓懵然摇头,孟昭音眉头先是轻蹙,而后又变得平和:“不认识吗……也或许是用了假名。”


    “楚苓,你可懂得仵作?”


    ……


    大理寺。


    “大人,我听说这几日衙门里在招仵作。”


    官绿裙裳的女娘楚腰纤婀,云髻钗玉。


    这等气度相貌的官家贵女跑来什么衙门,打听什么仵作?!


    守门的衙役粗黑双眉一倒,眼珠上下滴溜打量孟昭音。


    他粗着嗓子大声道:“近几日的确在招仵作,可衙门告示还没来得及写上,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是她从谢殊桌案上偷看来的。


    原来是还未写上告示。


    见确有其事,本只有五分笃信的孟昭音登时放下心。


    她松半口气,神态自若地露出一个挑不出错处又叫人亲近的笑:“谢大人和我说的。”


    谢大人?


    大理寺只有一位谢大人。


    是那位得罪不起的谢世子。


    一听这话,衙役黝黑脸皮上神情变得难以捉摸,看向孟昭音的目光也带上某些欲言又止的复杂情愫。


    “衙门重地,你要如何证明是谢大人和你说的?”


    清风撩绕四周,孟昭音走进小半步,佯装窃声道:“谢大人身边跟着那个人,名唤照夜。”


    “大人若不信我,把照夜寻来便是。”


    许是这半步漾来一阵香风,衙役黝黑的脸面泛上不自然的红。


    “照公子今日不在,不过也没几人知他名姓,你们录下姓名后进去吧,里头自有人引路。”


    孟昭音颔首低眉,柔声道谢。


    目送孟昭音一行人越过门限,再不见身影后,衙役才回过头。


    身边连做验尸这种大多叫人看不上的腌臜事的仵作都这般貌美……


    谢世子当真是不负那上京第一风流浪荡子的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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