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鄞骑马走在四望车旁,不时与南风叙谈渝安风物,又说起以往同卢韶君秋猎的趣事,笑意好似即将从眉眼间溢出。
朝阳从东边弥散开几道金色的光线,一直延伸到他脸颊,反射出一层柔软的光晕,照得他分外明亮。
他一向如此。
鲜亮、明朗,什么困厄都淡然处之,什么糟心事都不萦怀,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能笑盈盈牵过来当被子盖。
孟书瑶注视着那张脸,听那些或得意或出糗的趣事,心情也松快起来,憋了一夜的酸涩烟消云散。
萧鄞目视前方,眼角余光却不断穿透车窗,暗中留意车内支颐的女子。终于,瞄见她唇角向上略略勾起。
他转头,声音格外柔和:“进山还早,公主昨夜没睡好,不若再歇息一会儿?”
孟书瑶感觉言之有理,眼皮确实有些酸涩,于是靠在厢壁上、合目假寐。没多久,竟真的生出些睡意,只是即将入冬,有些冷,睡不踏实。
迷迷糊糊,一件柔软织物盖到自己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荚香。
她没有睁眼,但是知道,这是萧鄞身上那件夹棉大氅。
出发之前,萧鄞一直暗示她那几个婢女细皮嫩肉,进山狩猎是个苦差事,怕照应不过来。杜蘅立刻会意:“奴婢就在这儿,等公主驸马得胜归来。”
石兰还傻乎乎问:“没有我们,谁照顾公主?”
薜荔抿嘴偷笑:“有驸马在,肯定比咱们几个体贴周到。”
孟书瑶想了片刻,没有否决。刚走出院门,石兰又追上来,捧着那把扇子:“公主以往最喜欢这扇子,是不是忘了?”
孟书瑶再瞧见那扇子,仿佛又被扇了两耳光,火辣辣的疼再度扑面而来,勉强挤出微笑:“快入冬,用不着了,不合时宜的东西,收起来吧。”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出发前,萧鄞向薜荔承诺,一定将她们家公主照顾妥当,回来时候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他说到做到。
深红大氅衬着毛茸茸白边,盖在她身上很服帖。她身上骑装也是胭脂色,看起来就像原本成套……萧鄞不禁又偷瞄几眼,又看了看自己穿着,满意地笑了,转向南风几个,手指竖到唇中。
南风等人会意,一行人不再说笑,就连必要对谈也压低声音。一行人马悄无声息,迎着朝霞向禄丰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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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林漠漠烟如织。
密林深处,阳光穿透层叠树冠,洒在地上的光影斑驳陆离。林间弥漫着泥土气息,湿润微腥。小径蜿蜒曲折,掩藏在厚厚落叶下,只有略微稀少的草木,能勉强看清走向。
南风很识趣,吩咐同来的家丁故意走快些、或走慢些,将他二人护在中间,却都隔开不近的距离。
“有坑,公主当心!”前方落叶稍有凹陷,萧鄞忙出声提醒,搀扶的手还没伸出去,孟书瑶灵活一跳,继续稳步前行。
“这是个陷阱!”萧鄞指着一个圆圈,不仔细看、看不清边缘。
孟书瑶歪头打量片刻:“啧,做得真不用心,落叶都没洒均匀,腐黑的叶子压在刚落下叶子上头。”
萧鄞满脑子侃侃而谈,被她轻描淡写堵在喉咙,干笑两声:“估计是故意留的破绽,若太逼真,骗猎物自是效果更好,只恐路人一脚踩上去。”
“有道理,看来你经常打猎”,孟书瑶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这尺寸,是猎野猪的。”
萧鄞赔笑附和,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萧鄞温声关怀:“公主是否感觉腿酸?”
孟书瑶用力捶打小腿几下:“有点。”
萧鄞欠了欠身,正要蹲下背她,却见她咬紧后槽牙,满脸倔强继续往前走:“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就腿就沉了,再要起来走路可就难了。”
有没有可能,你不需要继续走?
萧鄞那点喜色还没发散出,又被她堵在胸腔。无可奈何加快脚步,追上去。
前方围了一堆人,原是大片荆棘、藤条、灌木枝蔓缠绕,挡住小径去路。萧鄞心头一跳,对身后人喊:“拿刀来。”
他要好好展示一番,毕生所学的刀法。
孟书瑶看着南风捧来的刀,眉头微蹙:“太长了,容易被缠住,换两把一尺半的短刀来。”
萧鄞正在活动筋骨,听她这样说,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他老血刚刚喷到喉咙,孟书瑶已脱下大氅扔给南风,轻车熟路戴好护臂,提起□□,威风凛凛走向那堆枝蔓。
然后,手起刀落!
还有声有色指挥开路的小厮,哪里好下手、砍掉哪几根就能清一堆……熟练得像个久居深山的猎户。
卢氏在山中建有猎屋,修成堡垒一般,有大门、有高围墙、有哨亭、有井台,里面屋子上百间,很是排场宽阔,进门后还有一大块空地,可容纳千人。但四周古树参天,遮天蔽日,无论从哪座山顶,都很难注意这儿有一座堡垒。
他们傍晚到达,南风指挥随从扫灰除尘,里外擦洗打扫出一部分屋子,又让他们卸下箱笼,有条不紊分散在各屋。轮到主家那几箱,萧鄞忙说:“放屋里,我们待会儿自己收拾。”
南风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将他们的箱笼放进主屋。那是一个套间,分内外两室,却只隔一层薄薄木门,还共用一个衣柜。
萧鄞引着孟书瑶往里走:“这地方看起来怎样?”
孟书瑶环顾四周,脸上浮起赞赏:“陈设齐全,隐蔽性强,易守难攻,只作猎屋太浪费,作堡垒藏兵练兵再好不过。”
萧鄞笑容僵在脸上,目光深沉,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一番。
从进山到现在,她完全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反而越来越熟稔,自在得像回家一样。
沉默半晌,他意有所指地笑了:“这地方,怕是今上最熟悉。”
孟书瑶眼神一肃:“助他夺权那八百死士,在这儿练出来的?”
想了想,悚然道:“蓄养私兵,露一丝风声都是夷三族的大罪,卢氏也真敢。”
“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立国家之主赢无数”,萧鄞抬眸望向远处群山,日将西沉,余晖格外浓墨重彩,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昧,“虞国贵胄无数,门阀世家盘根错节、早已堵死所有上升路径,卢氏不甘籍籍无名,总得担些风险。”
他这话虽道理不假,却着实凉薄。
孟书瑶打了个寒噤,干笑两声:“他们真信任你,这些都敢让你知晓。”
萧鄞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二人沉默着一起走进主屋。萧鄞从箱笼里取出被褥解散,铺在内室的床上,外间原本用作主人书房,有一张宽大的罗汉床,倒也舒展。
再去收拾衣物时,孟书瑶已经自然而然打开剩余箱笼,将二人的外袍、中衣、罗袜一样样取出来,外袍挂好,中衣分作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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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然后——
然后又是一摞精致柔软的肚兜。
萧鄞深吸一口气,摁住胸腔闷躁,从竖柜移开目光,开箱笼铺外间的床。孟书瑶已收拾完衣物,到外间见罗汉床只铺展一层褥子,被衾也薄薄的、只四五斤的样子,有点好奇,随口问:“这么薄,晚上不冷?”
她最怕冷,垫三层褥子,盖一层厚棉被。
萧鄞头也没抬:“要不是嫌床板太硬,我连褥子都懒得铺。”
她将信将疑,暗自打量:肩宽腰窄、墨发茂密、唇色浅粉,端的是气血旺盛。骑马、爬山、开路……劳顿一整天,他不仅没半分疲态,还动作轻快、肩背挺直,单手拎着棉被也轻轻松松、愣是看不出半分颤抖。
身体真好,火气真旺,她心下叹服。
萧鄞铺平床褥床单、压好床单四个边,又捋平被衾的褶皱,理得很认真。被单均是浅黛色绫缎,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四平八稳,晕着团团柔光,因提前在阳光下晒过,散发着温暖的棉花香气。
不愧时常远游客居,做起家务驾轻就熟,是个理家的好手。
这床,看上去也十分……舒适。
她正不着调地胡思乱想,萧鄞拍了拍软枕,满意地长舒一口气,抬头。
与她目光撞个正着。
她一时慌乱,萧鄞自然而然透出疑惑,张了张嘴正要询问,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谦和地笑笑,反身拉开房门,背影似乎僵了僵,片刻后才道:“找公主?”
屋外站着南风,一张脸笑得稀烂,像掉进米缸的耗子,恭恭敬敬双手平举:“小的来给长公主殿下送武器。”
他手里捧着的,一把是精巧的弩,另一把银白色刀鞘,曲线流畅、质朴古拙——苻竑送她的刀。
开门的刹那,南风满脸谄笑看了眼萧鄞,突然收敛笑容。孟书瑶感觉气氛有点古怪,下意识用余光偷瞄萧鄞,发现他正盯着南风,笑容有些僵。
她有些不解,蹙眉思索片刻没结果,只拿起弓弩:“我不用这刀,谁带进山里的?”
南风又瞟了一眼萧鄞,绽出如蒙大赦的笑容,飞快将刀藏到身后,生怕她反悔似的,试探着问她:“公主既觉得这刀不好,不如……”
“没说不好”,她一头雾水,补充道,“你拿去收好,林子里硬木多,别把这刀砍坏了。”
南风脸色一僵,忙唯唯诺诺点头,眼睛却不停往萧鄞那儿瞟,步子也没挪动。孟书瑶疑惑地看向萧鄞,却见他并无半分异样,眼尾和唇角微微上扬、笑意恰到好处,端静温柔、使人如沐春风。
“此刀是戎部至宝,拿去砍柴的确暴殄天物,取那把镔铁刀来。”
“哪有这样糟蹋好刀的?磨几柄趁手的短柴刀就成。”孟书瑶感觉这对主仆又吃错了药,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但她懒得管,反正一阵一阵的,指不定一觉醒来就正常了。
她摊开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片刻,喊住小碎步跑开的南风:“有没有带针线篓子?取个针盒过来。”又嗅了嗅鼻子,补充道:“多烧些热水。”
一个时辰后,孟书瑶沐浴好,换了身干爽中衣,坐在床上,取出一根针,对着烛火伸开手掌。太久没干粗活,这细皮嫩肉,砍个藤蔓还磨出满手血泡。
左手也有些颤,拿不稳针。
“萧鄞,帮个忙。”她在屋内呼唤。
萧鄞推开隔门,匆匆一瞥屋内,所有热血顿时冲上脑门和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