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夜晚,月亮仿若巨大银盘,冷眼注视人间悲欢离合。
林间雾气厚重,被月华一浸润,像细软白纱,将小径上的夜行人层层包裹。黑色大氅在夜风中翻覆,头顶枝桠将月光挤成斑驳冷白,在衣上流动。
背后脚步声纷沓,混着一声声粗重喘息,追来者跑得很急。
黑衣人背影僵了僵,似在聆听追来者的呼吸,脚步放慢了些,却没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喊声上气不接下气:“等……等等,啊——”一声尖叫,紧跟着传来重物滚落声。
黑衣人衣袂飘飞,飞快折回数步,循着声音四顾找寻。忽然盯向一处,声音没有起伏:“自己过来。”
雾气蒸腾,水红色身影缓缓浮出,脑袋低垂、磨蹭着小碎步靠到他面前,嗫嚅道:“师父。”
“声东击西这招,你十四岁起就不用了”,黑衣人打量着她,忽地冷笑,“如今舞到我眼皮子底下,果然越大越出息……瑶瑶。”
孟书瑶眼圈更红,低眉耷眼怔在那里。姜昀等候半晌,见她仍沉默,转身就走。
孟书瑶望着他背影,如梦初醒,飞快追了几步、纵身扑上去,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师父,别走。”
旋即,她胳膊紧紧搂在他腰上,两腿也死死绞住他双腿,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姜昀咬牙推了推,完全推不开,又不能真一巴掌拍飞,只好垂下手臂冷叱:“胡闹!”
眼泪夺眶而出,她抽抽噎噎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这是西陵地界,就算是只狗坠崖,我也会去看看”,姜昀眼皮也没掀,“放开。”
“不放,就不放!”孟书瑶咬紧牙关,恶狠狠道,“师父待如何?像去年那样,再把我腿打断一次?”
顿了顿,她冷笑着补充:“亦或像对待那些寻摸进来的细作,一刀抹了脖子,再毁尸灭迹?”
“一年不见,好的不学、非学人耍赖”,他沉默许久,似笑了笑,“你先放开,站直了,好好说话!”
孟书瑶有些松动,腿慢慢踩到地上,紧跟着要松手,忽然心生警惕,手臂箍得更紧:“我腿放开了、人也站直了,可以好好说。”
姜昀:“……”
他这次沉默更久:“瑶瑶,这样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孟书瑶立刻激动起来,泪水刷刷往下掉,“我刚到山中那会儿,每晚一合眼就做噩梦。只有坐在师父旁边,这样抱……”
“你那时才几岁,现在几岁?”姜昀矢口截断,抬臂一根根掰开她手指,转过身、注视着她双眼,“瑶瑶,你已经长大了,有夫之妇,不该这样胡闹。”
他一字一字,字字清晰又冷醒,似冰锤砸进听者耳中,唤醒梦呓的人。
孟书瑶毫不犹豫:“多少岁都合适。”
姜昀几乎气笑:“你将驸马置于何地?将替你操心终身大事的兄长置于何地?”
孟书瑶泪水汹涌:“不一样的……这件事并非外界所见那样,我跟阿鄞是联姻,而且早就谈好了……”
“谈什么谈,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姜昀厉声呵断,见她满脸泪水,叹了口气,“萧鄞不好么?就算你们贵胄子弟,婚事由不得自己,可是,他还不够好么?”
“样貌……”他滞了一下,“才学、性情、担当哪样不出挑?你摸着良心说,他对你还不够好?哪个傻子联姻联成这样,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
孟书瑶第一次沉默了,红着眼圈怔怔看向他。
萧鄞什么都好,只是,她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姜昀真的毫无知觉?不,否则说到“样貌”时不会停顿。
难堪在脑海翻滚,她脸和耳根火辣辣地疼,却有轻松和欣喜不合时宜地挤出心底——背负多年的心魔终得以释放,她解脱了。
趁她愣神的工夫,姜昀转身,慢悠悠朝山顶走去。
他刻意放缓的速度,也需要她竭尽全力才能追上。她紧跟在背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丝毫不感觉累,热血在胸腔横冲直撞,陡然升起破罐破摔的豪情——想撕开一切问个清楚。
听见她喘息,姜昀走得更慢,距离太远还会停下来等她。
山径布满衰草落叶,都结着霜花,一眼望去白皑皑,踩上去有细碎裂响。好几次,她险些坠下陷阱,姜昀都及时出声提醒。她走后,这片山林增设了不少陷阱,许是战事更激烈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雾气逐渐稀薄、沉在脚下,她看到了熟悉的景象:远处群山如黛,近处是断崖,脚下云气翻滚,崖顶似乎离天很近,星辰寥寥,月亮比平时见到的更大。
巨大的月亮银辉下,清瘦身影屹立崖边,衣袂迎风拂动,恍恍惚惚有些不真实,他衣袍材质薄软、略显宽大,更衬出他骨秀神清。
十二岁那年,她初次见到姜昀的地方。
孟书瑶跟得气喘吁吁、眼前发黑,脚踝的伤本已好了大半,此刻又突突疼起来。但她顾不得,踩着嶙峋坚硬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去。
“当心”,姜昀突然出声,身影一晃,已闪现到她跟前,抬手轻轻一扶,“这儿冰层厚,滑。”
他声音温和柔软,像当年初见,令她更恍惚。这短暂的温情,令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霎时消散。
待他一开口,她更像被冰水兜头浇下,里里外外都凉透了。
借着月光,他仔细打量着她,弯弯唇角:“一晃你都这么大了,虞国风水养人,这衣裙和首饰也衬你,出落成这样好看的大姑娘。”
她耷拉脑袋,不置可否:丰盈起来这几斤肉,全是在珪山长的,至于衣裙首饰——萧鄞最早接触的生意就是布料和珍宝,对这方面品味上佳,市面每有时兴款式,都有伙计送几样到府上供她挑选搭配。
她感念萧鄞这份用心,却总感觉那不该属于自己,更心心念念抛弃这份安闲富贵,回到山里继续粗茶淡饭。
有师父的地方,才是家。
可师父不要她了。
姜昀见她不说话,又抬手在胸口比了比:“当年在这儿捡到你时候,才只有这么高。你满身是血,哭哭啼啼跟我说,你没有家了、只有一帮杀手追着要你命,你无处可去、走投无路。”
她凄然笑了笑:“那晚我对你说的,除了名字和出身,其他无半句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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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昀:“那时我告诉你,山里过得清苦,但我们都会尽力保护所有孩子。”
不知有意无意,“孩子”二字,语气稍重。
孟书瑶笑容恍惚:“那时我说,永远像个废物一样任人宰割,只能仰赖旁人保护,那种日子我过够了。”
“你还说,这世上每个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姜昀仿佛也陷入回忆,唇角带笑,“所以,瑶瑶你可还记得,我受了你的三跪九叩,喝了你奉的敬师茶……可那年,我也才二十二岁。”
他注视着孟书瑶表情变化,声音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挑动她恍惚的神经。最终,毫不留情抹去她最后的侥幸。
“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又说‘事师之犹事父也’,此为人之五伦,不可违逆”,他语调平淡,好似只是在教她与己无关的大道理,忽然自嘲地笑笑,“传道授业解惑?那年我才二十二岁,自己都还没活明白的年纪,也敢大言不惭去教导你。”
“所以,师父如今后悔了?”泪水在眼眶打转,她用力憋回去,吸了吸鼻子。
“不,从未后悔”,姜昀笃定地摇摇头,眼神更柔和,“你一直做得比我期望更好,今晚在白石寨看到你那刻,我感觉自己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收你为徒。”
孟书瑶逐渐冷静,不动声色退后,退回符合礼节的距离,拭去泪水:“师父也觉得我这样可行?”
“自然可行,我与穆瑱结识多年,你此举无疑雪中送炭。”姜昀慢慢弯腰,改俯视为与她平视,目光和语气更温柔。
包容、迁就,像哄三岁小孩。
她心更凉,闭上眼睛默了许久,挤出微笑:“若他们顺利安置,师父会也跟一起来吗?”
姜昀未置可否。
她不死心,巴巴继续追问:“至少,战争会结束对不对?”
姜昀笑着点了点头:“是,背负十来年的重担,我也可放下了。”
孟书瑶松了口气,这样也不错,只要他不再天天腥风血雨,只要他能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
姜昀翘了翘唇角,笑意更深:“听他们说你顺利回家,有兄长疼爱,今晚更亲眼见到你的夫婿,师父很高兴。可惜我不知你成婚,没预先备下贺礼。瑶瑶,你不是凉薄寡情之人,如何对待亲长夫婿……不必我说,你不会令师父失望,对吗?”
他絮絮叨叨,越来越像真正的长辈,这一晚说的话、怕是比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
孟书瑶听着听着,笑容越来越盛,哽着喉咙轻声说:“我知道。”
“知道就回去吧”,姜昀站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她肩膀,朝远处白石寨的方向抬抬下颌,“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在那,瑶瑶,回家去吧,不要让他们担心。”
孟书瑶回头,远处白石寨灯火通明,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载沉载浮,像无垠波面上一盏孤灯。
她恍恍惚惚想起,自己对萧鄞的最后吩咐,是让他好好陪穆瑱喝酒……
失神的刹那,身后风声微动,她下意识转身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只见黑衣如风、飘飘摇摇向对面山崖掠去,飞快消失在蒸腾云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