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宏毅背着考篮,跟随着人流,在衙役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的考号。
那是一方极其狭窄的天地,仅容一人一桌一凳。
他放下考篮,没有急着拿出文房四宝,而是先仔仔细细地将号舍内外都打扫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
目光扫过考篮底部,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油布,是临行前阿娘特意为他备下的,口中还念叨着“天有不测风云,万事妥当些好”。
果不其然,午后时分,天色骤变。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转瞬间便被浓厚的乌云所吞噬。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号舍的瓦顶上,很快便连成一片哗哗的雨幕。
“糟了!下雨了!”
“我的卷子!”
周遭的号舍顿时响起一片惊慌的呼喊。
风裹挟着雨水斜斜地灌入,许多考生手忙脚乱,试图用身体去遮挡,却不过是徒劳。
刚发下的雪白试卷,转眼就被雨水浸湿了一角,墨迹微微晕开,急得那些考生面如土色,唉声一片。
景宏毅却是不慌不忙。
他起身,迅速取出那块油布,展开后用带来的细绳,一头系在号舍的木梁上,另一头则斜斜地拉向外侧的栏杆,巧妙地搭成一个简易的雨棚。
雨水顺着油布滑落,再溅不到号内分毫。
巡考的衙役们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他们并未呵斥那些慌乱的考生,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木牌,牌上用黑漆写着两个大字:“肃静”。
冰冷的目光扫过,原本嘈杂的考扬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雨一直下,天色暗得如同傍晚。
景宏毅点燃了带来的蜡烛,豆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号舍中跳动,驱散了些许阴冷和黑暗。
他将试卷置于烛光之下,凝神细看。
今年的府试,第一篇为经义,题出《论语》,只有四个字:“君子不器”。
第二篇则是一首以“风雨入寒窗”为题的试帖诗。
景宏毅看着这两个题目,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这题目,竟与眼下的情景如此贴合。
他拿起毛笔,并未立即蘸墨,而是先在心中反复揣摩。
君子不器。
夫子之言,意蕴深远。
何为器?器者,形之所限,用之所定也。
君子为学,当求通达,明大道,而非成一家之言,专一技之长。
遇事当有经权之道,处变而不惊,随势而化,却又不失其本心。
正如这突来之风雨,若无万全准备,便会手足无措,自乱阵脚。
而君子之心,当如磐石,外物之变,不能动其分毫。
思绪渐渐清晰,他提笔蘸饱了墨,先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二句:“圣人立教,欲君子成人之大道,不以一材而限之也。”
写罢,他放下笔,目光转向号外。
雨势未减,风声呜咽,但他的号舍之内,烛火安然,一方小小天地,尽是安宁。
他拿起笔,一气呵成。
时光转瞬即逝,科考的紧张与喧嚣渐渐沉淀,只余下最后揭晓时刻前,那最熬人的寂静。
天光微亮,晨雾尚未散尽,景修彦提着几包热气腾腾的早食从外面回来。
刚走到客栈门口,便看到林铭正背着手,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伸长脖子朝街角张望。
一见到景修彦的身影,林铭像是看到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景兄,你可算回来了!”他接过景修彦手里的吃食,眼神却忍不住飘向他平静无波的脸,“今日就要出榜了,你……你怎么瞧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景修彦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客栈大堂。
里面早已坐满了学子,三五成群,却无人高声谈笑。
有的双目紧闭,念念有词;有的脸色发白,不住地喝着茶水;还有的则坐立不安,频繁地望向门外,那股压抑的紧张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
“林兄,”景修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试已经考完了,是好是坏都已成定局。
如今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结果,再如何焦心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不如平常心待之。”
林铭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看上去格外靠谱的青年,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让他心中既是赞叹又是佩服,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要不人家能做捕头呢?
两人回到房中,景宏毅和林成杰已经洗漱完毕。
林成杰一见有吃的,眼睛都亮了,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肉包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囊囊,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景宏毅则含笑接过一份,慢条斯理地吃着。
唯有林铭,他拿起一个馒头,送到嘴边又放下,拿起一碗豆浆,喝了一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他坐立难安,目光一会儿看看吃得正香的儿子,一会儿又看看慢条斯理吃着东西的景宏毅,忍不住摇头。
总有种别人家的孩子才更好的感觉。
看到自己儿子那副没心没肺、吃嘛嘛香的模样,林铭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说不出的无语。
人家修彦胸有成竹,所以镇定自若。你倒好,是压根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林成杰的脑门:“吃,吃,就知道吃!你爹我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倒是一点不愁!”
林成杰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嘟囔道:“爹,你愁也没用啊。景叔叔说得对,平常心,平常心。再说了,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我这不是还有你跟宏毅兄嘛。”
这番浑话差点没把林铭给气笑,他瞪着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重重地将手里的馒头拍在桌上,惹得碗筷一阵轻响。
四个人,三个人都非常淡定,就他一个火急火燎的。
刚吃过饭,楼下大堂里就嘈杂起来,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嗓子,“放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