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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作者:靳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世上早有定数,善恶簿上每笔恩怨都要清算。


    行善者往生时自有仙鹤衔云引路,而罪孽深重之人,则会坠入十八层地狱的业火。


    但天地间总有缝隙,那些横遭不测的魂魄,若能闯过层层炼狱的试炼,便能挣得一线重活的生机。


    光阴轮转数百年,现代社会竟悄然生长出一门神秘行当——引魂人。


    应运而生的引魂公司,专接人间未了愿。


    或应逝者亲属所托,或循着亡者生前执念,派遣引魂人深入幽冥地狱,助那些困在试炼中的魂魄挣脱轮回枷锁。


    此前,时玉鸣总觉得这桩差事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矜贵感,像悬在雾里的铜铃,摇晃着勾人魂魄的光晕。


    巷陌深处,浓稠如墨的夜色正以吞噬万物的姿态铺陈。


    他攥着中介发来的地址,在九曲回环的巷道里辗转腾挪,直至被一堵漆黑的胡同口截断前路。


    潮湿的青苔攀附在墙根,腐叶堆积出陈年旧事的气息,将最后一丝天光都绞碎成了齑粉。


    这就是雇主肯掷千金的地方?


    时玉鸣的鞋跟碾过碎石,后退半步时带起窸窣声响。


    恰在此时,手机震出清越的提示音,仿佛冰棱轻击琉璃。


    屏幕亮起的刹那,中介的短信泛着冷光:“时先生,请再往深处走三百步。门后有光,我在等你。”短短字句,却像根丝线,将他往混沌深处又拽了几分。


    木门发出一声垂死般的吱呀,腐朽的气息裹挟着昏黄的光晕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寡淡得近乎诡异——唯一的木桌上,油灯正吞吐着孱弱的火苗,将桌前人的轮廓勾勒得支离破碎。


    那人身着笔挺西装,纯白面具如同一张凝固的人皮,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泛着冷瓷般的光泽。


    面具后的喉咙滚动着,溢出几声像是生锈齿轮摩擦的笑:“时先生,等候多时,请坐。”笑声落进油灯跳跃的噼啪声里,像毒蛇吐信般蜿蜒游走。


    这场景哪里是谈生意的阵仗?倒像是古早传说里,诱捕旅人入瓮的妖邪巢穴。


    时玉鸣喉结轻动,背包带子在掌心攥出褶皱,倚着门框纹丝不动:“就在这儿说。”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在空气里凝成霜花。


    面具下的目光凝成实质,男人顿了半秒,忽地轻笑出声,尾音像被风吹散的烟:“时先生不要紧张,我们这桩买卖可比明月还清透。”


    他指尖叩击桌面,震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不过合同条款繁复,总不能让您站着签卖身契不是?”


    僵持的空气里,时玉鸣盯着对方面具边缘的暗纹,最终卸下背包落座。


    椅面沁着经年的寒气,他直勾勾望着面具后的黑洞洞眼眶,字句掷地有声:“条款你们随意,但有件事得白纸黑字写清楚——我办妥委托,你们必须让我爷爷完好无损地睁眼。”


    话音刚落,油灯“噼啪”炸开一朵猩红灯花,映得面具人周身恍若浸在血泊里。


    那人修长手指探入桌腹,再抽出来时,几份文件已叠成整齐的扇面。


    纸张递过来时带起细微的风,将油灯的光晕搅成细碎的金箔:“自然。还请时先生仔细过目。”


    时玉鸣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寒意顺着皮肤攀援而上。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褪色的照片,七岁女孩歪头浅笑,发间别着朵枯萎的雏菊。


    他瞳孔微缩,喉间溢出的疑问像是被砂纸磨过:“七岁?你们确定没弄错?”


    目光掠过委托栏,“母亲”二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洇开墨痕。


    时玉鸣捏着文件的指节发白,像是要把那些铅字都嵌进掌纹:“委托对象只有这孩子?她母亲……”尾音悬在半空,像根摇摇欲坠的蛛丝。


    面具下传来一声散漫的嗤笑,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您只消盯着雏儿就行。至于老鸟……”话音顿住,桌下突然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翅膀硬了会咬人,若碍着事,折了便是。”


    这话像把淬毒的匕首,直直插进两人之间。


    时玉鸣望着面具人毫无波澜的假面,忽然觉得对方像是在看一场提线木偶戏——而自己,正笨拙地踩着被人操控的舞步。


    “算了,跟你聊不到一个频道。”他将资料重重掷在桌上,震得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


    合同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白,时玉鸣扫过密密麻麻的条款,笔尖落下的瞬间,墨迹晕染成一团团黑色的漩涡。


    直到签完最后一笔,后知后觉的寒意才顺着脊椎爬上来。


    “你们打算怎么送我进去?”他捏着合同的边角,纸张发出细微的脆响,“要是栽了跟头,我总不能把命留在那阴沟里吧?”


    喉结滚动间,那些潜藏在心底的不安终于破茧而出,“比如……紧急撤离的法子?信号弹、安全通道,总得有个保命的后手。”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卷着枯叶扑在窗棂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呜咽。


    时玉鸣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大概就像只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明知道危险迫近,却不得不为了那点渺茫的希望,赌上全部身家性命。


    面具人歪了歪头,纯白面具上泛起诡异的弧度,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没有。”语气像是在谈论今晚吃什么般随意,“入了这行,命就攥在阎王爷的判官笔上。公司总不能把手伸到地狱里直接捞人吧?”


    话音未落,他忽地前倾,面具几乎要贴上时玉鸣的脸,油灯将两人的影子叠成扭曲的怪物,“不过——我们给每位引魂人都备了份‘见面礼’。”


    时玉鸣本能地后仰,后颈撞上椅背发出闷响。他盯着面具人指节敲击桌面的节奏,像某种神秘的暗号:“什么东西?”


    “您可以从地狱任意一层顺走一件‘纪念品’。”对方拖长尾音,指尖擦过合同边缘,纸张顿时裂开细如蛛丝的纹路,“不管是孟婆的汤勺,还是牛头马面的锁链,甚至是阎王的乌纱帽——只要您有本事拿到。不过嘛……”


    面具下的笑声像毒蛇吐信,“这份特权只有一次机会,用掉就没了。可要想好了,时先生。”


    木门闭合的刹那,时玉鸣听见自己的退路在身后轰然坍塌。


    屋内的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树脂,将他困在这方被油灯照亮的小小天地里,如同琥珀中挣扎的飞虫。


    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心头。


    无数个深夜,他守在爷爷病床前,看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波纹,听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在寂静中流淌。


    跑遍大江南北的医院,得到的却只有摇头和叹息。


    爷爷就像陷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沉睡,任他怎么呼唤,都无法睁开那双布满皱纹却温暖的眼睛。


    中介的话像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明知可能是陷阱,他却别无选择。


    此刻,合同上的墨迹未干,时玉鸣望着对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份不知真假的承诺上。


    “签好了。”他将合同推过桌面,纸张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什么时候开始委托?”


    男人慢条斯理地接过合同,在桌上轻轻叩击,沉闷的声响如同丧钟。“现在。”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时玉鸣的心脏猛地悬了起来。


    油灯的火苗突然诡异地倒卷,刹那间,所有光线都被某种无形的漩涡吞噬。


    时玉鸣的听觉、触觉、嗅觉如同被利剪齐根剪断,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仿佛整个人正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想伸手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虚无,黑暗裹挟着他轰然下坠,最后一丝意识被彻底碾碎。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传来车轮碾过铁轨的震颤。


    时玉鸣睫毛轻颤,潮湿的霉味混着廉价香水气息涌入鼻腔。


    耳鸣般的嘈杂声里,有人在嬉笑,有人在咒骂,方言与普通话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他下意识皱眉,缓缓睁开眼,却撞进一片泛黄的顶灯光晕中——自己竟斜倚在邻座肩头,那人蓝白色的校服外套上,还残留着他沉睡时压出的褶皱,像是某种无声的印记。


    时玉鸣刚找回意识的混沌里,身旁少年便似有所感。黑框眼镜下,那双眼眸如寒星闪烁,隐隐透着奇异的光。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两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在一起,一个清冷,一个带着刚苏醒的沙哑。


    “你怎么在这里?” 清冷的声线里似藏着惊讶与疑惑,而这熟悉的发问,让时玉鸣的心脏猛地一颤,眼前的少年身影与记忆里的轮廓渐渐重叠,可此刻身处的诡异境地,又让这重逢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大巴车仍在隧道中颠簸,窗外流动的黑暗在玻璃上扭曲成无数张苍白的脸,与车内喧闹的人群一同构成荒诞的浮世绘。


    只余下这一句异口同声的惊问,在两人之间弥漫着莫名的紧张与微妙。


    时玉鸣喉间泛起铁锈味的涩意。


    眼前人黑色短袖的领口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冷白肤色在隧道的顶灯下泛着青灰,像尊蒙尘的玉像——分明是记忆里总把校服穿得笔挺、解数学题时会无意识转笔的季卫慈,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幽冥鬼气。


    一年前对方转学那天,夕阳正把教室染成蜜色。


    季卫慈抱着习题集经过他课桌,只留下句“保重”,如今却在这趟不知通往何处的大巴上重逢。


    周遭乘客的喧闹声突然变得遥远,时玉鸣盯着对方镜片后微蹙的眉峰,那是只有看见他高中时抄作业被抓包才会露出的神情,却与此刻眼底翻涌的暗色格格不入。


    “我……”喉结滚动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时玉鸣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座椅,隧道墙壁的反光掠过季卫慈毫无血色的唇,恍惚间像是看见当年对方往他抽屉塞温热牛奶时,指节擦过木质纹理的模样。


    没等他开口,季卫慈又重复了一遍,声线像淬了冰的手术刀:“你怎么在这里?”尾音消散时,大巴恰好碾过铁轨接缝,剧烈的震颤让两人肩侧短暂相触,却冷得像两片浸过寒潭的雪。


    时玉鸣避开季卫慈探究的目光,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嘴里挤出句半真半假的谎话:“我死了,所以才在这儿。”指尖无意识揪着衣角,像只被猎鹰盯上的兔子。


    不等对方开口,他便慌慌张张地把问题抛回去:“你呢?也……”话到嘴边,却被大巴里突然响起的声音截断。


    “都开了一个钟啦!这鬼打墙的隧道到底要开到几时?”刘晓梅猩红的指甲在金属椅背上敲出凌乱的节奏,廉价香水混着静电烧焦的气味在狭小空间里翻涌,“哪个后生仔还是童子身?下去撒泡尿,保管破了这邪门阵!”


    周围乘客原本各怀心思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几道目光像探照灯般射向她,有人皱眉,有人嗤笑,而大巴车仍在幽深的隧道里缓缓前行,车轮滚动的声音像某种沉闷的叹息。


    时玉鸣偷偷瞥了眼身旁的季卫慈,对方的侧脸在灯光下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眼神却望向车窗外无尽的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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