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有一缕霞光被远山吞没,林间浮起淡紫色的雾气,潮湿的腐叶气息混着野蔷薇的甜香,在渐浓的暮色里蜿蜒流动,像一条看不见的河。
陈槐安打了一辆车,跟荷叶一起坐在后排,谁也没说话。
路上,行人往来,车辆频繁。
车窗映出荷叶靠在玻璃上小憩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呼吸间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结又消散,像某种转瞬即逝的隐秘心事。
西湖的长街在暮色中苏醒。青石板缝隙里蒸腾出白日积蓄的热气,与灯笼暖黄的光晕纠缠成氤氲的纱。
他们沿着苏堤慢慢走,肩与肩之间始终隔着三寸距离。这距离足够让衣袖偶尔相擦,足够闻到对方身上沾染的桂花糖香,却不够让任何一位游人误认为他们与那些十指相扣的情侣相同。直到拐进人迹罕至的树林小径,月光突然变得很亮,把两具修长的影子斜斜钉在鹅卵石剪影。
到达西湖,已经是六点钟了。两人打算逛两个小时,顺便吃点东西当晚餐。
暮色初垂,青石板路便活了过来。
长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蒸腾的热气里晕染开来,将攒动的人影投在斑驳的白墙上。摊主们操着绵软的杭腔吆喝,铁铲刮过锅底的脆响、油锅滋啦的爆裂声、木槌捶打糯米团的闷响,在空气里交织成市井的喧闹乐章。
刚出笼的定胜糕冒着白烟,红曲印在雪白糕面上艳如朱砂;葱包桧在铁板上压得滋滋作响,面皮渐成金黄,甜辣酱刷上去的瞬间腾起一股焦香。卖藕粉的老妪手腕轻旋,沸水冲入瓷碗,灰褐色的粉末瞬间化作晶莹剔透的胶冻,撒上桂花糖,颤巍巍如揽了一泓西湖水。
挤在人群中,游人摩肩接踵,举着竹签戳起的臭豆腐在人群中侧身而行,金黄酥脆的外壳裂开,露出雪白烫舌的芯;孩子踮脚盯着转炉里的酥油饼,看面皮在炭火中鼓成浑圆的球,芝麻粒簌簌滚落。偶尔有风掠过,裹着糖炒栗子的焦甜、酒酿圆子的醺香,和远处湖面飘来的潮湿水汽。
西湖边的小店数不胜数,巷尾的茶摊上,一碗碗莼菜羹浮着银鱼似的嫩叶。
夜渐深,灯火却愈发明亮,仿佛整条街都浸在蜂蜜色的光里,连檐角蹲着的石兽,也被熏出了三分饕餮的馋相。
热气腾腾的定胜糕一下子就吸引了两人,陈槐安买了两个。
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甜香扑面而来,笼屉里齐整码放的定胜糕泛着温润的米色,形如小银锭,边缘因蒸汽浸润而微微透明。糯米粉与粳米粉揉成的糕体蓬松绵软,轻轻一捏便陷下浅浅的指痕,复又缓缓回弹。咬开的瞬间,暗红的豆沙馅便从雪白的糕身中淌出,掺着糖桂花的颗粒在舌尖化开,甜而不腻,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玫瑰酿香。
老杭州人总爱用红曲粉在糕顶点个朱砂印,仿佛这样就能把“定胜”的彩头牢牢钉住。趁热吃时,蒸汽在糕面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吃了定胜糕,保你俩学习棒棒,定胜!”卖定胜糕的老爷爷对两人竖起大拇指,笑着颤巍巍地说。
两人道了谢,老爷爷的话就跟定胜糕一样甜蜜,流淌到心里。
随着人流,两人走在西湖河道上。
青灰色的暮色刚沉到湖心,沿岸的灯便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穿蓝布衫的摊主支开折叠桌,铝盘里堆着酱色油亮的卤鸭胗。隔壁炉上煨着虾爆鳝面,汤头滚着金黄的油花。两个梳马尾的姑娘凑在灯下挑莲蓬,指甲盖沾了嫩青的汁液。
临水的栏杆边,卖糖粥的老翁正呵斥偷舔勺柄的孙子。忽然一阵胡琴声从茶摊飘来,带着梅家坞的雨前龙井味,把半轮月亮也熏得醉醺醺的,跌在苏堤外的荷花丛里。
暮色渐沉,夕阳斜坠,将最后一抹金辉洒在湖面上。湖水泛着粼粼波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随着微风轻轻荡漾。远处的雷峰塔静默矗立,塔影倒映水中,被染成温暖的橘红,与天边的晚霞连成一片。
如同一幅画卷般绚丽,无边无际,水天一色。
巷口的老油锅终年不熄,青烟裹着菜籽油的香气漫过斑驳的砖墙。两人循着香味的方向,看见了巷口穿蓝布围裙的师傅抄起铁勺,将萝卜丝面糊"滋啦"一声滑进滚油,雪白的面浆瞬间绽出金黄的蕾丝边。
浮沉的油冬儿渐渐鼓成小月亮,用铁丝笊篱捞起时,边缘还冒着细密的油泡泡。
刚出锅的油冬儿烫得没法上手,得垫着草纸托住。咬破焦脆的外壳,里头的白萝卜丝还带着清甜汁水,混着虾皮的咸鲜在舌尖炸开。
穿校服的孩子总爱蹲在煤炉边等现炸的,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偷瞄铁盘里新出的葱油拌面。偶尔有油星溅到青石板上,"啪"地一声,惊飞了啄食碎屑的麻雀。
湖边的垂柳低垂着枝条,在暮色中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偶尔有归鸟掠过,点破静谧的湖面,荡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游船缓缓靠岸,船桨划开的水纹拖曳着霞光,如同一条流动的火焰。
天边的云彩由金黄渐变为绯红,再晕染成深紫,层层叠叠,宛如一幅泼墨的画卷。山色渐暗,湖面却仍泛着微光,远处的苏堤化作一道朦胧的剪影,横卧在暮霭之中。
微风拂过,荷香隐约浮动,暮钟悠悠传来,整个西湖仿佛沉浸在一场温柔的梦境里,直到最后一缕霞光隐没,夜色悄然降临。
荷叶已经吃饱了,但还是看见有喜欢的东西就每个买点尝尝。
他跟陈槐安并肩走在小道上,擦肩而过的都是一些情侣牵着手,笑着闪过。
而他们两人像两块冰,谁都不说话,好像哑巴了。气氛有点微妙。
走着走着,两人走到了一处人少的树林小径,这里人很少但很适合看西湖的美景。
“在这看看,再走吗?”荷叶看向陈槐安问。
“可以。”陈槐安停下脚步,陪荷叶站在湖边,靠着大树。两个青年瘦长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照得格外长。
夜雪初霁时,西湖瘦成一道青灰色的剪影。
残荷的枯梗斜插在冰面上,月光一照,便成了凝冻的墨迹。远处雷峰塔的轮廓被雪光描得发亮,飞檐上垂落的冰凌像水晶流苏,偶尔被风拂动,便叮叮咚咚地碎在塔下的雪堆里。
断桥的石栏覆着薄霜,月光一照,整座桥便成了横卧的玉带。桥洞下泊着几艘篷船,船头悬的灯笼裹着红纱,在寒风中摇晃,将暖光泼洒在冰裂纹的湖面上。
苏堤的柳枝冻成了琉璃簪,风过时碰撞出细碎的清响。更深处,孤山脚下的梅林正暗香浮动,虬枝上的积雪簌簌跌落,惊起几只夜宿的白鹭——它们掠过湖面时,翅尖扫碎了一池的星月倒影。
三潭印月的石塔戴了雪帽,月光穿过孔洞,在冰面上投下三十三个朦胧的光斑。偶尔有鱼在冰层下转身,搅动的水波让那些光斑活了过来,像一群游动的萤火。
南屏山脚,净慈寺的晚课刚散。老僧提着灯笼走过放生池,惊醒了冰面下沉睡的锦鲤。钟声荡过湖面,惊落了保俶塔松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像谁在天上撒了一把盐。
最妙是子夜后的湖心亭。四面临水的轩窗结满冰花,里头点着炭盆,煨着陈年普洱。茶烟透过窗缝溜出去,遇冷便凝成细小的冰晶,浮在夜色里,恍若银河碎屑。
在暮色朦胧下,荷叶沉浸在了美景之中,但身旁总是有细小的声音干扰着这份宁静。他偏头隐约看见了两个人的身影在另一旁的树丛后。
路灯亮起,将那两人的影子斜斜投在斑驳的道路上。一方微微低头,另一方踮起脚尖,两人交叠的轮廓在黄昏里融成一道温柔的弧线。
荷叶看着地上的影子皱了皱眉:“就不能节制点吗?在外面这样不太好吧?”光接吻就算了,怎么还有他们相触的唇齿间,那窸窸窣窣无法描述的声响是多么的清晰。
远处西湖的水波正揉碎最后一片霞光,而他们的影子静止——他的手掌托住他的后颈,他的手指攥紧了他衬衫的褶皱。
荷叶探头往那边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邱简的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瞬间世界停止了转动,只剩下呆呆不动的荷叶与惊慌失措的邱简。
影子分开,荷叶好像听见了隔壁说话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小虫。
“不是在酒店睡觉吗?怎么在这!”荷叶心里慌的一批,明明是自己撞见了别人亲密紧张的却是自己。
荷叶迅速看了一眼陈槐安,很好,这个木头还在认真的盯着湖面看美景呢。应该什么也没注意到。
“我不想看了,回去吧。晚上有点冷。”荷叶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拉着陈槐安回酒店。
坐在车里,邱简给荷叶发了一条消息:
邱简:你什么都没看到,对吧?
hy:我不瞎
发送完这三个字,荷叶又跟着发了一条。
hy:放心,不说
邱简:谢谢。
紧接着他又发了好多条“感动”的表情包。
放下手机,邱简的脸通红,一脸委屈的看着沈亦:“啊啊啊,都被荷叶看到了!”说着就把脸埋到了沈亦的臂膀里,沈亦轻拍着他的背:“没关系的,他不是知道嘛。你问他,他们两个人站那在干什么?”
“对哦,他们在干嘛?”邱简一个挺身,总不可能跟他两一样吧?那在那种漆黑的地方干什么?于是他又打开手机聊天框,迅速发了一条:
邱简:你们站在湖边干什么呀?
hy:看景
邱简:真的吗?
hy:真的。。。
感觉有些事情要发生,邱简按耐不住好奇心:
邱简:你是不是喜欢他?
“这么直白的吗?”荷叶看着邱简发来的消息,瞳孔放大,手指颤抖的敲打下几个字发送:
hy:喜欢是怎样的?
邱简:就是想要一直跟他在一起,只要跟他在一起了就感到心情愉悦,没有什么烦心事了。
邱简:更简单的话,就是喜欢是一种让人既甜蜜又慌乱的感觉,像心里藏了一只振翅的蝴蝶,又像被温柔的潮水反复漫过。想要跟他表达心意又害怕被看穿心思而假装冷淡。就像站在糖罐前的小孩,既想一把抓满手心,又担心撒了一地。
hy:可能吧
邱简:你要去表白?
hy:不可能,要的话也只能是他来找我
邱简:加油!
附加了一个“加油”表情包,荷叶望着手机屏幕发呆,”难道我真的喜欢陈槐安?”荷叶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
回到房间,荷叶躺在床上看着聊天记录放空,到底怎样才能两情相悦呢?或者是说:“陈槐安喜不喜欢我?”
“荷叶,清醒点好不好?怎么可能呢?”荷叶否定了自己胡乱的想法。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荷叶,”陈槐安清冷的声音传入耳朵,“过来一下。”荷叶从床上爬下来,走到陈槐安面前。
刚要坐下,就看见陈槐安站起身。他怔了一下,随后也站好。
一瞬间,空气停止了流动。陈槐安开口:“你有喜欢的人吗?”看起来很认真,荷叶摇了摇头:“干什么?要跟我表白吗?”他在心里暗想。
“那我可以追你吗?”
这一句话像一只蝴蝶扑闪到他的心脏上,停落在那扑闪着翅膀。
荷叶大脑一片空白,喉咙突然被塞进一团蓬松的棉花:“这算是表白吗?”
陈槐安看着呆住的荷叶轻笑:“算吧。”
荷叶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陈槐安。
终于,你向我迈了一步。
荷叶的膝盖开始发软,像踩着十层棉被往下陷。鼻腔萦绕着陈槐安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他屏住了呼吸。原来人在极度欢喜时真的会忘记呼吸,直到肺叶传来微微的刺痛。
此刻的沉默被无限拉长,像熬稠的蜜糖扯出金丝。
陈槐安牵起他的手,温柔的落下一吻。
有星星在心里噼啪绽放,照亮了所有藏匿已久的、笨拙的喜欢。
窗外,不知哪家店铺在放《当你》的副歌。
“我从来都没有只满足是朋友的关系,我喜欢你,荷叶。”陈槐安的声音伴着歌声传入荷叶的耳朵。
荷叶抱紧陈槐安,这一刻他只希望陈槐安属于自己。
以后,陈槐安都是他的了,无人能夺。
荷叶的心脏突然变成一只过载的蜂鸟,在胸腔里撞出高频的振翅声。
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潮水在颅内涨落,将对方最后那句“喜欢你”冲刷成模糊的断章。指尖无意识地揪住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忐忑的形状。原来睫毛真的会在震惊时轻颤,像被风吹乱的蝶须,在眼下投出摇曳的阴影。
有滚烫的岩浆从耳根漫上来,脖颈后细小的绒毛集体起立。
这一刻,歌词突然有了具象的画面:陈槐安垂眼时抖落的睫毛阴影,衬衫领口露出的半截锁骨,以及说“我喜欢你”时喉结滚动的轨迹。
“是啊,‘好喜欢你,知不知道’”陈槐安含情脉脉的看着荷叶,他看他,他看他。
也许很多年后,荷叶都还会记得那个吻落在手背的触感——陈槐安的唇很凉,呼吸却很烫。
如同冬日的暖阳刺破了寒冰,歌词道出了彼此的心意。
从始至终,一都是两个人的暗恋。
陈槐安去洗澡了,荷叶打开聊天框给邱简发了一条消息:
hy:在一起了
邱简:???陈槐安表白的你?没想到啊!
hy:嗯
邱简:真的没想到,我当时追沈亦追了好久。你们是初中同学?
hy:嗯
邱简:祝你幸福啊,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来问我。
hy:谢谢。。。
放下手机,荷叶还停留在刚才甜蜜的瞬间里。
夜色温柔地覆盖下来,如同一场期待已久的雨季终于降临龟裂的土地。
这一刻,他知道了什么是喜欢。
喜欢是一种隐秘而汹涌的潮汐,在胸腔里涨落,无声却震耳欲聋。
它像深秋清晨落在窗棂上的薄霜,看似安静,却在阳光照到的瞬间化作水痕,洇湿了整片窗台。
喜欢是未熟梅子坠入胃袋的雨季,青涩的核卡在肋骨间发芽。
暗恋者的名字就像一粒冰糖,在舌根沉默地划出甜痕,而所有未出口的告白都化作碳酸气泡,在喉间轻轻炸裂成叹息。
扑朔迷离的光芒,照耀不到自己的身上,暗恋者只能偷偷观望。
虽然无数次幻想两人之间的感情,但胆小的人总得不到回应。
喜欢让人变成矛盾的集合体。既想将最光鲜的一面悉数展现,又渴望他能看穿所有笨拙的伪装;既希望全世界都知道这份心意,又害怕多一个人察觉就会打破此刻微妙的平衡。像站在结冰的湖面上,既期待听见冰层下水流的声音,又恐惧那细微的裂纹。
它让人变得既勇敢又怯懦。像是揣着满捧的玻璃珠,越是珍视,越怕从指缝漏掉一颗。
喜欢最终会沉淀成身体记忆。是他常用的洗发水香气,是他写字时笔尖的沙沙声,是他笑起来的眼角弧度。这些碎片会在某个毫无预兆的黄昏突然浮现,那时才惊觉,原来所有“偶遇”都是精心计算过的轨迹,所有“巧合”都是蓄谋已久的必然。
而最动人的莫过于,当自己在心里反复描摹这份感情时,抬头发现他眼里映着同样的涟漪。
这一切都美的不真实,如蝴蝶振翅般易碎。
这个做了很久的梦,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