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崔元在水田里,斗笠遮住脸,一眼都没抬。
“什么?”柳茸一怵,微微屏气。
惊愕也好疑惑也罢,她都不意外,偏偏都没有,崔元的反应如一碗水,平、准、静。
无由来的惧意如蚁爬。
他早已知晓,他竟不说。何时?如何暴露的?
柳茸心如鼓擂。
一顶斗笠盖在她头上,遮去毒辣日光。
“先时见你并未提起,想来是你的症结,就没过问。”
身子在发痒。
“公子不害怕?”
“你呢?”崔元的目光落在她肩头,本该是最无忧的桃李之年却身染恶疾,清瘦透骨,“害怕么?”
柳茸被问住。
怕么?
不怕是假的。勾栏院里的女人身骨和前路一望到头,再红艳养人的头牌花期也只在转瞬,日子久了都被蹉跎得病气奄奄。
先是脓斑,后是牙齿、耳鼻,最后走着走着剥落一块肉。她见过尚未断气的花魁被鸨母活装入棺材,见过浑身脓疮的姊妹被蓬头散发扔出院,拍门声厉鬼索命般响彻一夜。
她怕得要命。
地母娘娘不要她,人间也不容她,她就像个找不到父母的孩童,哒哒踩着铃铛鞋颠簸。
隔了很久,崔元的声音才摇曳入耳。
“会医好的。”他的话似誓诺,风一吹,青禾香细碎散过柳茸鬓边耳畔。
与禾香一同送来的还有每日一碗药汤。
柳茸拧着眉心喝下,喝到见底崔元派来的家仆方肯离去。府内渐渐有了闲言碎语,都传喝的是避子汤。
何事用得到避子汤?仆役咋舌,看不出,一任两袖清风的崔元崔子白也有畜伎之好,男人么。
唯柳茸知晓,那不是避子汤。
但崔元似乎并不甚在意,整个菊月,他都在凉风里修棚收瓜,在田垄间与柳茸采花,偶尔停下,拍拍道边顽童的脑袋。
廨中公牍处理完,崔元会下田帮老农割稻。
他背着柴,手提镰刀,白衣被杂草钩破,杂草被他折成草螳螂,藏在掌心一本正经喊柳茸过来瞧。
有时崔元也命人将公文带到田里来,一边批阅一边理农活。
这个“人”往往是柳茸,往后全是她。
起初,她只负责研墨,后自荐枕席上手些誊写文书的小事,簪花小楷和银钩铁画的字叠在一起,桌面平添三分灵动。
寻常女子习字的不多,勾栏院却会教,尽管本意是为娱人,学得再好也无法同男子求取功名,但士人卖|身给天家,伎子卖|身给恩客,人居一世,终归土尘,谁又比谁高贵。
柳茸不觉得自己比人差,儿时她总是习字最刻苦的,戏折子、话本、词曲顺口拈来,直至亲眼窥见崔元腕侧漏出的半面公文。
生僻的字词,晦涩的典故,就连桌上的兵书也是勾栏院不曾教给女子的读物。
原来过往学至极致的知识也不过皮毛。
柳茸眸中的光酸楚地落下,又不舍地攀上兵书。
当日,她在书房多留了几刻。
后来若是送完案牍尚早,她便轻车熟路潜入书阁暗处,“勾引”一本兵书。
崔府的男主人回府了,似乎没朝这边看。
柳茸继续安心翻着《六韬》,仿佛一头闯进从未踏足的新天地。
……原来文字的用处不止吟诗唱曲,文字可为剑杀人,亦可为药救人。
书架下的人逐渐沉沦,从书中抽离时,她才颇有感悟地合上扉页。
只是,感悟怎么如此粘腻?柳茸疑惑地起身扭头,瞬间呼吸一滞。
癸水漏了,供人坐阅的梯架一片血污。
擦不干净……
制梯架的木名贵无比,她赔不起。
努力平复心境移开擦红的手帕后,柳茸望了眼书阁,无人,急忙回房换月事带。
待到拿上皂角粉再回书阁,梯架的血污无了,不知被谁清理过,梯台干净如初。
四下尘静,窗散漫开着,貌似是风吹来的青禾香。
是那个人。
崔元在灯下批着公文,面上情绪不显,听见她的脚步才略略抬眼。
“公子。”柳茸长身玉立的影子从屏风后走出。
“我没叫参汤。”
“是我答谢公子的。”
他的眼神仅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接着转到卷宗上,有意避开来人想继续的话头。
“公子要饮吗?”柳茸调着汤勺,水滴声涟涟。
水声有些大了,崔元透过薄薄一层纸页看去,见她素手挑着小瓷勺,莹亮的汤水盛起,在唇心下吁吁细吹,唇上胭脂若有似无挨到汤面。
胭脂几乎要与汤面相融时,乌木剑鞘一定,抵住柳茸手腕。
“你平日喝药也这般慢吗?”
柳茸垂眸低笑,“给公子的汤,不敢轻待了。”
末了邀约般道:“公子,饮吗?”
参汤一饮而尽参汤。崔元喉头的苦意还未消退,柳茸已坐到距离更近的蒲团上。
灯影下的背端地更直了,他不看她。
“公子可去过勾栏院?”柳茸忽而好奇。
崔元不答话。
“那你可要当心了。我们啊……为了向上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三言两语便把公子拐了去。”
她企图勾住他的下颌,没成想手指伸到半空那人回身一握,反客为主,握住她放肆的指尖。
指尖被不轻不重的力道克制地压下,缓缓降离他的下颌。
“她们拐不了我。”
察觉到失仪,崔元松开手,“你想要什么?”
这次换柳茸定住他的手腕,道具不是剑鞘,是本书,兵书《六韬》。
“适才在书阁发现此书为蠹虫啃噬,想为公子补书,有缺句不懂,恳请公子指点一二。”
兵书,鲜少有人看,崔元沉默。
“你真想要我指点?”
柳茸颔首,许久才见他松口叹气。
很快她便知晓他为何叹气,白马车载着她随崔元出城,穿过阡陌荒田,眼前尽是大片与州府岁月静好截然不同的焦土。
叛军南下抢掠城池,稻谷被铁蹄踏成草屑,道边扎营的流民盛着米汤,崔元虽退敌成功,安置所有生民依然需要时间。
兵书尽头是御敌,御敌尽头于崔元而言是为生民活。
柳茸试图将兵书和现实照应,照无可照。现实不是白纸,千变万化,兵书里的术法要在现实顺利推行不是易事。
今日,崔元亲自来监管义仓放粮,旁人他不放心,前任刺史手下出过不少趁机贪墨之事,发到生民手上的粮常混入石子。
领粮的人排着队上前,有老妪,有瘸腿的女人,有人衣物勉强裹身,有拖家带口,也有伶仃一人。
柳茸唇瓣轻动,很多年前阿爹不见的夏日里,她也曾是他们的一员。
自打入了红粉花柳巷便快忘掉的回忆与此刻的场景重叠,柳茸下意识地想回避。
饥饿感从多年前涌来,胃海翻腾。
她转身,一块僵硬的物什塞入掌中。
失去右臂的女童用仅剩的手将一块窝窝放进她手里。
是给自己的?
“她想你喂她。”喝粥的流民出声解释,显然见怪不怪。
女童期待地瞧着柳茸。
“你爹娘呢?”柳茸蹲下身。
她瞪圆了眼思索一会儿,似懂非懂指着地面,“地母?娘娘?”
地母娘娘,很久没听过了。
柳茸噗嗤笑了,笑中闪过泪花,“对,是地母娘娘。”
地母娘娘身下收留着无人要的灵魂,独独把她们遗留在了世上。
女童还是比自己命里有福的,柳茸想。没有被卖,没有沦落枇杷门巷,崔元派人将双亲皆殁的幼儿接去育婴堂。
暮野四合,卷地风沙涤荡掉禾香,白马车载着二人回到尚且安宁的崔府。
柳茸已是累极,在车上了小憩一会儿。
醒来,肩颈枕着一叠细软白袍,一本注解好的兵书送在她的鬓侧,犹带墨香。
从那以后,柳茸搭了个施粥铺,她何尝不知这点粥杯水车薪,但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点活。
人头攒动,道谢连连,柳茸腆然地以笑付之,微末的欣喜慢慢发芽,可随之而来的愧愤如当头棒喝,她心头一紧,大梦初醒般摇头。
自己竟然会感到欣喜?分明不是为了受人称赞才施粥的,缘何会感到开心?这和当年施粥给自己的主家千金有何异?
她当过流民,深知他们是最不喜欢接受别人怜悯的,只是迫于生存放□□面,如今,她也变成了小时候讨厌的施粥者,她不该……
可是自己正因受过苦,故而观他人之苦难如同切肤之痛才施的粥啊。
道不清的情愫在心中交战,柳茸定神强令目光聚焦盛粥的勺子。
她一方暗斥自己恶毒、伪善,背叛了同在苦海的沦落人,一方又忍不住想当个为人撑伞者。
想了一夜,长夜阑珊,身上的病痛更重,晨起,柳茸按时熬粥,铺周已围满等粥的人。
他们的眼神化作一双双泥潭里挣扎出的手拉住想要撤身的她,就这样吊着一口气,日复一日,柳茸按时施粥。
战火的余震随时间减弱,流民越来越少,待崔元将四面八方的流民彻底安顿好后,柳茸病倒了。
高热模糊间,隐约有一只颀长如玉的手在为自己拧水。
她感到混沌的温暖,一如徜徉春水里,忍不住拉住眼前的手,让它稳稳贴面别再乱跑。
那只手没有无情抽回,容忍着她。
半梦半醒间,她又回到了儿时的蓬庐,阿爹在替佃主耕田,阿娘抱着她坐在牛背上唱山歌,满山野花里,她听着歌沉沉睡去。
耳边若有谁在叹息,而后真的传来了歌声。
低沉、缱绻,不是山歌,歌谣支离破碎划过柳茸脑海。
她摩挲着“母亲”的手,。
可那双手是冰冷的,骨节分明的。
不是“母亲”的手,她无暇思考,彻底陷入梦乡。
痊愈是三日后的事,柳茸刚好,崔元却病了。
柳茸想去查探病情,崔元门闩紧闭,白衣墨发的身影抵着海月窗。
“会传染给你的,回去罢。”
他清咳不止,不肯见她,隔日择了个由头入朝觐见去了,说是奏疏叛军收缴情况。
关于朝局的事,柳茸为乐伎侍酒时在那些醉醺醺的男人身上听过一耳。
先皇宾天,五子夺位,朝中人人自危,各处选边站。
也有头犟的几边不靠,比如崔元崔子白,狂言到说出自己侍的非君非王,是民。
言官的唾沫星子雪花般砸来,恨不得把他喷死,崔元置之不理,该做事做事,该种地种地,得闲和家丁一同收麦子。
身为博陵崔氏本家子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仅是象征性降了几阶,由京官调为上州刺史,人人都说若无意外过几年便官复原职。
柳茸有些担忧,到那时她能随他入京吗?亦或是被留下?
如同被养在外宅的姊妹们。
与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梁子民一样,她也没到过这个国家的心脏,京城的繁华与他们无关。
但那里是崔元长大的地方。
贾侯的家就已是极尽奢靡,真正的博陵崔氏府邸该是何等辉煌?会不会有很多家伎?
光是贾府走一遭已剥掉自己一层皮,换不来一个脱籍的契机,若到了历经三朝的大世家呢?又要付出多少才能抢到机遇?
柳茸裹紧石榴裙,誓要将兵书的每个字看进眼里。
她要好好温书,好好养身,快些寻到脱贱籍的法子。
崔元固然是善人,然她不敢轻付。经年累月的失望,她已不再想将希望依托于任何男人身上。
何况自己与他并未介入彼此的过去,也非总角之交,于柳茸看来,如此情缘说好也好,说脆也脆,是叶子上的晨露,宿晴即散。
千里之外,崔元信至,明令是给柳茸的。
“给我?”她展开信,笔墨是崔刺史一贯的精简:
“晨起推门,雪晴云淡,折梅一枝,寄予阿茸。”
板板正正一个人,纸上倒是写些俏皮话。
一株红梅倏然从信札掉落,第二页是黄梅,最末页是白梅,花心鲜妍,似春光照眼中少女含笑,枝桠不规整地划破折页。
十多日后,又一封信寄到崔府,这次寄得近,地点是离州府不远的驿站。
崔元要回来了。
可惜柳茸没看,主人不在家,几个厨娘壮胆拉着她喝春酒,醉着。
是以崔元一入府便看见躺卧蔷薇架上的一截榴裙。
她深深睡着,手中的酒盅不知何时倒了,洒出的酒将花浇得鲜嫩,醉点春容。
慵懒的“榴花”总算醒了,面上涨起吸饱水的潮红。
低头一视,腿悬空着,有人抱着她走。
崔元没有放人下来的意思,柳茸便也接着装睡,手不老实地玩起那人身后头发。
她的肌肤一天比一天丰,食欲也一天比一天大。
有次她回眸,捉到灯火里,崔元在偷偷望她。
灯火里,神容看不真切。
药汤似乎在见效,自己快好了,对吧?
然而变数永远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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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火光四起,鞋履纷乱,有人撞倒九枝灯,焰火煌煌,然过路人皆无暇取水灭火,人影慌张奔逃。
柳茸被吵醒,屋外一片狼藉,几个厨娘架住她就跑。
暗夜昏光中一对兵马围住崔府,开门,仆僮不见,崔元也不在。
崔府半烧焦的乌黑寂寥。
官兵寻到崔元时,他正坐在田间望天,手里是最后一把稻苗。
五子夺位分出了胜负,齐王不知用了何法联手太尉兵变,其他四子被料理了个干净。剩下的事便是清缴残部,顺应者生,错站者死。
不幸中的万幸,崔元从不站队。万幸中的不幸,博陵崔氏选主了,选错了。
站队是错,不站队更是错上加错。
百年风光,累世家业,翻覆也不过旦夕之间。
昔日贵胄之子,一朝跌重,长安遣刑官连夜提审。
少年模样的刑官转着削骨刀,见崔元囚服下点点延伸的梅花斑,了然哂笑。
“我道崔大人当真六根清净,原也是做样子。”
此种病花街柳巷最易得,一瞧便知。
“听闻崔大人府中狎妓,看来传言不虚。”
“敝人没有。”
“那这病难不成是自己染的。”少年啃了口削骨刀削的苹果,见崔元无端笑了,脸色讶异,如见趣事,“你还真自己染了?”
“你成过亲吗?”崔元抬起眸。
“忙于国是,无心儿女情长。”
崔元闻言笑了,微微下勾囚衣,露出锁骨上更多骇人的红斑。
“此乃吾妻在吾身上所留之物。”
“我是她的夫。”他神情得意,甘之如饴。
尽管他们不曾有过一夜夫妻之实。
“崔子白,你疯了。”
判刑定在三日后,这三日里,按照惯例要逼罪臣向皇帝磕头谢恩,谢皇恩浩荡。
六次了,刑官第六次逼问崔元究竟有无话要说,牙关紧咬的人终于点头。
录事提笔准备开记。
崔元:“恨天不降大梁以仁君,竟让鸡犬升天。”
一声暴呵,他的头再次被按入污水。
死亡威胁不了他,但梦能。
他又梦见满树绚火的榴花。
树下有人穿着茜红榴裙,施施然向自己走来,褪掉彼此裹身的衣冠,诱他,教他,用他。榴花被风呼呼吹落,湿热地打在他脸上,也盖住了她。
睁开眼细看,脸上的并非榴花,是柳茸的手。
监狱外跪着长长一条为刺史请命的队伍,老农抱着狱卒裤脚摊开手中稻谷,柳茸混在探监的人群里,见到倒在狱栏边的他。
“不是叫秋姨她们带你逃了吗?”崔元虚弱地喘息,“为何要回来?”
望见他身上的梅花斑,卧病在床时“母亲”的手、陌生的歌谣皆在今日有了答案。
柳茸道:“我害了你。”
“无意间染的,你不必道歉。”他恻然笑着,“该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
对不起,擅自冒领夫婿之名。
“其实,你被赎出妓馆那一日,我就遇见你了。”
柳茸闻言一僵。
骨头硬直的人肯托出心事,说明死志已决。
“别说了……”
“那日驾马经过,崔某萌生妄念,但你已许配他人,非礼勿言,一片狂心暗许,只得默观遥祝。”
崔元枕在她膝头,像只大雨中蜷歇的小兽,“那时我以为你找到了良人。”
“我带你逃,崔元,我救你走!”
看守的狱卒是本地人,灾年受过崔元照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城百姓都在勉力配合,运人的牛车就在城门侧。
“本官无罪,本官不逃。”
“你若不逃,全城百姓都会因此遭难。”
崔元有一瞬间的动容,俯仰间又再次摇头,“那便更不能牵连你们。”
“走罢,都走。去城南,有人会接应你。”他走入铁窗下的阴影中。
柳茸默了,忽然福至心灵:“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记不起在哪见过这张脸了,亦或许是记错了。
崔元不说话,柳茸等着他的回复,三日后,她不用等了。
第三日,判决书下达,命押崔元至长安与崔氏老少受刑。
牢狱再开时,只见崔元跌坐狱中,额头沁血,生息全无,墙壁上竖流一片殷红。
他不允许任何人冒险救他,死了就无人有行动之机了。
三日前那份疑问才冒出头,即成了无解的谜题,和请奏脱除柳茸乐籍的文书一起,被死亡深埋。
酷暑一至,城中搜捕崔府“逃贼”的余韵未消,大饥席卷州县。
继任的新官无心农事,崔元上任后整治的菜人市死灰复燃,昔日禾田俨然炼狱。
王孙公子争锥刀利,帝位轮转,世家兴覆,黎民依旧困苦。
此地的百姓方从余乱中解脱,难道要再一次重陷苦海吗?
不能看他们入火坑——柳茸从泥地里爬起,裙摆滴洒着泥泞走向人市的笼子。
手起刀落,木门绳索断裂,秀长的身影放走将做成菜人的孩童。
她的力量太小,太小了,只有一把刀,一只手,微乎其微。
为何她永远都在见人受苦?为何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破庙佛龛前,柳茸冥冥地合十双掌,祈愿来世若真随佛下生,不要活得如今生糊涂微渺。
究竟人要如何才能更好地活?究竟要付出多少才能到达更好的世代?
任何一本兵书上都未有交代,回以柳茸的只有呜呜风号与溃烂的肉身。
饥荒封城,药源截断多时,今岁的暑气来得格外猛。
无药,无粮,无水,她的旧伤开始发炎。
鱼口又肿又痛,下|身涨痛难忍,禁不住的抓挠过后,一块肉剥落在地。
恍惚半刻,柳茸自说自话地道了几声“不怕”,冷静处理好一地狰狞。
不怕不怕,茸是草芽儿,烧不尽,吹不倒,任何苦痛都不怕。——耳畔响起阿娘的哄睡声。
她好像刚从磕磕绊绊的人生中拨开一点朦胧的光,就要谢幕了。
崔元死了,老农被吃了,自己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倒在日出前,柳茸看见米肉贩子从后方追来,可她已无精力再维系清醒。
地母娘娘在呼唤她。
朦胧曙色里,她真的听见地底飘上来的声音,一会是阿娘的摇篮曲,一会是阿爹在乡间土路上招手吆喝,一会是崔元的轻哼。
最后所有声音戛然静了,肉身的疼痛散去。
一切归于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