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二,第一节课便是函数与导数。
数学老师是个地中海发型、语速平缓的中年男人,他的课素有“催眠神曲”之称。
粉笔尖在墨绿色的黑板上划过,发出单调而催人欲睡的“沙沙”声。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切割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中翻滚飞舞。
夏心妍坐在靠窗的位置,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黑板上那些繁复的公式和符号上,思绪却早已飘向了九霄云外。
昨天放学时看到的那一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余波一直荡漾到了现在。
陆星河载着丁芷柔远去的背影,和他回头时对丁芷柔展露的那个与清晨时截然不同的、只属于她的独家笑容,反复在她脑海中交替上演。
一种细微而尖锐的酸涩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爬满了她的心脏。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
她和陆星河,不过是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的,仅仅知道彼此姓名的“邻班同学”。
清晨那一声“早”,已是她精心策划许久才换来的、天大的恩赐。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那个可以正大光明地坐在他单车后座,环住他腰的女孩呢?
丁芷柔,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胜利。
家境优越,长得漂亮,成绩名列前茅,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是老师眼中的得意门生,同学心中的完美女神。
她和陆星河站在一起,就像童话故事里王子与公主的标准结局,般配得让任何旁观者都插不进一丝遐想的缝隙。
而自己呢?
夏心妍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她成绩中上,相貌清秀,朋友不少,性格也算开朗,是那种丢进人堆里不会犯错,但也绝不算出挑的女孩。
就像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个普通的高中女生一样,平凡,却也做着不平凡的梦。
她的梦,就是陆星河。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夏心妍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思绪穿过层层的书本和试卷,回到了高一下学期的那个午后。
那天,是雾江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成绩公布的日子。
她一向对数学颇有自信,考试时也感觉发挥不错,满心以为至少能拿个二等奖。
可当鲜红的获奖名单张贴出来时,她在上面找了三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她不信邪,跑去找带队老师要来了标准答案和自己的答卷。一题一题地核对下来,她的心一点点地沉入谷底。
问题出在最后一题,一道难度极高的解析几何。
她在计算过程中,因为一个微小的疏忽,正负号写反了。
一步错,步步错。整道大题的二十分,一分未得。而正是这二十分,让她从一等奖的边缘,直接被甩出了获奖名单之外。
那种感觉,比考砸了期末考试还要难受一百倍。
那是一种努力了很久,却因为一个愚蠢的失误而功亏一篑,导致的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恶。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一个人抱着书包,躲进了教学楼顶层那个早已废弃的音乐教室。
她坐在积了灰的钢琴凳上,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污渍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昏黄的光影。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无声地哭泣起来。
她哭的不是那个无关紧要的奖项,而是自己的粗心和愚笨。
就在那时,教室那扇虚掩的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夏心妍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清澈的眼眸里。
是陆星河。
他似乎也没想到教室里有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抱歉,我以为这里没人。”
夏心妍窘迫到了极点,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恨不得立刻隐形。
“我……我这就走。”她站起身,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只想落荒而逃。
“等一下。”陆星河却叫住了她。
他走了进来,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纸巾,递到她面前。
他的动作很自然,眼神里没有探究,也没有同情,只是一种平静的关切。
“给。”
夏心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抽出一张,胡乱地擦着眼泪,低着头不敢看他。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她小声的抽泣声。
“因为数学竞赛?”陆星河忽然开口。
夏心妍猛地抬头,他怎么会知道?
陆星河指了指她掉在地上、摊开的草稿纸,上面还留着那道致命题目的演算过程。
“我也参加了。”他说,“这道题,很多人都错在了同一个地方。”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坐下,捡起了那张草稿纸。
“其实,你的思路是对的。”他清澈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响起,像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安抚了夏心妍焦躁的情绪。“建立坐标系,联立方程,都非常标准。只是在韦达定理的代入这里,你看……”
他没有拿起笔,只是用修长的手指,在草稿纸上轻轻地点着,用一种清晰、温和,且极具条理的逻辑,为她剖析着那个让她全盘皆输的错误。
他没有丝毫的炫耀,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指导。
夕阳的光芒穿过窗户,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夏心妍不知不觉地止住了哭泣。
她看着他,听着他那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声音,心跳,就在那一刻,漏掉了半拍。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他的声音和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她忽然觉得,那个让她懊恼的错误,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讲完了。
“就是这样。”他将草稿纸放回她面前,站起身,“你很厉害,只是有点可惜。”
说完,他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教室,轻轻地带上了门。
从始至终,他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哭。
他只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递上了一包纸巾,然后用最温柔的方式,修补好了她那个因失败而破碎的骄傲。
那一刻,在那个充满灰尘和暮光的老旧教室里,夏心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个名叫陆星河的少年,就像一道光,蛮不讲理地照进了她平淡无奇的青春里。
“喂!夏心妍!回神了!口水都要流到卷子上了!”
一只手在眼前用力地晃了晃,伴随着林薇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吐槽声,将夏心妍从遥远的回忆中猛地拽了回来。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才发现数学课早已结束,现在是午休时间。而她的闺蜜林薇,正双手叉腰,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想什么呢?叫你三遍都没反应,魂都飘到隔壁班去了吧?”
夏心妍的脸颊“唰”地一下红了,她心虚地低下头,收拾着桌上的课本,嘴里嘟囔着:“哪有……我在想中午吃什么呢。”
“吃什么?我看你是想吃陆星河吧。”林薇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然后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食堂的方向拖,“走走走,吃饭去,再不去连汤都没了。”
雾江七中的食堂总是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夏心妍和林薇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位置。
“说吧,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今天又对着数学卷子发呆傻笑,”林薇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像个审问犯人的警官,目光犀利地盯着她,“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因为陆星河那点破事?”
在林薇面前,夏心妍的一切伪装都无所遁形。
她叹了口气,把昨天清晨的“偶遇计划A”和傍晚看到的“现实暴击”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林薇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混合着“我就知道”和“你没救了”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夏心妍啊夏心妍,我该说你什么好?”她放下鸡腿,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人家是天上的星星,你看两眼,做做梦就算了,你还真打算搭个梯子上天啊?”
为了加强自己论点的说服力,林薇开始如数家珍地罗列起陆星河的“光环”。
“首先,成绩。人家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从高一入学起就没变过。你是中上,嗯,这个‘上’还得看你考试那天的状态稳不稳。”
夏心妍:“……”
“其次,身份。人家是学生会副主席,校领导面前的红人,官方认证的品学兼优。你呢?动漫社摸鱼社员,每次开会都在下面偷看漫画。”
夏心妍的头埋得更低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薇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表情,“你知不知道,陆星河在咱们学校男生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存在?”
夏心妍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只知道陆星河很受女生欢迎,却从不知道他在男生群体里的地位。
“是神!”林薇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活着的传说!”
恰在此时,邻桌的几个男生爆发出一阵热烈的讨论,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喂,你们看Orion昨晚那场天梯第一视角的录像了吗?太帅了!”
“看了看了!那个多线空投骚扰,简直不是人能打出来的操作!”
“是啊,他的泰伦帝国,运营跟教科书一样,滴水不漏。对面那个职业二线的选手,硬生生被他用运营拖垮了。”
“Orion牛逼!”
夏心妍听得云里雾里,她转头问林薇:“Orion?猎户座?那是什么?”
“你这都不懂,”林薇露出一副“给你补补课”的表情,“《星域主宰》,现在最火的即时战略游戏,要操作要脑子的那种。陆星河的游戏ID,就叫‘Orion’。他可不是随便玩玩,人家是去年雾江市中学生SOLO挑战赛的冠军,一战封神。‘Orion’这个ID,就是我们学校所有游戏宅的信仰图腾。”
年级第一的学霸,学生会的副主席,还是电竞游戏里的冠军大神。
每一个标签,都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当这些光芒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时,那种耀眼程度,足以让任何靠近的人感到自惭形秽。
夏心妍呆呆地听着,手里搅着餐盘里的米饭,忽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废旧教室里,温和地为她讲解题目的少年身影。原来,在她不知道的领域,他早已站的那么高,那是她完全无法企及的地方。
看着夏心妍那副再次陷入失落的样子,林薇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
她凑到夏心妍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也是最诚恳的警告。
“所以啊,我的傻姑娘,光看看就好。”
“他的光芒太盛,会灼伤你的。”
“而且,他身边已经有属于他的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