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玥幻想过很多次死亡，她是个怕死的人，如果提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那真正死的时候就不会惊慌。
“老师？我泡澡呢您怎么就进来了？”
水中坐起，露出晶莹贴骨的背，水面上漂浮玫瑰深红的花瓣，张力撑开缝隙为水下细长柔软的肢体覆一层迷蒙旖旎的帷幕，似娇羞小姑娘欲遮不遮的手绢。
“你泡你的，老师和你说几句话。”乔英就浴缸边的瓷砖地坐下，光滑的手指拨动花瓣，动动干瘪的嘴，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玥玥，老师对不起你。”
乔英老了也依旧锋利的眼睛泪水充盈，扎不上的碎发随颤抖额前飘荡，浓烈而钻心的窒息感涌上心头。
程玥轻笑一声，“您这是说什么话，真有对不起的就是您偷窥我洗澡了。”
翻身去取壁钩上的毛巾，突然一抹冰冷划过脖颈，还来不及反应，滚烫的热血从发凉的豁口喷涌。
低头一看，暗红色的血根根如柱般穿过锁骨往下流淌，在水中晕开团团血雾。
“老……师——”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程玥眼睛血丝充盈，手死死按住伤口，脸和脖子因惊吓而发红，比起惊慌，她更在意乔英为什么要杀她。
乔英睁大了眼睛，面部肌肉抽搐不止，似是惊讶刚才那一刀竟没有划到动脉，她划得虽不浅，却不能划到埋藏深层的动脉，这是生物的自我保护机制。
同样，已被刀过的人就不可能让她活下去。
趁着程玥无暇顾及其他，乔英握紧尖刀，猛地往程玥胸区捅了一刀，程玥立马抽动了一下，这一刀捅到了气管，乔英拔出刀刃，鲜血便随孔洞流入气管，呛血不可避免地来临。
程玥知道自己活不了，老师是真要对她下死手，抽搐着想反抗，身体却一步步滑入浴缸，水面没过下巴，她像一条搁浅的鱼扑动身体，直到水被血染得通红。
挣扎着挣扎着，程玥自然而然地从第一视角转变为了第三视角，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平日里美得稀罕的脸扭曲着变苍白，挣扎着发绀变青。
而乔英，教了她二十多年的恩师，冷漠得像个机器人，也眼睁睁看着她苟延残喘。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我刚刚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功名！你凭什么毁了我！”
程玥张嘴嘶吼，却身处梦境一般，只有口型没有声音，风也带不起一丝。
泪水模糊视线，朦胧中，乔英高举尖刀，程玥发疯地大叫，“别刺了！别刺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哭腔绝望中爆发，可她只是观众。
程玥对乔英挥去一拳，前臂却似水中烟雾散做一团，分崩离析，又重组。
刀刃噗呲一声插入胸膛，这一次，没有更多血液，因为心脏停止泵血，连血液都死得透彻。
死者晃了下身子，往浴室外自己刚买下不久的豪华大平层望去，正对门的就是程玥从学琴开始的所有奖项。
最高层的，是她命运的转折点，金色的小提琴，在不那么亮的房间都熠熠发光，上面雕刻着的名字，是她终被认可的证明。
程玥想过被车撞死被掉下楼的花盆砸死，却没想过杀死自己的人是师生二十四年的老师乔英。
一小时前，乔英借祝贺她得头奖的理由进门，从简单交谈，到程玥要去赴约，留乔英在客厅休息。
呆滞的眼球往洗手台边上一瞟，僵尸似的走过去，伸手触碰不在一个图层的手机，世界变得陌生，望着自己埋入血水的身体，又颤着下巴走过去，她试图回到身体里，但这不可能。
“嗡嗡——嗡嗡——”手机屏幕亮起来，惊到了两个本就惊吓过度的人。
程玥本不打算移动，乔英大步走来，程玥才猛地起身。
来电显示上大大写着三个字——死装姐，这是程玥给邓舒礼的备注。
总气她催命一样催她能不能快点，毕竟程玥出门前总要洗个澡，再好好打扮一番，而现在，程玥好似握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伸手去抓，换来的却是肢体的再一次破散。
再一次破散，永无止境的破散。
她已经死了。
“啊！啊！啊！”
本该是尖锐而持久的叫声。
程玥疯狂地朝乔英挥动双手，拳打脚踢，眼泪都要流成河，却还是睁着模糊的双眼，看她用自己尸体的指纹解锁，给邓舒礼发了一条消息。
『半小时。』
随后把手机放下，她好像不打算带走任何东西。
程玥依旧在无声地呐喊，乔英迅速跑到客厅，穿上自己进门时就穿戴的黑色帽兜大衣，鸭舌帽，口罩和墨镜。
怪不得，怪不得大热天穿那么多。
愤怒撕扯着程玥每一根神经，她“不要命”地跟随乔英冲出去，知道她听不见也要狠狠骂她，“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食指戳着白净胸膛，程玥吼得唾沫横飞。
“你杀了你半辈子的心血！乔英！你不能那么无情！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这不是你也想要的吗？你就那么恨我，恨我赢了你好学生邓舒礼吗！”
程玥和一个愤怒的聋哑人没有区别，可她除了骂人，没有其他办法宣泄不甘。
她心里知道，在这个国家，死人是藏不住的，而乔英，她留下了指纹。
高档楼房的走廊灯光常亮，程玥清清楚楚地看见乔英从兜里掏出了黑色打火机，脑里劈下一道响雷，此时她恨不得连鬼魂也死了。
“噼啪”一声，打火机火光高燃，乔英竟直接将手伸过去烤，很快，空气中漫出一股松香。
小提琴手会把松香涂在琴弓的马尾上使之更好地震动发声，松香和蜂蜡混合，干燥后即可形成半透明且有韧性的膜，膜不易破，不会留下指纹。
烧穿一个洞，乔英完整剥下好好收着，丝毫不惧怕走廊的监控，程玥也看得出来，她垫了身高，穿衣风格与平时完全不同，连走路姿势都精心调整过。
这是一起准备充分的谋杀。
已无意跟踪乔英的去向，人都死了，就算她真被绳之以法又能怎样，程玥不会活过来。
抬手，程玥的鬼魂已融合得近乎完整，不再有拖拽，在她自己看来，她与活着别无二致。
伸手，手指直接融入墙壁，她碰不到任何东西，却可以在地面上站立，刚意识到这件事情，程玥的视角就开始下降，她在“穿模”。
飘回自己家，她不忍去看尸体，只是游荡在一架的奖杯和证书前，开始接受死亡的事实。
小百合小提琴青年省级大赛第二名，蓝天杯第二名，金琴奖第二名……
程玥看着突然笑了下，万年老二在获得人生中第一个头奖的次日惨死家中，真讽刺。
杀死自己的人还是偏心偏到家的老师。
第二名是她，那第一名不用说，这代人里，能压她的只有一个人——邓舒礼。
她是小提琴界的天之骄子，圈内唯一能继承乔英风采的人，永远被拿来和程玥相比的人。
他们总是调侃，“舒礼就算一个月不练琴也比程玥废寝忘食地练琴好一万倍！”
昔日恶语回荡耳边，程玥的目光扫过一张大合照，邓舒礼站在一众老艺术家旁边微笑，程玥站在她的旁边，先前没觉得，现在一看，她笑得难看至极，怒火再次上涌，对着触碰不到的东西挥舞拳头，越打越生气。
“艹你妈的邓舒礼！笑什么笑！我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我告诉你，老娘现在就去取你狗命！等着给我陪葬吧！”
程玥看看自己光溜溜的灵体，衣服也穿不了，又骂了一句，“傻*乔英！什么时候杀不好，专挑老娘泡澡！”
气头下来，程玥心想，她都成鬼了，没人看得到她，于是就飘出了楼，刚飘到墙外，晕眩感袭来，她不得不按照人类的方法乖乖下楼。
恐高症果然cos不了鸟。
捂着私密，程玥穿过大堂来到小区外的街边，逐渐对外界有了感知，风吹过时，她竟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低低飘吧……不对啊，我没有导航，怎么找邓舒礼？”嘀咕着，一对夫妻抱着小婴儿走来，小婴儿看着程玥，眼睛眨也不眨，程玥羞红着脸转过身，默念小孩不记事。
“喵呜！”
猫的惨叫声瞬间吸引三人一鬼的注意，看到眼前景象，程玥浑身血液都凝固似的，整个人呆住。
一辆越野车碾过小猫，飞一样地开走了。
“嘶……啧，可惜了。”男人说。
“别让宝宝看见了。”女人垫脚去遮婴儿的眼睛。
一家三口很快走了，程玥却杵在原地。
这条路在小区后门，程玥专挑了人少车少的路走，小猫的尸体躺在柏油路上，猫血从后脑勺流淌，晚风吹动猫毛。
下一刻，程玥亲眼看着一只奶牛猫的灵魂拉着丝往外飘，它只回头闻了闻地上躺着的东西，然后轻飘飘地离开。
它估计不知道死的猫是它，程玥暗暗想道，扭捏着步态向前，她一靠近，肚子上就揪起了一个尖角，随后程玥突感一阵抽离，视线渐渐与猫的仰天视角相联。
“不不不！我不知道你是公的还是母的！我不进去！”
程玥说完大吃一惊，她竟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这一惊把她惊回了鬼魂状态，看着地上的死猫发愣。
也就是说，她无法回到本体，却可以附身其他死去之人或动物的身体。
地上的猫的确是母猫，程玥平日里最喜欢小猫，认个公母不难。
正当她犹豫不决，一辆熟悉的白色宝马亮着灯飞速驶来，在入口处拐了个弯。
看车牌号，是邓舒礼的车。
几年前，程玥为了欺负她，故意和她说正面在这边，让她多绕了点路，想着能让她多烧点油，也好多占一些便宜多浪费她的钱。
几年后的今天，邓舒礼开着车来找她，也是往这边来。
都说当一个人死后，别人首先忘记的就是他的缺点，这一点，反过来也一样。
程玥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不是被恶臭烦透的领居，也不是自己在外交的狐朋狗友，而是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邓舒礼。
忽然，死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程玥倒是好奇，邓舒礼去她家敲门没人应答，按她的性子一定会报警，看到程玥死状惨烈的尸体，她会有什么反应？
程玥摇摇头，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希望邓舒礼伤心得晕厥。
“被吓晕还差不多。”
程玥跟上去，对欣赏这一幕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