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让我们把目光放到稍早以前。
楼梯间里,面黄肌瘦的女孩正拼命向上狂奔,她神色惊恐,脚步慌乱,估计是要迟到了。
然而刚爬到一半,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轰鸣声。
五六个男生推搡着向上涌来,几人的五官更是吓得聚不成形,大有“水课老师要点名了速来”之架势。连一句让开都没时间说,一边蛮横地挤开女孩,一边扭打着向更高处飞奔。
可她并未说什么,只是吃痛地起身站稳。
由于身形的关系,我们可以推断,这人在平日里是内敛又好惹的那一类,逛超市被缺斤少两糊弄时不说话,买生鲜被压住秤砣算计时不吭声。
说到这里,有人在市场见过杀鱼吗?
红底白字的“活鱼现杀”,整个摊位腥味四溢,半死不死的鱼在水缸中沉浮。老板麻利地从缸里捞上来一条,甩到案板上,刮几下鳞片,一手扶住鱼身,对准鱼头猛地剁去。
咣当一声,世界上最小单位的斩首完成了。
不过鱼的两个部分都对自己的死亡毫不知情,仍滑腻腻的狂扭,若这时没扶住,它会把自己甩飞到极远的地方去,血水四溅。一场极具风险的、乱糟糟的处刑。
其实她没见过杀鱼,以上这些也都是脑补出来的。
不过,当半块头颅啪地甩到脚边时,她像被定住了,一瞬间置身于从未去过的、生鲜宰杀的刑场。
那血肉模糊的东西,那一块硬生生扯下的生鱼肉,永远地堵在了她的喉管里。
没有办法了,看来楼上也不安全。
这学校从早上开始到处都在死人,谁都看过丧尸片,除了玩儿命狂奔别无他法。可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她真快受不了了。
那群男生从推开她上楼到惨叫不过几秒钟,丧尸应该离她不远。总之先别上去了,她立马回身往走廊里跑,可是哪有地方可去?教室,教室,她急得慌不择路————
“所以,你就也躲到厕所来了?”
听她磕磕绊绊地描述刚才的险境,陆豪忍不住接话。
“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仨之前也打过照面,比陌生人强。这里暂时挺安全的,咱们做个自我介绍呗,我叫田凛,人文院的。”
她也无心再听女孩的历险故事,把话一口气全说完,然后盯着面前两人,似乎在要求对方必须跟着介绍。
“叫我小透就行。”说话的是那个又矮又瘦的短发女生,她短促地讲了一句,接着继续沉浸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
你姓小?陆豪认真地看向她。
田凛震惊于他对待一个昵称如此钻牛角尖:“明显是外号而已吧,你针对她干吗?”
难道说这两位之间有什么过节?
她瞬间明白眼前上演着一场求而不得的败犬偶像剧式八卦。当初那么登对的情侣,女主却不明不白地把对方甩了,再重逢时男生讥讽地瞥着她,想尽办法嘲弄两句。
“对啊我姓小。”
田凛:。
也不知道这是当代罕见姓氏还是单纯胡说八道,大早上的丧尸爆发,和两个神经病关在厕所,再然后是什么,三体人大战圣诞老爷爷她都信了。
“咱们都是学校影视社团的,我见过你们,”男生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拍了拍地上装满器材的包:“我叫陆豪,平时不在这边上课,这次来是拍一点摄影素材。”
也许是另外俩人的错觉,这男的长得还算周正,可说话干巴巴的,一句接一句,像某种运行中的代码。不过总归比学校里那群上蹿下跳的同龄男生靠谱多了。
田凛定了定心神,正准备说话,有人费力推开了她们挡在门后的杂物,挤进屋内。
蹲坐在洗手池边的三人抬头看去,是个满头大汗的高壮男生。
田凛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小团体里唯一的正常人,自然负责对外交涉,她起身向前,率先开口:“你也是逃进来的?还是跟我一样想到了卫生间有水?先坐过来吧。”
男生说快让开,我要上厕所。
田凛尴尬地点点头,不想回头去看另外两人的表情,只得慢慢退行回原地。她闭上双眼,祈祷自己永远不用再睁开。
男生从里间出来,盘腿便坐。众人放松了警惕,有一搭没一搭开始聊天。
对方叫姜裕,皮肤黝黑,一问果真是体院的,从最东边那栋楼一路逃过来,顺便解个手。
叫我老裕就行,男生很自来熟。他接着分享,刚才自己牟足了劲往大门跑,不过那块儿丧尸扎堆,门外头也没看见什么警察,除了死人就是活死人,就又折回来了。
“路上的情景简直是地狱,你们几个绝对没见识过,哦哦,就是影视剧里那种。有个缺了半边身子的丧尸扑到前边学生的身上,啃得那人扯破了嗓子乱叫,连皮带肉全撕下来了。还有大动脉的血,哗哗地飙个没完,你们是没看见!”
姜裕越讲越激动,直接站起来比划,三人听得津津有味。又逐渐反应过来,他说起这些怎么特别……该用什么字眼,特别兴奋呢。
见几人欲言又止,姜裕这才换了话题,言语间的亢奋丝毫不减:“你们无聊的时候就没在脑海里演练过丧尸突然爆发会怎么办么?反正我上课听不进去的时候就幻想谁变异了,这不就有了?活死人黎明看过没,咱们学校就是在一夜之间遭殃的,不,不,可能像生化危机,这些都是有钱人的阴谋……”
其余的人互相看了看,谁都没忍心打断他。
珍惜你身边的“丧尸迷”,即使他天真地忽略了世界正在松动。
光说还不够,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这是我用第一视角拍的丧尸特写照,怎么样?感觉能拿今年的最佳幸存者摄影奖。”
只见一张臭烘烘的大脸出现在屏幕上,眼球暴突,满脸污血,鼻梁被咬出一个大豁口。视线下移,两片嘴唇几乎不翼而飞,血淋淋的牙龈暴露在外,整张脸辨识不出像样的形状,令人毛骨悚然。
且不论有没有这个奖,也不说这张照片从专业角度上来说如何,就他这个咋咋呼呼的样是怎么在给丧尸拍怼脸证件照之后还能活下来的?
田凛心想,我要是丧尸,知道自己被拍这么丑还让对方跑了,还不如低头给自己当场啃死。
换个角度考虑,莽撞有时还是个加分项。在心里打完算盘,她直接开口:那你接下来去哪,咱几个一起走呗?
男生也直接回答她:不行。
田凛有些下不来台,他应该也觉得眼前的三个货不靠谱;小透同样没料到这个答复,把头偏过去假装走神,大概是替田凛尴尬;陆豪则眼也不眨地看着姜裕,也没有对峙的意思,谁说话他就盯着谁看,不知道跟谁学的。
共同点是每个人都在沉默,好像一同屏住呼吸就能阻止空气流动。
造成沉默的人有责任打破它:“也不为别的,自己一个人跑起来比较方便。像什么行尸走肉和美国末日,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然后一个接一个死的?”
俗话说缘来缘去都是天意,人家都解释到这份儿上了,他们仨又不能死拽着姜裕裤脚不让人家走。
他大方地从包里摸出两袋饼干递过去,临走前叮嘱;“你们没做打算的话可以听听我的计划,先在学校里苟活两天,估计很快就会有警察救我们了,幸运的话咱们到时候再见。手机没信号,我出去找找,拜拜!”
一气说完算作告别,对几人摆了摆手,走了。
耳边只剩下姜裕迅速远去的脚步声,再然后是一片死寂。
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田凛蜷缩着挤在两个苦瓜脸中间。
菩萨显灵,我给你跪下了,谁来说句什么吧。
紧接着,真有一声惊天的惨叫传来。
接着是一句咒骂,然后是在地上翻腾的闷响,再然后是皮肉瞬间分离的撕扯声,窸窸窣窣的啃食声。
姜裕死了,死因大概是菩萨有求必应。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丧尸电影里绝处逢生的主角,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只是片头就被当街咬死的炮灰。
三人低眉顺眼地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下课了,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盯着田凛问,这位同学,你告诉我,你学会了什么?
田凛想了又想,在纸上写:安静是一种很珍贵的东西。
“咱们先去别的地方吧,这里湿答答的,一直缩着也不好。”陆豪出面解围。
田凛赶紧接过话茬:“要不咱们一起?”说罢起身,热切地看向他们,示意这是一场动员。
即使刚才亲眼目睹了讽刺的风波,其余两人仍默不作声,暗自思衬着什么。
是的,如果他们三个也意料之内地属于那堆数量惊人的炮灰,那单枪匹马地送死和组成个“众”字再死有什么区别?
田凛翻了下包:“我这儿有两瓶矿泉水,哦还有个充电宝。”
丧尸入侵互助小组当场成立了。
陆豪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他扬了扬手里的银色相机:“只可惜最佳幸存者摄影界的最大黑马应该要易主了。”
大家勉强干笑几声。
“还是人多热闹点儿,对吧?”田凛讪笑。
“我也觉得,身边有几个伴挺好的。”小透一反常态地上赶着附和,也许她不敢孤身一人,也许她真被姜裕的死弄怕了。
故事的开始十分顺利,幕布拉开,主人公们喜气洋洋地亮相了。但在看不见的地方,田凛从未停止忏悔。从出发点来看,她和两人根本不是在谈论同一件事。
事实上,所有人都在谈论同一件事。
无论是田凛起身前在心里下的那个决定,还是另外两人借着充电宝假装拥护她的原因,都来自心底那个不约而同的声音:路上这么危险,不如拉两个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