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对地方人事有着至高无上的掌控权,但地方官员也可在朝廷的框架内行使一定权力,毕竟朝廷的命令需要地方官员去贯彻执行,而地方官员在管理本地事务时也有一定的自主权。
林彦秋被派往沧县,绝非只是因钱粮问题。
杜北丰深知,刘坤任职期间,大兴土木,问题严重,背后必有猫腻。
杜北丰曾调阅资料,发现刘坤诸多不妥,但因刘坤有靠山,他不敢轻易追查。
若有人将刘坤的问题反映给朝廷,身为地方大员的李树堂该如何应对呢?
林彦秋虽不是来查刘坤的,但他若知晓内情,以其背景,追究刘坤也未可知。
林彦秋下午不住豪华的云岭客栈,而选老旧的县衙别院,杜北丰见此,心生希望。
杜北丰终抬头,对车夫说:“把车赶进县衙别院里。”
这县衙别院是座老式二层楼,走廊连通,拐角处有盏油灯,灯光昏暗摇曳,似随时会熄灭。
林彦秋轻咳一声,手指抚过腰间荷包里的鱼鳞金令箭:“小娘子莫慌。客栈有捕司巡防暗哨,寻常宵小不敢造次。若信得过,可随我至柜房暂避,也好有个见证。”
少女闻听,粉颈轻轻扭动玉环金坠,犹豫片刻终是福身应诺。
林彦秋转身掀帘而出,月色下青石板路反射着灯火流光,远处巷口传来几声低沉角号,正是捕司夜巡的讯号。
安澜驿的廊下风灯晃出斑驳光影,照在执事厅外的两株金桂上,幽香沁人。
当日轮值的守卫梁铮与女仆阿幼正蹲在廊下拨着炭盆里的灰,二人都身着赭色短褐,腰间束着草绳。
阿幼袖口绣着半截水浪纹,梁铮左臂缠着破旧的护腕,肩头还残留着昨夜巡夜时被夜露打湿的痕迹。
听到靴声叩响青石板,二人惊得一齐起身。
阿幼慌忙敛衽行礼,发髻上的银簪滑落簪花,细碎铃铛声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林、林大人……”
她嗓音里带着未褪的困意,指尖还沾着洗碗时的皂角沫。
林彦秋施施然负手而来,月白圆领袍下摆绣着银线云雷纹,腰间玉带垂着流苏。
他朝二人颔首致意,嗓音清朗如叩冰玉:“梁铮、阿幼,烦请暂做旁证。”
说罢转身冲着身后三步开外的少女招了招手,指尖含着几分温雅。
阿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姑娘身着半旧的藕荷色襦裙,发髻松散得像被风雨吹乱的柳絮,脚上绣鞋沾着泥点。
沈幽幽规规矩矩裣衽一礼,林彦秋亲自将堂前的红杌木子拖到她身畔:“此地有官府护持,你且放心道来。”
沈幽幽打量着梁铮腰间佩的短刃,喉结动了动,终是慢慢开了口。
原来这姑娘出身沧县城外的寒窑村,自幼家贫如洗,娘亲早逝后,爹亲便整日躲在破茅屋里闷头喝酒。
她十岁那年抓着学堂窗户缝听了半年课,竟被先生破例收为旁听生。
去年沧县县学录学生员,她苦读三年竟考了个县试第四名,本指望着靠这功名改变命运。
却不想半月前,城西富家子周文远瞧见她在夫子庙烧香,竟日日遣人到学堂外守着。
那周文远听说是沧县大官的庶出子弟,惯会仗势欺人。
前些日子周文远命家仆挑着四抬礼盒上门,说是聘礼,实则是强行下聘。
幽幽爹吓得连夜把聘礼退了回去,哪知那周文远竟绕到县学,要先纳了“童养媳”名分再等她及笄。
今晚幽幽下学后,刚出县学侧门,就见四个光头壮汉堵在巷口,手里的朴刀在月光下寒气森森。
她只记得自己一路往官署方向奔,不知翻过几道高墙,最后撞上了这位林大人。
朱漆大门外的青石板路上积着残露。
杜北丰的马车才启程,驿馆正门忽传来一连串巨响。
五六个痞子正围堵在高墙外,栏门在他们推搡下吱呀作响。
为首那人赤着膀子,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冲着门内破口大骂:“开不开门?里头人死绝了不成!”
门房里探出个佝偻身影,老门子周德旺干咳两声,探头在花窗后颤颤巍巍喊话:“小人这就来开……”
话音未落,柴刀已剁在门框上,震得他手里的黄铜钥匙叮当作响。
“这帮反了天的!”
周德旺正要呵斥,却见领头痞子突然攀上墙头,单脚踩在门钉上,黑皂靴底沾着半截碎瓦:“你这老贼敢骂爷?今儿非闹个天翻地覆!”
正闹腾间,偏厅里传来女子惊呼。
沈幽幽本就惊魂未定,乍闻这阵喧闹,惊得往后一缩,整张桃木椅都翻倒在地。
她慌忙起身,惊恐地瞅着林彦秋,指尖攥着的碎花绢帕早已湿透。
林彦秋正襟危坐,看穿她心思,温声道:“莫慌,有我在。”
说罢转头对阿幼吩咐:“阿幼,带沈姑娘去你闺房暂避。我去瞧瞧。”
阿幼颔首,莲步轻移,半透明的蝉翼纱袖拂过案上青瓷茶盏,发出清脆声响。
老门子周德旺突然从门房奔出,脸涨得通红:“林大人!这帮泼皮比城西的二狗子还狠,白天就在东市打砸商铺,您千万莫招惹他们!”
林彦秋嗤笑,拍了拍腰间鱼袋:“怕甚?周老叔,摸摸你裤裆里,好歹也是条汉子!”
说完大步流星走向正门,靴底在青砖地面上踩出清脆回音。
行至门前,正见两个痞子攀着门栓,试图翻越。
“何方宵小,敢在官驿撒野!”
林彦秋厉声呵斥,声如洪钟,震得满院梧桐叶簌簌作响。
为首痞子扭头见状,竟还扯着嘴角嗤笑:“哟,这是新来的官爷啊?告官啊?我好怕怕哦!”
林彦秋铁青着脸,转头冲周德旺怒吼:“速去唤巡捕,就说驿馆有人聚众闹事!”
话音刚落,他转向墙头痞子,朗声正告:“本官乃新任同知林彦秋。尔等若不速速离去,莫怪本官以扰乱官之衙罪论处!”
杜北丰的马车正停在皂角树下,车轮压过青砖路,发出沉闷的碾压声。
他望着驿馆外横行的五六个泼皮,冷峻的面孔宛如寒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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