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济南回滨南,贺嘉岁拢共没安生待几天。
一周和邻里朋友告别,一周收拾行李,转眼就是月底。
“最近北京是桑拿天,晚上气温又降得快,一定要及时增减衣物。”贺先生看向后视镜。
为了多陪女儿两小时,他特意给贺嘉岁买的机票。
机场远,父女俩能独处一会儿,该交代的都交代。
贺嘉岁一直点头,看窗外景物在倒退,很快就上机场高速。
她问:“您真会去北京出差吗?”
印象中,爸爸画下的饼太多,她总要求证一句。
“嗯,虽然待不了两天,”贺先生想了想,“大概等嘉岁开学,爸爸就到北京了。”
开学。
贺嘉岁想起运动服说的,他们这批孩子不仅要突击花样滑冰,文化课也不能含糊。
冬运中心早联系好了对接学校,该上小学的去师大附小,该上初中的去师大附中。
头顶指路牌的数字在缩小,提醒机场即将到达,破开葱葱郁郁的行道树,航站楼近在眼前。
汽车慢吞吞停下。
推开车门,贺嘉岁有些不安。
“爸爸,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那么宏伟的机场大厅,那么渺小的自己,她会很无力。
即使爸爸总说,她是个很独立的小孩。
停车场的感应门时不时响铃,庆祝相逢或惋惜离别。
贺先生和她一同下车,推着两箱行李:“爸爸也是第一次送嘉岁坐飞机,但只能到安检门外。”
“如果我被拐了怎么办?”
小姑娘的脑子里偶尔会有奇怪想法,大概被言开潜移默化。
“不会。”贺先生摸了摸发顶。
贺嘉岁被带着办手续,托行李,间隙吃了顿午餐,难捱程度堪比断头饭。
“真的会有吗?”
虽然以前也出过远门,去北京也不是第一次,但都有小朋友结伴。
她缺个同病相怜的伴。
贺先生指着标识牌,带她认字。
“嘉岁今天是特殊旅客,最受阿叔阿姨重视,一定不会有坏人。”
好吧,她勉强放心。
但等被工作人员带向安检口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掉眼泪。
她挣开行李,环着爸爸的腰,任由泪迹印上有些小贵的衬衫。
“我前几天才和言开说过,我习惯离开。”
这是她从小就反复经历的事。
但她直觉,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
没有特定的任务,没有回家期限,她必须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在另一个城市学习、生活。
距离滨南两千公里的陌生城市。
贺先生拍拍她的背:“爸爸九月就会过来。”
哭到鼻子不通气,贺嘉岁突然止了泪意,摆出小大人模样:“距离九月还有两天。”
“九月十日。”贺先生瞅了眼日程,打包票。
工作人员催促即将开始登机,安检口的人始终不少,他们不得不拐向应急通道。
流程没有贺嘉岁想的复杂。
两分钟过关,登机口就在眼前,随后是等待。
漫长的等待。
手表指针走过两个小格,她连板凳上的不干胶都撕了干净。
问起原因,漂亮阿姨只说,还有另一名没有家长陪伴的小朋友。
检票队伍走到尾,贺嘉岁才和口中的倒霉孩子碰头。
眼前人穿了身休闲服,头发被打理过,鼻间有颗小红痣。
她已经能够做到凭痣认人。
“应逢年,怎么是你?”
她心里说不出,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我也要去北京。”
“你一个人?”
她不可避免地看向他胸前的同款UM挂牌,挂牌随动作晃了晃,好像在说:你讲废话。
机上座位是特别安排的。
为方便照看,贺嘉岁和应逢年都坐第一排。
舷窗位置不好,头顶没有小电视,他们都不说话,看着像面壁思过。
飞机转弯进入跑道,滑行,加速,让乘客享受了把不亚于过山车的极致推背感。
应逢年很快就坐不住:“你刚才很害怕吗?”
贺嘉岁摇头。
“我妈妈说,起飞时闭眼是恐高的表现。”
她放下靠背探向舷窗,力破谣言。
“哇,你看,珠江。”
一颗脑袋凑过来:“是流溪河。”
“流溪河也是要流入珠江的,”贺嘉岁狡辩,“四舍五入,就是珠江。”
最近恶补数学,她刚学会四舍五入这个概念,正愁没地方炫耀。
应逢年活学活用:“四舍五入,机场还像蟑螂。”
“你好恶心。”
恶心到连小食都吃不下,贺嘉岁把两片面包全扔给应逢年,并怀疑这才是他的目的。
好深的心计。
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上天,哪哪都是新鲜感。
但很快,贺嘉岁就觉得没意思。
G省天气不太好,窗外全是云,灰色的云,白色的云,灰白色的云。
穿过云层,还有或大或小的颠簸。
“还没溜过冰呢,不能交代在这里。”这是她睡倒前,唯一的执念。
……
师大附小和附中离基地不远,两校是门对门。
冬运中心本着方便训练的原则,走路上学只要五分钟。
9月1日,贺嘉岁和应逢年第一次走进附小,比上课时间要早。
但走廊不见一个身影,各班早读声在暗中较量。
“他们怎么开始上课了。”
主任把他们带进教务处,解释说:“附小和隔壁附中统一步调,已经开学半周了。”
原来九月开学不是铁的纪律。
毕竟面对一屋子老师,贺嘉岁自认没哪门成绩过得去,一声不敢吭。
倒是应逢年不知道利害,先讨水喝润了嗓子,就和教务主任聊起来。
现在是上课时间,他们得等课间再回归班级。
“主任老师,我们得去哪个班?”
“你们被分在四年级(1)班,班主任是体育老师。”
听着像量身打造。
贺嘉岁问:“可以直接溜去教室吗?”
主任抿口茶,呵呵笑:“插班生,少不了自我介绍。”
这说得有道理,姓甚名谁,总要让同学知道。
但主任没告诉他们,是当着全校的面。
六个年级,三十来个班,一千多号学生,挤满整个操场。
校长的声音在教学楼间回荡:“今天,有两位新朋友加入附小的大家庭。”
贺嘉岁从没觉得这么尴尬过。
当初站上主席台领奖状,在市区展演舞蹈,也不是这样的场景。
应逢年也在犹豫:“要上台吗?”
他俩还背着书包,几天奔波暴晒,像刚下过地的农民。
贺嘉岁盯着运动鞋,话从咧开的嘴角钻出来:“敌不动,我不动。”
架不住校长招手邀请亮相,讲了相互勉励的鸡汤,最后点题:“你们是大家庭中的两员,要一起生活、成长。”
台下小朋友不管听没听懂,拍着巴掌当气氛组。
好在班主任没换场地继续折磨,只让他们介绍了姓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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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座位也是门学问。
教室后排空了好几桌。
据好心人说,班里转走了好些同学,桌椅板凳都没主人。
在过道分道扬镳,贺嘉岁选择当窗神,应逢年选择当门神,谁也不挨着。
但等放学,他们距离同桌只剩一个座位。
奇怪呢。
“你挪过来干什么?”
“门口的拖把长小虫,垃圾桶里有垃圾。”
有理有据。
她交换理由:“窗边风大,给我吹迷糊了。”
检查清洁的班主任敲着教棍赶人:“不必要的文具留在学校,只把作业带回家。”
好吧,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
贺嘉岁只能把他们的幼稚行为简单归结为“朋友”。
“贺嘉岁,”一个晃神,应逢年的声音已经远在门口,“放学不积极,会赶不上校车。”
“走路只要五分钟,你懒过条蛇哦。”
校园喧闹,四面八方是陌生的方言,都没应逢年那声“贺嘉岁”悦耳。
哦,最后一排的抽屉里装满书,是两个相邻的抽屉。
……
生活计划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五天文化课不能落。
下午四点放学,五点开始训练。
但对于对花滑一无所知的白纸,一定不能操之过急。
对此,一生只和冰面打过交道的教练破天荒做了几十页PPT,从花滑的定义讲到现状。
他说,这是华夏花滑最好的时代。
男单走出温哥华冬奥会无人参赛的窘境,有陈束晰和秦森河两架马车为平昌保驾护航。
女单的尹谊萱还算亮眼,是这周期的国家队大变动后的重点培养对象。
栗桐刚升组,难度比较吃亏,但有挖掘出3A的潜力。
双人滑是最人才济济的项目。
不仅人才厚,容翡/张晨旭在这两赛季多次揽获国际大赛冠军,大有在冬奥会争金夺银的优势。
相比之下,冰舞则比较荒凉。
一号金荞麦/陈新博受伤病和难度双重困扰,安雨/廖惟和叶绍瑶/季林越时常没有消息,几乎处在半失联状态。
“所以,”教练叹口气,转折说,“体育总局尝试跨界跨项选材,改善华夏花滑的结构。”
所有孩子都被带入名为使命的荣誉情绪。
他们是被选中,寄希望改变华夏花滑的人。
只有贺嘉岁皱眉。
这些高大上的话术,她在爸爸的公司里也见识过。
甚至爸爸也有这个坏习惯。
都是说得好听。
他们的心态和那群夹克衫一样,把人当成添添补补的砖,当成玩具。
像抽积木游戏。
贺嘉岁一阵头脑风暴,没头没脑地问应逢年:“你觉得呢?”
应逢年点头:“我觉得我们不该选双人滑。”
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贺嘉岁讨了没趣,他本来就不知道前因。
她换了个问法:“难道选冰舞,就是正确的吗?”
经教练介绍,她知道冰舞也是男女搭配的项目。
但她没想到答案,应逢年也没回答。
谁能答出这个问题呢。
冗长的理论课还没结束,贺嘉岁坐在地板上,有些犯职业病。
大好时间,开开韧带也不错。
几天没上功,自觉软开有些退步,她弹着小胯,试图激活身体。
痛感断断续续,分散心里的不平衡。
她能从几千人的竞争中拿到体校“十佳运动员”,又怎么不能从几支组合中脱颖而出呢。
她想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